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蓮走進房間,拉開了窗簾。
「孩子們都挺好,夫人。哈里少爺已經坐起來了,他們倆纏得我夠嗆,一直在問,早飯給他們吃什麼,迪克少爺說,昨天就沒有吃晚飯,現在餓得像狼一樣。」
「特爾福德先生已經起床了嗎?」
「是的,夫人。他和裡維斯先生一起出去了。他們到懸崖上去看出事地點。大概已經濕透了。現在下著傾盆大雨。」
亨利和沃爾特回家的時候,比阿特麗斯已經穿好了衣服。喂孩子吃完了早飯。她來到前廳時,他們正在脫雨衣,雨衣上的水直往下流。亨利臉色沉鬱。
「比阿特麗斯,我看過那個地方了……他們還活著,真是奇跡。」
她笑了。
「活得挺好!他們要吃馬林裡和李子。你去看看他們,不過你先吃點東西。他們剛吃完早點。亨利,不要讓他們多說話,能不罵就不要罵他們。他們想盡量表現得高高興興,可是一和他們談起昨天的事,他們馬上就會大哭。這對他們有害。在他們完全恢復健康以前,最好不要提這件事。給他們講講祭司墓碑,或者是讀點什麼給他們聽。現在去吃炸沙丁魚吧。」
亨利去看孩子了,比阿特麗斯朝哥哥轉過身去。
「沃爾特,等大夫一走,我和亨利馬上就去潘維林家。我該怎樣和他談呢?他們家是缺什麼呢?」
「什麼都缺!從腳上穿的鞋直到腦袋上方的房頂都缺。和一貧如洗的人打交道,就很難確定從哪兒入手。即使比爾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也未必能有別的答案。看來。他們是需要的是一所好房子和傢俱。還要一隻新船。不過我認為,你最好是找他商量去,」他用目光指了一下走進房來收拾桌子的包維斯。
「包維斯,特爾福德夫人找我打聽,照我看,潘維林一家最需要什麼。我認為是一所像樣子的房子。他們的茅舍已經不能住人了。」
包維斯收拾好盤子,帶著一副奇怪的表情,斜眼看了看主人。
「沒有錯,老爺。可是像樣的房子太貴了。也許特爾福德先生對這件事另有高見,先不說別的,需要買一隻新船。聽說舊的已經無法修理了。他也許會認為這就足夠了,是嗎?」
「包維斯,我認為您是很瞭解我們的,」沃爾特心平氣和地說。「特爾福德先生和夫人對錢的考慮,並不比您為他們設身處地考慮得多。」
「我覺得,咱們互相還不理解,」比阿特麗斯插話說。「我丈夫已經對我說了,為了蓋一所好房子,買一隻船,他打算賣掉一塊地,而且我自己還有一點私蓄,完全夠買傢俱和全家過冬的衣服。我操心的不是花錢,就是不知道送什麼和怎樣送,才不至於委屈潘維林一家。我需要一個好主意。」
包維斯把一摞盤子放在桌上,沉思想來。
「我懂了,好吧,夫人,船不難買,蓋房子也不難,如果非蓋不可的話。卡梅福德有一位能幹的承包人,特列南斯有採石場。在這一帶,石頭是最便宜的材料,也最適合於這種氣候:不怕風,不怕潮。運費不便宜,不過等收完土豆,馬車都空出來,我想馬爾丁不會要價太高,等捕撈的沙丁魚賣完,村子裡有不少人願意打零工。」
他轉過身,問沃爾特:
「老爺,您大概可以撥出一塊地皮蓋房子吧?」
「當然。」
「這可能激怒比爾。在「自由地產」一類的詞中含有……」他又端起那摞盤子。「不要給人一種恩賜的感覺。」
比阿特麗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恩賜?這個人救了我們孩子的命。他應該明白,我們至死也報答不完。」
「夫人,您和裡維斯先生這樣想,可是比爾並不知道。像他或者我這樣的老百姓不容易弄清楚貴族老爺們的想法。因為我們都沒有文化。」
他的語氣中包含一種憤怒的聲調,比阿特麗斯不由地又看了他一眼。他站在那裡,背朝著她。
「可以這樣說潘維林,」她溫和地說,「可不能這樣說您。您受過很好的教育,或者至少可以,通過某種方式自己求得了知識。我每天都發現,您知道很多東西。」
他一面鋪檯布,一面帶著他慣有的那種譏諷的冷笑回頭看了比阿特麗斯一眼。
「事實就是事實,夫人;可以說我是幸運的。我小時候受過三種好教育。我母親教會了我讀聖經和祈禱;我父親教會了我養馬養狗,主人又教會了我伺候開飯和保持沉默。這對我是最有益不過的了,」他端起了托盤。「隨後我就開始受教育。正如您說的,夫人,這是很好的教育。可對夫人們來講,它又是不堪入耳的……刮臉的水準備好了,老爺;我拿來了那套棕色服裝。」
比阿特麗斯目送他走出了房間。
「沃爾特,這些話裡包含著痛苦的回憶。」
「很多的回憶。包維斯經歷過無數次驚濤駭浪,大概也不可能全部講出來。遠征印度時,他曾兩次負傷,獲得過一枚獎章;參加過商船隊,沿胡格利河順流而下,又沿尼羅河逆流而上,繞過好望角;在直布羅陀,他當過軍官的侍從,在巴黎當過旅館服務員,在開羅當過廚子,後來還換過好幾種職業。」
「是什麼迫使他過這種生活的呢?」
「是他遭受到的悲劇。」
「我也是這麼想。他昨天晚上對我說,他失去了一個孩子。」
「他把這件事告訴你了?那麼說,他很看得起你,比。多年來,關於自己的孩子,他只對我說過兩次。」
「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來,這對他是非常痛苦的。」
「本來就是這樣。既然他已經對說了,那麼我想,如果我把他的生活經歷告訴你,他不會不高興的。」
「如果你能把有關他的一切情況都告訴我,我會很高興,」她說。「昨天晚上,他有些話給我留下了一種奇怪的印象……好像通過他,咱們就可以理解潘維林。」
「是不是因為他向你談起了自己?」
「不是。不是直接……好像他在暗示自己。」
沃爾特沉思片刻。
「我只能大體上說說。他是威爾士一個窮雇農的兒子;他的童年是艱難而又淒慘的:他在山裡放過羊。十四歲那年,就被雇到當地的『老爺之家』去了,那是一位二等男爵的莊園,在一個管家的監督下學習當傭人的本領。我有一次聽他說過,他在那裡幹了六年,除了每天大清早唱讚美歌以外,一次錯誤也沒有犯過。現在還是這樣,如果身邊沒有旁人,他有時唱一種奇怪的威爾士民歌,歌唱得非常動聽。」
「真的嗎?怎麼也沒想到!」
「據他說,威爾士大多數山民都是非常喜愛音樂。他很年輕就結了婚。她也是那家的傭人,而且像他一樣,被認為是個好傭人。她也愛唱歌。他好像很愛她。他們在男爵領地上一所小屋裡安了家。二十歲那一年,包維斯被指控偷了一枚有記號的半克朗硬幣——在他衣袋裡找到了它。他馬上就猜出是誰放進去的,如果允許他辯護,他能為自己洗刷掉嫌疑,但是男爵立刻派人去叫警察,把包維斯交給了調解法官,當他還是孩子的時候,這位法官審判過他一次。」
「是因為偷獵嗎?」
「他打死了一隻兔子。這不是偷獵,只不過是小孩子淘氣。但這就足夠了。」
「又是捕獵法!你認為咱們將來能成為一個文明國家嗎?」
「在咱們這一代是不可能的。然而並不只有英國才是這樣。你再想想法國!……自然,不會聽包維斯的辯護,把他判了型。錯案查明時,他已經服滿一年刑期。這段時間內,他的房子被賣了,妻子和孩子住在又髒又擠的慈善堂裡,都得傳染病死了,被埋在窮人墓地。這就像有人卑鄙無恥地污辱過他的親人們,比他遭受過的其他一切不幸都是更加引起他的切齒痛恨。從監獄出來以後,有人向他提出了許多皈依宗教的勸告,並給他五個基尼『作為安撫』。」
「他怎麼樣呢?」
「他把錢扔在地上,當兵去了。在軍隊裡,他過得不壞。在克萊夫的指揮下打過仗,其實他並沒有私自動用自己那一份戰利品和獎章,但在普列西戰役後卻被開除了。」
「重新當傭人了嗎?」
「不是!就像他親口對我說的那樣,『老爺們已經使他厭煩透了』。此外,他對流浪生活入了迷。所以準備了一把鋒利的雙鋒劍,從一個酗酒的法國廚師那裡學了一手烹調手藝,就周遊世界去了。據我所知,他見過不少世面。九年後,他得了急性風濕病,在里斯本下了船,身無分文;病得直說胡話,看樣子快死了。一些修道士收留了他,請來了大夫,我認識那位大夫,大夫怎麼也聽不懂他的話,就請我去聽聽是哪兒的方言。當他開始恢復健康的時候,我就開始向他學習威爾士語,這樣我們就常常見面。他在修道院待了四個月,在那兒又得了心臟病。我和大夫送給他衣服,又給了他一些錢。離開時他很委屈,差一點拒絕和我握手告別。他生氣,因為我當時的收入不允許我僱傭人。我一直沒有聽到過他的情況,後來他來到了維也納,是為了把他的積蓄交給我,如果我需要的話,而且不管我是不是需要,他要為我效勞。看來,他當時的錢比我多得多。」
「他從哪兒弄來的錢呢?」
「我問過他。他笑了,他說,一個人裝了滿肚子各種愚蠢的知識,仍然免不了要挨餓,但另一個會做地菇醬汁、穿著考究的人卻不必擔心挨餓。」
「我仍然不明白,他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通過正當途徑掙得這麼多錢。」
「這要看什麼叫做正當途徑。據我瞭解,還在里斯本時,他就考慮過自己的計劃。他能說一點法語,有高超的烹調手藝。他到了開羅,自吹是在凡爾賽宮學過烹調的法國廚師長,為他拿到高薪,他厚著臉皮到一位富有而又無知的老爺家裡幹活。」
「他沒有被揭穿嗎?」
「沒有。兩年以後,他帶著積蓄起來的沉甸甸的一包錢,還有一枚至今還戴著的綠松石戒指——這是老爺向他表示敬意的禮物——離開了那兒。」
「多麼奇怪的經歷啊!依我看,多少有點可怕。他一旦認準目標,就堅定不移,身上有一種超人的東西。」
「我同意。有時我也有同感。但我仍然沒有象相信他那樣相信過任何人。」
「我覺得,」比阿特麗斯沉默片刻,說道,「他能夠幫助咱們。在這樣兩個不尋常的人之間,應該有共同的東西。」
沃爾特搖搖頭。
「我也想過這一點,但是毫無結果。密爾頓筆下的惡魔和伏爾泰筆下的研究哲學的苦行僧之間毫無共同之處。比爾那種《啟示錄》式的憤怒,在包維斯看來是天真幼稚的;他認為,生活是怎樣的,就應當怎樣去對待,不要對它有過多的期待。恐怕他是對的,據說,他受過很好的教育。不,親愛的,如果有人能使比爾擺脫目前他自身的這種狀況,這個人一定是你;要是在五年前,你可能也無能為力。」
「就是一年前也不行。我想,如果我不能找到打開他心靈的鑰匙,那麼即使是現在,我也做不到這一點。不能通過他的妻子去影響他嗎?既然他們的婚姻不稱心如意,大概也不行。」
「恐怕是這樣的。單純的瑪吉會做她能夠做到的一切,可是她過人虔誠,使比爾忍無可忍,但我覺得,他們彼此還是很依戀的。看來,她不是一般地信教。她可能當真達到了衛斯理的大多數信徒所從來沒有達到過的那種神魂顛倒的狀態,這一點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但這並沒有能使她與丈夫之間的關係得到改善。現在比爾的情緒狀態是,任何勸人為善的說教都會激起他的狂怒,可憐的瑪吉找到耶穌,卻不能緘口不提他。」
「如果我試著通過孩子去影響他,會怎麼樣呢?你說過他有許多孩子。」
「實在太多了!這兒所有的漁民都有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的確,男孩子中有一個是他最喜愛的,但是我並不相信,你能通過這個孩子達到目的。據我判斷,別的孩子都不會有多大出息;他們與父母怎麼也不能相比。可是這個孩子長相非凡,我聽包維斯說,比爾非常愛他。我曾試圖和這個小傢伙交朋友,但是由於范妮無休無止的非難和比爾的高傲,要和潘維林的家的人接近是非常困難的。據我看,他所有的孩子都怕和我說話。我懷疑,是比爾不讓他們這樣做;他可能擔心,如果他們向我表示友好,我就會認為,他們對我有所乞求。你知道,有些漁民已經試著這麼做過。遺憾得很,我再不能對你有什麼幫助了,比。你只有自己去試試。」
「我想不管怎麼樣,你也會同意,除了試試看,我沒有其他方法。如果我找不到幫助這些人的辦法,我就不能夠問心無愧地去見任何一位母親。」
九點鐘,大夫來了,亨利跟著大夫從病人房間走出來時,高興得容光煥發。兩個病人的檢查結果是令人慰藉的。
「我嫂子晚上過得很好嗎?我希望是這樣。」比阿特麗斯說。
「我出來的時候,她還睡得很香。今天我要巡視很多地方,一清早就離開了家。」
大夫把身子轉過對著沃爾特。
「我想單獨和您談談。」
「和我?」沃爾特驚訝地問。
亨利變得憂鬱起來。
「大夫,如果您不敢把壞消息告訴我們,那麼我和妻子寧願……」
「不,不,這和孩子們毫無關係。我要和裡維斯先生商量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沃爾特把他領到書房。大夫的表情很嚴肅。
「請您告訴我,」他開始說,「您沒有發現過裡維斯夫人的行為有什麼異常嗎?」
「只發現您看到的那種現象:她不會控制自己。」
「您沒有考慮過,這可能與精神病有關嗎?」
沃爾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
「我……沒有想過這一點。您想說,她……是瘋子嗎?」
「現在還不能斷定,但在我看來,她不完全是正常人。坦白說,昨天晚上,當我頭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時,還以為她是飲酒過量,現在看來,問題不在這裡。」
「我從來沒有發現過她喝酒。」
「不管怎樣,昨天她是完全清醒的。我不完全明白她是怎麼一回事。我在行醫過程中沒有碰到過類似情況。您是否能給我談談她平時的一些表現呢?比如,她的習慣等等。」
沃爾特躊躇起來了,痛苦地皺起眉頭。
「她去年夏天來這兒的時候,我發現了,她的癔病,還有……其他的症狀都更加嚴重了。現在的情況,我不知道;她剛剛來到這兒。但我應該向您說明的是,近五年來,我和我妻子幾乎沒有怎麼見面。我們才認識了很短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就結婚了,過了四年,又幾乎完全分居。也就是說,她每年到這兒來住幾個星期……但我們也只是吃飯時見面,一天兩次。她起得很晚,當她走出自己的房間時,我一般地說已經開始工作了。」「這麼說……請原諒……你們各有各的臥室,對嗎?」
「對。她每次來,我就睡在這個書房裡,我們談妥了,她不進來。」
「因此您就不能發現某些症狀。我建議您去找精神病方面的專家。最好在倫敦找個大夫給她看看。」
「如果我能說服她去,我一定去辦。但我對她不能施加任何影響,而且最近一段時間,我也不能離開這兒。我的妹妹和妹夫對康沃爾郡不熟悉,他們需要我的幫助。現在我們能採取什麼措施呢?即使家裡有空房間,她也不能留在這裡,我妹妹在那次不幸事件以後病了很久,剛剛痊癒。那次不幸使她失去了一個兒子;她自己倖存下來,也是一個奇跡,現在又出了……我不能讓昨天那一幕重演。」
「這對孩子們也是有害的,因為在這樣一場打擊以後,他們需要絕對的安靜。如果我能幫您什麼忙……」
「如果您能把裡維斯夫人接到您家去監護兩個星期左右,不讓她到這兒來,那麼您就幫了我們大忙。可是她願意留在您那兒嗎?」
「我想她會願意的。當然,無論如何也不能使她疑心,她是受監護的。她千方百計想知道,您,還有特爾福德先生和夫人打算採取什麼行動——特別是在報答潘維林這個問題上。她擔心,他要求的比他應受的多,可是在比特列南斯更近的地方,她找不到適合的住處,好在村子裡除我以外,誰也沒有篷式馬車。我盡量不帶她到這兒來,靠步行,她是走不到的。但是馬姆福德先生有一輛沒有篷的兩輪馬車。我擔心,等雨一停……」
「這輛兩輪馬車正在爬山崗,她打著傘,坐在馬姆福德身旁。」
「冒著這樣的雨?我知道她急著要來這兒。昨天晚上,她就想讓我同意等她。好吧,我現在到村子裡去看看潘維林的情況。」
當兩輪馬車從對面朝這所房子駛過來時,大夫的車已經下了山崗。比阿特麗斯正在客廳裡戴帽子。她微笑著,轉身對著由神父陪同走進房間的嫂子。
「早安,范妮;再晚一分鐘,您就碰不上我們了了。我和亨利正準備去看望孩子的救命恩人。但願您在大夫家裡過得還舒適,是嗎?早安,馬姆福德先生!把裡維斯夫人帶來了,您真是一片好心。我擔心您一路上渾身濕透。感謝您好,孩子們感覺很好;大夫剛走。真是神奇的救星。我們真是感激不盡,這是完全應該的。在離開這兒以前,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呢?范妮,叫愛蓮接下您的傘嗎?」
這一次,范妮並不是那樣來勢洶洶。她明顯感到不自在,但是還沒有她的同伴那樣明顯。
「比阿特麗斯,」她開始說,「馬姆福德先生想在你們去看漁民以前跟您和亨利談談。他想告訴您一件事,我認為,你們應該聽取他的意見。」
「我希望,」神父說,「如果耽誤您幾分鐘,您會原諒我的。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的天職要求我……」
比阿特麗斯客客氣氣地使他擺脫了不自在的狀態。
「啊,當然。請坐,我並不特別急著要走。只是請等一等,我去叫我大夫和哥哥來。啊,你來了,沃爾特。你不能請亨利也到這兒來嗎?范妮和馬姆福德先生想跟咱們談談。天氣真潮,不是嗎?又有大風。這樣的天氣大概會持續很久,因為她天氣也持續了這麼長時間。如果一下起雨來……亨利,這是從特列南斯來的馬姆福德先生;馬姆福德先生,這是我丈夫。」
神父咳嗽幾聲。從他的表情來看,他簡直無地自容。
「特爾福德先生,我鼓起勇氣到您這兒來,因為蒙特斯圖亞特夫人不在的時候,我是她的代表。我確信,她希望我來……表示她的祝賀,祝賀孩子們如此神奇地避開了死神……」
「哦……感謝您」亨利說。
「我相信,她還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在你們考慮報答問題之前,先詳細向你們介紹這位潘維林的為人,報答這個問題他是一定會提出來的……」
他束手無策地看了范妮一眼。
「裡維斯夫人告訴我,你們可能會非常慷慨……當然,這是值得讚揚的,但是我知道,蒙特斯圖亞特夫人的感情……」他沉默了,膽怯地看了看聽他講話的那些人。亨利下嘴唇的表情沒有給他多大的鼓舞,沃爾特保持著慣有的那種客氣的矜持態度,而比阿特麗斯仍然慇勤地微笑著。
「請原諒,」亨利開口說話了,說得很慢。「我不完全明白您的意思。說實在的,蒙特斯圖亞特夫人與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呢?」
「她是這一片土地上的主人……」
「難道這塊土地仍然是她地產的一部分嗎?我覺得她好像把這塊土地賣給了裡維斯先生。」
「嗯……當然,但蒙特斯圖亞夫人對當地漁民的福利和道德依舊十分關切,這種關切而且還是最善意的。我知道,她和我們大家一樣認為,常常有這樣的情況:過份的慷慨不會帶來什麼好處……完全不會……」他真不知所去,不說話了。
「我認為,對敬愛的蒙特斯圖亞特夫人的意願應該表示尊重,」范妮說。「她終究是咱們這個地區首屈一指的人物,正是她,關心當地居民的精神需求。如果不是她的恩惠,離這兒不到十七英里的地方就不會有教堂,也不會有神父。」
比阿特麗斯看到亨利激動起來了,便笑容可掬地急忙插話了:
「當然,我和我丈夫對任何有助於我們瞭解情況的忠告一律表示感激。馬姆福德先生,請給我們詳細解釋一下,您的話是什麼意思,您不感到為難吧?據我的理解,您認為,或者更確切的說,按您的說法,是蒙特斯圖亞特夫人認為,我們對潘維林過分慷慨的感激之情,會給村民的福利和道德帶來非常有害的影響,是嗎?」
馬姆福德吃驚地、困惑莫解地看了比阿特麗斯一眼,但她的表情看上去沒有絲毫惡意。
「我……」他結結巴巴地說。「問題在於,一切事情都弄得非常不順利。當然,正如裡維斯夫人說的那樣,我們大家都為這種非語言所能形容的恩惠,無限感激天命……」
「您是不是覺得,如果天命選擇另一個人,就會更好些呢?」
沃爾特頭一次插嘴了:
「能救他們的只有他,請問您,馬姆福德先生,您是一個有經驗的槳手嗎?」
「我……不;我沒有習慣……」
「好吧,可我有一點經驗,所以我瞭解這裡沿海一帶的情況。除潘維林以外,沒有任何人敢到那兒去把他們救出來,也許還有我的傭人包維斯也敢去,不過他一口咬定說,他也沒有這個本領。」
「啊,原來如此……當然,我們大家都會足夠地評價……不過,可惜這個人……不是那種多給錢能使他得到好處的人……不是那種配受重賞的人。當然需要有一種符合實際情況的感激的表示……自然要給一隻新船……我親自跟他打過交道,根據我的經驗,你們可以相信,他不會有絲毫感恩的意思……」
「也不需要感恩……」亨利嘟噥著,比阿特麗斯卻以一種溫順的口氣補充說:
「您知道,該是我們感激他。」
她看了看亨利沉下來的臉孔和握緊的拳頭,又看了看哆哆嗦嗦的神父。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她站起身來。
「馬姆福德先生,您非常熱情:為了告訴我們這些情況,不辭辛苦,走了這麼一段路,再加上又遇到這樣的天氣。現在我希望您能原諒我們。我們急著要到村子裡去,還要在漲潮前趕回來,我們要在那兒見幾個人。謝謝您,范妮,但我認為,我們最好還是自己單獨去,因為我們是孩子的父母,您是明白的。沃爾特,在我們回來以前,您能陪陪孩子嗎?盡量讓他們安安靜靜地休息。我感到很遺憾,范妮,但是大夫暫時還不讓客人去看他們。再見。」
馬車順利啟程以後,亨利才抱怨起來:
「真是厚顏無恥!請原諒,親愛的,我說走嘴了。干涉別人的事,指揮咱們如何花自己的錢,在沃爾特家裡沒完沒了向咱們搬出蒙特斯圖亞特夫人!我……我簡直不明白,為什麼我沒有給他一記耳光。」
「這可是多餘的,」她回答說,盡量安慰他。「命運已經給了他很好的教訓,而且潘維林也好像給了他一頓教訓。這位可憐蟲大概已經習慣受別人的氣了。你沒有發現他是看著范妮的眼色行事嗎?我真弄不明白,她怎麼會有支配他的權力,他為什麼在她面前那樣戰戰兢兢?」
「我生平頭一次見到這種象毒蛇一樣的女人。可憐的沃爾特做這樣一個女人的丈夫!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先且不談這些,她還醜的要命。她大概是先灌醉了他,再……」
「據我所知,沃爾特一輩子也沒有醉過一次。」
「我知道,我知道。他很有節制,但年輕的時候,誰能沒有一次過量的情況叫?好吧,不管怎樣,事情很明顯,她耍了一個狡猾的手腕,引誘他上鉤,也許是她自己送上門來。別的就不難做到了,只要她假裝有孩子了,這個可憐蟲就認為,作為一個正直的人,必須和她結婚。不管怎樣,這裡有點陰謀詭計。依我看,親愛的,你說的對:這位神父怕她怕得要死。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她可能暗示過他,她能影響蒙特斯圖亞特夫人,能使他丟掉差事。也許她知道一些有損於他名譽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對膽小鬼來說反正都一樣。為了嚇唬他,讓他屈服,范妮可以不假思索地散佈道聽途說的流言蜚語。好吧,咱們忘掉他們兩個吧。不值得為他們生氣。亨利,親愛的,在咱們和潘維林見面以前,我想和你談談,」她抓起丈夫的手。「根據沃爾特的介紹,潘維林是個很難接近的人;特別是現在,大概就更難了。他經受了可怕的打擊,因為他並不比孩子們好受。他的腳可能沒讓他好好睡覺。好像他的腳不僅脫臼了,還受了傷。因為哈里對我說,他的一隻靴子上全是血。另外,你知道,脫臼也是疼得要命的。還有,在事情發生的前一天,孩子們對他的態度也實在令人氣憤。如果潘維林固執起來,或者態度粗暴,你就盡量克制一下自己。」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親愛的,難道你以為我會計較他的態度嗎?我……我都願意對他下跪……如果你見到那塊暗礁的話……」
在到達目的地以前,他們再也沒有說什麼,只是互相緊緊地握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