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需要您的幫助了,」在包維斯給比阿特麗斯端來茶的時候,她欠起身對他說。
她渾身無力,一動不動地躺了三個鐘頭。從村子裡回來以後,她去看望孩子,在那兒忙了一陣,累得出了一身冷汗,筋疲力盡地回到書房,就躺下了。現在後背的疼痛已經開始減輕,自從發生那場災難以後,每當比阿特麗斯精神上或體力上過度緊張時,後背就疼。她臉色蒼白,眼睛下出現了黑圈,她看了看包維斯,收起了笑容。他的臉看上去非常像滿腹牢騷的老公羊,露出一副習以為常的鄙視而又不滿的神色,他把一枝她喜愛的石楠放在桌上的盤子旁邊。她瞭解他的脾氣,斷定今天可以和他談話。
「裡維斯先生回來了嗎?」她問。「他剛出去,夫人。和特爾福德先生一起出去的。您看他們正順著小路往下走。」
「這麼晚才去?」
「他們算了一整天,現在是去找比爾商量。」
「還要和包爾維爾談談。早晨我們見過了老頭。但我們太匆忙了,只來得及露了一個面,光感謝了他,答應晚一點再去,因為要漲潮了。請坐吧,包維斯。我們想收養潘維斯的一個男孩當兒子,我哥哥告訴您了嗎?」
「告訴了,夫人。」
他很不樂意地回答道。比阿特麗斯微微一笑。
「您大可不必對我說,我擔負起一項困難的任務,非常困難的任務。如果我不想失敗,就要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還需要朋友們所能給予我的一切幫助。」
「是這樣的,夫人。」
「但我仍然相信,我能擔當得起來。」
「但願如此。」
「您認為不行嗎?請告訴我,包維斯,您知道今天早晨潘維林家出了什麼事嗎?」
「當然知道。特爾福德先生告訴了我一些。裡維斯先生也談了。」
「父母裼爭論,他們也對您談了嗎?」
「對,這並不使我感到驚奇。」
「據您看,我是不是太冒險了?這一點我知道。但無論我們選擇什麼途徑,難道我們能肯定準會有幸福的結局嗎?」
「未必。」
「我也這樣想。您瞭解他的父母——他們怎麼也談不攏。」
「每個人都把孩子往自己那一邊拉,而孩子又有自己的想法。是呀,事情很清楚。既然您想解救他,哪怕只是想試一試,您也不能中斷。」
「他的父親救了我的兒子。」
「他卻差一點使自己的孩子成為孤兒。是啊,的確是這休閒,您只能作這種選擇。哪怕只有一點希望,也比什麼都沒有好,而且看業,要不就自殺,或者就是順便殺人,不然,就都得一下子來解決。」
「這麼說,您也想到過這一點?」
「當然,沒說的,把肉拿給餓狗看,然後又拿走——這是危險的把戲。比爾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您大概不知道,他多麼困難。他們想讓孩子成為機械師,已經六年了。他和妻子年復一年省吃儉用,攢了一點錢,在一隻捕魚帆船上入了一股——這一切都是為了攢錢讓他上學。可船在特列沃茲海角遇上了霧,沉了底,他們受到的損失太大了,弄得分文不剩。」
「多可怕啊!」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還有呢。後來他突然決定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卡梅福德當傭人,她傻頭傻腦。任何人都可以預先警告比爾,會有什麼結局。姑娘長得不錯,藍眼睛,淡色的頭髮,就是腦子太笨。從小受的教育就是:父親的話是聖旨。他本來應該明白,換個人向她發號施令,她也同樣會俯首帖耳。用腳踩她,她也不會反抗。可是偏不行,他堅持自己的做法。我對他說: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干力所能及的事。但是他連聽都不聽,他只要一拿定主意,就像熊一樣地硬闖。」
「我理解。後來又出了和裡維斯夫人鬧翻的那件事。」
「對。她和蒙特斯圖亞特夫人想把他們一家從這兒趕走。」
當時那兒正流行麻疹,他的一個男孩死了,他們只有這個孩子機靈一些。不,還沒有亞瑟那樣靈,但比其他孩子強。後來瑪吉就和美以美會拉上了關係;她現在只知道唱讚美詩,什麼也記不住,無論是什麼日子,總把飯燒糊,她只嘮叨一件事——無辜羊羔的血。我有時就想,在這兒可不要流什麼血。現在,當幸福終於向他微笑的時候,如果她還用那些美以美會的怪念頭去擋他的道,他腦袋一熱,大概會掐死她,等他以後醒悟過來,又會一頭紮到懸崖底下去。您不要以為比爾是一個惡棍;有多少人因為殺人而被絞死,其中大概有許多人連想都沒有想過要殺人。更多的是因為一時糊塗,並非懷有惡意。」比阿特麗斯一字不漏地聽他講。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很高興,您也理解這一點。但如果我勝任不了,那將是一種不幸,對我的打擊,並不比對潘維林一家小。你理解嗎?」
他笑了。
「您仍然認為,」她補充說,「我會失敗嗎?」
「既然您如此直率地問我,夫人,如果您不見怪,我就坦率地回答您。我不說這件事毫無希望。既然您問我,據我看,事情的實質在於,您和您的全家是否能擔起這副擔子。收養兒子也有各種方式。您當然比許多人都好,我不否認。但你們都是貴族,孩子是漁民的兒子。您既然收養了他,就要讓他覺得他是你們家的人,否則不會有好結果。真要是那樣,還不如讓他留在家裡,和愛他的那些人一樣挨餓哩。」
「您認為我不會愛他嗎?不,我明白您想說什麼。但是您對我丈夫的看法不公平。能增強我的生活慾望的事,都會使他高興。不知您是不是相信我的話,即使是貴族,有時也愛自己的妻子。」
「對,我明白這一點,夫人。就像許多別的東西一樣,愛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
「對,在我們中間,這種幸運兒並不多,這是對的。那麼您是對誰不放心呢?我的兒子嗎?」
「有點。」
「是呀,您對他們有看法,我並不驚奇。他們粗魯、愚蠢,給大家帶來許多麻煩。可是您自己也曾經當過孩子。難道在他們這種年齡,您就是規規矩矩的嗎?」
「當然不是,夫人!我也遭到毒打。」
「折了腿和手腕脫臼,跟挨一頓鞭子抽是一樣的。您不覺得昨天早晨發生的事能使他們學到點東西嗎?」
「好像是這樣。」
「您試著盡可能對他們體諒些。您見到的,是他們表現最不好的時候,但總起來說,他們並不比別的孩子壞。這是最難對付的年齡,學校給他們的影響也不如我希望的那樣好。再說,您別忘了,整整一年,他們過的是沒有母親的生活。的確,在這件事情中,我的罪過比他們的大。」
她長歎一聲。
「從去年夏天起,我沒有給他們寫過一封信。他們回來過聖誕節的時候,我正在重病之中,經不住驚動。可是孩子們成長的時候,需要人照管。現在全都過去了;我心靈上的病也痊癒了,只剩下肉體上的病痛。您瞧,他們會好好對待亞瑟的。他們幾乎老不在家,總在學校裡;可亞瑟將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我的小閨女現在也要從頭學起,頭一年,我可以教他們一起學習。」
「就是,就是,夫人。全部災難就在這裡。使我最擔心的並不是男孩子,而是那位年幼的小姐。」
「格拉迪斯嗎?您怎麼想的,包維斯。她還不到九歲呀!」
他點點頭。
「已經不小了。有教養的小姐,就是八歲也能使窮孩子感到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像個窮光蛋一樣來到人世間。到時候您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比阿特麗斯突然笑了,打斷了他的話。
「有教養的小姐!如果您瞭解我的格拉迪斯……她簡直是一個翹鼻子的淘氣鬼,世界上沒有第二個這樣好心腸的姑娘。還是一個小娃娃的時候,不管她碰見誰,都把糖或者蘋果遞給人家。六歲的時候,她願意收養走失的狗,願意把任何不念舊惡窮茨岡人帶到家裡來,那才真是髒得要命的乞丐,狡猾透頂,每次我們都費好大勁才能阻止她這樣做。格拉迪斯完全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和飛禽走獸都是她的好朋友。再說以後亞瑟也不會很髒。」「當然,夫人,我知道會把他洗得乾乾淨淨。但吃飯時的舉止和優雅的談吐,這些好風度不是一下子能學會的。我不願意看到孩子成為笑料。」
「更需要擔心的是另一種情況。自從……格拉迪斯感到很孤獨。哥哥們親近她,什麼都讓著她。要是您知道他們多麼愛妹妹,您對他們的看法就會好一些。但是她很少見到他們,他們也認為她很小,所以嬌慣她。她會感到幸福,因為她又有了夥伴,她會像一隻小狗一樣,跟在亞瑟後面跑的。如果他還不是那樣不懂禮貌,她就會非常喜歡他,不斷向他表示親熱。」
「您的傭人呢?」
「他們都規規矩矩,心腸好。您已經見過了愛蓮和羅伯茨。他們都珍惜自己的位置,您不必擔心,我會隨時提防著。我們的老管家會給我以大力的幫助。只要我們能回家,我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好。可是在這兒,我非常需要別人幫忙。那孩子很激動,被弄得有點糊塗了,起初對任何小事都會很敏感的。他對我們完全不瞭解,這兒還有一位裡維斯夫人……在他洗完澡,換好衣服以前,在多少教會他一些正確的言談舉止以前,不管我們怎樣保護他,他也必然會有不愉快的時刻。以後他就會感覺到,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已經不一樣了。」
「比爾傲裡傲氣,瑪吉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左鄰右舍的舌頭比毒蛇還要毒,妒嫉心又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東西,依我看,這孩子還是越早離開越好。」
「您說的對,但是在迪克的骨折癒合以前,我們不能動身。這怎麼也需要兩個月。一切都不順心。那孩子總好像如坐針氈:搖擺於兩個世界之間,痛苦地等待著和母親分別。但這都是不可避免的。為什麼我需要您的幫助,現在您明白了嗎?」
「我一定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謝謝,包維斯,我只要求您這一點。咱們就開始行動吧。照您看……」
「依我看,首先應該好好給他洗洗,看看他身上還有沒有留下髒東西瑪吉儘管很窮,卻也很注意衛生,但是……」
他富於表情地聳了聳肩膀。
「但是,」比阿特麗斯接過他的話說道,「如果咱們也不得不十個人住在一間茅屋裡,也不會比他們顯得更乾淨。當然,必須關心他的清潔衛生,又不讓他感到受了委屈。」
「把這件事交給我吧,夫人。我會和他處得很好的。把他交給我一兩天。只是有一個問題:可以把他洗得乾乾淨淨,但是如果他又穿上那套有臭味的破衣服……」
「迪克的衣服他不能穿嗎?儘管亞瑟大一歲,恐怕他的衣服亞瑟穿著還太大。但是,在他還沒有新衣服以前,先穿穿也許沒有關係吧?」
包維斯搖搖頭。
「不行,夫人,在他離開這裡以前,不要給他穿好衣服。兄弟們穿得破破爛爛;他會感到自己象鸚鵡一樣——鄰居們也會瞪大眼睛,又該胡說八道了。不要一下子全變。在帕德斯托有賣當地小孩子們穿的衣服。您給他買,給吉姆和瓊尼也都買一件絨衣、一件工作服、一雙平常穿的鞋、一件比較體面的、假日穿的上衣,就像包爾維爾的孩子們去教堂時穿的那種。在你們回家的途中,亞瑟可以穿迪克少爺的衣服,把他的東西都給瓊尼。」
「您說的全對。大概我明天就可以和他一起去帕德斯托買這些東西。」
「未必行,夫人,您的精神不那麼好。再過一兩個星期咱們就要忙了,如果您再躺倒,我們就不好辦了。去帕德斯托太遠,路又不好走,而且還要跑商店——這得整整一天。如果您信得過我,我去給孩子們買衣服,只是您告訴我可以花多少錢。您自己暫時休息一下,看看孩子們,而且我也會有機會仔細觀察一下這個小伙子。」
「這就大大減輕了我的負擔。當然,您根據需要去花錢好了。」
頭天晚上,亞瑟聽傑布斯說,讓他「一清早先到上邊去,」
天剛朦朦亮,他就到了,穿著家裡僅有的最好的衣服,一副順從的而又驚慌的樣子,就像一隻知道要當犧牲品羊羔。
瑪吉盡了最大的努力。一絲不苟地用肥皂給他擦身子,臉、脖子和耳朵都乾淨得發亮,又軟又滑的淡色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雙瘦腳穿著哥哥的那又打了補丁、已經走形的大鞋、因為家裡沒有再好的鞋了,腿因而顯得更細。上衣看上去又實在太小,這使他感到很難為情。
比阿特麗斯在哥哥的書房裡穿衣服,她從窗戶裡看見,一個打扮得難看的小孩,頂著風雨,爬上懸崖,便親切地朝他招了招手。她很快來到廚房,亞瑟已經坐在愛蓮和包維斯中間,像經常挨餓的孩子那樣,貪婪地吃著早餐。她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淡黃色的頭髮。
「好孩子,來得真早。我有一個任務委託給你。你能幫助我嗎?」
「可以,夫人。」
「今天我不能抽出很多時間關照你,因為可憐的迪克早晨情況不太好,顯得垂頭喪氣;我要照顧一下他和哈里。咱們暫時還不能開始學習。但包維斯要去帕德斯托,我想讓你和他一起去,幫助他給吉姆、瓊尼和你自己挑選衣服。我知道他們衣服的尺寸。」
「請原諒,夫人,是給我們買新衣服嗎?男孩子全有嗎?」
「不光是男孩子——大家都會有新衣服,你們全家都是會有新衣服。」
「媽媽呢?」
「當然。但是媽媽的衣服,你可不會挑選。等迪克稍微好一些,我就和你媽媽到帕德斯托去一天。可是如果你和包維斯為你們兄弟幾個買些吃的和穿的,就是一個好的開端。清單在您手裡嗎?包維斯?請順便找一下土地丈量員,請他來一趟。出了什麼事,亞瑟?」
「請原諒,夫人,我們要快點動身。大車十點鐘出發去特列南斯,路程很遠——步行要走兩個鐘頭;我們應該快一點。」
「你們不乘大車去,小朋友,我們有轎式馬車。包維斯趕車。瞧,馬車從山上下來了。包維斯,不必忙。我們通知亞瑟的母親,說他夜裡才能回來。你們倆在帕德斯托好好吃頓午飯。」
小孩的眼睛裡仍然露出不安的神色。
「請原諒……」
「什麼事?」
「他病得很重嗎……迪克少爺?」
是啊,和這個孩子談話,需要字斟句酌。他那靈敏的嘴角已經垂下來了,一種強烈的憐憫之情又打動了比阿特麗斯的心。她連忙安慰他說:
「不,不,小朋友,別擔心,他很快就會好的。他很快就會好的。他就是腿疼。很明顯,他受的罪比哈里多。下星期你就可以見到他,但你先要盡量習慣叫他迪克。他還不知道,他有一個新哥哥。好吧,我該去看看他了。這是給你的,」她在他的盤子旁邊放了一個閃閃發光的半克朗硬幣。
他瞪大了眼睛。
「請原諒,夫人,我拿它有什麼用呢?」
「隨你便。在帕德斯托買自己喜愛的東西。」
他眾桌子後面走出來,像著了迷一樣,把硬幣緊緊攥在手裡。早晨剛醒來的時候,他認定昨天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在夢裡什麼都能見到。可是現在他並沒有睡覺,夢卻還在繼續:馬車,像是給老爺準備的;早餐吃的是腸子和馬林果醬,半克朗貨真價實的銀幣,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沒有人說你。
晚上,他回來了,吃得飽飽的,抱著大包小包;眼睛困得都睜不開了,但嘴角上還浮現著一抹微笑:多麼美好的一天啊!但當他聽說,等待他的是洗一個熱水澡,在穿這些新衣服以前,必須爬到澡盆裡去,便感到大失所望。他彬彬有禮、但又堅定不移地解釋說,雖然還不到星期六,但他昨天晚上已經好好地洗過了,到下星期六以前不必再洗澡了。可是一切都得照規矩進行,。他碰上了包維斯那不可動搖的決心,儘管又辯解了一番,最後還是很有禮貌、但又不以為然地順從了,好像是為了保持和睦,才向極不合理的要求讓步一樣。任何人都明白:連著兩天洗澡——這未免太過份了,即使對最隨和的人,也不能要求他具有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
包維斯走出廚房,匯報事情的進展情況,笑瞇瞇地瞧了比阿特麗斯一眼。「不管孩子多麼聽話,也可能有固執的時候。但願您不要認為收養了一個石膏小雕像。我說服他洗澡,就費了好大的勁。」
「這真是謝謝您了,」沃爾特小聲說道。
「沒有什麼,」亨利寬容地說,「依我看,這也不能怪他。無論如何你們也不能忘記,他是怎樣的家庭裡長大的。順便說說,很少有小孩喜歡肥皂和水。我還記得,我那麼大的時候,瓊斯太太不止一次和我吵架。還有迪克……去年還把這種事記在他成績報告單上。沒什麼,親愛的,他長大就會明白的。」
比阿特麗斯愉快地大笑;只是在童年時她才這樣笑過。沃爾特哆嗦了一下,好像他突然看見了幽靈。
「你們知道,我是多麼高興,因為他畢竟是一個凡人,而不是一位天使,」她說。「今天早晨我嚇唬了他一下,他真是個好孩子。」
「你可以放心,」沃爾特說,「這個最怕洗澡的孩子,即使很好,也總還是個孩子。」
「也可能,」亨利補充說,「等他和我們熟悉了以後,就不會顯得如此的完美。」
「不老爺,」包維斯說。「他會很好的,您不必懷疑。您瞧,他用自己的錢都買了些什麼。當然,不管他多好,你給多少冰糖,他會全吃光,他吃的那頓午飯足夠兩個成年漢子吃的,他不會餓死。他是好孩子,這是必然的,他不會像某些人那樣,違背自己的意志行事。」
亞瑟很快就出現了,像一位穿結婚禮服、羞答答的新娘子,被領進客廳,讓他新認的親人看看。他鞠躬致意,比昨天更穩重,回答問題時也不吞吞吐吐,但聲音仍然只是勉強聽得見。由於這種認親頗不尋常,亨利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盡量保持一個當父親的應有的態度。
「好吧,讓我們看看,你都買了些什麼。瞧,你有多少包東西。鞋,挺好。但願鞋很耐穿,不然在這裡的石頭地上很快就會穿破。這是工作服。吉姆和瓊尼的全套衣服——和你的一樣。孩子穿工作服可太好了——短上衣不會弄髒,母親就省點事。籃子裡的紙包裡是什麼?」
「禮物,先生。」
「啊呀,禮物!哪兒來的禮物呢?」
「特爾福德夫人給了他半克朗零花錢,老爺,」包維斯說。
「你買了這麼多東西,亞瑟,剩的錢大概不多了吧?」
「是的,老爺。包維斯先生給了我一個先令和五個便士。」
「原來如此!那麼你一共有多少錢呢?」
「三個先令十一個便士,老爺。還剩下半個便士。」
他把自己買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給弟弟妹妹買的便宜玩具,給最小的孩子買了一個小鈴鐺,給珍妮的絲帶,給吉姆的一卷細繩子,給瓊尼的小一珠子,又給潘維林買了一包煙絲,給全家買了一包點心。亨利每次都恰如其分地讚揚一句。
「我簡直不明白,這點錢能買這麼多東西。這大概是你給自己買的吧?看來,給每個人都買了。你什麼也沒有給母親買嗎?」
「」買了,老爺,包維斯連忙替亞瑟回答。
籃子裡還剩下兩包東西,其中有一包很長,包紮得特別仔細;這時孩子流露出一種非常可憐的神態,比阿特麗斯插話了:
「最好下次再說吧。已經很晚了,如果亞瑟摸黑回去,路又很滑,他還帶著這麼多東西,母親未必放心。」
亞瑟膽怯地說:「對。我該回家了。」
「對,」亨利說。「他快要睡著了。好吧、回家去吧。告訴你父親,我明天再去。」
沃爾特站起身,拿起幾包東西。
「比,我把他送過那一段不好走的路。要是我,就把這些小東西都塞到衣服口袋裡去,亞瑟。」
他們已經走到門口,但從孩子的臉上可以看出,他還有心事。他在門口回過頭來,用央求的目光看了包維斯一眼;包維斯跟著他走了出去。他很快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紙包。
「這是給您的,夫人。他怎麼了不敢親自交給您。差點哭了。」
比阿特麗斯給丈夫看亞瑟送的禮物時,眼淚蒙住了眼睛。這是一隻廉價的帶碟子的茶杯,上面是紅藍玫瑰花圖案。還有題字:《帕德斯托紀念》。
「這是他的深情厚意,」亨利說。「好樣的。但是膽子太小了,應該教他不要這樣。他為什麼不願意讓我們看他自己買的東西呢?等一下,等一下。如果那一包東西是給母親買的,也就是說,他什麼也沒有給自己買。」
「他給母親買了兩件禮物,老爺;第二件在他的衣袋裡,可不輕易給別人看。其他的他都不在乎,可是得給母親買兩件禮物:一件他今天就給她,另一件要在明天早晨才給,好讓母親吃一驚,因為據他說,「母親一輩子都沒有收到過禮物。」我們挑選了半天。找遍了整個城市。什麼都看過了——成本的讚美詩、鍋、絲帶子。最後選中了一枚鑲著一塊天藍玻璃的銅胸針和一盆天竺葵。」
「這麼說,他什麼也沒有給自己買?」
包維斯止不住地大笑起來。
「不,不,老爺,他還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聖人!他只不過是忘了,等他想到的時候,只剩下一個半便士了。他當時很難過,我以為他一定要哭了。我又給他六個便士,但是他不要。後來看到只賣一便士的口琴,又高興起來了。高興極了,在街上就吹了起來,像個六歲的孩子。」
沃爾特順利地把他送過了危險地段,便向亞瑟道了晚安,亞瑟擺擺頭作為回答,慢慢往懸崖下走去;他新上衣的所有口袋都鼓鼓囊囊,手裡還拿著幾包東西,還有些東西搭在肩膀上。他臉上是一副憂愁和擔心的表情。
現在只剩下他獨自一人,一陣陣懷疑襲上心頭,他感到難以忍受,渾身發冷。三個先令和十個便士他花得對嗎?沒有花錯嗎?如果他再考慮考慮,不忙著買,他也許可以挑選得更好一些吧?他一次又一次地算著自己花掉的錢。
六便士的點心,五便士的玩具——一共十一便士。我還不如給最小的妹妹買一又防寒的小手套。冬天一到,她大概又會凍壞的,可憐的小妹妹。去年,她的手指都凍腫了;她哭得多麼可憐啊。給母親應該買一個印有聖衛斯理先生畫像的高水罐,這真不錯……三個先令十個半便士——可觀的數目,可是一花起來,不知不覺就花光了……
雨停了,天空多麼晴朗,呈現出一片緋紅色,雲朵就像雛雞的羽毛一般……黃澄澄的。天是那麼高……這是要起風的徵兆:風要是從那邊吹來的,早晨就一定會變天。
他舔了一下手指,把它舉起來,想知道風向。
啊,帕德斯托的煎牛裡脊真好吃,那些調味汁和青菜都是很可口。遺憾的是,家裡沒有人嘗過這些東西。
老爺們呢,只要他們想吃,就可以吃到煎牛裡脊,還有李子醬點心一類的東西。「這些老爺真無聊,」父親說過。他有時候說些話,簡直就是一種罪過。實際上他並沒有那樣想。包維斯先生是這樣說的:「你應當為你的父親感到自豪。不是任何人都敢到魔鬼牧場去救溺水的人。」這是真的——沒有人敢鑽到那兒去,而且還是在漲潮的時候。老爺也不都是壞的。裡維斯先生心地善良,包維斯先生就這樣說過。可是裡維斯夫人——再也沒有比她更壞的人了!還有那所大院裡的老太太。她們倆壞透了。
也許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吧?不對,這位夫人就不這樣,她心眼好。她不愧是裡維斯先生的妹妹。
萬一她不喜歡那個杯子呢?真夠貴的……整整六個便士。我要是不買杯子和口琴,就可以買小手套了。七個便士。天竺葵八個便士。真不少錢。可是媽媽會喜歡的。花都是紅的,每朵花的當中有一顆星,一顆小紅星;象別針那樣翹著,多漂亮。每顆星發五道光。正好五道,我數過。
海星也發光,可是它們是一條一條的,像幾根針那樣翹著。有了海星,魚可遭殃。它們有時發五道光,有時三道,有時四道,有時整整七道。
天上也有星星。它們沒有光,只有在霧中才有。一般看上去它們好像是圓的。有霧的時候,它們怎麼會有光呢?也許這在字典裡說明吧?
早晨媽媽看到胸針會高興的。她非常喜歡蔚藍色的東西。牧場上的那些蔚藍色花朵,她也愛……
應該還剩下半個多便士……珍妮的絲帶花了四個便士,胸飾六個便士。還有四個便士……這四個便士買了什麼呢?啊,對,買了煙草!有了煙,父親好受一點,一點煙末都沒有,已經是第四天了。啊呀,父親恐怕腳疼,腳都發黑了,腫了。
迪克少爺的腿也折了,大概也疼……迪克……她吩咐我叫「迪克」和「沃爾特舅舅」。那末管紳士老爺叫什麼呢?
瞧,海燕飛起來了。多麼近,一伸手就能抓到。吱吱叫——先是大聲,然後小聲,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我的口琴也能這樣: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好像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翅膀多麼漂亮……長長的翅膀尖捲了起來。父親說,是為了兜風。
你們這些天使,
降臨到我們地上來吧……
天使的翅膀尖也是捲著的嗎?他們也許不需要兜風吧?他們也許象大野鳥一樣翱翔,也許就在空中行走,像耶穌在加利海上行走一樣……多好啊——加利利海……加利利海……多麼舒暢。
那麼多小鰻魚,明天可以撈它一大批。可是父親不能去捕魚——他腳疼,船也沒有了。上帝啊!沒有船我們怎麼辦呢?那位紳士老爺可能給他買一隻新的吧?應該買。
海燕又在飛翔。多漂亮的翅膀——長長的,長長的……好像它能飛啊、飛啊,永不停留。要是我們也能這樣……飛……而且飛得很遠,很遠……很遠。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