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古斯特氣炸了,七竅生煙,臉紅得其實接近紫色。然後他怒沖沖走了,大概是去找艾藍大叔算賬。
瑪蓮娜和我互望一眼,默然無語,心有靈犀地都沒跟上去。
獸篷工人逐一離開。動物們總算有了食料和飲水,准備過夜。白晝的絕望已不復見,換成一派祥和的氛圍。
瑪蓮娜和我單獨在獸篷內,遞各種食物給蘿西什麼都想試試的長鼻。當那古怪的柔軟肉指從我手上拿走一縷干草,瑪蓮娜撲哧笑了。蘿西搖頭晃腦,也開口微笑。
我轉身,見到瑪蓮娜凝望著我。獸篷裡只有動物移動身軀、噴息、靜靜咀嚼的聲音。外面遠遠傳來口琴聲,樂音飄飄忽忽,聽得出是三拍子的曲調,卻聽不出來自何方。
也不知怎麼的,究竟是我向她張開懷抱?還是她向我伸出手的呢?總之,她在我懷裡,我們舞著華爾茲,在低懸的繩索前下腰,滑步轉圈,轉到一半時,我瞥見蘿西舉起長鼻,滿臉笑瞇瞇。
瑪蓮娜忽地退縮離開。
我文風不動站著,手臂仍然微微上舉,一時沒了主意。
“呃,嗯,對,我們回去等奧古斯特回來,好嗎?”瑪蓮娜雙頰酡紅,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
我凝視她大半晌。我要吻她,打出娘胎以來,第一次這麼想要親吻一個人。
“好,好,回去等他。”我半晌才說。
一小時後,奧古斯特回到車廂。他火冒三丈地進來,砰地摔上門。瑪蓮娜立刻走向櫥櫃。
“那個沒用的雜種付了兩千塊錢買那頭沒用的雜種大象。”他將帽子扔到角落,一把脫掉外套。“兩千塊該死的大洋啊!”他頹然坐上最近的一張椅子,雙手支著頭。
瑪蓮娜拿起一瓶調配威士忌,停下來看看奧古斯特,又將酒放回去,改拿純麥的。
“這還不是最糟的,才不是咧。”奧古斯特說,粗魯地拉松領帶,又去扯襯衫領子。“想不想知道他干了什麼?嗯?來呀,猜猜看。”
他注視著瑪蓮娜,她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兀自在三只大玻璃杯斟了四指深的威士忌。
“我叫你猜猜看!”奧古斯特咆哮。
“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瑪蓮娜沉穩地說,將酒瓶蓋好蓋子。
“他把剩下的錢全拿去買該死的大象車廂。”
瑪蓮娜轉頭,突然間專注起來。“他沒招聘新的藝人?”
“當然有。”
“可是--”
“沒錯,完全正確。”奧古斯特說,打斷了她的話。
瑪蓮娜遞一杯酒給他,用手勢示意我自己過去端一杯,然後她坐下來。
我牛飲一口,直到沉不住氣了才開口。“呃,嗯,兩位到底講些什麼你們兩個都清楚,但我聽不懂。可以麻煩解釋一下嗎?”
奧古斯特鼓著腮幫子呼出一口氣,撥開落到前額的頭發,傾身向前,手肘杵在膝頭,然後抬頭直視我的眼睛。“雅各啊,這個意思就是說團裡又添了人手,卻沒有車廂容納他們。雅各啊,這個意思就是說艾藍大叔把工人的寢車數量縮減一個,宣稱那是藝人的寢車。而因為他新聘了兩個女人,這節車廂得分出隔間。雅各啊,這個意思就是說為了安置不到十幾個藝人,我們現在得讓六十四個工人睡在平板貨車車廂的篷車下面。”
“這太驢了吧。那樣的話,寢車還會空出很多位子,他應該讓所有需要床位的人都住進去。”
“他不能那樣做。”瑪蓮娜說。
“有何不可?”
“因為你不能把工人跟藝人安置在一起。”
“那金科跟我怎麼就可以?”
“哈!”奧古斯特噴著鼻子,湊上前來,歪著嘴假笑。“請務必告訴我們,你們倆處得如何?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歪著頭微笑。
瑪蓮娜深呼吸一口氣,翹起一只二郎腿。片刻後,那只紅皮鞋開始上下搖晃。
我把整杯威士忌都灌進肚子,離開。
那是很大一杯的威士忌,酒精在廂房和普通車廂之間開始發威。我顯然也不是惟一有酒意的人。現在“生意”已經成交,每個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的成員都在找樂子,到處一片尋歡作樂的景象。有人在開慶祝晚會,欣賞收音機的爵士樂,笑語不斷。離火車一段距離的地方,骯髒工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輪流傳喝各種酒精類飲品。我瞥見老駱,他舉起一只手朝我揮一揮,這才把手中用酒精膏做的飲料傳給別人[做法是用布濾出酒精,摻入水,與其他飲品混合成飲料。]。
長長的野草堆沙沙作響,我停步察看,見到一個女人敞開赤裸裸的兩條腿,當中有個男人。他哼哼唧唧,像發情的公山羊。他的褲子褪到膝蓋,毛茸茸的臀部上下抽動。女人握拳抓住他的襯衫,隨著男人的抽動呻吟。看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在看什麼,旋即把目光移開,踉踉蹌蹌繼續走。
走到表演馬車廂,我看到敞開的門口坐了好些人,也有人在外面廝混。
車廂內的人甚至更多。金科憑著一瓶酒,成了眾人之首。他臉上掛著醉漢的友善,一瞥見我,便東倒西歪地蹦過來。眾人出手扶住他。
“雅各!我的伙伴!”他嚷著,目光灼亮,掙脫朋友站起來。“諸位朋友們!”他對著一群人叫道,他們約莫三十人,占用了平日安置瑪蓮娜馬兒們的地方。他走過來,手臂環著我的腰說,“這位是我最最最親愛的朋友雅各!”他停頓一下,啜了一口酒。“請大家熱忱招待他,就當做是賣我人情。”
他的客人吹起口哨,哈哈大笑。金科笑到咳嗽,放開我的腰,手在紫色的面孔前揮呀揮,揮到停止咳嗽,然後將手臂搭在我們旁邊的男人腰上。他們歪歪斜斜走開。
羊捨裡擠得水洩不通,我走到車廂另一頭,也就是原本安置銀星的位置,倚著木條車廂壁癱坐下去。
旁邊的干草窸窸窣窣,我伸手戳探,可別跑出老鼠來呀。昆妮的白色短尾巴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又鑽入干草深處,像沙地裡的螃蟹似的。
接下來的事,我也搞不清先後順序。我記得有人傳了酒瓶過來,而我相當肯定我幾乎每一瓶都喝過。不多時,眼前的東西都在飄游,我心底升起暖洋洋的溫煦心情,對每個人、每件事都順眼。有人搭著我的肩,我也搭著人家的肩膀。我們一起哄然大笑,但我不記得是笑些什麼,一切都一團紊亂。
大家玩起游戲。你得拿東西對准目標扔過去,沒扔中就罰酒。我失手很多次。到了後來,我好像快吐出來了,便爬出去,人人都覺得我好笑。
我坐到角落,記不太清楚是怎麼跑去那裡的。我後腰貼著車廂壁,頭靠在膝頭,暗自期盼世界停止旋轉,但世界轉個不停,所以我仰頭靠著廂壁。
“嘿嘿,瞧瞧是誰呀?”一個性感的聲音從非常近的地方傳過來。
我驀地睜眼。三十公分長的緊致乳溝在我正前方。我順著乳溝往上看,直到看見一張臉。是芭芭拉。我猛眨眼,希望能把眼前的兩個芭芭拉變成一個。噢,老天哪,根本沒用。嘿,等等,我視覺正常,眼前不是兩個芭芭拉,而是兩個女人。
“嗨,蜜糖,你還好吧?”芭芭拉撫摸我的臉龐。
“嗯。”我說,試圖點頭。
她的指尖在我下巴流連,轉向蹲在她身邊的金發女郎說:“好年輕,嗯,真俊哪,不是嗎,奈兒?”
奈兒深深吸一口煙,從嘴角噴出。“一點也沒錯。我應該沒看過他。”
“幾天前他到庫奇舞的場子來幫忙。”說完了,芭芭拉又轉過頭輕柔地問我:“你叫什麼名字,蜜糖?”她指背在我臉頰上下移動。
“雅各。”我說,避開煙。
“雅各。啊,我知道你是誰了。他就是華特講的那個人。”她對奈兒說,“他才剛出來混的,菜鳥一只,在庫奇舞的場子干得不錯。”
她手拈住我的下巴,抬高我的臉,望進我眼底深處。我努力要禮尚往來,但目光就是聚不了焦。“你真是個好心人。嗯,雅各呀,你倒是說說看,你有沒有跟女人相好過呢?”
“我……呃……呃……”我說。
奈兒哧哧笑起來,芭芭拉站直身子,兩人叉腰。“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好好歡迎他一下?”
“一只菜鳥兼處男?我們簡直別無選擇。”奈兒說著手滑到我雙腿之間,覆上我的胯部,我的頭原本在脖子上搖搖擺擺,這下猛地打直。“你想他那裡的毛也是紅的嗎?”她手心貼著我的老二。
芭芭拉傾身掰開我握著拳的雙手,拉起一只到她唇前。她將我的手翻過來,用長指甲劃過我的手心,然後一邊用舌頭循著指甲劃過的路線舔過去,一邊直勾勾望進我眼底。接著她牽引我的手到她的左乳,那裡必定是乳暈所在之處。
噢,天哪,天哪,我在撫摸一只乳房啊。雖然隔了一層衣服,不過終歸--
芭芭拉站起來一會兒,撫平裙子,鬼祟地四下瞄了瞄,然後蹲下來。我還如墮五裡迷霧,她便又握住我的手。這回她將我的手牽到裙子內,將我的手按在濕熱的絲絨上。
我喘不過氣。威士忌、私釀酒、琴酒、天曉得什麼酒瞬間消散。她拉著我的手上下移動,撫弄那奇妙的溝澗。
哇呀,要命,我搞不好會射出來。
“唔?”她低吟,重新牽動我的手,讓我的中指更深入她。溫熱的絲絨在我的手指兩側鼓脹,在我的觸摸下顫動。她拉出我的手,放回我的膝頭,然後捏我胯下一把試探看看。
她眼眸半閉。“嗯,他准備好了,奈兒。該死,我真愛這個年紀的男孩子。”
接下來的後半夜便猶如癲癇般片片斷斷。我知道她們兩個女人架著我走,但我好像在表演馬車廂外面倒下來。起碼,我知道臉頰曾貼在塵土上。然後我又被拖起來,在黑暗中推拉前進,直到我挨著床緣坐下。
這時眼前確實有兩個芭芭拉,另一個女人也一分為二。那女人是叫奈兒吧?
芭芭拉向後退,雙臂舉起來,頭向後仰,雙手撫過身軀,就著燭光輕舞。我很感興趣,絕對毋庸置疑,偏偏不能繼續坐直,撲通便向後倒下。
有人來扯我的褲子。我嘴裡咕噥著,也不曉得在說啥,但應該不是鼓勵她們更進一步。我忽然覺得不舒服。
噢,天哪。她在碰我,或者該說是那話兒。她試探地撫摸著,我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垂眼一看,那話兒軟趴趴的,像一只粉紅色的小烏龜藏在殼裡,而且好像粘在我腿上了。她把我的老二從腿上拉下來,雙手滑進我胯下,掰開我合攏的大腿,然後探向我的蛋蛋,用一只手托著,仿佛耍弄兩顆雞蛋似的把玩,同時審視我的老二。任她如何挑逗,那話兒仍舊無可救藥地癱軟。我看到不免怔住。
至於另一個女人嘛,現在又變回一個了,到底該怎樣把話說清楚呢?她偎著我躺在床上,從衣服裡掏出一只瘦癟癟的乳房,送到我唇邊,磨蹭我整張臉。現在她搽了口紅的嘴向我覆過來,像一個伸出一根舌頭的大大無底洞。我把頭轉到右邊沒有人的地方。然後我感覺到一張嘴含住了龜頭。
我倒抽一口氣。兩個女人咯咯笑,不過是一種低囀,為我打氣,兩人不曾停止挑逗我。
噢,天哪,天哪,她吸吮起我的老二。吸吮啊,看在老天分上唷。
我沒辦法--
噢,我的天哪,我得--
我轉頭,把胃袋裡那些倒霉的雜七雜八酒液一股腦吐到奈兒身上。
我聽見可怕的搔刮聲響,然後一道銀輝劃破眼前的黑暗。
金科低頭打量我。“起床,陽光少年,你的頂頭上司在找你。”
他的手扶著木箱蓋子,不讓蓋子落下來。我開始搞得清楚情況了。抽痛的身軀一察覺大腦開張運轉,便很快發現自己是被塞在一只木箱內。
金科讓蓋子開著,自己走了。我掙扎著讓歪扭的脖子伸直,讓自己坐起來。木箱是在帳篷內,周遭有一整架一整架的鮮艷秀服、道具和好些附著鏡子的梳妝台。
“這是哪裡?”我沙啞地問。我咳著清清干澀的嗓子。
“後台。”金科說,撥弄著一只梳妝台上的油彩罐。
我舉起一只胳膊為眼睛遮蔽光線,察覺手臂裹在絲綢內。講明確一點,是披著一件紅色絲綢睡袍,是一件前襟大開的紅色絲綢睡袍。我往下看,發現有人刮掉了我的恥毛。
我一把合攏睡袍前襟,思忖金科有沒有看到。
天哪,我昨晚干了什麼啦?我毫無頭緒,只記得一些殘存的片斷,而且--
噢,天哪,我吐在一個女人身上。
我東倒西歪地爬起來,系好睡袍帶子,揩揩前額。額頭油膩得出奇,手都變白了。
“搞什麼--?”我瞪著自己的手。
金科轉過身,遞給我一面鏡子。我抖得厲害,接下鏡子,舉到面前,只見一個小丑從鏡子裡看著我。
我將頭探出帳篷,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拔腿飛奔回表演馬車廂,哄笑聲和噓聲追隨著我。
“哇,瞧瞧那個風騷大娘!”
“嘿,佛萊德,看看我們新的庫奇舞娘!”
“唷,蜜糖,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呀?”
我閃進羊捨,砰地摔上門,倚在門上喘大氣,拉長耳朵,直到外面的笑聲消退,這才抄起一塊布,重新擦臉。我在離開後台篷子之前,就把臉揩得紅通通了,但不知怎麼的,我就是不相信都擦干淨了。我不相信自己的任何部位可以重拾干淨了。最糟的是我甚至不曉得自己干了什麼。我只記得一些零星的片斷,盡管那些已經很嚇人了,更嚇人的是我不知道在片斷和片斷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我突然想到,我壓根不曉得自己破了處男之身沒有。
我手伸進睡袍,搔搔私處,那裡摸來像砂紙。
金科幾分鍾後回到房間,我躺在鋪蓋上,胳膊擱在頭上。
“你還是快快滾出去吧。他還在找你。”他說。
有個東西在蹭我的耳朵。我抬起頭,撞上一個濕鼻子。昆妮仿佛被彈弓彈出去似的,向後蹦開。它從一公尺開外的距離打量我,戒慎地嗅著。哎呀,我敢打賭,今天早上我身子一定五味雜陳。我猛地放下頭。
“你是想被炒魷魚嗎?”金科說。
“現在我真的不在乎。”我低喃。
“什麼?”
“反正我要閃人了。”
“你在胡扯些什麼?”
我開不了口。我說不出自己非但丟臉丟到家,丟臉到不可原諒的地步,還搞砸生平第一次的上床機會,這可是過去八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要的機會呀。更別提我把那個自己送上門的女人吐得一身都是,接著昏死過去,讓人剃了陰毛,畫成了個大花臉,塞進一口木箱內。既然他曉得該上哪兒找我,他一定多少知道一點昨晚的事,而且八成甚至跟著別人起哄整我。
“別像個娘兒們。你想跟那些可憐的流浪漢一樣,沿著鐵路走到鎮上嗎?現在你給我出去,別被炒魷魚了。”
我不動如山。
“我說起來啦!”
“你在乎個鬼?別吼我啦,我頭痛。”我嘟噥。
“你給我起來就對了,不然包你不光是頭痛,而是全身都痛。”
“好嘛好嘛!拜托別再嚷了!”
我爬起來,惡狠狠瞪他一眼。我的頭在抽痛,渾身關節都像綁了鉛塊。他一直盯著我,我便轉身面對牆板,直到套上褲子才脫掉睡袍,以免他瞧見我那裡沒有毛。盡管如此,我的臉依舊發燙。
“對了,給你一個忠告。給芭芭拉送點花准沒錯。另一個只是婊子,但芭芭拉是個朋友。”金科說。
我羞慚極了,一個恍神,差點沒栽倒。等我回過神,便瞪著地板,心想這輩子再也抬不起頭見人了。
福斯兄弟的列車已經從鐵道移開,惹出滿城風雨的大象車廂正接在我們的火車頭後面,也就是整列火車最平穩的地方。大象車廂不是用木條釘出來的透風車廂,而是有通風口的鐵皮車廂。飛天大隊的人手正忙著拆下帳篷,大的帳篷幾乎都放平了,喬利埃特的市街遙遙在望。一小群當地人聚過來,看我們的一舉一動。
我在獸篷找到奧古斯特。他立在大象前方。
“走啊!”他大吼,象鉤在它面前揮舞。
它搖搖長鼻,眨眼。
“我叫你走啊!走啊,死大象!”他走到大象後面,狠力打它腿後方。他睨起眼,大象的耳朵平貼著頭。
奧古斯特瞥見我,怔在那裡,一把扔開象鉤,揶揄我說:“昨天晚上很難挨啊?”
一片紅潮從我後頸橫掃整個頭。
“算了,去找根棍子來,幫我把這頭笨大象弄到火車上。”
彼特來到他身後,手裡絞著帽子。“奧古斯特。”
奧古斯特轉過身,肺都氣炸了。“悖看在老天分上,又怎麼啦?彼特,你看不出來我在忙嗎?”
“大貓的肉運來了。”
“那很好啊,去喂大貓,手腳快一點,時間不多了。”
“可是你要我拿那些肉怎麼辦?”
“你以為我叫你去干什麼?”
“可是老大--”彼特說,顯然喪了膽。
“天殺的!”奧古斯特說,太陽穴的血管爆凸,“什麼事都得要我一手包辦嗎?喏。”他把象鉤往我身上一推,說:“教教這個畜生做點什麼事情,什麼都好。依我看,它只懂得拉屎撒尿,白吃白喝。”
我接下象鉤,看著他怒沖沖離開帳篷,還在看的時候,象鼻擺過我面前,朝我耳朵吹出熱氣。我霍地轉身,迎上一只琥珀眼珠,這只眼睛在跟我眨眼。我的目光從象眼移到手上的象鉤。
我目光又挪回那只眼睛,它又眨眼了。我彎腰把象鉤放在地上。
它長鼻掃過眼前的地面,耳朵有如巨大樹葉般扇呀扇,開口笑了。
“嗨,蘿西,我是雅各。”
遲疑片刻後,我伸出手,只伸出一點點。象鼻嗖地揮過去,吹著氣。我膽子大了,整條胳膊都伸出去,手擱在它肩上。它的皮膚毛毛的、粗粗的,出奇溫熱。
“嗨。”我又說,拍拍它,看它有何反應。
它一只耳朵前後扇動,長鼻收回來。我試探地碰碰它的鼻子,撫摸起來,心裡滿是柔情,沉醉其中,直到奧古斯特忽然停在我面前,我才注意他回來了。
“你們這些人今天早上都吃錯藥啦?彼特賴著不干正事,而你嘛,你先演了一場無端失蹤的戲碼,然後跑來跟大象親熱,我應該把你們這些短命鬼通通開除,象鉤在哪裡?”
我彎腰撿起象鉤,奧古斯特一把搶過去,大象耳朵又貼回頭上。
“喂,公主殿下。”奧古斯特對我說,“我有個差事你大概做得來,你去找瑪蓮娜,絆住她一段時間,別讓她到獸篷來。”
“為什麼?”
奧古斯特深吸一口氣,將象鉤牢牢握在手裡,指節都發白了。“因為我說了算,可以吧?”他咬牙切齒。
我當然乖乖出了獸篷,打算去看到底有什麼事情不能讓瑪蓮娜見到。我拐了個彎,撞見彼特一刀劃開一匹老灰馬的脖子。那匹馬嘶鳴起來,血從頸項上的口子噴出兩公尺。
“老天爺啊!”我驚呼,倒退一步。
馬的心跳慢下來,踢蹬的力道也小了。最後膝蓋軟了,向前倒地,前蹄猶在地面挪移,直到完全靜止,眼睛圓睜,血從脖子流出,成了一攤暗紅的血泊。
彼特迎上我的目光,仍然壓著仍在抽搐的馬。
一匹消瘦的棗紅馬拴在他身旁的木樁上,滿眼驚恐。它鼻孔大張,露出紅肉,口鼻直指向天,繩索被它拉得緊緊的,似乎隨時會繃斷。彼特跨過死馬,手探向棗紅馬的頭部,抓住系繩,抹它脖子。它血噴出來,臨死前一陣抽搐,成了一具頹倒的屍體。
彼特站在那裡,手臂無力下垂,袖子卷到上臂,仍然握著染血的刀。他看著馬,等它斷氣了才抬頭面對我。
他揩揩鼻子,啐口水,繼續忙他的差事。
“瑪蓮娜?你在這裡嗎?”我說,敲著他們廂房的門。
“是雅各嗎?”裡面傳來低低的聲音。
“是啊。”我說。
“進來吧。”
她站在一扇開著的窗戶前,看著列車的車頭。我進去的時候,她轉過頭,眼睛睜得大大的,面無血色。
“噢,雅各……”她的嗓音打顫,泫然欲泣。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說,穿越廂房。
她手捂著口,轉回去面對窗戶。
奧古斯特和蘿西正吵吵鬧鬧地走到列車前面。他們的速度慢得令人難以忍受,營地每個人都駐足旁觀。
奧古斯特在後面一陣猛打,蘿西才向前快快走了幾步。等奧古斯特跟上它,便又是一陣打,這回痛得它揚起鼻子低吼,向旁邊奔跑。奧古斯特罵不絕口,跑到大象身邊,舉起象鉤,將鉤子的尖端砸向它的肩。蘿西悲嗥起來,一寸也不肯移步。盡管它離我們這麼遠,我們仍能看出它在發抖。
瑪蓮娜咽下嗚咽,我不假思索,握住她的手。等我察覺自己做了什麼,她已經握痛了我。
蘿西又受了幾回皮肉之苦,瞥見列車前段的大象車廂,便舉鼻呼嘯,如急雷般飛奔。奧古斯特的身影消失在蘿西激起的塵煙中,嚇了一跳的雜工們連忙讓路給蘿西。它爬上車廂,顯然松了一口氣。
煙塵消退,奧古斯特的身影又出現了,嘴裡嚷嚷著,揮舞手臂。鑽石喬和奧提茲小跑到大象車廂,慢慢地、戒慎地動手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