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的友誼 正文 第六章
    他站起來用雙手支撐著桌子,那張紙單在他手指中抖動著。

    「如果我們不能再見面了,或者因故你不能再回來了,或者我等不到你回來,我對你說句心裡話,我但願……做你的哥哥,而不是你的父親,也許作為哥哥的角色比做父親好受一些。我喜歡你處處表現出來的兄弟般的情意。當然,早晚你會理解我的,對有些事情我心裡是非常清楚的,有的人雖不走運,但頭腦是清醒的。好吧,咱們不是還要到你姨媽和安利那兒去嗎?」

    當他們下樓的時候,列尼感到心裡很難受。在他一生當中從來沒有感到自己像一個冷酷的動物一樣,連一句合乎情理的話都說不出,他應當怎麼辦,他又能說些什麼呢?

    他默默地下樓來之後,心中的疑慮已經消除了,後一個小時是央求和眼淚的場面。列尼一個人回到屋子裡,感到呼吸輕鬆了一點,這真是一個心情沉重的夜晚。

    「常言說得好,不能一天之內拔掉全口牙,

    他喃喃地說著,往床上一躺,「約克郡的伊薩克一天才只拔一顆。」

    在十月一日這天到來之前,他覺得拔掉的牙比一個人嘴裡的牙還多,真令人難受!每天,姨媽看著他準備要走的樣子,總是滿面淚痕,而瑪格麗特依然是堅決反對。列尼接到一份正式文件:任命列尼-弗朗斯-德-馬泰爾列裡,又名馬泰爾為探險隊的地理、地質和氣像人員。探險隊由上校杜普雷擔任隊長,該隊的任務是對亞馬遜河上游西北部進行調查。這樣一來,全家掀起軒然大波。只有侯爵一個人一直表示沉默。

    亨利叔叔從英國到來,專為來和侄子列尼告別,在城堡裡度過了三周,最後他懷著憂愁而又為難的心情離開了他們。回去後他對妻子說:「我不明白,怎麼回事。他們對我很客氣,很熱情,但是,又好像使你走在玻璃店一樣處處要小心。這位生病的姑娘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每一個接近列尼的人。艾蒂安呢,溫和地談著話,開著玩笑,但他那臉上的表情像一個幽靈似的。我問列尼,為什麼他決定出走,他只是看著我一言不發。我相信,這裡邊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他一向是一個坦率、愉快的年輕人。」

    事情上列尼是用沉默來躲避一切的。他一心想的是:快一點離開。他等不到十月一日,到那時最低限度一切都應結束,他可以開始集中精力工作了。但是,在離告別的時刻還剩一小時的時候,列尼反而不知如何去向瑪格麗特告別了。直到最後一天她還是不同意列尼離家出走。可是在最後幾分鐘的時候,她已經不再爭執和懇求他了,只是緘默而絕望的擁抱了列尼。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樣從瑪格麗特房間走出來的,又是怎樣和大家告別的,他一直呆呆的象塊石頭。安利送他到馬賽,為了遵守諾言,不要讓昂熱莉克的溫存和眼淚來打擾瑪格麗特。侯爵找了個借口,留在家裡了,他沒有想到,他竟然粗心大意地說了一句「安利,最好你去吧,我的風濕症又犯了」,這又喚起了七年前他已失去的小兒子的愛。

    馬賽港的燈火在灰暗的遠處漸漸地消失了。列尼走近船艙,嘴裡吹著愉快的口哨。幸好他的事情很多,他開始鑽研西班牙語,決定在途中每天學五小時。此外,他要著手準備他真正的工作,並且要給瑪格麗特寫日記。一般他顧不上憂愁,最低限度到達合恩角海岬之前是這樣。列尼經受住了船身巨大的震盪,他還照顧那些嘔吐的同伴和他們的行李。他順便摸清了每個人的性格。非洲的海岸線還沒有露出地平線時,他已經認識了很多人,而且將要和這些人肩並肩地生活在一起,但對他們又不瞭解。然而主要的困難還在於:要聽完每個同伴關於別人的一堆閒話,需要自已獨立思考,然後對他們有一個公正的判斷。他拿著字典和西班牙語課本在甲板上還沒坐穩,探險隊的植物學家的聲音,那個阿爾薩斯人施切格爾的聲音闖進了他的腦海,把他學的西班牙動詞都嚇掉了。

    「你喜歡這些毛孩子們的下流行為嗎?真可笑,你看他們的鼻子翹得有多高!」

    「什麼毛孩子?」列尼喃喃地說著,眼睛連抬也沒有抬,一直看著書上的動詞。

    「就是這些小軍官們,剛讓他們參加,他們已經認為自己是真正的研究人員啦,難怪他們把他收下了,原來德-范還是軍事部部長的親侄子。這個蠢貨說服了他叔叔,他說杜普雷老頭沒有他和他的好朋友貝蒂容是不行的。你想,當杜普雷退休的時候,他還玩泥丸呢,而且由於淘氣經常挨保姆的敲打。」

    「噢!你說的也有點太誇張了。」

    「親愛的朋友,讓我告訴你,我們尊敬的領隊並不年輕了。他大概已六十開外了。他最喜歡在我們當中抖弄自己的勳章和吹吹參加奧斯特列茨戰役的功勞,其實在杜爾裡公園散步,比他領導這個探險隊到這個野蠻的森林深處要合適的多。我們去的那個地方,有頭腦的人,比胸前掛著勳章的人要重要得多。可憐的杜普雷他不是個有智謀的人,可是他驕傲得很。聽說這兩天由於洛爾蒂在他面前沒有叫他『隊長』,他就訓斥洛爾蒂。如果杜普雷知道大家背後都叫他『學監』,那真是太妙了!」

    施切格爾的閒扯,只有列尼藉故走開才能收場。他不想得罪這位阿爾薩斯人,但是對他們的領隊的某些小毛病,他又並不感興趣,他實在忍耐不住了,又回去學他的語法去了。有一天,他擺脫了施切格爾的糾纏,走到下邊的甲板上,一些年輕的軍官和好吹牛的洛爾蒂碰到了他。洛爾蒂有一張大臉,洋洋得意,肥胖強壯,像只有力的野獸。他是一個酷愛狩獵的獵人,他參加危險的探險隊,是希望捕獲到美洲產的豹。

    他一眼看到列尼梳著短髮的頭,便懶洋洋地走到列尼跟前,他那紅得過分的嘴唇和黑得帶光澤的鬍鬚,隨著臉上的微笑在移動著,並張開了兩排白得出奇的牙齒。

    「你,溜出來啦?」他學著施切格爾說話時的德國腔調問道,「不能能那麼容易吧,啊?這些壞傢伙,他們的嘴好像塞滿了東西,耷拉著腮幫子。看!吉奧梅終於爬出來了,他不像個人,像軟體蟲。你知道嗎,我要對你說什麼?馬泰爾,除了你我兩人,還有這些年輕人之外,在這一夥人當中,能找到像我們這樣聰明能幹的人嗎?要知道這是在野蠻人的國度裡進行探險!」

    列尼答道:「你怎麼能這樣說呢!並不是都那麼糟,吉奧梅先生,表面看起來,他不太強壯,但是不要太早下結論。當然,對別人用不著擔心。施切格爾,我相信,他能擔當起途中的重任,不亞於其它的任何一個人,我們的隊長也是個強壯的人。我們的醫生麥爾尚更不用說,他能克服一切困難。」

    「麥爾尚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是嗜酒如命,他早就能成為一個大人物了,據說在發生這件醜聞之前,他被認為是巴黎名醫,你想,為了一個臭娘們,就葬送了自己輝煌的前程!」

    列尼皺起眉頭說:「對麥爾尚的私生活我不瞭解,你讀過他寫的《人種學》這本書嗎?非常有意思。」

    「是嗎?」洛爾蒂張口呆視著問道。「當他發現他妻子的情夫時……」

    「請原諒,噢!好像隊長在等我,」列尼清楚地吐出每一個字,然後就走了。

    從艙口閃過了麥爾尚一頭灰色的長髮,洛爾蒂不慌不忙地迎著他走了過去。

    「噢!你呀,醫生!吉奧梅怎麼樣了,身體好些了嗎?我打賭,當我們穿過安第斯山時,我們還要照看他。」

    人種學家,他有一雙細腿,和他那大塊頭的身體很不相稱,他不高興地用濃眉下的兩眼陰鬱地看著三個懶漢。

    「快幹活!」他沒有理睬他們,只是大聲喊叫了一下,青年軍官們大笑起來,一點也沒有埋怨他的意思。

    「我們為什麼要幹活,醫生?我們不是馬泰爾。」

    「那樣你們更糟!」,麥爾尚說著,並看著列尼的腳步。「你們可以給自己找點事幹,你們對熱帶地區並不熟悉,如果你們整天呆在甲板上吊兒郎當,搬弄是非,馬上你們就要吃苦頭。」他的兩眼突然睜大,以冰冷的目光瞥視著他們,然後又瞇縫起眼睛,「我們到了納波時,你們就會像吉奧梅一樣成為一具浮屍。」

    洛爾蒂說:「我可不會那樣,那裡的飛禽走獸還在等著我呢!

    德-范接著說道:「我和貝蒂容都不會這樣,我們還要到那裡去打獵呢!

    麥爾尚冷笑著,那張嚴厲的嘴說話時拉著長聲,在他的臉上沒有露出一點友好的表情。

    「你們還要去打獵?我的小乖乖們,你們想打獵也好,想尋找各種娛樂也好,隨你們的便,吉奧梅也說過他也是來打獵的。」

    「吉奧梅?他連槍托和槍口都分不清!大家都知道他為什麼要來,他父親給探險隊一半的費用,為了平息他和那個女人的醜聞,把兒子派到探險隊來,讓他離開布魯塞爾一段時間……」

    「又是造謠!」麥爾尚嚴厲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們聽著,年輕人,難道說你們這些沒有頭腦的人整天沒有什麼事可幹了嗎?就是這些關於吉奧梅和別人的一些謠傳嗎?」

    年輕人哈哈大笑起來了,露出了堅實雪白的牙齒。

    「您呢?老伯伯,您也不要再說隊長和別人的事了。」

    「隊長比你們這些人好一百倍。」

    麥爾尚重複著說這句話,並且很不客氣地用肩膀在他們當中擦過去,沿著狹窄的船梯下去了。他有一種其笨如牛的作風,不知為什麼現在已經沒有了。

    晚上,他走到列尼那裡,列尼正站在船邊上望著船身馳過之後留下的閃光的浪花。

    麥爾尚吸著煙斗,悄悄地說:「沒有什麼,一切都會好的。」列尼轉過身來。「是的,孩子,你明白我說的什麼意思嗎?還是你不願出聲?」麥爾尚點點頭繼續說,「要是你能跟我一樣漫遊世界,你將會知道,很多人在他們到達目的地之前,都想得很好。現在你看到他們表現是不好的。但是,朋友們,特別是這些朋友的姐妹們很信任這些年輕人,認為他們都是些英雄好漢,自然,現在他們找不到適合他們的工作,只好沒事閒逛蕩,像一群白癡聚在一起說閒話。只要我們進行整頓,一切都會好的。」

    他向列尼投去試探的目光。

    「我們會整頓好的,這點你不用懷疑。」

    「看來,那些邊遠地區是非常危險的吧?」

    「是啊,希瓦洛部族的印第安人後裔,是一群很難相處的人。但是隊長熟悉他們;我和他出來不是第一次了。這些年輕人也沒有什麼。就是吉奧梅,如果我們沒有吉奧梅這個拖累就好了……一般的說,這些年輕人並不壞,在最困難的時刻能彼此支持,雖然現在有些胡鬧。現在你很看不慣,這並不奇怪,但是,一兩個月之後,他們就能成長起來,從事各種工作,再也不會擾亂你幹事了。你西班牙語學得怎麼樣了?」

    這個突然的問題打斷了列尼的思緒,他正在想:麥爾尚怎麼知道他「看不慣他們」。

    列尼回答說:「和你一樣。語言對我來說學起來總是困難的,但是,只要有毅力就能學會。醫生,不會講土著語言怎麼辦?我們這裡有人會嗎?」

    「可惜,沒有人會!我們要完全依靠翻譯,就是各種混血兒,這是些下流貨。嚮導和腳夫,我們可以在基多找到,這就是說,為了和他們打交道,還需要找一個懂得當地奇楚亞土語的人。在內地,我們還要找到會瓜拉尼安語的翻譯,他們必須會一點希瓦洛族的土語。在翻譯當中最糟糕的是,只要發生一點小事,他們就逃之夭夭,為什麼懂得這些語言的大部分人都是這樣一些廢物?在阿特拉斯山裡,我們最難的是跟翻譯打交道。」

    「您好像和隊長杜普雷去過那裡?」

    「是最!這次已是第三次了,也許,這次是我有生之年最後一次旅遊了。第一次,我們去的是阿比西尼亞。」

    「你倆一塊兒去的嗎?」

    「是啊!是杜普雷拉我一塊來幹這一行的,我和他是老朋友啦,在學校裡,我們是同學。三十年前,我們和現在這些孩子們一樣,形影不離,自高自大。好吧,晚安,我去睡啦!」

    麥爾尚邁著懶散的步子走開了。走過這些年輕軍官的身旁,他們像往常一樣笑著,滔滔不絕地說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貝蒂容的肩膀,貝蒂容差一點從椅子上倒下來。

    「你們在消遣呢?孩子們。」

    「噢,伯伯!」德-范喊了一聲,「和我們一起玩紙牌遊戲好嗎?」

    但是麥爾尚已經走了。列尼一直在看著水面上泛起的浪花,聽著貝蒂容的聲音。

    「讓他安靜些吧,他今天情緒不好,你沒有看見他今天吃午飯的時候,把酒推開沒有喝,我也應當走開,我不想再複寫裝備品的清單了。」

    列尼到處聽到關於麥爾尚醫生的私生活的細節問題,在巴黎也聽說了,但是他對這種桃色新聞從來不感興趣。當他知道醫生要和他們一起參加探險隊時,他是盡量避免談論此事。有一天夜晚,他聽到一段關於他的風流韻事的情節,吉奧梅躺在上鋪上,為了使施切格爾受受教育而說的這段情節,貝蒂容憤懣地抗議,他幫腔道:「嘲笑這種事情,簡直是下流行為」。洛爾蒂幾次打斷和糾正吉奧梅講的話,他倆也爭論起來了,其實他倆誰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如果是知道的話,同樣也不明內情。

    幾年前,麥爾尚曾經是巴黎著名的精神病理學家。他的父親是亞眠的一個商店老闆,給獨生子留下了一份家業,這份家業是他通過自己的頑強精神,辛勤勞動和精打細算建立起來的。老麥爾尚經商的本領,到他兒子的身上發展成一種真正的科學才能。商店經營的結果,給他帶來了一筆相當大的收入和日益提高的聲望,因而麥爾尚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在他的血管裡流著的是資產階級的血液,他對這些都很重視。但是他逐漸開始注意獨資經營的科研試驗,這位不知疲倦的勞動者完全沉緬於自己的探索之中。長時間以來,他被看成是科學上獲得成功的吸血鬼-學者的典型人物,他只愛金錢和自己的野獸試驗。整個巴黎都知道:他試驗家兔和豚鼠,都一樣的冷酷無情,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如果他需要進行人體實驗時,他會毫不動搖地在自己的身體上進行。

    更令人奇怪的是:麥爾尚進行這種殘酷的試驗,還是在他學生時代就開始了,這和他的工作可以說沒有任何關係。那時,他是一位著名外科大夫的助手,這位大夫就是蘭普列耶爾教授。教授命令他停止這種試驗,因為他認為這種試驗,對麥爾尚犧牲太大,然而這位粗暴無禮的助手皺起眉頭,把帽子往頭上一扣就離開了試驗室,對「多情白癡」的意見憤憤不滿,嘴上咕噥著,拂袖而去。回家之後,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又「幹起來」了。

    當他的試驗成功之後,準備發表論文時,麥爾尚在教授著作的封面上用黑槓槓把自己的名字一筆勾掉。這不是由于謙虛,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蘭普列耶爾教授的名字並提,對一個年輕的追求名利的科學家來說會有什麼影響。他有自己的邏輯信條,他心想:「教授,您不要把所有試驗的豚鼠的名字都放在您的著作裡。」

    教授及其夫人所表示的父母般的情意,並沒打動麥爾尚,他們從純樸的思想出發,認為他的行為是一種崇高的自我犧牲精神。而他對兩位老人也並不壞,但在學術上,他不能容忍這種感情,他對自己科學試驗更為重視。

    在他接近四十歲時,自己都非常驚奇,竟然不加思考地愛上了修道院的孤兒,比他小一半年齡。她嫁給了麥爾尚後,憑借那機智圓滑的社交手腕,很快將自己的客廳變成了一個巴黎最時髦的沙龍。開始時,麥爾尚只是鄙視地容忍了那些經常來往並坐滿了他妻子文化沙龍的一群年輕人。他對妻子還很尊重。特別是她向自己的丈夫說明她的目的是:使年輕的醫生們能夠結識醫學界的頭面人特,從而開闊他們的眼界。在他看來,他妻子塞列斯吉娜的這種教育使命,除了使她失望之外,不會有什麼結果。而他卻非常嚴肅地對待自己的科研工作,嘲笑過去浪費不少精力的,荒唐的,兒戲的試驗。當然,她也有權力做錯事,讓自己從錯誤中吸取教訓。隨著時間的消失,她熟悉了自己訓練過的「卷毛狗」們。如果費爾蘭和這群狐朋狗友中的某個人敢耍流氓,就會有人起來保護她。

    但是,塞列斯吉娜還從來沒有一次跑來請求丈夫的庇護,也從來沒有失望過。雖然她過著巴黎的空虛生活,嫁人,生兒育女,但當年麥爾尚為之傾倒的,她那令人莫測的沉著性格,卻依然如故。甚至嬰兒的死亡,也沒有引起她流露出什麼感情來,而麥爾尚開始愛她時,只是把她作為一個女人,後來才開始把她作為一個人物那樣尊敬她。他也從未表露過自己的痛苦,他知道他需要用多麼大的毅力來控制自己。在孩子蓋棺前,當他把一朵雛菊塞到孩子的手心裡時,他竟然茫然若失,無法自持。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在他的意識之外,還有一個傷感的真正的拉烏裡·麥爾尚,在此之前,他這方面的天性一直被做一個知識淵博的學者和渴望做一個名醫的念頭所佔據。

    嬰兒死去不久,塞列斯吉娜要求他把她看做是自己的妹妹,因為她不想再要孩子啦。他聽了這種沒有意義的話也沒加反對,麥爾尚沒有埋怨,他能自己忍受痛苦。但是,他愛塞列斯吉娜,由於工作關係,他沒有時間和女人在一起,他雖已壯年,但還有年輕人在成熟時期的激情,他強烈地希望有個兒子。然而由於經受了這次突如其來的打擊,他忽然變得沉默了。

    有一天,塞列斯吉娜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相信,你會理解我的。」

    麥爾尚溫柔地,像父親般地撫摸著她的肩膀說:「當然,親愛的,我理解你。」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個人忍受著苦悶,後來,他決心甩開自己的痛苦,開始考慮如何安慰塞列斯吉娜。看來嬰兒的夭折使她受到的震動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夜晚,他心中浮現出一個膽怯的希望:他像熱愛自己的孩子那樣熱愛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試驗發明。塞列斯吉娜會不會像他一樣,在這項工作中找到安慰呢?但是,最初當他向她講述自己的試驗時,他呆若木雞地說了半句話就停止了,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就覺察到的,只有在內心能輕輕地體會到。他還沒有沉靜下來時,她已經若無其事地說起別的一些瑣事來了。麥爾尚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心想:這怎麼行!我需要使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一個精神病學家應當有健康的神經,況且我又是一個很自尊的人怎麼能強迫她熱愛我的試驗呢?現在我想要孩子,為什麼非要強加給她,而她正在為失去的嬰兒而痛苦。

    第二個星期,塞列斯吉娜對他說:

    「拉烏裡,你對我說過你的工作,我對你能有什麼幫助嗎?也許我可以幫你抄寫些什麼,或者替你整理整理筆記。」

    他沒有作聲,她又大聲一點說:「也許這樣我會覺得好一些。」

    麥爾尚低下頭,吻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含著淚水,對她的冷漠態度他曾經有些懷疑,而現在他認為她是真正的愛護他,好像過去當她還沒有真正認清他之前,沒有把他看作那麼珍貴。

    三個月來,她一直充當他的私人秘書,到了第四個月,她的興趣逐漸降低。不久,漂亮的年輕醫生,「這個玩弄女人的畜生費爾蘭」,出版了一本轟動整個社會的書,在這書中,剽竊麥爾尚花費了多年心血鑽研的理論。費爾蘭毫不費勁地照抄他的筆記,雖然剽竊者對其中的意思並不很懂,但是,這本書使他抬高了身價,有了書,再加上他的花言巧語,使病人對他無比信任,從此使他獲得了「一本」萬利。

    塞列斯吉娜看見她的情夫由於把從她那兒得來的材料用的不得其法,而把她暴露出來了。開始,她真怕她的丈夫追究,或者不承認這個孩子,其實這個孩子真正是他的,上帝保佑!反正孩子死啦!他的丈夫很容易地被瞞騙過去了,因此更加使得塞列斯吉娜對他鄙視。她根本不去想他,當他走近房間時,他手裡拿著費爾蘭出版的那本書,她驚奇的是:過去沒有感到這雙手這樣有力,現在由於恐懼而感到羞愧,她呆立不動,等著他撲過來把她掐死,因為妻子發生這種不體面的事,這種污辱甚至連最遲鈍的男人也會被激怒的。至於污辱了他的神聖的著作,對她來說簡直是樁小事,甚至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麥爾尚既沒有聲張,也沒有提出質問,他用很平靜的聲音宣佈了他的決定:最好他們離婚。她可以從他的財產中拿走一半。他將給她完全的自由,生活在何處,和誰在一起生活,完全隨她的便。如果她要發表離婚聲明,他隨時可以簽字畫押。他提出自己的條件之後,立即回到書房,在她正收拾東西時,他燒掉了自己的筆記,片紙隻字也沒有留。當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被剽竊,但所有材料都經過了那雙不乾淨的手。連同文稿一起焚燒了的,還有一雙紅、白線編織的小鞋,這雙小鞋一直保存在上了鎖的小箱子裡。孩子是塞列斯吉娜的,至於誰是他的父親這並不重要。三天之後,在皇宮對面,麥爾尚醉得像死人一樣,被人拖了回來。因此塞列斯吉娜根本不需要解釋他們離婚的原因,大家都認為:為了酒鬼丈夫她忍受了不少痛苦,使她絕望,所以她離開了他的家。現在大家更認為:這個年輕女人的忍耐性是夠驚人的。從此,老教授蘭普列耶爾和她妻子無情地和她斷絕了來住,甚至表示他們不需要解釋自己的行為。是的,他們也無法解釋,因為麥爾尚甚至連最親近的朋友也不允許接近他。這一切,對他的那些朋友來說都是個謎,但是老教授多少能猜到一些。他堅信:一個經常喝醉的人,是不能像麥爾尚那樣工作的;他更確信:費爾蘭自己是永遠也不會寫出這本書來的。他的妻子僅僅根據她的直覺意識到:麥爾尚很信任她,但是,只要塞列斯吉娜在場,每次她都感到很不舒服。然而對麥爾尚家中所有熟悉的朋友來說,這兩人是唯一的例外。別人都爭先恐後地向塞列斯吉娜表示同情,她痛苦地垂下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

    有一天,她說了這麼一句話,她說,雖然大家對她那樣善良,但是她不願意聽到說一個人的壞話,這個人「不管怎麼說,他曾是這個死去的孩子的父親」。然而麥爾尚還是喝酒,甚至成了酒鬼,有時靠近他就像靠近野獸籠那樣可怕。蘭普列耶爾教授既不怕他一連串的咒罵,也不怕他把酒瓶子往他頭上扔去,為了挽救他,教授還是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最後他很失望,不得不退卻。

    到達巴黎之後兩個月,隊長杜普雷就聽到了滿城流傳的這件醜聞。他立刻去找麥爾尚醫生,他那軍人的儀容和光榮的團隊勳章,曾給嚇得半死的部下壯過膽,現在又給這個推動人的面貌的醫生以一種力量。

    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並沒有使杜普雷感到那樣可怕。如果是一個神經過敏的人,那就不可想像了。過去杜普雷曾見過一些人,他們喝得爛醉,以至於到瘋狂的地步,他以自己富有經驗的眼光看到這種狀況,認為要想挽救這樣一個頑固的、狂暴的酒徒,暫時是不可能的。他冷冰冰地命令再給他拿白蘭地酒來,杜普雷站在門後等待著,直到麥爾尚喝到全身麻木為止。後來隊長走進書房。幾個小時過去了,他挺了挺腰,耐心地坐在靠床的椅子上,聽著床上的人打鼾聲。

    深夜,麥爾尚才甦醒過來,他看上去令人厭惡,但是,他已經清醒多了,能識別來的客人了。

    隊長很正經地說:「拉烏裡,下月十六日我要帶探險隊一起去阿比西尼亞,你跟我一起去,開始準備吧。」

    麥爾尚沒有從床上起來,他慢騰騰地用手搔著頭皮,又用模糊的雙眼瞄了一下隊長軍服上掛滿的勳章。

    他懶懶地說道:「你總是個蠢人,現在,甚至你也看見了我這個人都快要完了。」

    「我看見了,這個人就是我的朋友。」杜普雷回答說。

    麥爾尚不顧強烈的頭疼和四肢無力,登時大怒。這個禿尾巴孔雀把我看做是他的朋友,這不是見鬼嗎?

    「噢!我不是你的朋友?」隊長大聲叫道,他忘了自己泰然自若的態度,「可別忘了,四十年前我敲打過你。」

    在他一片模糊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幅圖景:一個瀰漫著灰霧的早晨,軍校學員走過大教堂台階,一個背著新的背包的小傢伙,盡量不落在年齡稍大的一個男孩後邊,這個大男孩不時地給他一拳,可是小傢伙老也跟不上隊伍。隊長又開始恢復起軍人的作風,保持著冷靜的沉默,等待著他的回答。

    「好吧,阿爾曼。」他終於從床上發出了低聲的耳語。

    從阿比西尼亞回來後,麥爾尚剛剛要擺脫這種惡習,發表了好幾篇關於人種學的論文。但是不久,不知什麼緣故,他又酗酒了。杜普雷又把他帶到國處,第二次從國外回來,他確實不再喝了。但是由於他的壞名聲,他無法再開設私人診所。從此,他就開始在一家醫院裡工作了。同時,他那具有基督教徒般的溫順的妻子,身穿雅致的喪服,和她的臉色很相稱,也適合她這個活寡婦的身份。她對費爾蘭是如此傾倒,甚至使她把其餘的軍官們都趕跑了。她盡量利用自己的社交關係,給他創造了一個好的前途。

    好對那些有錢的病人們說:「費爾蘭大夫像我的兄長一樣,在困難的日子裡,給予我很大的支持。他有那麼多實際工作和科研工作但他還是有時間來安慰一個獨身婦女。世界上有多少這樣好心腸的人。」

    當費爾蘭的社會地位得到鞏固以後,他立刻拋棄了塞列斯吉娜,並和一個有錢的女人結了婚。塞列斯吉娜向他進行了報復,她在法庭上作為證人曾揭露過費爾蘭的底細,如果殺人不是她厭惡的,不是不吉之兆,她真要把這個負心的情夫殺死;由於她厭惡肉體上的暴行,她決定破壞用自己的雙手建立起來的一切,使費爾蘭的名聲掃地,讓他一輩子陷於貧困。

    一向獨居,很少看報的麥爾尚,第二天早晨很奇怪地發現:醫院裡從醫生到看門的人都以尷尬的同情眼光看著他,最後有一個助手走到他跟前和他嘟噥了幾句,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同情的話。麥爾尚放下聽診器,用鋒利的目光很快地向自己的同伴掃了一眼。

    「晨報上有關於我的消息?那好,給我看一看。」

    醫生們相互使著眼色。

    「把報紙給我!」麥爾尚大聲喊道。

    他們急忙把《新聞報》遞給了他。周圍的人在死一般的沉默中看著他讀完了全文,讀完之後,他又讀了一遍,突然,他將報紙扔給了這個不知所措的助手。

    「好哇!你要是有時間聽這些謠言,我可沒時間聽這些。誰放的沙布?」

    在他查房時,許多護士和病人為他落了淚,但是,他從來還沒有像今天這樣診斷得如此順利。後來誰也不敢再向他表示同情,但是當他離開時,蘭普列耶爾教授跟在他的身後也到了院子裡,默默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麥爾尚以憤怒的罵聲躲開了他的手,推開老頭,逕直走向大門,低著頭,像一頭狂暴的公牛一樣跑開了。在家門口碰見了送通知的人,叫他去認一具女屍。塞列斯吉娜進行了報復之後,投河自殺啦。

    「好吧!」他漫不經心地說,「你說我就來。」

    他勉強走到屍體招領處,天色已經很晚了,而且他喝得酩酊大醉,誰也認不出來了。

    在這一個半月當中,他都是毫無節制地酗酒。當他知道杜普雷將帶領探險隊去亞馬遜河,並建議他去當醫生和人種學家時,他立刻同意前往。

    吉奧梅講述這段故事,像講奇聞軼事一樣。他把麥爾尚說成一個最大的喜劇性人物,列尼硬著頭皮聽著他有意渲染虛構的故事細節,又想起他在巴黎聽到的種種傳說。但列尼認為不管怎樣有一點是最清楚的:如果隊長杜普雷能從這種狀況下找到一個辦法挽救一個人,看來他還不是大家想像的那麼愚蠢。

    他對自己的領隊評價不太公正,實際上他並不是一個蠢人。杜普雷經過一段艱險的生活,故意表現出的高傲的癟嘴,也無損他那嚴肅而直爽的面部表情。他的舉止高雅,如果他能很少關心自己高貴的風度,他能夠忘記亞眠地區和父親的食品商店,他能成為一個一生中只為別人做好事,不做壞事的人物。

    列尼初次見到隊長時,感到他不是一個和睦的人,他不喜歡杜普雷隊長對僕人們說話時的作風,以及當他知道:侯爵沒有送列尼到馬賽時,他那種失望的態度。杜普雷在貴族社會面前表現得孩子般的真誠,當然這個小小的弱點也算不了什麼。隊長和安利談話時那樣文雅而親切,可是由於腳夫沒有拿住手提箱,他就扣除了他半個法朗,列尼為此對他很反感。

    「德-馬泰爾先生,」隊長有一天吃過早飯後對他說,「你能否到我的船艙裡來一下,我想和你談談關於你的工作問題。」

    列尼從椅子上站起來,立即回答說:

    「是,隊長,聽您吩咐!是現在嗎?」

    在進船艙的路上,他又說:

    「隊長先生,我想提醒您一下,最好您叫我馬泰爾。是的,在我的家庭中是堅持用傳統的姓名,而我是在英國度過童年,已經習慣用這個簡化的名字了。在學校都叫我馬泰爾。」

    隊長用一雙明亮的、青銅色的眼睛,冷冷地不以為然地注視著列尼。

    「我希望您不要受到什麼影響……新的有害的思潮影響,你祖傳的姓名……」

    「不是這樣,這裡談不上思潮的影響,」列尼回答說,「主要是我習慣用這個姓名。」

    列尼非常緊張,但他不認為他的話受到了駁斥。

    然後他們開始談工作問題了,列尼很快發現:在他的雙肩上不知不覺地壓上他從來還沒有承擔過的重擔。

    「麥爾尚醫生說您正在學習西班牙語,」隊長說,「這很好,對您很合適。但是,你最好很快地掌握地方語言,現在我認為如果您能做我的秘書,那對您會更有益,工作很多,這對您來說也是一次很好鍛煉。」

    列尼沒有馬上回答他。這是預先訂好的合同中沒有的。但是,一開始就和自己的首長頂嘴,這有什麼好處呢?

    他終於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印象中,吉奧梅先生……」

    「是有過這樣的協定,但是,我斷定:他的才能,看來是在別的方面。也許秘書工作,嚴格說來不應是您的職責範圍,但是如果您能承擔起來的話,對我來說擔子就會減輕一點。」

    「您決定吧!」他很委婉地回答說。

    他不反對交給他的額外工作,越多越好,但是隊長為什麼不直率地對他說:「我的處境很困難,請幫幫我的忙吧。」

    從船艙裡出來,列尼看見吉奧梅和麥爾尚正沿著船梯下來。看見列尼之後,這個比利時人惡狠狠地瞇縫起他那無神的雙眼說:

    「啊!德-馬泰爾列裡先生!聽說您要當隊長的秘書啦?那好啊,祝你成功。」

    「謝謝您,吉奧梅先生,」列尼回答說,並直視著他的兩眼,「告訴您,我叫馬泰爾。」

    為了給麥爾尚醫生讓開路,他閃在一邊,聽到吉奧梅在背後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紳士今天不高興。」

    「你這個傻瓜,不要打擾他。」麥爾尚埋怨地說。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