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世家 第二部 第六章
    漁村裡是片罕見的淒涼景象。一小群破爛不堪的茅舍緊貼在陰森森的懸崖峭壁之下;門坎上粘滿了泥濘,陰鬱、低沉壓頂的天空,細雨綿綿,由於雨水的沖洗,小窗戶發黑了。沿岸到處都是被波濤衝上來的魚肚腸;連貪食的海鷗也已經吃足了,再吃那些殘渣雜碎。海岸顯得骯髒不堪。岸邊一片荒涼,只有寥寥無幾的疲憊不堪的漁民在大風呼嘯的懸崖下面釘著最後一批木桶;他們萎靡不振、睡眼惺忪的臉部看,昨天一天是在緊張繁忙和興高采烈的氣氛中度過的,最後狂飲了一番。

    馬車在淺灘邊停下時,一個骯髒的、豁嘴唇的男孩走過來。亨利從窗口探出頭。

    「你知道潘維林住在哪兒嗎?」

    「啊?……」

    「潘維林的房子在哪兒?」

    「啊一啊……」

    「是個傻子。」亨利小聲說。

    一個穿得邋裡邋遢的婦女開了門。

    「回家來,喬!」她喊。「幹什麼盯著老爺看?真讓人莫名其妙。」

    「您好,太太。您知道潘維林住在哪兒嗎?」

    「當然知道。喬,帶老爺到比爾家去。」

    他們下了馬車,在坎坷不平的沙灘上蹣跚著,躲著魚肚腸;亨利把傘撐得很低,免得妻子的頭受到風吹雨打。她累得喘不過氣來,這時跑在前面的喬在一間茅屋前停住了,這是被上帝遺忘了的窮鄉僻壤裡最貧窮的茅屋之一。

    「啊—啊。」

    他得到六便士的報酬,就走了,他們站在雨中,看到這種令人憐憫的貧困情景,驚呆了。屋頂漏雨,牆壁泡脹了,東倒西歪,破窗戶上堵著破布;骨瘦如柴的母牛繫在屋簷下;那只破船底朝天扔在沙灘上,船上有一個大窟窿……

    「上帝啊,簡直是廢墟,」亨利低聲說道。

    他敲了敲門,一位十七歲左右的姑娘把門開了一條縫。她受盡折磨,臉色蒼白,一副病態,一頭乾草似的黃頭髮披散在呆板無神的眼睛上,手裡抱著一個裹著破布的嬰兒,一言不發地盯著客人。

    「潘維林是住在這兒嗎?我們是他昨天救活的兩個孩子的父母。可以進來嗎?」

    她一句話不說,慢慢將門開大。臉上帶著一副驚恐的表情。

    一眼就看出來,這所房子一共只有一個大房間,另一扇門大開著,通向廚房,兩個男孩在廚房裡幹活。門後放著一架梯子,不知是通向頂間,還是通向草棚。房間深處掛著一根繩子,上面晾著破爛不堪、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衣服上的水滴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千瘡百孔的房頂下面,一處放著瓦盆,另一處放著桶,雨水不停地滴答著。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在褪色的藍白條印花布簾子後面有一象床鋪一樣的東西,另一個角落堆著一些破爛被褥,顯然也是當床用的。一頭老狗、一隻貓和幾個光腳的孩子坐在地上的乾燥處。一位疲憊不堪、過早衰老的駝背婦人在瓦盆裡洗盤子和杯子,然後把它們放在桌子上。她的稀少而又失去光澤的淺色頭髮在腦後盤成一個緊緊的髮髻。嘴角向下垂著,一副痛苦的表情,但面部輪廓看上去仍然端正清秀。大概年輕的時候,她那對像勿忘我花一樣的藍眼睛還沒有因為痛苦、貧困和生育而變得黯淡無神,那時她恐怕不單是漂亮,簡直稱得如花似玉。

    潘維林背對著客人,坐在冒煙的火爐旁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那條受傷的腿緊緊捆著夾板,伸在一個也是用褪色條格印花布蒙面的靠墊上。嘴上叼著一個燻黑的空煙斗。那只滿是紫血斑的受傷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不大,但非常有力。他看上去瘦骨嶙峋,青筋外露,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他是一頭埋伏起來伺機而動的野獸一般。女主人慌忙把她洗的杯子放在桌上,用圍裙邊擦著手,迎著客人走進來。看得出來,她剛才哭過。

    「請進吧。您瞧,都濕透了。外面雨下得那麼大。快請進來,老爺,快請進來,沒有關係。」

    她和女兒一樣,有些驚惶失措。為了不讓風和雨衝進房間來,她砰的一聲關上門,然後用圍裙擦了擦椅子,放到比阿特麗斯跟前,又把一張木凳挪到亨利面前,回過頭大聲說道:

    「吉姆!吉米,拿點劈柴來生火。雨水灌過了煙筒,火都滅了。」

    一個身材魁梧、破衣爛衫的小伙子,抱著一堆海水沖上岸的木片從廚房走出來。他不說話,頗不自在地打了個招呼,跪在地上,把火點起來。

    「把水倒出去,」母親朝瓦盆點了一下頭。「珍妮,你把孩子們帶到廚房去。把小閨女留在這兒。」

    男孩子又不自在地點了一下頭,向狗打了個口哨,端著瓦盆走了。狗跟跑出去,姑娘把最小的孩子放在地上,便領著其餘的孩子到廚房去了。隨身關上了門。

    「老爺,請坐。大夫來過了,他說,是你們派他來的。非常感謝你們。」

    男主人把那花白了的頭稍微向客人轉過來一點,用仇視的目光斜睨了他們一眼。

    「他在休息,」女主人連忙解釋說。「請你們原諒他沒能站起來。那條腿把他折磨了一整夜……大夫吩咐要臥床一個時期……他的腳骨折了。」

    「有什麼事?」潘維林突然惡狠狠地問。

    亨利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一隻手。

    「我和妻子為了孩子的事來向您道謝。我……我簡直不知如何表達……我們至死都感激您。請允許我握握您的手。」

    潘維林表示厭惡地揮了一下手。

    「快去跟別人嚼舌頭跟去吧。偉大的功勳……我釣著了兩個狗崽仔,想想吧,真是寶貝!還不如把他們淹死,罪有應得。」

    「啊呀,比爾,」他妻子喊叫了一聲,用充滿絕望的目光看了看比阿特麗斯。「不要生他的氣。不要生氣!他完全不是這樣想的。這都是因為那條腿使他難受成這個樣子,船也壞了,又錯過了捕魚,還……」

    比阿特麗斯微微一笑。

    「潘維林太太,您說到哪兒去了,我們非常感激您的丈夫,我們怎麼能生他的氣呢?」

    女主人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但立刻又不動了。嘴唇的輪廓異常清秀,這種無可挑剔的唇部線條真是罕見。

    「他累了。請你們原諒他。真是倒霉的一天,尋找了一早晨母牛,接著……」

    「你別多嘴多舌,瑪吉,」丈夫心平氣和地、幾乎是溫順地打斷了她的話。「不必談論咱們的空難、跟他們沒關係。你去幹你的事吧,就是這樣。」

    「您這是怎麼了,潘維林,」亨利說。「難道我們是您的敵人嗎?您把我們的孩子從可怕的死神手裡救出來,這是最主要的,無論您現在說什麼都行。咱們為什麼要吵嘴呢?我們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對您表示感激,同時瞭解一下,我們怎樣才能用實際行動來表示我們的感謝。」

    潘維林靠在椅背上,獰笑起來。

    「怎樣表示?我們聽過這種話!聽過,好老爺。您不要以為,從海裡救出您的孩子,是我頭一次救人。在救這兩個壞蛋以前,我也救過人。早就應該變得聰明一些現在船壞了,腳折了,捕魚也耽誤了——這都是因為你們。你們的感謝對我有什麼用?恐怕不夠買一隻新船吧。」

    「買船,潘維林?」亨利接著說。「也許最好是蓋一所像樣子的房子,來代替這……」

    「不要,不要,比爾!不要這樣!」瑪吉大聲喊叫著。

    但是已經晚了,潘維林忘了自己的腳傷,跳起來,舉起拳頭,眼睛裡閃著狂怒的光芒,向特爾福德撲過去。

    「代替這間茅屋,對嗎?你嘲笑我們的房子?聽著,這是我的房子,因為我付房租,就是我的。從這兒滾出去,和你的母狗一起滾出去……滾,該死的,滾!」

    亨利也舉起了拳頭,但只是想自衛。這個瘋子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他們就像準備開始撕打的公牛和猛豹一樣,相持了一剎那。比阿特麗斯立刻站到了他們兩人中間,雙手抓住了潘維林打過來的拳頭,朝他怒氣沖沖的眼睛掃了一眼;又過了一剎那,只見他的瞳孔顫動了一下。

    「等一等,亨利。不要說話。聽著,潘維林,您只不過是沒有聽明白。難道您不想接我丈夫送給您的一所房子嗎?再加一隻船?」

    潘維林不吭聲地望著她。

    「潘維林太太,」比阿特麗斯仍然看著潘維林的眼睛,招呼著說,「請您過來,對您的丈夫說說,對於救了你們孩子命的人,您應當做些什麼呢?

    瑪吉突然用雙手遮住了臉。潘維林的拳頭也自然而然鬆開了。他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比阿特麗斯。她急速低下頭,吻了吻她還抓住自己手中的那隻手。他急忙躲開,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了。比阿特麗斯彎下腰,把他那只受傷的腳放到靠墊上。他慢慢轉過身,看了看妻子,隨後又看了看亨利,亨利熱淚盈眶,猶豫不決地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不要見怪,老爺。我不是……我以為您有別的意思。」

    亨利抓住伸過來的手,緊緊地握住。

    「潘維林,別那麼想了。我還能想什麼呢?……好了,好了,上帝保佑您。」

    他鬆開了潘維林的手,使勁地擤鼻涕,把臉扭過去,摸索著身後的椅子。

    「好了,好了,我不會這些,一下就會感到自己像個傻瓜。咱們最好談點實際的。」

    他終於坐下來,掏出筆記本。

    「我想算一下,為了估一下要花多少錢。哪怕是大致算一下。細節可以以後再討論。我想讓你們有一所像樣子的房子,還有傢俱,讓你們能多掙點錢養活全家。首先你們需要一隻好船。」

    「謝謝您,老爺,沒有船我的確過不去。我不想向您要求過多的……最好買一隻比較好的船,一隻帆船。」

    比阿特麗斯抱著哭得哆嗦的瑪吉,聽到這些話,她便向潘維林轉過臉去。

    「過些日子,我哥哥上這兒來,和你們商量船的事,他在這方面懂得比我們多。他讓我轉告您,如果您和我丈夫決定了蓋什麼房子,選什麼地方,他就從帕德斯托請土地丈量員工丈量地基,好讓代理人擬一張自由支配土地的契約。」

    是的,包維斯說的對:這幾句話魔力非凡。比爾一句話不說,但她看到他默默地重複著「自由支配」這句話。

    「就這樣,」亨利高興地說。「咱們就從房子開始……順便問一下,咱們還剩下多少時間?我們還想去感謝幫過忙的包爾維爾,要趕在漲潮前回去。」

    「時間還很多,老爺。還有兩個多鐘頭。」

    「那麼咱們就商量一下蓋房子的事。這種事我懂。在這方面我還有點經驗。首先,你們家有幾口人?」

    比爾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看了看比阿特麗斯。她微微一笑,作為回答。

    「這件事,您和我丈夫討論吧。您會看到,他懂蓋房子的事。我和您妻子商量一下孩子們的衣服問題。潘維林太太,咱們來開一張清單。」

    瑪吉看到她從手提包裡取出紙和鉛筆,便走到吊在角落裡的架子跟前,從上面拿下一本已經散了的、很髒的書,讓她寫起來方便些。這是廉價本的艾夫克裡德幾何學。

    比阿特麗斯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因為沃爾特對她說過,這兒的漁民幾乎全是文盲。架子上還有幾本破書,其中有小學課本,還有一套四卷集的破舊的百科字典。此外,那兒還有兩三台自製的機器模型,牆上掛著類似草圖或者圖解的東西。比阿特麗斯把鉛筆放在一邊,看了比爾一眼。

    她這是頭一次心平氣和、不受干擾地仔細打量他——他和亨利正在埋頭算帳。

    他像猴子,非常難看……

    是的,孩子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還是孩子。不,潘維林根本不難看,也不可怕。他又瘦又小,皮膚黝黑,卻又顯得那麼朝氣蓬勃,他生氣的時候,在沒有經驗的人看來,並不比盛怒的黑猩猩強。就是現在,在他心情好的時候,首先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張悲傷的嘴和眉宇之間那道憤怒的皺紋。

    他的外貌還有一個特徵。這種特徵並不是潘維林一個人所特有,而是這一地區許多居民所共有的,如果不是沃爾特說過,她未必能看得出來。在他內心深處的痛苦和哀怨之中包含著和種長期的、祖傳的委屈情緒——這是不毛之地的居民的那種委屈:下意識的、永不熄滅的敵對情緒,照沃爾特的說法,克爾特人趕離家園的那個狩獵部族的特點:身材矮小、皮膚黝黑。也有著被趕離習慣居住地的克爾特人的特點。在卡貴西安,沃爾特多次把具有這種特徵的面孔指給比阿特麗斯看過,但她沒有看到過任何人有他這樣的高額頭以及這樣好奇的眼神。

    瑪吉發現比阿特麗斯陷入沉思,便開始擦盤子並把它們收拾起來。直到叫她的時候,才順從地走過去,一聲不響地站在旁邊。

    「潘維林太太,您為什麼站著呢?」比阿特麗斯說。「我希望在我們離開時這兒的時候,你們全家都有過冬的衣服和耐穿的鞋。您有幾個孩子?四個男孩。女孩呢?這個小的大概是您的外孫子,對嗎?請告訴我,他們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我想寫信回家,讓他們把孩子穿小了的衣服寄來。我不僅有兒子,也還有個女兒。他們長得很快,什麼都穿不壞就小了。我平時把這些衣服都給了朋友和鄰居,但我今年一直生病,東西都留下來了。通過海路,大概可以從布里斯托爾把一整箱子東西運到帕德斯托來,」她考慮了一下,繼續說。「趕大車的可以把箱子運到特列南斯,從那兒運到你們這兒就不困難了。到那時候再看,還需要添置什麼東西。那個逗狗玩的白白的小姑娘幾歲了?我覺得,我女兒的連衣裙,她穿著正合適。」

    又過了一會兒,那使她們疏遠的障礙一下子就衝破了。瑪吉的膽子漸漸大起來,開始談孩子們的情況,隨後也談起丈夫來了。顯然,她怕好心的夫人認為,比爾總是「說話這樣尖刻」,於是極力讓對方相信,只是在景況很不好的時候,他才這樣。雖然說話比較粗魯,但總起來說,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幹活比誰都幹得多……幾乎不怎麼喝酒……只是有時候……喝上一口……那也是因為受了老爺們的欺負……那樣的時候,他就變得很凶。」

    「我理解」比阿特麗斯溫和地說。「當生活變得非常艱難的時候,咱們都會變得很凶。根據自己的經驗,我知道這一點。」

    瑪吉滿腹狐疑地看了看她;因為她連想都沒有想過,貴族也會有艱難的時候。隨後她那雙藍眼睛變得嚴肅起來了。

    「但是如果心裡有上帝,就能夠忍受一切。」

    一顆單純的心靈,好吧,如果她因此好受一些的話,就讓她用這些神話去安慰自己……比阿特麗斯又把話題轉到過冬衣服的問題上去了。

    比爾突然扔掉了預算單子。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可以看得出,他在盡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

    「不,老爺,我不需要這個!感謝您的好意,我們非常理解這一點。但是您沒有必要給我們蓋一所房子。我們在這兒住了十九年,還可以再忍受下去。只修修屋頂就可以了。屋頂象篩子一樣了。稍加修補,就夠我們住一輩子的。我們也許活不長……」

    「為什麼呢?」亨利打斷了他的話。「我是真心誠意要給您蓋房子,您應當得到的還要多得多。為什麼您不想要呢?」

    「因為有比房子更重要的東西!瑪吉不會生我的氣……對嗎?老太婆?」

    他把臉轉過來對著妻子,好像要得到她的支持。

    「我們在這兒能住,我們早就習慣了。可是如果能讓亞瑟受教育……」

    瑪吉歎了一口氣,拍了一下手。比爾繼續匆匆忙忙、前方言不搭後語地吐露著自己內心的想法。

    「這並不比蓋房子貴。而我……真的,老爺。亞瑟不會辜負我們的期望。他是一個有頭腦的孩子。去年,我們大家都病倒了的時候,裡維斯先生派大夫來給我們看病,大夫就這樣說過。他說:這孩子應該去唸書。真是這樣說的。」

    亨利抬起一隻手。

    「等一等。我不明白。亞瑟是您的兒子嗎?」

    「是的,老爺。我的第二個兒子。」

    「是剛才進來的那個嗎?」

    「不是,不是。那是吉姆和瓊尼。他們命中注定應該在這兒。他們命中注定應該在這兒。他們要當一輩子漁民……可是那個亞瑟,他完全不一樣。」比阿特麗斯咬了咬嘴唇。完全不一樣……包比,包比!……

    亨利皺起眉頭。

    「您聽我說,潘維林。我不該向您指手劃腳。我答應給您出錢蓋房子。如果您願意把錢用在別的地方,我仍然不會食言。但依我看,這樣做不合適:怎麼能為了一個孩子而犧牲妻子和其他幾個孩子的健康呢?以全家受苦的代價讓他受教育,這種教育他並不需要,也不會給他帶來好處。最好讓他留在他命中注定的這個地方,做一個好人,一個好漁民吧。」

    「對,老爺,」比爾盯著他的眼睛回答說,「您希望我們好,這一點我們理解。謝謝您。但是您不知道,當漁民意味著什麼。」

    「但您想想,」亨利堅持說。「教育會使您的兒子得到什麼好處呢?難道能使他成為一位紳士嗎?」

    「不是,老爺。他會成為一位機械師。」

    亨利搖搖頭。

    「他只會失去平靜,也會看不起兄弟姐妹。」

    瑪吉猛地站了起來,一點也不靦腆了。

    「不,先生!我的孩子不是那樣的人。您不瞭解亞瑟!」

    亨利束手無策了,轉過臉來看著比阿特麗斯。

    「你試試向他們解釋一下。這樣做是不理智的。」

    「依我看,在沒有瞭解更多情況以前,我們什麼結論也不能下,」她嚴肅地回答說。「如果孩子的確有天賦,我們也許能教他一些東西,而且這也不妨礙蓋房子的事。請您向我們談談他的情況。您為什麼認為他……完全不一樣呢?等一等,亨利。我想聽聽潘維林太太的介紹。」

    瑪吉抬起那雙嚴肅的大眼睛,望著她。

    「比爾說得對,夫人。上帝命令亞瑟成為他的奴僕,在他的土地上幹活,我人不能擋他的道。」

    「得了,不要說蠢話了,」丈夫生氣地打斷了她的話。「她成了一個美以美會教徒,現在滿腦子只有天命和多神教徒的那些念頭,可這對他們毫無用處。」

    他用拳頭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告訴你,我不允許亞瑟去當神父。我不允許,你要記住!」

    亨利擦了擦額頭——這是極度不安的表現。

    「我什麼也不明白,真是莫名其妙。親愛的,你要知道,只要他們滿意,我什麼都準備干。但是不能輕率地行動。這不是我捨不得錢……對待事情必須保持冷靜……我們不能答應去辦超過我們能力的事。我們沒有權利做損害巴頓的事。還需要酬謝包爾維爾給予的幫助……他們也應該得到……還要給沃爾特買一隻新船……還有看病的開銷,就……就這些,還不包括蓋房子和買船。」

    比爾舉起一隻手。

    「我們不需要這一些,老爺。我們什麼也不再要求了。培養我的孩子——咱們就算兩清了……當然,還要一隻船。」

    「胡說,胡說,朋友,你們需要新房子。關心一下自己的妻子吧,她多麼可憐。您聽我說,如果孩子有才能,我們教給他最必需的知識,這並不妨礙蓋房子。這不需要花費很多錢。特列南斯有學校嗎?……為什麼他沒有去上學呢?他只要學會讀、寫、算,就行了,幹什麼還要……」

    「他不需要這些,」潘維林插嘴說。

    「亞瑟能寫會算,老爺。他利用一切空閒時間看書,」妻子自豪地補充說。

    「那麼,他已經學了一些東西。在哪兒學的?」

    「父親教會了他看書,他那個時候還這麼一點兒小,拿起書來就放不下,有時候叫他吃飯都叫不動。」

    比阿特麗斯拿起放在她膝蓋上的那本書。

    「這本書他也看嗎?這是艾夫克裡德的著作,亨利。」

    瑪吉小聲笑了起來;笑聲顯得非常動聽。

    「他在廚房的牆上畫了一張圖,是為了在削土豆皮時學習這些三角形一類的東西。啊呀,我把土豆給忘了!請原諒,夫人。」

    她急急忙忙跑進廚房去了。「珍妮,亞瑟把土豆拿來了嗎?削皮了嗎?你接著削完好嗎?我的上帝,你們這是幹什麼呀?」

    她又回到房間來了,不好意思地微笑著。

    「您想看看嗎?夫人?他想拿土豆拼成一張圖,於是把削土豆的事給忘了。」

    比爾寬容地笑了。

    「這是你的兒子,瑪吉。你們倆都得了健忘症。」

    比阿特麗斯跟著她走到廚房去了。她看見了桌上按照第四十七條定理摁的圖形——細樹枝當線,每個角上都放著土豆。她沉思著走回房間。

    「亨利,他們說的對。這孩子應該受教育。」

    「好吧,親愛的,當然,如果你認為……我只是反對往孩子腦袋裡硬灌東西。這對他們幾乎總是有害的。但如果這是特殊情況……」

    他轉身問潘維林。

    「這孩子多大了?」

    「下個月滿十三週歲。」

    「嗯……好吧,如果他覺得算術容易的話,我們就讓他受商業方面的教育……當然,如果他肯埋頭苦幹……如果你們當真認為這是明智的,我以後也許可以幫他在什麼地方扛個辦事員的職務。」

    「可是我仍然覺得,」比阿特麗斯插話了,「在考慮計劃之前,應當再瞭解一下孩子的情況。他現在在家嗎?最好能見見他。」

    「他在院子裡,夫人,他在打掃牲口棚。那兒被水淹了。」

    「您能把他叫來嗎?」

    「讓他立即來見夫人,太髒了。如果您能稍等一會兒……」

    她又探頭看了看廚房。

    「珍妮,快去告訴亞瑟,讓他洗洗,然後到這兒來,老爺和夫人想和他談談。讓他把腳洗乾淨,要不然把這裡也踩髒了。」

    她回房間時,比阿特麗斯正在仔細看掛在牆上的圖紙。

    「這是亞瑟畫的嗎?」

    「不是,夫人,是比爾畫的,還有這些都是他做的。」

    比阿特麗斯看了看模型,向比爾轉過身去。

    「哎,」他痛苦地說。「還看這些幹什麼。我當時是想讓人們不再當牛做馬。這是胡鬧。」

    「就這樣沒有做成嗎?」

    他聳了聳肩膀。

    「上哪兒弄錢呢?人身無分文的時候,最便宜的,還是當牛做馬——我說得對嗎?婦女總還能生出當牛做馬的人。」

    「請問,您把這些模型給懂機器的人看過嗎?」

    比爾的面色變得陰鬱起來。

    「是的,夫人。給商船船長看過,我當時是水手。四年來,一有空閒,我就做這些模型。我買書,想弄明白機器是怎麼回事。可是船長只是說:『別當傻瓜,要自量。』」

    「您再也沒有給別人看過嗎?」

    「怎麼沒有!我拿著這個模型走遍了普利茅斯的各個辦事處。求他們給看看。什麼樣的人都請教過。最後有一位紳士看了看。他一句話不說,皺著眉頭。」

    「後來呢?」她溫和地提示了一下。

    「『親愛的,您晚了一步。』對,他就是這樣說的,『親愛的,您晚了一步。您看看窗外,那就是您的機器。』真的。就是這樣的機器,比我的更好。我立刻就看出,它開動起來方便,也不那麼容易壞。誰設計出來的,想必是有學問的人。窮人用不著去過問這些事。沒有數學知識是不行的。總會有人超過你的。這都是胡鬧。就是這樣。」

    「發明家常會遇到這種事,」比阿特麗斯說,「哪怕是學者也一樣。真令人遺憾。您再也沒有試過做別的什麼嗎?」

    他發出了一種惡意的笑聲。

    「可不是,夫人,做了不少!我開始喝酒了,為了不讓瑪吉嘮叨,把她眼睛底下打出了一塊青紫斑,」他的表情溫和了一些。「可是她原諒了我。是這樣的嗎?老太婆?」

    「我忘了,」她隨便地答了一聲。

    「這樣可不好,潘維林,」亨利插嘴了。「當然,這對您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可是這與您妻子有什麼關係呢?應該明白,不能打婦女。」

    「我們這種人應該明白的事多著呢?」比爾嘟噥著說。

    瑪吉抬起眼睛,看著比阿特麗斯。

    「您不要把比爾往壞裡想,夫人。他不是什麼壞人。後來他傷心透了,傷心透了,甚至都哭了。他頭腦沒有一點壞念頭,就像我們那口小豬一樣。」

    她帶著憂鬱的微笑,看著在他們腳跟前地上爬著的小姑娘。

    「當她碰上了椅子時,她打椅子,因為椅子把她碰疼了。什麼也不懂,一顆純潔的心。可是一個大男子漢竟也像小孩子一樣。」

    「女人就像喜鵲一樣,」比爾埋怨著說。「非得嘮嘮叨叨不可。事情就這樣吹了,夫人,」他面對著比阿特麗斯繼續說。「我不可能成為機械師了。如果您讓亞瑟學習,他會成為機械師的。瑪吉,你不要使他誤入歧途,他不可能當神父,絕對不行,我親愛的!」「全憑天意」她小聲而又嚴肅地回答說。

    比阿特麗斯轉過身去,目光又落在潘維林的那些模型上。早已熟悉的那種絕望的感覺,萬物皆空的思緒,一起湧上了她的心頭。不幸的人們……如果忠實的父親、慈愛的母親和真心實意的好心人都使勁把亞瑟往自己那一邊拉的話,他也許會面臨很大的危險。

    這時,門砰的一聲響了,接著在廚房裡響起了急促的低語聲和嘩嘩的水聲。裡面那扇門開了,一個光腳的孩子悄悄溜進了房間。

    「亞瑟,上這兒來,」比爾招呼著,由於想抑制住激動的心情,聲音顯得有些緊張和嘶啞。

    孩子一聲不響地走了過來,不好意思地向客人鞠躬,站在父親的椅子旁,看著地面。比阿特麗斯朝朝他轉過身去,她的心緊縮起來了。「簡直是天使加布裡埃爾,」她幾乎懷著驚恐,暗自說道。

    沒有說的。這活脫脫是一位落難的六翼天使,失去了自己那些閃閃發光的翅膀,彷彿陷身囹圄,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笨頭笨腦的少年,你瞧他,瘦骨嶙峋、膽小如鼠,靦腆得不知所措;他洗了身子,可是越洗越髒,從他身上散發出魚腥味、汗水味、破衣服的潮濕味和豬糞味。但這是天使加布裡埃爾。

    在這奇怪的一剎那間,她對比爾的憐憫最為強烈。

    凡是有才能的人,都把自己的才能埋沒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確理解這些話的含意。這個可憐的人,不幸的人,他那無法實現的全部理想、他那由於才能被埋沒而耿耿於懷的痛苦,全都變成了一種非常強烈的、充滿激情的、想佔據他那控制不住的心靈的渴望。

    他再也成不了機械師,可是亞瑟……亞瑟能行。他那全部理想會在亞瑟身上得到實現。在追求命中注定,無人知曉的前途時,孩子將會踏碎父母心愛的一切,而他自己卻並不知道。

    他的長相隨母親。單從外貌看,比爾幾乎沒有把任何特點傳給他的愛子。大腦門、小個頭、乾瘦結實的身材——他們的共同點就是這些。他的長相完全像母親。嘴、頭型、端正清秀的輪廓、淺色的頭髮、修長的手指、長長的細眉——都像她。現在還沒有看到他的眼睛,但也一定是藍色的。

    「亞瑟,是這麼一回事,」比爾接著說。「這位老爺想讓你受教育。」

    小伙子用驚恐的目光迅速地掃視了一下父親和亨利,隨後又垂下了眼簾。

    「你去上學,學習數學一類的課程,包括代數、還有機器製造……」

    「等一等,潘維林,」亨利截住了他的話。「我來向他說明。小朋友,聽我說。你父親救了我兩個兒子的性命,我想報答他。他要求讓你受教育。我當然很高興。但你首先應該明白:要想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就得艱苦奮鬥。如果你不能掌握學校教給你的東西,那麼不管什麼樣的學校對你都不會有好處。我只能給你提供學習的機會。但是你能不能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取決於你自己。」

    他沉默了一會兒,聽不到回答。小伙子仍然沒有抬起眼睛。瑪吉向前欠了欠身子,嘴也稍稍張開了一點。她深深喘著氣,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時爾握緊,時爾鬆開。

    「這樣吧,」亨利接著說,「如果我把你送進學校,你能表現得很好,勤奮學習嗎?能努力不使自己的親人蒙受恥辱嗎?」

    「能的,老爺,」小孩低聲回答。

    「你不會驕傲自大,游手好閒,不會忘記為培養你成人而含辛茹苦的父母嗎?」

    「不會,老爺。」

    「你父親說,讀、寫、算你都會。」

    「是的,老爺。」

    「好,很好,」亨利和氣地說。「咱們把這件事情要安排得妥當一些。先讓他上一年學,看看情況怎麼樣。如果一年以後我們看到,他有學數學一類課程的天份,如果他真是一個有才能、有耐性、又很勤奮的孩子,那麼我願意讓他受到很好的商業教育。以後也可能教他會計學一類的知識。如果他能一如既往地表現得很好,那麼,等他成人後,我盡力給他找個職業。我想,只要有我的推薦,我堂兄不至於拒絕試用他。今後是否有發展前途,取決於他本人。」

    「感謝您,先生,」比爾遲疑地說。「這些學校也教數學嗎?我想把他培養成真正的……」

    「亞瑟,」比阿特麗斯招呼著,「請到這兒來。」

    他順從地走過去,又好像不太願意,停了下來,眼睛仍然看著地面。

    比阿特麗斯看到兩個男人還在全神貫注地談著話,瑪吉仔細聽著他們,便俯下身去,低聲問孩子:

    「小朋友,你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嗎?難道你不願意上學嗎?」

    他仍然不說話,只是兩隻腳來回倒換著。

    「說呀。難道你不想比現在知道更多的東西嗎?」

    「怎麼不想。」

    「那麼是不想上學嗎?你怎麼啦,害怕嗎?」

    「不是,夫人。」

    「那是怎麼回事呢?」他慢慢回過頭去,看了瑪吉一眼,又垂下了眼簾。

    「媽媽會哭的……」

    原來如此!

    「你說,亞瑟,你媽媽現在好受嗎?」

    他搖了搖頭。

    「你看,你父親因為你不能上學而痛苦,她不可能好受。如果你上了學,夏天就可以回來看媽媽。大概你自己也會看到,她的心情會好得多。我還要告訴你一些事。你媽媽再也不會那樣困難了。你們將會有一所新房子、一隻新帆船和一頭好母牛……」

    孩子頭一次抬起了頭,她到了嘴邊的話也打住了。對,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但是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藍眼睛。這是深海才有的那種青玉般的藍色,他的眼睛裡怎麼會流露出悲傷呢?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要擔心媽媽。你父親救了我們的孩子,我們無限感激他。我們會關心她的。告訴我,你當真想學數學,成為一位機械師嗎?」

    「我盡力爭取。父親希望……」

    他的話中斷了。

    「我知道,你會竭盡全力的。但是,你也許還想成為別的什麼人吧?」

    他默不作聲,點了點頭。她把孩子拉到自己身邊。

    「你想成為什麼人呢?我們很樂意幫助你。如果讓你自由選擇,你想成為什麼人呢?」

    多麼憂傷的眼睛啊!她緊緊擁抱著他。

    「你不願意告訴我嗎?」

    他終於大膽地說了。

    「我想……宰豬,」他低聲說。

    幸好她早已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臉部表情,所以沒有暴露出她的內心變化。剎那間,她閉上了眼睛,但孩子並不知道,他的話刺痛了她。

    在長滿石楠的平原這一帶,在偏僻的農場,屠宰牲畜的是一些走鄉串戶的肉販子,他們收費不高,偶爾還順便販賣點魚,倒賣豬和小牛。就在昨天,她經過高崗上的農場時,還轉過臉去,怕看到那個一臉凶相、魁梧高大的漢子,拉著一口尖叫著的豬去宰殺。她沉默了片刻,還是那樣小聲而親切地問:

    「你為什麼想幹那一行呢,親愛的?」

    孩子你又把眼睛移開了。

    「豬叫得太慘……我想很快殺死它們。」

    她的心緊縮起來。他還不到十三歲呀……施恩的人都是幸福的。不,不,在這種年紀,他們已經懂得,賜與動物以盡快的死亡是一種仁慈。

    「亞瑟,」她又沉默了片刻後,問道。「你不想長大後當大夫嗎?你將給病人治病,幫助他們恢復健康。」

    「怎麼不想,夫人。只是……」

    「真的想嗎?」

    他絕望地搖搖頭。

    「大夫都出身貴族。」

    她拍拍他的肩膀。

    「那沒有關係,你還來得及選擇。首先要上學,受普通教育。到時候再看吧……」

    瑪吉突然哭著喊起來:

    「布里斯托爾!不行,不行,老爺,不行,我不能……我怎麼也不放人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我以為是在卡梅福德呢。要是那樣,他每個星期天還可以回家。從特列南斯有車……」

    「住嘴!」比爾生氣地打斷她的話。「那兒能教會他什麼?老爺,不要聽她的。她以為卡梅福德那些美以美會的假仁假義的人能照顧孩子,不讓他在學習上偷懶。亞瑟就這樣也能學好,用不著別人來管閒事。」

    瑪吉祈求似地握緊雙手,轉向比阿特麗斯。

    「不要讓他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夫人!我見不到他了。」

    比阿特麗斯沒有說話。

    「好了,您這是怎麼了,」亨利說話了。「如果您想讓孩子受教育……」

    瑪吉絕望地痛哭起來。亞瑟憂傷地看了看比阿特麗斯,隨後走到母親跟前,撫摩著她露在外面的胳膊肘。

    「不要哭,媽媽。不要這樣。」他低聲說。

    出現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沉悶場面。

    「您聽著,」亨利開口說話了。「既然辦事,就要辦得像樣。你們知道,弄不好會拾了芝麻,丟了西瓜。我懂得,離別對母親來說,是非常痛苦的。可是要知道,沒有一個母親能避免這種痛苦。我們的孩子也在離家很遠的地方上學,我們只是在假期才能見到他們。我們當然也會安排讓您的兒子回家度假。即使是布里斯托爾也不是最理想的地方。如果您願意知道,那麼,我要麼完全放棄讓他受教育的念頭,要麼就做力所能及的一切。開始讓他上普通學校,以後把他送到倫敦去上一所好商業學校,在那兒他可以……」

    他的話被打斷了,瑪吉號啕大哭起來。

    「去倫敦?去倫敦!無論如何也不行,老爺!不行,不行!」

    她雙手抱住兒子,轉身對著丈夫。「比爾.潘維林,如果你把我的孩子送到倫敦去,我永遠也不能原諒你……永遠,一直到死!我們非常感謝您,老爺,我知道,您希望我們好。但是最好還是讓我能看到他……」

    她向比阿特麗斯轉過身去。

    「如果是您,會把自己的孩子單獨留在倫敦嗎?那是一個罪惡的城市……那是多瑪和蛾摩拉。難道我不知道在倫敦人們都會出什麼事嗎?他們可能不知道,可你知道呀,比爾。帕德斯托的一個煙囪清除工的孩子是三年前,在米迦勒節前走的,他幹了些什麼,你還記得嗎?交了一夥壞人,結果,結果成了苦役犯……使父親的心都碎了。還有包爾維爾的閨女到那兒去幹活,又出了什麼事?」

    「那咱們的閨女又出了什麼事?她可是沒有邁出過卡梅福德一步……」比爾小聲說道。「啊呀,瑪吉,瑪吉。誰要是天生命苦,就是待在卡貴西安也會出問題。誰要是命好,倫敦也不可怕。」

    瑪吉瞪著他,兩隻手緊緊抱住臉色蒼白的孩子。

    「你的一切我都忍受過了,比爾,你自己明白!不管你是打我、罵我,我都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違抗的話。我和人在一起生活並不好受。我給你生了那麼多孩子,但我絕不把我最好的孩子,我的小羊羔,交給倫敦的那些惡狼。他是我的!你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比爾,我可放在心上……不行,老爺。就讓我的孩子和我們留在一起吧,他不尋求好命運。上帝幫助我,會使他不受壞人的影響……」

    比爾跳起來,抓住妻子的肩膀。

    「不要這樣,爸爸,不要這樣,」亞瑟尖聲叫喊。

    「有生以來頭一次幸福朝著孩子微笑,可你卻讓你的那些美以美會的胡思亂想弄昏了頭,你想把一切都毀掉嗎?是這樣嗎?」

    「爸爸!爸爸,不要這樣!……你們不要讓他打媽媽!」

    孩子拚命抓住父親緊緊壓在母親肩膀上的那隻手,想把那些有力的手指扳開。

    亨利一開始被這突然的行動驚呆了,但他立即明白過來,便抱住狂怒的比爾,拖開他。

    「潘維林!上帝保佑,您想想,您這是幹什麼呀!」

    比爾用手擦了擦額頭。

    「我……我不想……瑪吉,饒恕我吧,老太婆……我沒有想要……」

    他坐下了,用一隻手摀住眼睛;氣喘吁吁,張著嘴急促地喘著氣。

    瑪吉渾身直打哆嗦,藏在兒子的懷裡;誰也看不到她的臉。

    比阿特麗斯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

    「把孩子托付給我吧,潘維林太太在。我把他和我的女兒一起來培養。」

    「比阿特麗斯!」亨利喊了一聲。

    看來,周圍的人全都瘋了。大約整個英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加知恩的父親了;可說什麼也不能把康沃爾郡茅舍裡的一個破衣爛衫的小孩……把這些瘋子的兒子帶到自己家裡去!……

    妻子轉過身來看著他;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樣子。

    「亨利……為了紀念包比!」

    這個高大有力的人哆嗦了一下。自從她低聲對他說「包比被踩死了」那一天以後,他這是頭一次從她嘴裡聽到這個名字。

    她把雙手伸給了他。

    「幫幫我吧,親愛的。我還從來沒有向你提過什麼要求。」

    他眼睛裡閃著淚花。

    「好吧,當然,親愛的,一切……只要是你想做的一切。我包比……」

    潘維林一家三口默無一言地看著他們。亨利握著比阿特麗斯的一隻手,她把另一隻手伸給了他們。

    「一年前,我親眼看見一頭瘋牛踩死了我的小兒子。如果你們把亞瑟托付給我們,他將頂替我小兒子的地位。在我們家,他什麼壞事都不會學到。你想當我的兒子嗎?亞瑟?」

    他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然後慢慢走到比阿特麗斯跟前,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她默不作聲地又把亨利的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後吻了吻孩子的前額,亨利就像完成一種宗教儀式一樣,學著她的樣子做。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在馬車上,亨利頭一次感到,他已經熱戀了十五年的妻子用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