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眼淚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噓,別動。”

    我沒動,只是隨著車行律動搖頭擺腦,扭來扭去。火車頭汽笛嗚咽響起,聽來悠遠,卻不知怎的壓過耳裡的轟鳴,鑽進我耳朵。我整個身子都仿佛死了似的。

    有個濕濕涼涼的東西挨到我額頭。我睜開眼皮,只見眼前色彩斑斕多變,形狀幻化不定。四條朦朧的手臂掠過我面前,然後凝聚成一條小小的肢體。我作嘔起來,嘴唇不由自主地張開,別過頭卻沒吐出東西。

    “眼睛閉著。躺著別動。”華特說。

    “唔。”我低喃,任頭垂到一旁,濕布滑落。片刻後,濕布又放回我額頭。

    “你被狠狠敲了一記,很高興你挨過來了。”

    “他醒啦?喂,雅各,你還好嗎?”老駱說。

    我覺得仿佛從一個很深的礦井向上升,一時摸不清東西南北。看來,我是在鋪蓋上,火車已經駛動,但我怎麼回到房裡的?又怎麼睡著的?

    瑪蓮娜!

    我眼皮猛地睜開,睜著探起身子。

    “不是叫你躺著別動嗎?”華特數落我。

    “瑪蓮娜!瑪麗安娜在哪裡?”我喘息著,又砰地躺回枕頭。我的大腦在頭顱裡翻滾。我想,腦子被打得松脫了。睜著眼睛的時候更是頭昏腦脹,所以我又閉上眼皮。眼睛一看不到東西,頭顱內的黑暗似乎比我的頭還大,仿佛頭蓋骨已經內外翻轉。

    華特跪在我身畔,拿下我額頭的濕布,浸到水裡,擰干。那水滴滴答答落回大碗裡,是清澈干淨的聲音,熟悉的玎玲聲響。耳裡的嗡鳴開始消退,一股強烈的抽痛取而代之,橫掃左右耳之間的整片後腦勺。

    華特用濕布為我擦臉,摸過我的額頭、雙頰、下巴,讓我的皮膚濡濕。濕涼的麻刺感漸漸滲入皮膚,協助我將注意力放在頭顱以外的世界。

    “她在哪裡?奧古斯特有沒有打她?”

    “我不知道。”

    我又睜眼,眼前的東西歪斜得厲害。我掙著用手肘撐起身子,這一回華特沒把我推回鋪蓋上,只是湊過來,監視我的瞳孔,說:“該死,你兩邊瞳孔不一樣大。你覺得自己喝得下東西嗎?”

    “嗯……可以啊。”我喘息著,想出正確的字眼真難。我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但連接口舌和大腦之間的管道八成填滿了漿糊。

    華特穿過房間,一個瓶蓋匡當落地。他回到我身邊,將一個瓶子送到我唇邊。是沙士【沙士:一種碳酸飲料】。“恐怕,我就只有這個啦。”他哀歎。

    “死條子。”老羅咕噥著,“雅各,你沒事啦?”

    我有心回答,但只顧得了撐著身子不躺下去,沒有余力分神。

    “華特,他還好嗎?”老駱這回的嗓音擔憂得多。

    “應該吧。”華特說,將沙士瓶擱到地上。“是坐起來看看,還是要再多躺一會兒?”

    “我得把瑪蓮娜弄回來。”

    “算了吧,雅各,這會兒你啥都做不了。”

    “我一定得去。萬一他……”我的嗓子啞了,甚至沒能把話說完。華特扶著我坐起來。

    “這會兒你也無計可施。”

    “我不能接受。”

    華特怒火冒上來了。“看在老天分兒上,你能不能就聽我一次勸?”

    他的火氣嚇得我噤了聲。我挪動膝蓋,人向前傾,讓頭枕在胳膊上。我覺得頭好沉,好大,起碼跟我的身子一樣大。

    “更別提火車已經開動了,你有腦震蕩,我們惹上麻煩,一個大麻煩,這會兒你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別再去捅馬蜂窩。要命,要不是你被打昏,要不是老駱還在我們手上,我今晚絕不會上車。”

    我盯著雙膝之間,看著鋪蓋,努力把視線定在面積最大的一方布料上。眼前的景象比較穩固了,不再搖來晃去。每一分鍾過去,我的大腦就多一部分恢復運作。

    “聽著,再三天就能甩掉老駱了。”華特繼續說,聲音清明,“我們只要盡量挨過去就好了。也就是說,我們得小心別遭了暗算,也不能做任何蠢事。”

    老駱接腔:“甩掉老駱?你就是這麼看待我的?”

    華特罵道:“沒錯,我現在就是這樣看你的!你應該感謝我們這麼看待你。倘若我們現在就走人,你想他們會怎麼對付你!啊?”

    便床上沒傳來回答。

    華特遲疑片刻,歎了口氣,“聽著,瑪蓮娜挨打是很可憐,可是看在老天面上!我們要是不撐到普洛維登斯,老駱就玩完了。接下來三天,瑪蓮娜得自己照顧自己。該死,她都照顧自己四年了,我想她能再多挨三天。”

    “她懷上孩子了,華特。”

    “什麼?”

    長長的靜默。我抬眼。

    華特蹙額說:“你肯定嗎?”

    “她是這麼說的。”

    他望進我眼底良久。我拼命要迎視他的目光,但我眼球不斷溜到一邊。

    “那我們行事就得更小心了,雅各,你看著我啊!”

    “我是想看你啊!”

    “我們得閃人。倘若我們要一起活著離開,就得小心行事。我們得按兵不動,是一步都不能動哦!一切都得等送走老駱再說。你能越快認清事實越好。”

    便床上傳來一聲啜泣。華特轉過頭,“別哭啦!老駱,要是他們還沒原諒你,也不會應允接你回家。還是你情願紅燈罩頂?”

    “我也不知道啊。”他哭道。

    華特向我說:“雅各,你看著我,看著我。”當我目光定在他身上,他開口繼續說:“瑪蓮娜會應付奧古斯特的,我跟你打包票,她辦得到的。她是惟一辦得到的人。她清曉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只要再三天就好了。”

    “三天之後又怎麼辦?就像你一直在說的,我們無處可去。”

    他氣鼓鼓別開臉,又扭回頭說:“雅各,你到底了不了解我們的處境啊?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呢。”

    “我當然了解啊!我只是不喜歡我們的出路。”

    “我也不喜歡,不過我也說過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現在,只要想法子活到走人那一天就好。”

    盡管華特不斷向老駱擔保,他的家人會張開雙臂迎接他回家,但老駱仍然又是哽咽又是擤鼻的。

    等他好不容易意識漸漸模糊,睡著了,華特過去查看他一下,然後擰熄煤油燈。他和昆妮窩到角落鞍褥,幾分鍾後,他開始打鼾。

    我小心翼翼地探起身子,不斷試試身子究竟穩不穩。完全站直之後,我試著向前踏出一步。我頭昏腦脹的,不過似乎還能穩住腳步。我又一連走了幾步,也沒發生問題,於是我穿過房間,往衣箱走去。

    六分鍾後,我嘴裡銜著華特的刀,手腳並用,爬過表演馬車廂的車頂。

    在車廂內的時候,火車聽來只是微微發出卡卡聲,但在車頂上,卻是嘈雜的轟響。火車駛過一段彎道,一節節車廂扭動著,顛來顛去,我停下來,攀著車頂桿,直到火車駛上一段直路。

    爬到車廂尾端,我躊躇起來,斟酌下一步怎麼辦。按理,我可以爬下梯子,跳到另一節車廂,走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直到抵達目的地。但我擔不起被人看到的風險。

    如此這般。

    於是我站起來,嘴裡仍舊銜著刀,叉腿屈膝,雙臂猛地張開,仿佛走鋼絲。

    兩節車廂之間看來似乎離了十萬八千裡,遠得沒有邊際。我振作精神,舌頭抵著苦澀的刀面,然後一躍而起,渾身上下每一分肌肉都拼命將我向前送。我雙臂雙腿都大開大合,准備萬一沒落到對面車廂上的話,看看能不能湊巧攀住個什麼東西。

    我落到車頂上,攀住車頂桿,在車頂邊上喘得像條狗。有暖乎乎的東西從我嘴角滴下來。我跪在車頂桿上,伸手拿下叼在嘴裡的刀,舔掉唇上的鮮血。然後我又銜住刀,留心地將嘴角往後縮。

    我就這樣爬過了五節寢車。每一回的蹦躍,動作都更利落,更添一點騎士風范。跳到了第六節車廂,我已經得提醒自己該戒慎一點。

    當我到達頭等車廂,我坐在車頂上,評估自己的狀況。我筋肉酸疼,頭昏腦脹,而且上氣不接下氣。

    火車又拐過一段彎道。我攫住車頂桿,朝火車頭看過去。我們正沿著一個草木蔓生的小丘邊行駛,朝著高架橋前進。就著昏暗的天光,我看得出高架橋下將近二十公尺深的地方就是多巖的河岸。火車又顛了一下,我拿定主意,打算一路走車廂到第四十八號車廂。

    我照舊銜著刀,探下身子。藝人車廂和領班車廂是由鐵板平台接在一起的,我只消落到上面就行了。我手還攀在車頂上的時候,火車又抖了一下,晃得我的腳溜到一邊。我拼命扒著車頂不放手,汗濕的手在相銜接的鐵片上打滑。

    當火車又拉直了,我落到鐵板上。平台上有欄桿,我倚欄而立,片刻後重振旗鼓。我挪動酸疼打顫的手,從口袋掏出表。將近凌晨三點了,和人迎面撞上的機會渺茫,但難保沒個萬一。

    刀子是個問題,塞進口袋嫌太長,插在腰際又太鋒利。最後,我用外套纏起刀子,夾在腋下,然後撥撥頭發,揩掉唇上鮮血,拉開車門。

    月光從窗戶照進車廂,走道空無一人。我立在原地打量四周。火車正走到高架橋上。我低估了山澗的深度,火車離河岸足足三十五公尺,面向一大片虛無。火車搖搖擺擺,我很慶幸自己不在車頂上。

    沒多久,我便來到三號車廂,瞪著門把瞧。我將刀子從外套中取出,放在地上,穿回外套。然後我拾起刀子,又瞪著門把片刻。

    我轉動門把,門把發出卡的一大聲。我當場僵住,但手仍握住門把不動,看看裡面有沒有動靜。數秒後,我繼續轉門把,將門向內推開。

    我沒掩上門,生怕關門的聲響會吵醒他。

    假如他平躺在床,那快刀朝他脖子一抹就成了。假如他趴睡或側臥,那我就直直捅過去,同時留意刀刃要切斷他的氣管。無論如何,我要從他的咽喉下手。我不能手軟,傷口一定得夠深,讓他迅速失血,不能出聲叫嚷。

    我朝臥房爬過去,刀子緊握在手,天鵝絨布簾拉上了。我將布簾邊緣朝自己拉開,窺伺內部。只見他單獨睡在床上,我呼地松了一口氣。瑪蓮娜安全無虞,大概是在姑娘車廂吧。事實上,我來的路上一定曾經從她頭頂上經過。

    我鑽進布簾,站在床側。他睡在靠我這邊,留下空間給不在房裡的瑪蓮娜。車窗的簾子沒有放下來,月光從樹木間隙射進來,讓他面孔明明滅滅。

    我垂眼凝視他。他穿著條紋睡衣,面容祥和,甚至帶著孩子氣。他的深色發絲凌亂,嘴角向後拉,綻出微笑。他在做夢。他忽地動了,咂咂雙唇,從仰臥翻成側躺,手伸到瑪蓮娜那一邊,拍拍空床位幾次,然後一路拍摸到她的枕頭處。他拉住枕頭,抱在胸前,擁著枕頭,將臉埋在上面。

    我舉起刀,用雙手握住刀柄,尖端離他咽喉半公尺。一刀就得取他性命。我調整刀鋒角度,以便一刀下去能劃出最大的傷口。車外不再有樹木了,一泓淡淡的月光流瀉進來,映在刀身。刀刃亮瑩瑩,隨著我調整刀鋒角度折射出細小的反光。奧古斯特又動了,打著鼾,猛地翻成仰臥,左臂落到床緣外,停在我大腿幾公分外的地方。刀子仍舊泛著寒光,仍舊籠罩在月光下,仍舊折射出光芒。但那不是因為我在調整刀鋒,二十因為我的手在顫抖。奧古斯特張開下顎,吸進一口氣,發出難聽的低沉聲響,還咂咂唇。在我大腿旁的手舒放松馳,另一只手的手指則在抽動。

    我俯身,小心翼翼地將刀放在瑪蓮娜的枕頭上,又多看了幾眼才離開車廂。

    腎上腺素消退後,我又覺得頭比身體大了。我踉踉蹌蹌從走道來到車廂盡頭。

    我得做個決定。我要麼再度取道車頂,要麼繼續穿越頭等車廂,那裡極可能還有人醒著沒睡在賭博,接著穿過所有的寢車,之後我一樣得爬上車頂才能回表演馬車廂。於是,我決定還是早點爬上車頂吧。

    我幾乎消受不起這番折騰,頭痛欲裂,大大影響我的平衡感。我爬到相鄰平台的欄桿上,七手八腳糊裡糊塗就攀到車頂上。一上到車頂,我癱在車頂欄桿上,惡心欲吐,渾身軟趴趴。我躺了十分鍾喘口氣,繼續向前爬行,到了車廂尾再度歇息,俯臥在車頂桿之間,氣力全耗盡了,不曉得如何繼續前進,但我一定得撐下去,倘若在車頂睡著,一旦火車駛上彎道,我便會滾落下去。

    我又鬧耳鳴了,而且眼珠亂滾。我四度躍過車廂間的間隙,每一回都篤定自己跳不過去。第五回我險些摔下去,雖然手抓到了細鐵桿,但肚子卻狠狠撞上車廂邊緣,就這麼懸在那裡發怔,疲憊到一度心想干脆放手算了,圖個省事。溺死鬼最後幾秒一定就是懷著這種心思,終於停止掙扎,投入水的懷抱。但我要是撒手,可不會投入水的懷抱,而是殘暴的四分五裂。

    我霍地回過神,兩條腿在那裡鉤呀鉤,直到鉤上車頂上緣。接下來,要將身子探上車頂就簡單多了。一秒後,我再度躺在車頂桿上喘息。

    火車汽笛響了,我抬起龐然大頭。我人在表演馬車廂上面,只消撐到通風口,跳下去就成了。我時停時爬地到了通風口。通風口開著,怪了,我記得出來時關上了呀。我探下身子,摔到地上。其中一匹馬嘶叫不已,噴著鼻息,重重踏腳,不知道在惱火什麼。

    我轉過頭,車廂門是開著的。

    我吃了一驚,霍地轉身去看房間門。也是開著的。

    “華特!老駱!”我嚷道。

    房內毫無動靜,只有門扉輕輕碰擊牆面的聲音,應和著車底枕木發出的卡卡聲。

    我胡亂爬起來,向門飛躥。我伸不直腰桿,一手扶著門框,另一手按在大腿上,就這麼彎腰用喪失視力的眼睛掃視房內。我腦袋裡一滴血不勝,眼前又一次只有黑、白星子。

    “華特!老駱!”

    我慢慢看得見東西了,由外圍漸次恢復到內圍的視力。因此,我不自覺轉動頭,試圖去看外圍的東西。房內只有從木條間隙射進來的月光。就著那月光,我看得出便床上空無一人,鋪蓋上沒有人,角落鞍褥上也沒有人。

    我歪歪倒倒來到後牆前的那排衣箱,俯身低看。

    “華特?”

    我只找到了昆妮。它渾身打哆嗦,縮成一團,驚駭地抬頭看我。我心中不再有懷疑。

    我撲通滑坐在地,哀傷不已,滿心罪惡感。我猛力捶地板,沖著上天和天主揮舞拳頭。當我終於平靜一點,開始無法自制地啜泣,昆妮從衣箱後爬出來,溜到我大腿上。我抱著它溫熱的身軀,直到我們倆靜默地搖動身軀。

    我一心想相信華特即使有刀也逃不出生天。可是無論如何,是我讓他沒有刀子防身的,是我害他必死無疑。

    我一心想相信他們逃過一劫。我試圖想象他們倆從火車上滾落到長滿青苔的林地,一邊忿忿不平地咒罵。怎麼,就在這一刻,華特大概正在找救兵。他已經把老駱安置在一個有遮陰的地方,自己去找人來幫他忙了。

    好,好,事態沒有我想的那麼糟。我會折回去找他們。等早上了,我就去把瑪蓮娜帶出來,我們往回走到最近的市鎮,上醫院打聽。也許監牢也去問問,以防他們被當成游民關起來。要推算出最近的城鎮在哪裡應該很簡單,只消約略估算——

    不會的,不可能,沒有人會把一個瘸子老人和侏儒扔下高架橋。連奧古斯特也干不出那種事。連艾藍大叔也辦不到。

    後半夜,我都在盤算干掉他們的辦法,在腦海裡翻來覆去想了又想,品味殺人的點子,仿佛在把玩光滑石子似的。

    剎車的嘶鳴聲讓我霍地回過神。不待火車停妥,我便躍下到碎石地上,邁開大步朝寢車走,見到第一節破爛到應該是給工人睡的寢車便踏上鐵皮階梯,狠力拉開門,手勁大到門又反彈得關起來。我再度開門,大步進去。

    “厄爾!厄爾!你在哪裡!厄爾!”恨意和怒火令我嗓音嘶啞。

    我在走道上闊步,窺看鋪位。一張張驚訝的臉都不是厄爾的臉。

    下一節車廂。

    “厄爾!你在這裡嗎?”

    我停下來,轉問一個鋪位上一臉困惑的人:“他到底死哪去了?他在這裡嗎?”

    “你是說負責維安的厄爾?”

    “對,就是他,沒錯。”

    他拇指朝肩膀後一撇說:“那邊第二節車廂。”

    我穿過下一節車廂,努力不踩到從鋪位下面伸出來的人腿,不撞到露在鋪位外的胳膊。

    我砰地拉開車廂門。“厄爾!你死哪去了?我曉得你在這裡!”

    走到兩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在被窩裡挪挪方位,瞧瞧是誰闖進來大呼小叫。我順著走道走,走了四分之三便看到厄爾。我撲向他。

    “你狗雜種!”我欺身上去掐他脖子,“你怎麼下得了手?怎麼可以?”

    厄爾從鋪位跳起來,將我的手拉到旁邊。“搞啥——等等,雅各,冷靜點,出什麼事啦?”

    “你明知故問!”我嘶叫,前臂扭來扭去,掙脫他的手便又撲上去,但不容我碰到他,他又出手擋住了我。

    “你怎麼下得了手?”我淚水淌過臉頰,“怎麼可以?你不是老駱的朋友嗎!華特又有哪裡對不起你嗎?”

    厄爾臉白了,愣在那裡,雙手仍兀自抓住我雙腕。他面上的驚駭如假包換,我不禁停止掙扎。

    我們驚愕地眨眼。幾秒過去。惶恐的嗡嗡低語如漣漪般傳過車廂。

    厄爾松開手說:“跟我來。”

    我們步下火車,一離車廂十公尺,他轉向我說:“他們不見了?”

    我瞪著他,在他臉上搜尋裝蒜的跡象,但找不到。“對。”

    厄爾倒抽一口涼氣,閉上雙目。我一度以為他會哭。

    “難不成你什麼都不知道?”我說。

    “我知道個屁!你把我當什麼人啦?我才不會干那種事。該死,呸,要命,可憐的老家伙,等等——”他忽然定睛看我,“你那時候在哪裡?”

    “在別的地方。”我說。

    厄爾盯著我片刻,然後目光低垂到地上。他手叉腰長吁短歎,搖頭晃腦思索。“好,我會探聽一下一共多少可憐蟲被扔下車。不過我跟你說,角兒們一向不會被扔掉,就算只是一個小角兒也不可能。倘若他們丟掉華特,那他們一定會找你下手。換做我是你,我會立刻頭也不回,拍拍屁股走人。”

    “倘若我不能溜之大吉呢?”

    他抬眼,目光銳利,下顎左右動了動,端詳我很久,總算開口:“白天待在營地不會有危險,假使你今晚回到火車上,千萬別靠近表演馬車廂,躲到平板貨車車廂那邊,想歇息就藏在篷車下面。別被逮著了,警醒點,發條要繃緊,一等你能離開就立馬走人。”

    “我會的,你放心,只是有一兩樁事情未了,不搞定不行。”

    厄爾意味深長地再看我一眼,說:“我晚點再找你。”他邁開大步,朝伙房去了。飛天大隊的人正三五成群聚到伙房,他們眼珠滴滴溜溜轉,面有懼色。

    除開老駱和華特,另有八個人不見了,其中三個來自主列車,剩下五個都是飛天大隊列車的。也就是說,老黑他們拆伙同時沖著不同列車下手。團裡都快垮了,工人大概本來就會紅燈罩頂,但不會是扔下高架橋。高架橋是用來對付我的。

    我忽然想到,就在我良心阻止我做掉奧古斯特的那一刻,有人卻依照他的囑咐去殺我。

    不知道他醒來見到那把刀會作何感想。希望他明白盡管我最初意在警告,但這會兒我已經決心取他性命。這是我欠每個被扔下車的人的。

    我整個早上都在營地裡偷偷摸摸潛行,心焦地尋找瑪蓮娜。到處都不見她的身影。

    艾藍大叔昂首闊步走來走去,黑白格紋長褲,猩紅背心,誰要閃得不夠快,擋著他的路,他便一掌下去打人家腦袋。他一度瞥見我,忽然停下腳步。我們面對面,相距七公尺遠。我瞪了又瞪拼命將滿心的怨恨傾注到目光中,幾秒後,他的唇型拉成一個冷笑,一個大右轉走了。他的跟班們在後面追。

    我遠遠看著伙房升起午餐的旗幟。瑪蓮娜在那裡,身穿外出服,排隊拿菜。她掃視食客,我清楚她是在找我。希望她知道我平安無事,她才剛剛落座,奧古斯特便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和她面對面坐下。他沒有拿食物,嘴裡說了什麼,手便伸出去抓住瑪蓮娜手腕。她縮回胳膊,弄得咖啡潑出來。他們附近的人側目打量他們。奧古斯特松了手,霍地起身,長凳向後翻倒到草地上。他猛沖出去。他一走,我便直奔伙房。

    瑪蓮娜抬眼看見我,臉上沒了血色。

    “雅各!”她倒抽一口氣。

    我將長凳放平在地上,挨著邊坐下。

    “他有弄傷你嗎?你還好嗎?”我說。

    “我沒事,你呢?我聽說——”她的話哽在喉嚨,她用手捂住口。

    “我們今天離開。我會盯著你,你一逮到機會就快走,我會跟上去。”

    她注視著我,面色蒼白。“華特和老駱怎麼辦?”

    “我們再回去看看。”

    “給我兩個鍾頭。”

    “你要做什麼?”

    艾藍大叔站在伙房的邊緣,手舉在半空打榧子厄爾從伙房另一頭應聲出現。

    “我們房裡有一些錢,我會趁他不在的時候進去拿。”她說。

    “不行,不值得冒那個險。”我說。

    “我會小心的。”

    “不行!”

    “好了,雅各。”厄爾抓住我的上臂,“老板要你離開。”

    “再等一下,厄爾。”我說。

    他大歎一口氣。“好吧,待會兒你要掙扎一下,可是只能幾秒喔,然後我就得把你帶出去。”

    “瑪蓮娜,你要發誓不會回房間去。”我急迫地說。

    “我一定得回去。那錢有一半是我的,不拿的話,我們倆就要一文不名了。”

    我掙脫厄爾的手,站著面對他,或者該說面對他的胸脯。

    “告訴我在哪裡,我去拿。”我粗暴地說,手指戳著厄爾的胸膛。

    “在窗戶邊座位下面。”瑪蓮娜急切地低語,站起來走到桌位這一邊,來到我身畔,“把椅墊掀開,就在咖啡罐裡面,不過由我去拿,大概比你方便——”

    “好了,我得把你帶出去了。”厄爾說,將我扭過身,把我的胳膊反扣在背上。他推我向前,所以我成了個彎腰的姿勢。

    我轉過頭面向瑪蓮娜:“我會去拿。你離那列火車遠一點,你要發誓!”

    我稍事掙扎,厄爾也隨便我。

    “我要你發誓!”我嘶聲說。

    “我發誓。”瑪蓮娜說,“小心哦!”

    “放開我,狗雜種!”我吼著厄爾,當然是裝裝樣子。

    他和我硬是把場面鬧大,離開了伙房。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得出他雖然扳著我的胳膊,卻沒把我扳到會發疼的地步。不過他把我扔過草皮足足三公尺,足可掩飾那一點破綻。

    我整個下午一下用眼角余光偷瞄,一下閃到門簾後面,一下躲在篷車下面,但始終無法避開別人的耳目,靠近四十八號車廂。再說,午餐後便不見奧古斯特的蹤影,他很可能就在車廂裡。所以我繼續等待時機。

    今天沒有演出下午場。約莫三點鍾的時候,艾藍大叔站在場子中央一個箱子上昭告大家,今天晚上的表演最好是大家有生以來最好的一次。他沒交代不然大家會有什麼下場,也沒人問他。

    就這樣,大家臨時湊合出一場游行,接著動物們進入獸篷,糖果販子們跟賣其他視頻的人也張羅著攤位。跟著游行隊伍一起來的男女老少聚在場子裡,不久塞西爾便開始對雜耍場子前面的笨蛋下工夫。

    我貼在獸篷的篷面上,扯開篷壁的接縫向內窺看。

    我見到奧古斯特將蘿西帶進篷內。他的銀頭手杖在它肚腹和前腿後方揮動,威脅它就范。它順從地聽命,眼裡卻燃著敵意。奧古斯特將它領到它的老位子,將它的腿鏈在樁上。它怒目瞪著奧古斯特弓起的背,耳朵平貼,接著似乎轉了念頭,揮動長鼻探察眼前的地面,找到一小塊東西,撿拾起來,向內卷起長鼻磨蹭那東西,試試觸感才扔進嘴裡。

    瑪蓮娜的馬已經列隊排好,但她人不在獸篷。土包子們魚貫進入大篷,人都快走光了,她應該在獸篷准備了呀。快來,快來,你在哪裡嘛——

    我突然想到,盡管她發誓不回他們的包廂,但她八成食言了。該死,該死,該死。奧古斯特還沒搞定蘿西的鐵鏈,但要不了多久,他便會察覺到瑪蓮娜不在獸篷,出去找她。

    有人拉拉我的衣袖,我一個回轉,掄起拳頭。

    格雷迪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手勢。“哇,伙伴,放輕松。”

    我放開拳頭。“我只是有點神經兮兮罷了。”

    “是啊,嗯,也難怪啦。”他四下打量一圈,“唔,我看到你被人從伙房扔出來,你吃飽了沒?”

    “沒有。”

    “那我們就去炊事篷,來吧。”

    “我不能去,我一毛錢也沒有。”我一心急著打發他走開。我轉身拉開獸篷的接縫。瑪蓮娜仍然不在裡面。

    “我幫你出錢。”格雷迪說。

    “我沒關系,真的。”我繼續背對他,暗暗希望他識趣離開。

    “聽著,我們得談一談在營地裡談比較安全。”他沉穩地說。

    我轉過頭,注視他的眼睛。

    我尾隨他穿過場子。大篷內的樂隊開始演奏大奇觀的伴奏樂曲。

    我們來到炊事篷前面排隊。櫃台後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動漢堡肉,做成漢堡,遞給為數不多但很不耐煩的散客。

    輪到格雷迪和我了。他舉起兩根指頭,“兩個漢堡,山米,我們不趕時間。”

    不出幾秒時間,櫃台後的人送出兩個馬口鐵盤子,我接下一盤,格雷迪拿了另一盤,還遞出一張卷起來的鈔票。

    “你閃開啦。”廚子擺擺手,“你的錢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謝嘍,山米。”格雷迪將鈔票塞回口袋,“真的很謝謝你。”

    他走到一張爛木桌前面,一腳跨過長凳坐下,我坐到他對面。

    “好啦,你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談?”我說,手指摩搓著一個樹瘤。

    格雷迪機靈地四下打量一番。“昨天晚上被扔掉的幾個家伙又跟上來了。”他拿起漢堡讓油汁滴干,三滴油落到盤子裡。

    “什麼,他們人在這裡?”我說,挺直了腰桿,掃視場子。只有雜耍場子前面有小貓兩三只,大概在等人帶他們去芭芭拉的帳篷吧,其他的土包子們全都在大篷。

    “小聲點。沒錯,有五個人回來了。”格雷迪說。

    “那華特他……”我的心怦怦跳,一說出華特的名字,便見到他眼裡泛著光,心裡也就有了譜。

    “哎,天哪。”我說,扭開頭,將淚水眨掉,咽下口水。我過了一會兒才振作起來。“怎麼發生的?”

    格雷迪將漢堡擱回盤子,足足沉默了五秒鍾才回答。當他開口,語調很沉靜,沒有抑揚頓挫。“火車過高架橋的時候,他們就被扔下車,沒有人例外。老駱的腦袋撞到石頭,馬上就斷氣了。華特的腳摔爛了,他們只好把他一個留下來。”他吞吞口水,又補一句,“他們覺得他昨天晚上應該就掛了。”

    我凝視遠方。一只蒼蠅落在我手上,我揮手趕它走。“那其他人呢?”

    “他們沒死。有兩個拍拍屁股走人,其他人都追上來了。”他目光左右游移,“比爾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打算做什麼?”

    “他沒講。可是不管怎樣,他們都要撂倒艾藍大叔。我打算盡量幫忙。”

    “你干嗎跟我說這些?”

    “讓你有機會開溜啊。你是老駱的朋友,我們不會不顧念你們的交情的。”他湊上前來,胸口抵著桌緣,繼續鎮定地說,“再說,依我看,你可出不起紕漏。”

    我霍地抬眼,他正直勾勾望進我眼底,一邊眉毛挑起。

    哇,老天,他知道了。既然他知道了,那每個人都知道了。我們現在就得閃人,馬上閃。

    大篷忽地爆出如雷掌聲,樂隊天衣無縫地奏起古諾的華爾茲。那是大象蘿西上場的暗號,我本能地轉向獸篷的方向。瑪蓮娜要麼正准備騎上大象,要麼已經坐在它頭上。

    “我得走了。”我說。

    “坐下啦,吃你的漢堡。你要是打算閃人,下一頓恐怕有得等了。”

    他雙肘杵著粗糙的灰色桌面,拿起漢堡。

    我瞪著自己的漢堡,懷疑自己能否咽下去。

    我將手伸向漢堡,但還沒來得及拿起來,樂隊便嘈雜地停頓下來。銅管樂器亂哄哄地同時響起,以空洞的鐃鈸“鏘”一聲收尾,聲音從大篷抖抖顫顫地飄出來,橫越場子,就這麼沒了聲響。

    格雷迪當場愣住,仍然俯頭對著漢堡。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說。

    “別吵。”格雷迪厲聲說。

    樂聲再度響起,奏出《星條旗永不落》。

    “哎喲老天,哎喲討厭。”格雷迪一躍而起向後蹦,弄翻了長凳。

    “什麼?怎麼了嘛?”

    “災星逛大街啦!”他回頭嚷道,狂奔而去。

    所有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的團員統統急如星火,沖向大篷。我站起來,立在長凳後面,驚呆了,不明白一切是怎麼回事。我霍地轉身看油炸廚子,他正在扯下圍裙。我嚷:“他在扯什麼呀?”

    他扭著要把圍裙翻過頭頂脫掉。“這個災星逛大街嘛,就是說出亂子了,大亂子。”

    “哪種亂子?”

    有人從我身邊沖過去,順勢猛拍我肩頭一下。是鑽石喬。他拉開嗓門:“雅各——獸篷出事啦,動物跑了,快快快,快去啊!”

    用不著他多說,我拔腿就跑,跑近的時候,地面在我腳下轟隆隆,不是響聲,而是震動,嚇得我魂都飛了。蹄子、爪子踩在干泥地上,踏得大地震動。

    我沖進獸篷門簾,旋即又貼著篷壁,讓路給犛牛跑過去。彎曲的牛角離我的胸膛只有幾公分。一只受驚的鬣狗緊抓在犛牛肩上,駭得眼珠子骨碌碌轉。

    動物全部受驚奔逃。籠捨通通打開了,獸篷中央的地方一片模糊,凝神細看,我從一鱗半爪認出裡面有黑猩猩、紅毛猩猩、駱馬、斑馬、獅子、長頸鹿、駱駝、鬣狗、馬,事實上,我看到了幾十匹馬,瑪蓮娜的馬也混在裡面,而每一匹都驚得發狂。各種各樣的動物左彎右拐、奔竄、嘶嚷、擺蕩、狂奔、低吼、哀鳴。到處都是動物,懸在繩索上擺蕩,蹣跚地爬上桿子,躲在篷車下,貼著篷壁,溜過獸篷中央。

    我掃視帳篷搜尋瑪蓮娜的身影,卻見到一頭大貓溜進通往大篷的甬道。是豹子。看著它輕靈的黑色身軀消失在帆布甬道中,我立在那裡,等待土包子們察覺異狀。我等了好幾秒,那一刻終於來了。一聲長長的尖叫接著一聲,又一聲,轟地傳出人人爭先恐後、推擠逃命的如雷吵嚷。主啊,求求你讓他們從帳篷後面出去。主啊,求求你別讓他們跑過來這邊。

    在這一片動物怒海中,我瞥見兩個人的身影。他們正在拋拉繩索,將動物撩撥得更加驚駭。其中一個人是比爾。他看到我了,和我四目對望片刻,然後和另一個人一道溜進大篷。音樂第二度刺耳地停止,這回始終沒重新響起。

    我掃視獸篷,急得跳腳。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

    我瞥見粉紅亮片的閃光,猛地轉過頭去,原來瑪蓮娜站在蘿西身邊,我大叫著松了一口氣。

    奧古斯特在她們前面。他當然是和她們在一起,不然會在哪?瑪蓮娜的雙手捂著口,還不曾發現我,但蘿西看到我了。它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半晌,神色有些古怪,我不禁怔在那裡。奧古斯特什麼也沒注意到,臉紅耳赤,咆哮不已,指天劃地,揮打那根銀頭手杖。他的高帽躺在一邊的干草上,扁扁的,仿佛他曾經踩過一腳。

    蘿西伸出長鼻,要拿某個東西。一只長頸鹿穿過我們之間,在慌亂中長頸子仍然優雅地快速擺動,等它過去,我看到蘿西將栓它鐵鏈的鐵樁拔起來了,松松握住,樁尖靠在硬泥地上。鐵鏈仍然系在它腳上。它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然後將目光移到奧古斯特沒戴帽子的後腦勺。

    “天哪。”我赫然明白它的心思。我跌跌撞撞向前沖,一匹馬從我前面經過,我閃過它的臀部。“不行!不行!”

    它高高舉起鐵樁,仿佛鐵樁沒有重量似的,干淨利落地一下就把他的頭劈裂,啵,仿佛敲開一顆水煮蛋。它握住鐵樁,直到奧古斯特向前翻倒,然後將鐵樁插回地上,動作幾近慵懶。它向後退,瑪蓮娜映入我眼簾,她可能看到了剛剛那一幕,也可能沒看見。

    幾乎就在同時,一群斑馬從她們面前跑過去。奧古斯特的軀體在黑白蹄腿間忽隱忽現,上上下下。一只手,一只腳,扭曲彈動,柔若無骨。當馬群過去,奧古斯特成了一攤混雜血肉、內髒、干草的玩意兒。

    瑪蓮娜瞪著那一片血肉模糊,雙眼圓睜,然後癱倒在地。蘿西扇動耳朵,張開口,側走過去,用四條腿護住瑪蓮娜。

    盡管四周動物仍然狂奔不歇,起碼我知道在自己沿著篷壁摸索過去之前,瑪蓮娜不會有事。

    有人從大篷來到獸篷,試圖循原路出去。我跪在瑪蓮娜身邊,手捧著她的頭,正在此時,人們從連接大篷和獸篷的甬道出來,挺進了一兩公尺才察覺獸篷內的情況。

    跑在前面的人沒了去路,被後面的人擠得摔倒。若不是他們後面的人也見到動物奔竄,他們肯定會被人群踩在腳下。

    動物們忽然變換方向,各種動物全混在一起。獅子、駱馬、斑馬跟著紅毛猩猩、黑猩猩一起跑。一條鬣狗和一只老虎肩並肩。十二匹馬和一頭脖子掛著一只蜘蛛猴的長頸鹿。北極熊用四肢笨拙地前進。它們全朝著人群沖過去。

    人潮調轉方向,尖叫著想退回大篷。剛剛被推倒在地的人這會兒擠在人群最後面,慌得直跳腳,捶打面前人的後背和肩膀。障礙霍地排除了,人群和動物一起鬼吼鬼叫地奔逃。很難說究竟誰比較驚駭,所有動物絕對是一心一意只想逃命。一頭孟加拉虎硬朝一位太太的雙腿之間鑽擠,讓她雙腳離了地。她低頭一看,昏了,她丈夫便插著她的胳肢窩,把她攙下虎背,拖她回大篷。

    不出幾秒,除了我以外,獸篷裡只剩下三個存活的生物,就是蘿西、瑪蓮娜和癩皮獅子雷克斯。它爬回了自己的籠捨,蜷縮在角落發抖。

    瑪蓮娜呻吟不已,拉起奧古斯特一只手又放下。我瞟一眼奧古斯特的那攤血肉,決定不能再讓她看見我抱起她,從售票門出去。

    營地幾乎都空了,人和動物奔到外圍,形成一個圓圈。大家都卯起來跑遠一點,跑快一點,圈子越擴越大,像水塘表面的一圈漣漪,邊緣漸漸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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