瑪蓮娜忽地動了,霍然坐直身子,抄起我擱在床頭小桌的手錶。
「糟了。」她扔回手錶,腳一揮放到地板。
「咦?怎麼了?」我問。
「已經中午了,我得回去了。」
她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浴室,掩上門扉。片刻後,傳來沖馬桶的聲音和水聲。接著又衝出來,團團轉著撿起地上的衣物。
「瑪蓮娜,等一等。」我下床。
「不行,我得上場表演。」她和絲襪奮戰。
我走到她背後,攬著她的肩。「瑪蓮娜,拜託。」
她停下手,慢慢轉身面對我,目光先是盯著我胸膛,然後移到地板。
我垂眼凝望她,忽然間嘴笨起來。「昨天晚上你說『我需要你』,你一直沒提過『愛』這個字,所以我只知道我對你的心意。」我艱難地咽嚥口水,望著她頭髮分邊的那條線。「瑪蓮娜,我愛你,我以整顆心、整個靈魂愛你,我要和你長相左右。」
她繼續盯著地板。
「瑪蓮娜!」
她抬起頭,眼裡泛著淚光。「我也愛你。」她低語,「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大概就愛上你了。可是你不明白嗎?我已經嫁給奧古斯特了。」
「我們可以解決這件事。」
「可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我要和你廝守。只要你也有心,我們就能想出法子。」
漫長的靜默。她總算說:「這輩子,我從沒這麼想和一個人廝守。」
我捧著她的臉,親吻她。
「我們得離開團裡。」我用拇指揩掉她的淚水。
她點頭,擤著鼻子。
「但是,得等我們到了普洛維登斯才能離開。」
「為什麼?」
「因為老駱的兒子會在那裡來找我們,接老駱回家。」
「能不能讓華特自己照顧他,我們先走?」
我閉上眼,和她額頭貼額頭。「事情沒那麼簡單。」
「怎麼說?」
「艾藍大叔昨天找過我,他要我勸你回到奧古斯特的身邊。他威脅我。」
「這樣啊,他不威脅人,就不是艾藍大叔了。」
「不,我是說他威脅要讓華特和老駱去見紅燈。」
「唔,那只是說說,別當真,他從來沒做過那種事。」
「誰說的?奧古斯特?艾藍大叔?」
她抬眼,嚇到了。
「我們在達芬波特的時候,鐵道公司的人來找過艾藍大叔,你記得嗎?他們來,是因為飛天大隊在前一夜有六個人失蹤了。」
她蹙著眉頭,「我以為他們來,是因為有人找艾藍大叔麻煩。」
「不是那樣的,他們來是因為有六個人見了紅燈。老駱本來也是要被扔掉的人。」
她呆望我片刻,然後用手摀住臉。「天哪,天哪,我太笨了。」
「你不笨,一點也不笨,你只是很難相信有這種醜惡的事。」我摟著她。
她的臉埋在我胸膛,「雅各啊,我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撫摸她的頭髮,「我們會想出辦法的,不過,我們行事得非常非常小心。」
我們各自回到場子,沒敢張揚。我幫她提皮箱,走到離場子一條街的地方纔還給她自己提,然後看著她穿過場子,回到她的梳妝篷。我在附近打轉,以防奧古斯特不巧正好在篷內。幾分鐘後,看看似乎沒出什麼狀況,便回到表演馬車廂。
「喲,我們的尋芳客回來了。」華特說。他正在將衣箱推回牆壁前,遮掩老駱。老人躺在那裡,眼睛閉著,嘴巴開開,正在打鼾。華特一定是給他灌酒了。
「衣箱不用再挪來挪去了。」我說。
華特站直身子。「啊?」
「老駱不用再藏起來了。」
他瞪我。「你說什麼?」
我坐在鋪蓋上。昆妮跟過來,搖搖尾巴。我搔搔它的頭,它把我全身上下都嗅一遍。
「雅各,發生什麼事了?」
我一五一十說出來,他的表情從驚愕轉為恐懼,最後轉為懷疑。
「王八蛋。」他最後說。
「華特,別這樣——」
「這麼說,你們到普洛維登斯就要閃人了,你還真好心,肯等那麼久。」
「那是因為老駱——」
「我明白是因為老駱。」他大吼,然後握起拳頭捶胸,「那我怎麼辦?」
我張開嘴巴,但發不出聲音。
「哼,我想也是。」他語調裡滿是諷刺。
「跟我們一起走。」我不假思索。
「是喔,還真感人哪,就我們三個相依為命,我們到底能上哪去?」
「我們查廣告,看哪個馬戲團缺人。」
「誰會缺人啊,全國各地的馬戲團倒的倒,垮的垮。有人在餓肚子,餓肚子啊!就在我們美利堅合眾國啊!」
「我們會找到差事的,總會有的。」
「找得到才有鬼咧。」他搖頭,「該死哦,雅各。我只能說,希望她值得我們惹這個麻煩。」
我四處找奧古斯特,一路找到獸篷去。他不在那裡,不過獸篷工人顯然都神經兮兮。
下午過了一半,艾藍大叔差人叫我去他的車廂。
「坐。」艾藍大叔見我進門,便招呼我,指指他對面的椅子。
我坐下。
他身子靠著椅背,捻弄鬍子,睨著眼。「有什麼進展嗎?」
「還沒有,不過,我想她會回心轉意的。」我說。
他睜大了眼,手指停止搓捻。「當真?」
「當然啦,不會是馬上,她還在氣頭上。」
「是是是,」他熱切地湊上前來,「可是你真的認為……」他沒把話說完,眼裡閃著希望的光芒。
我大歎一口氣,背部靠到椅背,蹺起腿。「當兩個人注定廝守一生的時候,他們就會廝守一生,這是天意。」
他盯著我的眼睛,一抹笑意泛上他的臉。他舉起手打榧子,「給雅各一杯白蘭地,我也來一杯。」
一分鐘後,我們各自端著一大杯酒。
「那麼,請你告訴我,你覺得要多久……」他說,手在頭旁邊比劃著。
「我想,瑪蓮娜想教訓奧古斯特。」
「是是是,這是當然。」他臉向前湊,眼睛發亮,「是,我能諒解。」
「還有,要讓瑪蓮娜覺得我們都站在她那一邊,不是幫奧古斯特撐腰,這很要緊。你曉得女人就是這樣。千萬不能不能讓她覺得我們不同情她,不然一切就回歸原點了。」
「這是當然。」他說,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頭就這麼轉著圈。「一點也沒錯,你說我們該怎麼做?」
「嗯,奧古斯特應該離瑪蓮娜遠一點,讓瑪蓮娜有機會想念他。如果他能假裝他不在乎瑪蓮娜,對他說不定反而有好處。女人家就是這種彆扭脾氣。還有,千萬不能讓瑪蓮娜覺得我們想逼他們復合。要成事,就一定要讓她以為是她自己決定復合的。」
「嗯,對,有道理。」他沉思著點頭,「那你想,要多久?」
「應該不會超過幾個禮拜。」
他停止點頭,睜大了眼。「那麼久啊?」
「我是可以加一把勁推波助瀾,但難免有擦槍走火的風險。你是瞭解女人的。」我聳肩,「也需要兩個禮拜,也許明天就搞定了。可是,倘使她覺得有一絲壓力,她就會為了給咱們一點顏色瞧瞧而退縮回來。」
「是,正是如此。」艾藍大叔說,一隻指頭拿到唇前。他端詳我,我覺得他看了我好久。「你倒是說說,你為什麼改變昨天的立場?」
我舉起酒杯,轉轉白蘭地,注視杯腳和杯身交接的那一點。「這麼說吧,事情的態勢忽然之間變得很清楚。」
他瞇起眼。
「敬奧古斯特和瑪蓮娜。」我將酒杯高高舉起,白蘭地從杯口濺了一些出來。
他慢慢舉杯。
我將杯中剩下的酒一仰而盡,露出微笑。
他放下酒杯,不曾啜飲。我歪著頭,持續微笑。就讓他審視我吧,愛怎麼看就怎麼看,今天我所向無敵。
他開始點頭,滿意了,啜了一口酒。「嗯,很好,我得承認,見你昨天的樣子,我還在擔心。我很高興你回心轉意了。你不會後悔的,雅各。這樣對大家最好,對你更好。」他用酒杯指指我,然後送回唇邊一仰而盡,「我會照顧那些照顧我的人。」他咂咂唇,注視我,又補一句,「我也照顧那些不照應我的人。」
那天晚上,瑪蓮娜用濕粉餅遮住黑眼圈,帶著她的馬表演無人騎乘馬術,但奧古斯特的臉沒辦法靠化妝粉飾,所以要等到他重拾人樣的時候,才恢復大象表演。當地人已經眼巴巴盯著蘿西站在球上的海報兩個星期了,他們看完了表演,才氣呼呼察覺那只在獸篷裡開心收下糖果、爆玉米花、花生的厚皮動物甚至沒在大篷露臉。很多人嚷著要求退費,不待其他人起哄一起討錢,那些人便被趕去見律師,由律師擺平他們。
幾天後,亮片頭飾重新出現,已經用粉紅色的線小心縫補過了。因此,蘿西在獸篷迷倒眾生的時候,模樣可真漂亮,但它仍然不上場,每場表演結束後,總有人抗議。
日子就這麼勉強維持老樣子。我早上做些例行工作,等觀眾來了,就退到後台。艾藍大叔認為我的爛西紅柿臉蛋不宜見人,我也不怨怪他。我的傷勢在消退之前,外觀看起來反倒嚴重許多。我的臉漸漸消腫後,我發現這輩子鼻子永遠都會是歪的了。
只有在用餐時間,我們完全見不到奧古斯特。本來艾藍大叔把他調去和厄爾同桌,可是他每回都只坐在那裡,生著悶氣,死死瞪著瑪蓮娜,後來他就被調去餐車,和艾藍大叔一起進餐。就這樣,瑪蓮娜跟我一天三次面對面共坐一桌,雖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我們卻是獨處的。
我得承認,艾藍大叔確實努力信守他和我的約定。但奧古斯特遠遠不受控制。艾藍大叔不准他到伙房用餐之後的那一天,瑪蓮娜一轉身,就見到他的身影閃到門簾後面溜走。一小時後,他在營地向瑪蓮娜搭話,跪在她面前,雙臂抱住她的腿。她掙著要脫身,奧古斯特便把她扳倒在草地上,將她牢牢壓在地上,拿著戒指硬套向她的手指,一下哀求,一下又口出威脅。
華特飛奔到獸篷找我,可是等我趕到,厄爾已經將奧古斯特架走了。我惱得七竅生煙,殺到艾藍大叔的車廂。
我跟艾藍大叔說,奧古斯特這一鬧,一切又得從頭來過。艾藍大叔肺都氣炸了,將一瓶酒砸到牆上。
奧古斯特整整消失三天,而艾藍大叔又開始敲人腦袋了。
奧古斯特不是惟一為瑪蓮娜失魂落魄的人。夜裡我躺在鞍褥上,想她想得心痛,既盼著她來找我,又希望她別來,否則太危險了。我不能去找她。她在姑娘車廂跟一個歌舞女郎一起住。
我們在六天內設法親熱了兩次,躲在內篷壁和外篷面之間的空隙,狂熱地互擁,沒時間褪去衣物,只拉開衣服就上陣了。這兩回魚水之歡讓我既疲乏又煥然一新,既絕望又滿足。至於其他時候嘛,我們在伙房恪守分際,表面功夫做到家,即便不可能有人聽見,我們說話也十分謹慎,彷彿有旁人同桌似的。儘管如此,我依然納悶我們的戀情是不是真的神不知鬼不覺。依我看,我們之間的情感熾烈到肉眼可見。
我們第三度意外濃情纏綿的那一夜,她的氣息猶在我唇上,我卻做了個鮮活的夢。夢中火車停在森林中,我壓根參不透停車的原因,那時是大半夜,也沒人起床。車外不斷傳來急迫的哀叫。我離開車廂,跟著聲響來到陡峭的河岸邊。昆妮在澗底掙扎,一隻獾掛在它腿上。我叫喚它,狂亂地掃視河岸,找路下去。我抓住細長的枝丫,攀在上面,試圖爬下去。但腳下泥土滑溜溜的,無處著力,只得又爬上去。
同時,昆妮甩掉了獾,跌跌撞撞爬上來。我兜起它,檢查它的傷勢。它居然沒事。我將它夾在腋下,走向表演馬車廂。一條兩公尺半長的短吻鱷擋在車門。我朝下一個車廂走去,但鱷魚也跟著一起來了,在火車旁蹣跚前進,利牙森森的短吻張開,咧嘴獰笑。我慌了,一轉身,另一條巨大的短吻鱷從另一個方向來了。
我們身後枝葉沙沙,樹枝啪啪斷裂。我一個回身,獾爬上來了,而且為數眾多。
我們後面是獾大軍,前有十來只短吻鱷。
我醒來,冷汗淋漓。
局勢完全無法掌控,而我自己也知道。
在波啟普夕,警方突襲,團裡上下忽地沒了階級之分,不論工人、藝人、領班等等都唉聲歎氣,心疼那許多的蘇格蘭威士忌、那許多的葡萄酒、那許多的上等加拿大威士忌、那許多的啤酒、那許多的琴酒、甚至連私釀酒都給擺著臭臉的條子伸直手臂,倒到碎石地上。我們眼睜睜看著酒流走,汩汩流入不配沾到酒的大地。
隨後,我們就被驅逐出城。
在哈特福,好些客人非常氣憤蘿西沒出場表演,而儘管美麗露辛妲不幸歸天,但美麗露辛妲的旗幟仍然掛出來,也惹來群眾憤怒。律師們的手腳不夠快,我們還來不及反應,不滿的群眾便蜂擁到售票篷車,要求退款。就這樣,艾藍大叔眼見一頭是警方步步進逼,一頭是鄉民追討入場費,不得以,只好將一整天的收入又吐還回去。
隨後,我們就被驅逐出城。
第二天早上便是發薪水的時間。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的團員在紅色售票篷車前排隊。工人們心緒欠佳,他們知道自己大概沒指望拿到錢。第一個走向紅篷車的人是個雜工,當他兩手空空、怒罵不已地離開,其餘工人也就昂首闊步走了,啐口水,咒天罵地,只剩藝人和領班在排隊。幾分鐘後,一陣氣憤的低語聲從隊伍前方傳來,這回語音裡帶著驚詫。藝人居然沒領到錢,一個子兒也拿不到,這可是創團第一次。只有領班拿到錢。
華特氣壞了。
「搞什麼屁嘛?」他回到表演馬車廂時這麼大聲嚷嚷了一句,把帽子丟到角落,頹然坐到鋪蓋上。
老駱在便床上低啜。自從條子突襲,他要麼瞪著牆,要麼老淚縱橫。只有在我們設法餵他、幫他盥洗的時候,他才開口講話,但講來講去都是央求我們別把他交給兒子。華特和我輪流嘀咕些親情可貴、寬恕的話來安撫他,但我們倆都不無憂懼。不論他拋下家人浪跡天涯時是什麼模樣,這會兒他的狀況絕對比那時糟糕許多,身子骨永遠毀了,照他現在這副德性,恐怕他家人也認不出他了。倘若他們不願諒解,那他在家人手裡茫然無援,又會落到什麼境地呢?
「冷靜點,華特。」我說,我坐在角落鞍褥上,揮趕煩了我一早上的蒼蠅。它們不斷在我的痂皮間轉移陣地。
「我才不要冷靜。我是藝人啊!一個藝人!藝人是有錢領的!」華特大叫,捶著胸口。他扯下一隻鞋,猛力向牆壁擲去。他瞪著那只鞋片刻,又扯下另一隻鞋,朝角落狠力扔去。鞋落在他的帽子上。華特將拳頭擱在屁股下的被子上,昆妮疾步溜到先前用來藏老駱的衣箱後面。
「不用再挨太久了。再多忍幾天,我們就走了。」
「是嗎?此話怎講?」
「因為到時老駱就回家去了,」——便床上傳來一聲淒厲的哀叫——「我們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華特接腔:「是喔?那到時我們能他媽的幹啥?你有譜了嗎?」
我的目光和他的怒眼對上,就這麼對看了幾秒,然後我別開頭。
「哼,我想也是。所以我才需領到薪水啊。我們到時會變成流浪漢。」他說。
「不會的。」我沒有信心地說。
「雅各,你最好想出一條出路,惹上這個麻煩的是你不是我。你跟你女朋友或許還能流浪過活,我不行。你或許覺得這一切都刺激好玩——」
「這才不刺激好玩!」
「——可是我會混不下去。你起碼還可以再跳到火車上,四處跑,我不行。」
他默不作聲。我呆望著他短小精幹的四肢,
他苦澀地胡亂點個頭,「沒錯,正是如此,我之前也講過,我這副德性,也不是做莊稼漢的料。」
我在伙房排隊的時候,心海波濤洶湧。華特完全沒錯,是我讓我們倆惹上麻煩的,我得想法子讓我們全身而退。該死,要是我知道怎麼辦就好了。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更別提華特還不能跳上火車,我死也不願意讓瑪蓮娜加入其他流浪漢一起過夜。我就這麼心事重重,幾乎直直走到了桌位才抬眼。瑪蓮娜已經端坐在那兒了。
「嗨。」我坐下。
「嗨。」她稍稍遲疑片刻,也開口了。我立刻察覺她不太對頭。
「怎麼了,出什麼事啦?」
「沒事。」
「你還好嗎?他打你了?」
「沒事,我很好。」她低語,盯著盤子。
「不對,你不好。到底怎麼回事?他做了什麼啦?」我說。其他人開始打量我。
「沒事。你小聲點啦。」她嘶聲說。
我收斂態度,竭力自制,將餐巾攤放到大腿上,拿起刀叉,小心翼翼地切起豬排。「瑪蓮娜,請跟我說話吧。」我沉靜地說,凝神擺出討論天氣的表情。附近的人慢慢不看我們了,重新進食。
「我那個遲了。」她說。
「什麼遲了?」
「就是那個嘛。」
「哪個?」
她抬起頭,臉蛋紅如甜菜。「我肚子裡大概有娃娃了。」
當厄爾來找我,我甚至不驚訝。倒霉事總是接二連三嘛。
艾藍大叔安坐在椅子上,面容委頓酸苦。今天沒有白蘭地。他啃著雪茄濾嘴,不斷用手杖戳地毯。
「都要三個禮拜了,雅各。」
「我知道。」我嗓音打顫,心思仍然擱在瑪蓮娜告訴我的事。
「你讓我失望,我以為我們有共識。」
「共識一直存在啊。」我侷促地動了動身子,「聽著,我正在盡力,可是奧古斯特根本沒幫上忙。要是他能撇下瑪蓮娜不理不睬一陣子,她早就回到他身邊了。」
「能做的我全做了。」艾藍大叔從唇間拿下雪茄來看,然後從舌頭上拈下一塊煙草,彈到牆上。煙草就這麼粘在壁上。
「你做得還不夠。瑪蓮娜走到哪奧古斯特都跟著,對她大吼大叫,在她窗戶外面哭,把她嚇死了。你只是讓厄爾跟著奧古斯特,在奧古斯特失了分寸的時候把他拉開,這樣還不夠。假若你是瑪蓮娜,你會回到他身邊嗎?」
艾藍大叔瞪著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在吼他。
「對不起。我會多多勸她,我發誓,只要你能讓奧古斯特再多幾天不理瑪蓮娜——」
「免了吧。從現在起,改用我的辦法。」他沉聲說。
「啊?」
「我說,要用我的辦法,你可以下去了。」他指尖指向門口,「你走吧。」
我盯著他,蠢笨地眨眼。「你的方法?什麼意思?」
接著,厄爾的胳膊就像鐵條一樣箍著我,將我從椅子上拎起來,抓到門口。「艾藍,那是什麼意思?」我越過厄爾的肩頭叫,「我要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打算怎麼做?」
厄爾一掩上門,抓我的手勁便大大減輕了。當他終於把我放到碎石地上,他順順我的外套。
「對不起了,朋友。我真的盡力了。」
「厄爾!」
他停步轉向我,面容陰鬱。
「他在動什麼念頭?」
他望著我,但一言不發。
「厄爾,拜託,我求你,他打算幹什麼?」
「我很抱歉,雅各。」他回到火車內。
六點四十五分,再十五分鐘就開場表演了。群眾在獸篷裡亂轉,看看動物,進入大篷。我站在蘿西旁邊,監看它收下群眾給的糖果、口香糖、甚至檸檬水。我從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高個子朝我大步前進。是鑽石喬。
「你得趕快開溜。」他跨進蘿西的繩欄。
「為什麼?出什麼事了?」
「奧古斯特要過來了,大象今天晚上要上場。」
「啊?你是說跟瑪蓮娜一起出場?」
「是啊,奧古斯特不想看到你。他又在發作了,你快走吧,出去。」
我環視獸篷,尋找瑪蓮娜。她正站在她的馬前面,和一家五口閒聊。她撇我一眼,當她見到我的神情,她的面色也黑得像中場休息時間。
我將這陣子權充象鉤的銀頭手杖遞給鑽石喬,跨出蘿西的繩欄。我見到奧古斯特的高帽正從我左邊過來,於是我向右走,經過一排斑馬。我停在瑪蓮娜身邊。
「你曉得你今晚得跟蘿西一起上場嗎?」我說。
「對不起。」她對著她面前的那家人笑一笑,然後才轉向我,湊過來說,「我知道啊,艾藍大叔找我過去,說我們團裡要垮了。」
「可是你可以嗎?我是說,你……呃……」
「我很好。我不必做什麼累人的表演。」
「你摔下來怎麼辦?」
「不會的。再說,我別無選擇。艾藍大叔還說——哎,該死,奧古斯特來了。你最好趕快走吧。」
「我不想走。」
「不會有事的。有土包子在,他不敢造次的。你一定得走了,求求你。」
我回頭去看,奧古斯特正朝我們走來,低著頭,卻是瞪著我們,真如一頭即將衝向敵人的水牛。
「求求你。」瑪蓮娜急了。
我朝大篷走去,沿著表演區邊緣走到大篷後方的入口。我停步,鑽進觀眾席下面。
我從一個男人的工作靴之間探看大奇觀的表演。不過,看到一半的時候,我察覺到旁邊有人。一個老雜工也從椅座間窺看著,但眼睛盯的是另一個方向。他正抬眼看一個娘兒們的裙下風光。
「喂!喂,別看了!」我叫。
群眾歡聲雷動。一團灰色的龐然大物從觀眾席邊走過。是蘿西。我轉頭去看那個雜工。他踮著腳尖,手攀在一片地板的邊緣,向上偷窺。他舔舔嘴唇。
我忍無可忍。我是鑄下了滔天大錯,那種會令靈魂永遠淪落地獄的大錯,可是看著一個女人這麼被人褻瀆,我委實無法忍受。因此,即便瑪蓮娜和蘿西正步入場子中央,我仍舊揪住他的外套,將他從座位席下拖出來。
「放開我!你是哪根筋不對勁嗎?」他哀叫。
我手揪著他,但注意力仍擱在場子裡。
瑪蓮娜勇敢地立在球上,但蘿西文風不動,四條腿牢牢地站在地上。奧古斯特指天劃地,揮著手杖,舞著拳頭,嘴巴一開一合,蘿西的耳朵平貼頭顱。我向前靠過去,更仔細地打量它。它的神情顯然在挑釁。
天哪,蘿西,不可以,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
我手上抓著的那個骯髒矮冬瓜尖聲說:「哎,別這樣嘛。咱們團裡又不是什麼正派的場子。我不過就是找點樂子,又沒礙著誰。好了嘛!放開我!」
我低頭看他。他正在大口喘氣,呼吸急促,下顎一排長長的黃板牙。我見了作嘔,便將他一把推開。
他連忙東張西望,一見觀眾沒人注意到我們,便倨傲地整整衣領,朝後方入口踉踉蹌蹌走了。走到門口,他賞我一記白眼,但他睨起的眼卻從我身上滑開,落到我身後。他飛撲了開,驚恐停駐在他臉上。
我一個扭身,只見蘿西朝著我這邊飛奔來了,長鼻舉起,嘴巴大開。我連忙靠邊閃,它衝過去,嘴裡吼著,腳步重重落到地上,激得身後揚起一公尺高的鋸木屑塵煙。奧古斯特追著它,揮舞手杖。
群眾哄堂大笑,鼓噪叫好,以為這是表演的一部分。艾藍大叔站在場子中央,驚呆了。他張著嘴,怔怔望著大篷後方入口片刻,然後忽地回過神,示意綠蒂上場。
我站直身子,尋找瑪蓮娜。她從我身邊竄過去,像一團粉紅影子。
「瑪蓮娜!」
在遠方,奧古斯特已經卯起來修理蘿西。它又是低鳴又是哀號,甩著頭後退,但奧古斯特猶如機器一般,高高舉起那根要命的手杖,尖鉤朝下地打在蘿西身上,一下一下又一下。當瑪蓮娜趕上前去,他轉身迎向她手杖落到地上,他目光灼熱地狠狠盯著她,完全忽略了蘿西。
我見過那個眼神。
我邁開大步向前衝,但跑不到十來步便被撂倒,摔個狗吃屎。一個膝蓋壓住我的臉頰,我一條胳膊被反剪到後背。
「去死啦,放開我!」我嘶吼,掙扎著,「你是吃錯藥啦?放開我!」
「給我閉嘴。」老黑的聲音從我上方傳來,「你哪裡都不能去。」
奧古斯特一個弓腰,將瑪蓮娜扛到肩上,又站直起來。她掄起拳頭,捶打奧古斯特的背,雙腿又踢又蹦,嘴裡尖聲大叫,差點兒就從他肩上掙脫落地。但奧古斯特只把她兜回肩上,邁開大步走了。
「瑪蓮娜!瑪蓮娜!」我低吼,重新奮起掙扎。
我掙脫老黑的膝蓋,行將爬起之際,後腦挨了一記。我的腦子和眼睛在頭骨內一陣震動,眼前爆出一片黑、白星子,而耳朵搞不好也聾了。片刻後,視覺開始由外而內恢復正常。我看到好幾張臉,臉上的嘴巴在動,但我只聽見震耳欲聾的嗡嗡響聲。我顫顫巍巍地把頭轉來轉去,試圖看清那些是什麼人,那是什麼局面,我又在哪裡,但地面卻發出嘶鳴開始吞陷我。我無力阻止,只得抱住自己。不過,到最後,其實也沒必要抱住自己,因為沒等地面碰到我,我便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