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件傷心的事
美麗的科古琴山橫在面前。
這是天山西端的一個支脈,東邊緊鄰婆羅克努山,山勢西高東低,綿延百裡。它繼承了天山主脈的險峻與逶迤,又獨具自身冷峻險惡的氣勢,按蒙古語,科古琴為“做皮口袋的人”,可見,這山是以怎樣的態度迎接著試圖征服它的人。盡管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備,真正站到它面前時,戰士們心裡還是生出一派肅然。
怕是免不了的。
這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三月。冬天在不知不覺中逝去,當冰消雪融,大地解凍時,人們才發現,疆域的春天平靜的到來了。該發生的事兒並沒有發生,大約是冰雪茫茫的緣故,愛情還悄悄潛伏在地下,盡管有幾對影影綽綽的影子,但都不好公開。怕什麼呢?興許什麼也不怕,就等春暖花開。不是說賽裡木湖是座愛情的湖麼,當月亮伏在科古琴山,星星躍上賽裡木湖時,躺在溢滿奶香的草原上,懷抱馬頭琴,聽著吐爾扈特人優美的歌聲,每一顆心靈都能感受到愛情。
哦,愛情,已有人迫不及待了。
除了愛情,特二團似乎在過去的那個冬季沒太多收獲,倒是有一兩件傷心的事,讓人忍不住就會掉下眼淚。
鐵木爾大叔死了。
初冬時節,郁郁寡歡的鐵木爾大叔提出要回趟老家,考慮到他剛剛失去心愛的寶貝女兒,心情一定悲傷,師部批准了他的請求,並派人將他送回老家。沒想,這一去竟成了永訣,等人們聽到消息時,鐵木爾大叔已離開這個令他傷心萬分的世界,去了天堂。他真的去了天堂麼?冷不丁的,就有人會這麼想,然後便是滾滾的淚水。一個人的死去竟是這麼平常,如同一陣風,說沒就沒了。又如同一枚酸果,令人越咀嚼越覺難受,那味兒啊,真是不能細想。
駝五爺的老寶貝“大眼睛”也死了,死的那天,駝五爺跪在雪地裡,跪了整整一天,那勁兒,直讓鐵眼仁都軟得掉下淚來。一個人跟一峰駝,會有這麼深的戀,這麼濃的情。仿佛,死去的不是一峰駝,而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位至親,一位老朋友。那一天,特二團掉眼淚的,不止張雙羊一個,就連政委於海,團長羅正雄,也偷偷抹了淚。
當然,特二團也有高興事。冬去春來的那天,師長劉振海親自來到團部,跟他一同下車的,是萬月。那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當美麗干練的萬月走下車時,團部小院先是出現了短暫的靜默,接著,便爆出狂歡聲。女孩子們的想念總是這樣誇張,見面禮也令人瞠目結舌,她們居然將萬月拋起來,再接住,如此反復,持續了將近十分鍾。直到羅正雄微笑著走過來,沖萬月伸出手,她們才識趣地讓開一條道,給兩個久別的人一個小小的機會,然後歌聲便響起來,很嘹亮,很熱烈。
師長劉振海感動地說:“想不到,你特二團還有這個節目,真讓我開眼。”
不管是喜是悲,冬是過去了,和暖的春風已吹開地面,站在濕撲撲的草地上,羅正雄的心頭,湧過一層接一層的細浪。
這次特二團奉命進駐天山西部,是要搶在酷夏來臨之前,將科古琴山的幾個重要地段測繪出來。這是一項硬任務,按師長劉振海的話說,這是司令部喂給特二團的一個硬骨頭,啃也得啃,不啃也得啃,而且要啃得干淨,啃得利落。為啥?科古琴山不只是一座險峰,更是一座富饒的礦。山內不但藏有大量的煤,更有金銅等貴重金屬。早在明末清初,這兒便有采掘者在活動,可惜,科古琴並不是掘金者的天堂,險惡的山勢加上洪流、滑坡,還有令人聞之喪膽的雪崩,常常讓采掘者有來無回,加上山谷裡神秘出沒的野獸,殺傷力極強的食人鳥,使科古琴成為一個誘惑四射的陷阱,誰都想進來,想占領,誰的步子卻也恐懼著不敢輕易邁進。當年國民黨馬步芳部垂涎科古琴的富饒,用三個團的兵力想把這兒的金子掘走,誰知進山不到一月,一場雪崩徹底堵住了掘金者逃生的路,雖是多方營救,最終還是有近一個團的士兵喪生雪中。
“眼下十萬大軍要用煤,新疆各族人民也要用煤,單憑六道灣,遠遠不夠,你們的任務,就是先探出一條路來,要讓科古琴的黑金子安安全全運出來。至於其它嘛,留待以後。”兵團首長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決定這次行動,兵團司令部矛盾了很久,也爭議了很久,但是煤的問題不解決,十萬大軍就沒法在疆域待下去,矛盾來矛盾去,最終還是將希望交付到特二團身上。
營地建在山下,離山谷約有三公裡,為安全起見,在離營地五公裡處,又選擇了一塊臨時宿營地,做為突發事件時安全撤離的地方。一切准備就緒,第一場動員會召開了。羅正雄給大家再次講了這次任務的特殊性,強調了幾點注意事項,特別是安全問題,然後話題一轉,望住萬月說:“下面請萬月同志給我們講話。”
萬月有點驚異,事先羅正雄並沒告訴她要給全團戰士講什麼話,她詫異地望住羅正雄,臉上滲出淡淡的紅暈。這次回來,羅正雄盡管嘴上沒明說什麼,但萬月明顯能感覺出,他對她好,好到近乎無微不至的程度,這讓她感動,更讓她不安。一想冬天裡發生的事,她就忍不住要打寒噤,好在,到現在羅正雄都不知道,冬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她被控制起來的那些日子,又經歷了怎樣的內心煎熬。
她收回目光,平靜了下自己,講就講,反正要想拿下科古琴山,決不是件輕松的事,莫不如先把困難講到前頭,讓大家心理上多幾份重視。她咳了一聲,道:“科古琴的難點有兩個,一,山體堅固性不強,容易滑坡,加上表層又被植被覆蓋,因此判斷起來很難。進山前一定要多觀察,多分析,要學會根據植被的長勢判斷山體的堅固程度。二,主峰終年積雪,春末夏初,每年都要發生大面積雪崩,這對我們是個很大的威脅。但,最大的煤田三號區就在雪峰附近,靠近雪峰前,一定要學會用耳朵聽,雪是有聲音的,雪崩前也有征兆。這次既是征戰,也是學習,相信等任務完成時,大家一定會學到不少東西。”
萬月還在講,羅正雄的心,卻有幾分迷醉。這次出發前,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喜歡上這個女人了,很喜歡,如果師長劉振海不把她送來,他可能三番五次要沖到師部去要人。當然,這樣做也不僅僅是他喜歡她,更重要的,特二團不能少了萬月,尤其測量科古琴山,更是不能缺了她。
萬月熟悉科古琴,新疆解放的前一年,她還跟著北京來的地質專家一同進過科古琴,當然,那是為國民政府做事,可這又能怎樣?羅正雄向來不用那種眼光看人,給國民黨做事咋了?人家是逼迫的,人家是專家,專家就要做事兒!為這事,他還跟政委於海吵過,於海不同意讓萬月回到特二團,至少,她不能執行這次任務。氣得羅正雄黑了臉跟他罵髒話,於海被罵急了,嘟囔道:“我就談點個人意見,這也不行?”
“當然不行,你這是意見嗎,你這是門縫裡看人,極端的偏見!”
“我看你是讓感情蒙騙了眼睛,讓這個女人迷住了。”於海一激動,說出一句羅正雄最不愛聽也最怕聽到的話。
“你說什麼,我讓感情蒙騙了,那你呢?那個司徒碧蘭,她老子也給國民黨干過事,她兩個姐夫現在還在台灣,你怎麼像遇到寶貝似的,不容別人說她一句壞話?”兩個人就這麼吵了半晚,互相揭老底,互相諷刺對方。弄得一旁的副團長劉威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後來又聽他們互相攻擊起對方喜歡的女人,忍不住笑道:“你們吵就吵,人家又沒惹你們,犯得著拿人家小姑娘開涮。”
羅正雄猛地掉轉頭:“你少給我裝好人,你以為你干淨,啊,每天晚上打著學習的旗號,把人家田玉珍騙到房子裡,我忍你好久了,談對象有你那麼談的?!”
“那咋談?”劉威老老實實就給問了過去。
“咋談我不曉得,至少,不能像你那麼明目張膽。你是副團長,你那個猴急樣兒,還不把人家姑娘嚇跑了?”
本來是吵架,結果,三個人最後竟圍到桌子邊,探討起追女人的辦法來。天快亮時,三個人哈哈大笑。“啥叫個狼狽為奸,現在我算是懂了,我們三個就是典型的狼狽為奸!”羅正雄開懷大笑地說。
這邊,萬月仍然講著,看上去投入極了,她詳細介紹了科古琴山的山容山貌,還有愛滑坡的地段,包括下雨時的洪流,也講到了。最後她說:“這次的任務,主要是選路,礦是現成的,但如何能找出三條路,就看我們的本事了。”
三條路,這是司令部的命令,如果大面積開采煤田,一條路進進出出,就跟沒路一樣,加上隨時發生的滑坡,塌陷,運輸的難度將會極大。司令部研究來研究去,最後下了狠,三條,分東西中,各取一條道,這樣,就連將來開采金礦的問題也一並解決了。
准備了一天,第三天早上,三路人馬出發了,分三個方向,向科古琴山挺進。前兩路基本以紅海子時的一二組為主,適當補充了點新鮮血液。一組由政委於海帶隊,江濤任副組長。二組由副團長劉威帶隊,張笑天任副組長。羅正雄跟萬月為三組,他們走的是最西段,也是最具挑戰性的一個地段,隊伍基本是新人手,司徒碧蘭吵著要到他們這組來,羅正雄笑著說:“你還是乖乖跟著政委吧,到了我這兒,可沒人照顧你。”司徒碧蘭噘嘴道:“誰照顧誰,還指不定呢。”這個小丫頭,大約是意識到了政委於海的目光,想逃避。一想於海在司徒碧蘭面前那份傻,馬上的羅正雄就忍不住笑出聲,這些大老爺們,槍林彈雨都能做到鎮定自如,一到了小丫頭面前,全給亂了方寸。正想著,駝五爺的唱聲響起來:
雞冠花老令公李陵碑碰死
芍藥花李娘娘新生八子
黃菊花楊大?宋王的一子
韭菜花楊二?刀尖割死
蘿卜花楊三?馬踏如泥
大豆花楊四?身穿白衣
一心心五台山當和尚去
……
這個駝老五,腦子裡盡是些古書。羅正雄熟悉這支西北調,《楊家父子花》,老家一帶也常有人唱,大約是帶隊出征,心裡鼓蕩著一股子浩氣,忍不住就跟駝五爺唱起來:
郝花子楊六?把定三關
一心心想保宋王的江山
刺梅花楊七?萬箭穿心
干枝梅楊八?北國招親
剛吼了兩句,前面隊列中,突然有女兵接過了聲:
松柏花佘太君冬夏長青
洋繡球穆桂英大破天門
羅正雄以為是萬月,仔細一聽,不是。想想也是,萬月怎麼會當著這麼多人唱歌呢?她太深沉了,總是給人心事凝重的感覺。不行,得讓她輕松起來,不能老這麼壓抑。於是,羅正雄沖前面喊了幾聲:“大家都唱,跟著駝五爺,把這支小調唱完!”隊伍中大多是西北人,僅甘肅老鄉就不下十個,一聽團長下了令,會唱的不會唱的,全都跟著喊起來,一時,寂靜的草原熱鬧起來:
麥子花王顏林梁國招親
糜子花包文拯陳州放糧
臘梅花唐三藏西天取經
桃子花孫悟空大鬧天宮
西瓜花八戒高老莊招親
菜子花沙悟淨斜挎袈裟
龍柏花楊宗保寧折不彎
青稞花楊天官辭職交印
雛菊花五千歲大坐龍墩
在朝中黎民安風調雨順
冬青花薛仁貴征西征東
父子們都是保國的將軍
他是個狡猾的狐狸
山勢越來越險,山路越來越崎嶇,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這是三天後的上午,羅正雄他們沿著幾乎看不出的山道,繼續往前行。這次跟上次測紅海子完全不同,上次目標是明確的,部隊一到那兒,就可以拉開架勢來測。這次不,這次他們必須得把科古琴山先看個明白,要在千回萬轉的山峰間,選擇一條能開通出道路的線來,然後再定測量方案。盡管手中有一張國民政府留下的山形山貌圖,但跟實地看到的景兒比起來,那圖就不是張圖,就跟小學生繪的畫差不多。羅正雄後悔沒多找幾個向導,出發前師部曾征求他的意見,他頗為自信地說,龍多了不治水,要想征服科古琴,還得靠我們自己。現在看來,這話說得就有些早,駝五爺在沙漠中是千裡眼,順風耳,沒難不住他的,一進山,就變成了聾子,瞎子,惟一比羅正雄他們強的,就是不怕走山路,再陡峭的懸崖,他也敢爬,再密的灌木林,他也敢把步子闖進去。但對整體工作,他的作用是很有限的,幸虧有萬月,她幾乎是憑著幾年前的記憶,把羅正雄們一步步地帶進山裡。
這是一個雲鎖霧裹的早晨,他們從一個低矮的埡口出發,沿著伊寧人的毛驢踩出的一條小道,在濃雲密霧中緩緩前行。這條小道還是費了很大勁才找到的,萬月說,伊寧人過去靠賣煤謀生活,清末年間,伊寧出了不少煤客子,大著膽兒走進科古琴,干起了挖煤的行當。他們的家人還有親朋,便趕著毛驢,將這黑金子馱出去,賣到四面八方。久而久之,山裡便有了毛驢踩出的小道。當年她跟北京的專家,也是跟著向導,踩著毛驢的蹄印,踏遍此山的。“最了解科古琴山的,還是煤客子,順著毛驢留下的蹤跡,准能找出一條道來。”萬月說。
濃霧鎖著的山景是極有寫意的,西風吹送著霧靄,經松樹頭低矮的埡口,瀑布般傾瀉入賽湖。遠看,似千萬匹白馬躍海,洶湧澎湃,氣勢雄偉;近觀,團團然若絮,蓬蓬然似海,急劇湧動,波瀾壯闊,瞬息萬變。視線深處的科古琴密林,也被霧瀑團團圍裹,恍若仙境。置身山林中,每顆心都潮起潮伏,豪情激蕩,如果真能在如此奇山峻嶺中開辟出幾條大道,那該是多麼壯觀的事。羅正雄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就遐想。見他分神,萬月再次提醒道:“霧中走路,一定要留神兒,你要是再摔下去,可沒人救你。”
萬月說的是一天前發生的件趣事兒,他們到達松樹頭埡口時,天還沒黑,因為拉起了霧,萬月建議立刻扎營。一進了山,萬月的話就成了命令,羅正雄當即命令三組停止前進,就地扎營。其實扎營就是找塊相對安全和寬暢的地兒把身上的東西卸下來,然後支鍋,拾柴點火。春季宿營是不帶帳蓬的,男女兵分別找個能藏身的地兒,堆幾堆柴火,一覺就能睡天亮。吃過簡單的晚餐,羅正雄沒像前幾夜那樣坐在火堆旁給大伙講故事,一個人摸到離扎營地不遠處的小溪邊,坐聽溪流聲。其實溪流聲是鑽不進他耳朵的,耳朵裡反復響著一個聲音,駝五爺的聲音。白日裡,駝五爺突然神神秘秘說:“團長,你說這萬月,會不會真是國民黨?”
“瞎說!”羅正雄當下便黑了臉,怒斥了駝五爺一聲。過了不久,駝五爺又自言自語道,“其實我也納悶哩,要說是,我看不像。要說不是,那她咋……”
“不許你瞎琢磨,牽好你的馬,當好你的向導!”羅正雄怕駝五爺真給說出什麼,厲聲止住了他。但,不讓駝五爺說不等於自己就沒疑惑,其實他的疑惑一點不比駝五爺少,駝五爺要說的那些兒事,件件都在他心裡,甚至,他心裡還藏著別人不知道的很多事兒。
是?還是不是?坐在青石上,羅正雄再次陷入困頓。憑直覺,他斷定萬月不是。當兵多少年,這點判斷力他還是有,要不然,他羅正雄走不到今天,甚至活不到今天。當年在旺水,在怪老頭江默涵家,他遇到的情況比現在復雜,處境也遠比現在艱難,隨時隨地,都有落入虎口的危險,不也挺了過來?
如果不是,那個沙漠中幾次出現的神秘的黑影怎麼解釋?一組那個破了的水囊怎麼解釋?還有殲滅黑衣人的那些個日子,她為啥表現得那麼異常?如果不是,師部為啥會將她秘密控制起來?肺炎?笑話,哄別人行,哄他羅正雄,還嫌嫩了點。他所以不點破,是不想讓師長劉振海太過難堪。他敢斷定,師部一定是先他掌握到了什麼,或者,劉振海跟他玩迷藏,想探探他的底子。用得著麼?羅正雄冷冷一笑,他對師部冬天裡的做法很有意見,幾次會上,都想沖誰發洩些什麼。無奈於海一直攔著他,不讓他把憋在肚裡的話講出來。但他不明白,師部為啥要把她二次送來,還再三強調,一定要照顧好她的安全。這話什麼意思?難道她身後,還潛伏著什麼危險?一定的,師部一定在她身上下了什麼注,或者,她現在是個誘餌,對,誘餌。
驀地,羅正雄像是茅塞頓開,盤伏在心中的疑雲像是瞬間抖開了去,他怎麼就忘了這一點?這是師長劉振海一慣愛用的計謀,他想把別人都裝在套子裡,這樣才能幫他把戲演真。
是得演真啊!羅正雄深深漢了口氣,接著,他笑了,他終於想到了誘餌這個詞,只有這個詞才能合理解釋一切,也才能把萬月留給他的諸多疑慮一一化開。哦,萬月——羅正雄不由得在心底發出一聲喚,這聲喚,有太多的內容在裡面。
一個復雜的女人,也是一個痛苦的女人。
是的,痛苦。
想到這兒,他猛地起身,感覺被一種東西鼓舞著,激蕩著,恨不能立刻見到萬月。他對她的關心真是太少了,理解就更是不夠,虧他還喜歡她!就在他轉身的空,一個黑影忽地閃出來,就在他面前,相距不到五步。“誰?!”羅正雄驚叫一聲,手已摸到了槍上。黑影剛要動,羅正雄已搶先出手了。誰也沒想到,黑夜裡發生了滑稽的一幕,因為太過緊張,羅正雄一腳踩在滑溜溜的賊石上,還沒做掙扎,一個仰脖子便倒了過去。就聽得黑夜裡“撲通”一聲響,團長羅正雄掉入了湍急的溪流中。科古琴山裡有不少這樣的溪流,看似平緩,實則流速極快,而且腳底滑得根本站不起來。等萬月撲過來,撈起他時,他已被溪流沖了五米多,渾身成了落湯雞。萬月忍不住要笑,羅正雄羞惱成怒:“你是賊啊,來也不咳嗽一聲。”
“你那麼專注,誰敢打擾你。”萬月一邊解釋,一邊手忙腳亂,急著給他擰身上的水。她今天真是有點惡作劇,想成心嚇嚇他,誰知……望著渾身濕透的羅正雄,她的心真是不安。雖是初春,科古琴的氣溫卻仍然很低,轉眼,羅正雄就凍得打起了哆。萬月連忙將他扶回營地,這個夜晚,兩個人圍著柴火,一直坐到天亮。衣服是烤干了,兩個人的心,卻沒能因這場小小意外而走得更近。
是什麼阻擋著他們呢?
五天後,他們在一座叫處女峰的山嶺下扎下營。連日的奔波總算有了結果,測量路線基本確定下來,這路線比最初預計的要理想,避過了兩處滑坡頻發地段,繞過了一處危崖,不過困難也有,主要是要越過兩條河流,穿過一片茂密的灌木林。但是不管咋樣,那張草圖上總算清晰地繪出了一條通往煤田的路。
也就在這天,偵察員小林送來消息,一組的線路也基本確定,眼下正在安排下一步工作。二組遇到了麻煩,劉威的腳脖子崴了,不能走路,還躺在擔架上。
“怎麼崴的?”羅正雄眉頭一皺,緊著問。
“是杜麗麗,她跟張營長吵架,賭氣離開了營地,副團長去追她,不小心一腳踩空,墜入崖下。”
“扯淡!”羅正雄恨了一聲,這個杜麗麗,啥時能讓人安心。
小林接著匯報,科古琴山四圍的偵察哨已全部布好,賽裡木湖周遭也做了布置,孫連長讓他轉告羅正雄,萬事俱備,就等敵人冒出來。
羅正雄心頭一陣鼓舞,這仍然是秘密,除了他跟劉威於海三個,別人,都不知還有這事兒。“祁順呢,他什麼時候能到?”羅正雄接著問。
“快了,師部的聯絡員說,他的傷已痊愈,正在做戰前訓練。”
“老戰士了,還訓練個啥,直接來不就得了?”
“這是偵察連的規定,每次執行任務,都必須接受一周的強化訓練。”
夜,漆黑一片。烏雲吞沒了一切,也讓處女峰變得更加神秘。遠處,賽裡木湖發出點點亮光,那一閃一閃的波光,仿佛在預示著什麼,令處女峰下的羅正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這一次征戰科古琴,同樣是一石二鳥。東突分子的囂張氣焰暫時是打下去了,但潛伏在疆域內的國民黨殘余勢力,依然猖獗,亡我之心不死。據鄧家樸交待,疆域內有一支代號“316”的國民黨精銳部隊,分散隱蔽在准格爾盆地和賽裡木湖一帶,他們的頭子就是“血鷹”。這支力量到底有多少人,鄧家樸不得而知,但至少,不會少於三百。因為鄧家樸聽鐵貓說過,他們的目標是發展一支千人武裝。“我要用這一千人,跟共產黨的十萬大軍較量,看看誰才是真正的英雄!”鄧家樸聽完鐵貓的話,心虛地問:“一千人對付十萬大軍,這不是雞蛋碰石頭麼?”鐵貓發出一陣陰笑,“我這一千人,可不是平庸之輩,以一當十,以一頂百,走著瞧吧,草原是我們的,天山是我們的,遼闊疆域,將是我們的。等反攻那一天,你就會明白,你選擇的,才是光明之路。”
鐵貓是血鷹的副官,跟血鷹一樣頑固且有著勃勃野心,這個國民黨高級特務武藝高強,身手敏捷,而且心狠手辣,真可謂殺人不眨眼。一提他的狠辣,鄧家樸便不寒而栗,最初跟鐵貓接觸時,就因了錯說一句話,差點讓鐵貓擰斷脖子。
鄧家樸還交待,除了“316”外,疆域內尚有不少國民黨頑匪,他們有的跟血鷹有聯絡,有的沒,自立山頭,獨立為王,目標,卻都對著解放軍。
“形勢仍然很嚴峻,我們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備,一定要將國民黨殘渣余孽消滅干淨!”這是師長劉振海部署這次任務時說的話。按師部的部署,特二團這次出征科古琴,戰略戰術跟出征紅海子一樣,一方面,要把科古琴這座神秘之巔當作頑固的敵人,不惜一切代價拿下。另則,要以此為誘餌,誘使敵人出洞,暴露在我人民解放軍的槍口之下。這是一步險棋,科古琴畢竟不是紅海子,征服難度和潛藏的危險,遠遠大於紅海子,頑敵“316”及其隱藏在暗中的血鷹和鐵貓,也遠比東突分子狡猾,而且他們有豐富的作戰經驗。為確保此次戰役的勝利,師部在征得兵團司令部同意下,秘密派出三支力量,周旋在特二團附近,特別是神秘的塞裡木湖,如今已布下神兵,就等暗中的敵人冒出來。
一定要慎而又慎啊,一想即將打響的科古琴之戰,羅正雄便再三提醒自己,這仗不僅要打得漂亮,而且要干淨利落,決不能給敵人任何喘息的機會!
離處女峰一百公裡外的科古琴東脈,政委於海的心情卻是另番樣子。連日來,政委於海都處在高度興奮中,這興奮,一半是由美麗的科古琴山帶來的,一半,來自於可愛的司徒碧蘭。
於海沒想到,他跟司徒碧蘭的關系,會因著草原瓦藍的天空還有聖潔的白雲一天天近起來,這近,帶著太濃的蜜意,帶著陽光般的燦爛和春意般的盎然,蜜意一旦流入心中,便比科古琴的清泉還要醉人。
真美啊。躺在繁星點點的草原上,於海的心裡蕩滿了春風。他們所處的位置是科古琴東脈一塊腹地,叫扎爾默朵的一片草原。據向導哈喜達說,這兒曾是蒙古族貝薩部落的牧場,國民黨時期,貝薩一家的財產被軍閥霸了,還有他家的牛羊,年老的貝薩郁悶而死,在一個冬天的寒夜閉上了不甘的眼睛。他的女兒,美麗的斯琴格爾帶著部落裡不屈的人,在父親死後的第三個夜晚,殺向國民黨第十六騎兵團的營地,一片亂槍聲中,斯琴格爾的血染紅了草原。哈喜達的父親曾是貝薩家勤勞的牧羊人,很小的時候他便跟著父親來到扎爾默朵草原,這裡草肥水美,是牛羊的樂園。可惜,父親在那次血仇中也被罪惡的子彈射死,這片美麗的草原自此便陷入寂寞,再也沒有牛羊如雲一般飄蕩在上面。哈喜達是一位精干的小伙子,摔跤和射箭更是了得。一有閒,司徒碧蘭就沖他喊:“哈喜達,美麗的草原等著我們呢。”哈喜達也不示弱,往往是鞋子一摔,赤腳在草原上跳一陣摔跤舞,然後,兩個人便像斗士一樣牽在一起。比武的結果,三勝二負,哈喜達暫時處在下風,不過輸的那場比賽於海看了,是司徒碧蘭耍了點小計謀,仗著哈喜達不敢碰她的胸,故意用胸部做武器,趁哈喜達猶豫的空,她來了個鑽襠絕招,猛一用勁將哈喜達打襠裡舉了起來,然後將他拋向看熱鬧的女兵。女兵們在哄笑中接住了哈喜達,哈喜達羞得面紅耳赤,說再也不跟她比武了。
“不比由得了你!”獲勝後的司徒碧蘭竊笑著,拿霸道的口氣說。
這小丫頭,是有點霸道。躺在星空下的於海這麼想。心裡,卻為她的霸道找了若干條理由。真是奇怪,無論司徒碧蘭做什麼,於海都能原諒,不只原諒,更多時候,還帶著欣賞的目光。
我是喜歡上這匹小野馬了,於海帶點陶醉地自歎道。她以脫韁的方式闖進來,就再也不肯溜走。不溜走好,不溜走好啊——於海幸福地發出一串笑,柔美的夜色下,他的笑染著山花的爛漫。
春日的山野雖然料峭,山花卻已競相開放,這是科古琴的一大特點,山花開得比別處都早,而且一旦盛開,便是滿山遍野,令人目不暇接。躺在草地上,你的鼻子裡全是山花的味兒,神秘的夜色令這種味兒具有別樣的誘惑力,它讓草原上到處盛開司徒碧蘭花一般的燦燦笑容。
“好啊,到處找你,你卻躺在這兒。”突然,身後傳來他焦灼渴望著的聲音,於海以為是幻覺,等坐起身,司徒碧蘭頎長的身影就躍入眼中。
他有略略的驚慌,更有種不期然的驚喜。“你……”他再一次在她面前結舌,望著她比星光更撩人的眼睛,卻不知說啥。
“老瞅我干嘛,這麼美的夜色,你還看不夠啊。”司徒碧蘭照樣表現得大方而隨意,這女子,到誰跟前都沒有拘謹,天生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夜色再美,一個人賞起來就是沒啥意思。”於海終於說出一句想說的話。
“那好,我陪你賞。”司徒碧蘭說著話,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了,於海剛一欣喜,司徒碧蘭又接著說,“不過陪你賞月可是有條件的,說,答應不?”
“答應,答應。”
“這麼快就答應啊,如果我提的條件很難答應呢?”她的眼睛調皮地眨著,這鬼丫頭,不知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我們組最優秀的戰士,不會拿什麼怪事兒難為我這個組長吧。”
“少誇我,我說的是真。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回營地去。”
“別走!”於海真害怕她一抬屁股走了,忐忑不安道,“說吧,啥條件?”
“你把江濤派到別的組,這人我不喜歡。”
於海一怔,沒想到司徒碧蘭會跟他說這事。江濤跟司徒碧蘭吵過幾次嘴,但都是些小事兒,於海還婉轉地批評過她,讓她注意團結,特別對團裡的老同志。沒想……
“不行,這不可能。”於海很堅定地說。同時,心裡湧上一層不滿,這丫頭也太驕傲了,總是不把別人放眼裡。
“那好,我走。”司徒碧蘭真就起身,朝臨時宿營地走去。望著她的背影,於海有片刻的怔然,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或者,這事就壓根不需要解釋?
“我知道你留著他的目的,但是我告訴你,他是個狡猾的狐狸。”走了沒幾步的司徒碧蘭突然轉身,聲音很高的說。
於海吃了一驚。司徒碧蘭怎麼會說這話,難道?
“你等等。”
“我不想多說什麼,留著他,你會後悔的。”說完,司徒碧蘭消失到黑夜裡去了,於海生怕驚動別人,沒敢追。但,司徒碧蘭的話給了他重重一擊,莫非?
師部分了個新兵
三組的測量工作全面拉開,按萬月的建議,羅正雄將組員分成五個班,每班十公裡,限期測完。
這天清早,羅正雄正要跟萬月一同上山,偵察員小林突然趕來,氣喘吁吁地說:“團長,師部有急令,要你火速趕回師部。”
“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是聯絡員送來的信,要你立刻動身。”
羅正雄沒敢耽擱,躍上馬,朝山下奔去。路上他又問了幾次小林,到底什麼事?小林搖頭,說聯絡員把信送到就走了,多的話沒講。羅正雄心裡嘀咕,這個時候,師部召他回去,不會是情況有變吧?五天後的早晨,他跟小林站在了師部大院裡。師政委童鐵山看見他們,笑著走過來說:“這麼快就趕來,不會是想人家想瘋了吧?”
羅正雄一頭霧水,不明白童鐵山話裡的意思,童鐵山卻蠻有意味地笑了笑,丟下他們,自個忙去了。等到了師長劉振海那,羅正雄就傻了眼。
“跑得倒是快,路上沒休息吧?”劉振海笑著打招呼。
“報告師長,我們星夜兼程趕來的。”
“星夜兼程,八天的路,你用了五天,好,說明你的戰斗力還很旺盛。”
羅正雄急著想知道,師部召他來到底有啥急事,劉振海卻東說說西聊聊,故意不往正題上說,急得羅正雄心裡直打鼓。談了半小時,劉振海忽然說:“一路辛苦了,你先休息休息,上午我有會,等下午我們再談。”
“這……”羅正雄極不情願,搞不清劉振海口袋裡到底賣啥毛,但又不好強迫他說出來,只好沮喪地嗯了聲,回了接待處。這個上午,羅正雄過得極不舒服,腦子裡亂七八糟,不知想了些啥。下午,勤務兵過來叫他,說師長有請。再次坐在劉振海面前時,羅正雄就感覺到緊張,因為劉振海的臉色跟上午大不一樣。
“這次叫你來,也沒啥大事,師部分了個新兵,嚷著要進特二團,我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讓她去。”
“這是好事啊,證明我特二團有魅力。”羅正雄一陣竊喜,看來特二團還真成了香餑餑。
“你能這麼想,我們很高興,不過這位新同志可不是一般人,就怕你見了,又要反悔。”劉振海繞著圈子,好像在跟羅正雄玩迷藏。羅正雄一想不對呀,分個新兵,不至於讓他親自來接吧?
“師長,到底發生了啥事,你就直說吧,不要再折騰我了。”
“能有啥事,你可別往壞處想,這麼著吧,你們先見個面。”說著,沖勤務兵招了下手,勤務兵一臉詭譎地走了。不多時,門外響起清脆的報告聲,這聲音似曾熟悉,只是一時記不起來,正在疑惑著,喊報告的人已走進來。羅正雄望了一眼,差點沒把自己驚死!
一身戎裝微笑著給他敬禮的,竟是江宛音!
“你……?!”羅正雄驚得打椅子上站起,真是沒想到,江宛音居然參了軍,而且……
“沒想到吧?”劉振海臉上這才露出笑,這次專門召羅正雄來,就是為這事。
“你……要去特二團?”羅正雄結巴著問。
“是!”江宛音很標准地敬出一個禮,目光在羅正雄身上跳動著,臉上滲開掩不住的喜悅。劉振海見狀,悄然走了出去,門剛一合上,江宛音便忍不住道:“正雄哥,我想你。”
羅正雄愕了一下,極力掩飾道:“這兒是師部,不許亂說。”
“我不管,人家就是想你嘛。”說著,就要撲過來,羅正雄嚇壞了,一年不見,這丫頭怎麼變得如此膽大?
“正雄哥……”江宛音真的就撲過來,一抱子抱住了他。
羅正雄像是被火燙著一樣,顫抖著想要抽出身子,江宛音卻牢牢地箍住他,將臉貼他胸上,一股難以名說的細浪升騰起來,羅正雄仿佛被拉入了夢境。
好久,江宛音才松開他:“正雄哥,你瘦了。”
這聲音,嘩地讓羅正雄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旺水那個留下太多記憶的深宅大院裡。他有片刻的恍惚,內心裡甚至泛上一層熱乎乎的浪,不自禁的,就想伸出手,將嬌小可人的江宛音攬入懷中。關鍵時刻,另一個影子嘩地跳出來,很真實地橫在眼前,他一把推開江宛音:“不行,你不能去特二團!”
“為啥不能,我做夢都想著跟你在一起。”江宛音並沒覺察到羅正雄的變化,她的臉上溢滿了見到羅正雄後的幸福。
“不為啥,反正你不能去。”羅正雄垂下目光,有點不敢正視江宛音。這時候他才明白,師長劉振海為啥把他特意叫來,這事兒果真棘手啊。
“我不管,我就要去!”江宛音突然抬高了聲音,臉上的桃紅瞬間褪去,看來那些傳言沒錯,羅正雄並不想見到她。
“我不同意!”羅正雄慌了,情緒敗壞地坐回到椅子上。
江宛音抑制住內心的不快,問:“是不是那個萬月,聽說你有人了?”
“……”
一向行事果決說話從不拖泥帶水的羅正雄,在這個下午,遇到了挑戰,面對一臉純情和無辜的江宛音,突然不知該做何解釋。事後他才知道,關於他跟萬月的傳聞,年小的江宛音早就聽到,正是沖這點,她才在父親的支持下,從旺水跑到了部隊。令羅正雄驚訝的是,早在去年冬天,江宛音就已穿上軍裝,為了不讓他分心,先在軍區後勤部過度了一陣,為進特二團,才調到二師,在二師最為嚴格的特種兵培訓營接受了三個月的魔鬼訓練,日前各項考核都已過關。
“她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啊。”師長劉振海沉沉地說。
羅正雄真正無言了。
不管羅正雄有多少個不願意,最後還是乖乖地領著江宛音,上路了。騎在馬上,羅正雄心事重重,好像小媳婦受了委屈,有說不出的苦楚。江宛音卻一點不在乎,她就一個目的,到正雄哥身邊,看看他的特二團到底啥樣子。至於那個萬月,她才懶得煩心,她江宛音才是羅正雄未過門的媳婦,走到哪,她都敢承認,而且別人也必須得這麼承認,按爹的話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誰也不能抵賴,而且也抵賴不掉!
嘻嘻,看著羅正雄生悶氣的樣子,江宛音偷著笑了,這下好了,只要到了特二團,就由不得你了,看你還敢跟那個萬月眉來眼去!況且,我還有爹和劉師長撐腰哩!
看見江宛音,萬月目光很復雜的動了一下。那天羅正雄突然去師部,她便猜想江宛音可能要來。在醫院被隔離起來的那些日子,萬月無意中從值勤兵口裡聽到江宛音參軍的事,說不清為什麼,當下她便想,她是為羅正雄到部隊來的。這事一直擱心裡,跟誰也沒說,沒法說。夜深人靜睡不著覺時,她便拿這事兒折磨自己,那種折磨,真是疼人啊……
羅正雄是江宛音的,誰也搶不走,這一點,萬月深信不疑。這種深信幾乎沒有理由,而且也不需要理由,就跟自己不屬於任何人一樣,同樣沒有理由。但,她的心,還是為這事難受,有時,難受得要死。不能否認她喜歡他,羅正雄給她的那些眼神,她都能讀懂,不但懂,還能做出回應。不過不是當面,而是在夜深人靜、獨自呆在月下的時候。有什麼比一個男人闖進心扉更令女人心情難靜的呢,又有什麼比愛情的降臨更令人心血沸騰?沒有,想遍這世上所有事,獨獨只有愛情,愛情真是美啊。萬月不認為自己只是喜歡羅正雄,她認定是愛情,愛情早在紅海子時就降臨了,那是一個黃昏,或者,是在一次蒙蒙的月光下,反正很美,很有感覺。只是,她不敢接受,不敢承認,真的不敢。愛情對她來說,更是一件奢侈品。
現在,萬月就越發不敢了。
難道僅僅是因為江宛音?不!萬月眼裡,這個長得跟她有點相似,略略矮她一點瘦她一點也比她清純一點的小城女孩並不構成障礙,如果自己執意要越過,江宛音是阻攔不住的,羅正雄也阻攔不了,包括那個固執而又老謀深算的學究老頭江默涵,還有師長劉振雄,都不是力量。但她就是不能越過,而且必須要拉開距離。不為別的,是她自己。
萬月現在不得不承認,是她的身世害了她。
她的確是國民黨特務!
萬月的心驀地疼起來!一想這點,她的心就痛得要爛,要出血,而且出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是鮮血汩汩,要把她徹底淹沒。好在一切既將過去,新的生活也將開始,她總算能偶爾地露一下笑容了。
萬月的記憶裡,那段不幸從十一歲時開始……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重慶的天那一年把從未有過的冷寒潑下來,大地凍得發顫。萬月跟母親謝雨亭縮在山城一幢不太溫暖的舊居裡,這是母親謝雨亭的房子,跟父親萬海波沒有關系。母親跟父親吵架了,吵得很凶,是為了一個叫紫娟的女人。身為四姨太的母親自嫁入萬家,便不容許父親再在外面碰別的女人,跟其他幾房太太表現得親熱點也不行。可這無疑於癡人說夢,她哪裡管得住花心慣了的父親!父親像個情種,走到哪兒都能把愛情的火苗點燃,那些如蜂蝶般在交際場上狂飛亂舞的妖冶的女人們,更是能投父親所好,極短的時間內就能跟貌似正統的父親熱火得如膠似膝,比新婚燕爾的夫婦還要纏綿。母親謝雨亭當然不能忍受,尤其這一次父親喜歡上的,是重慶社交界臭名昭著的交際花紫娟。這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剛剛被一個叫本田什麼?的小日本給轟出來,聽說是在小日本的房間裡跟翻譯官也就是被重慶人罵做漢奸的一個白臉男人偷情,讓小日本給撞上了,差點惹出殺身之禍。為了保住社交界的地位,也為了給自己受挫後的心靈找點撫慰,她將秋波拋給了不聞世事的萬海波。父親萬海波也許是讓母親謝雨亭約束急了,一逃出來便有點饑不擇食。當然這都是母親謝雨亭的說法,一面之辭也說不定,年幼的萬月並不懂大人們之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她只是覺得從父親寬暢漂亮的小洋樓裡逃出來是這個冬天最大的損失。為此她嘗試著勸說母親,想搬回父親身邊去。
“不去,讓他跟那個小妖精鬼混去!”謝雨亭恨恨道。
“那小萬月豈不是沒有爸爸了?”萬月盡量裝出一幅乖女兒的嘴臉,小嘴巴靈巧地說。
“你本來就沒有爸爸!”謝雨亭大概是被丈夫的混蛋行為氣瘋,想也沒想便道出這麼一句。
小萬月一怔,很快,她的臉綠了,又變黃,變黑,最後,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謝雨亭頓覺失言,但再想挽回,就很難了。
因為在不少場合,十一歲的萬月已聽到風言風語,大家先是圍繞著她的臉盤說事,後來又說到她的身材。十一歲的萬月已顯出跟同齡女孩迥然不同的身材,尤其一對胸,小小年紀,已很有些咄咄逼人,如果不是每次出門前謝雨亭都要特意拿一塊布帶幫她束起來,怕是身材不凡的謝雨亭,都要讓她給比下去。盡管如此,那些眼尖的女人們還是一眼就能從她身上看到跟萬家人的不同。關於她是謝雨亭的私生女這一說法便在某個圈子裡以女人間的私房話這一傳統而有效的方式迅速傳播開來。這個寒冷的空氣裡帶點淒涼味兒的冬日的夜晚,謝雨亭無意間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一下讓萬月激動,傳言沒錯,不是那些爛女人在嚼舌頭,怕是事實原本如此。
“我到底是誰?!”十一歲的萬月竟學大人的樣子吼了一聲。
謝雨亭勸了老半天,不見湊效,雙手一攤道:“好了,算我白廢話,反正你也長大了,也該讓你知道。事實呢,就是我說的那樣,你不是萬家的孩子。月兒,現在你該明白,媽帶你搬出來,也是讓他姓萬的看看,我們娘倆不是好欺負的。”
“我要回去!”還沒等謝雨亭把話說完,萬月已是淚水滾滾聲嘶力竭了。
這是謝雨亭聽到的女兒最為堅決的一句話,謝雨亭驚了,呆了,爾後,突然放聲朗笑:“還是你有種啊,比我強,好,有這句話,以後媽就放心了。”就在小萬月驚訝於母親神態的變化時,謝雨亭忽然說,“不過現在不行,現在你打扮一下,跟我去見一個人。”
那個寒冷的冬夜,外面飄著雪花,重慶的雪花並不好看,落到半空中就有一半先化掉了,掉下來的,更像天女們的淚。萬月縮著脖子,忍著胸被禁錮起來的痛,坐在黃包車上,在慘淡的街景中朝一扇幽深的門走去。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扇改變了許多人命運的門,人們只知道那扇門的神秘,卻不知道那扇門的恐怖。
那扇門並不是誰想進就能進去的,進去了,你的人生就會成另番樣子。
接待她們母女的,先是一位老得有點變形的黃臉女人,也是後來,萬月才知道,那女人並不老,才四十來歲,不過臉黃倒是事實,容不得狡辯。黃臉老女人並沒像萬月期待的那樣對她們露出笑臉,她呲開一嘴黃牙,用拒人於千裡的目光掃了萬月母女一眼,然後拿地道的重慶話說:“我家先生不在,要麼坐下等,要麼改天再來。”
謝雨亭微微一笑,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道:“不要緊的,我們等一會兒。”
就這麼著,萬月緊挨著母親,顫驚驚跨在椅子沿上。黃臉女人對她們的作為很是不滿,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扭著瘦小干癟的屁股上樓去了。
接下來的時辰十分難熬,萬月至今還對那一天的情景記憶猶新。空蕩蕩的一樓只有她們母女,這家人一個也不露面,萬月的眼神裡開始露出一種叫做恐懼的東西,來時的氣憤還有趾高氣揚一點都不見了。她抬起目光,開始在屋子裡四處亂碰。這真是一座豪華至極的屋子,萬月雖是跟著萬海波見過不少世面,但對這樣奢靡和具有尊嚴的地方,還是頭一次領教。她看到了碩大的花瓶,精致而又具有某種氣勢。看到了形色各異的鷹,有的騰空展翅,有的躍躍欲試。還看到了一頭雄猛的虎,她的身子哆嗦了幾下,是被那虎的氣勢嚇出的。後來她把目光從盲目中收回,努力鎮靜了下,順著那塊暗紅色毯子,朝樓上望去。
這麼豪華的屋子,到底是誰的地兒啊。
母親謝雨亭倒是泰然自若,良好的素養還有豐富的閱歷讓她在這座令人發抖的屋子裡保持著超乎尋常的鎮定,她似乎一直在微笑,盡管這時候沒一個人能看見那微笑。她的坐姿顯得極其優雅,那真是難得的淑女風范啊。萬月的記憶裡,母親謝雨亭那天不但鎮定而且極為美麗,那一刻她驀地明白,母親為什麼不容別的女人拋些廉價的媚眼給父親,那些烏七八糟的女人跟她一比,算什麼東西。可恨的萬海波,居然如此不知珍惜!
終於,樓上有了動靜,一陣腳步聲後,萬月看見,有個年輕漂亮的男子從樓上走下來,以另一種誘人的姿勢往她們母女眼裡走來。聽見腳步響,母親微微側過身子,把一張半粉半紅的臉呈現給年輕男子,兩人目光相碰的一瞬,母親的眼神動了動,是那種含而不露的動,是那種一動就要傾城的動。細心的萬月敏感地捕捉了這個眼神,她在心裡訝了一聲,她真是太佩服母親了,不同男人面前,她總是能流露出不同的眼神。年輕男子很快被那眼神鼓舞,說誘惑也可以,因為沒有哪個男人會對母親的眼神無動於衷。
“伯母好。”他的聲音從樓梯上發出來,如同山間的鳥叫一樣鑽入萬月耳朵,不知什麼原因,這聲音一下讓萬月放松,緊繃著的身子嘩地松懈下來,僵硬的兩個肩頭驀就具了活力,臉色也跟著緩和,甚至能泛出淡淡的紅了。
“這位是……?”年輕男人將目光對住他,溫和的目光,欣賞的目光,萬月感到渾身沐浴了一層晨光。
母親這才款款起身,側著身子矜笑道:“我家小女,萬月。”
這時年輕男人已站她面前,萬月聞見一股新鮮氣味,比山野裡的味兒還要清新,還要宜人。她忍不住就吸了一口,一股清泉滑過心田,身上的恐懼感一掃而盡。
“早就聞伯母家有位天仙妹妹,今日見了,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我就要走了,不能多陪妹妹玩。”
萬月的臉紅了一下,又紅了下,因為擱她臉上的目光火辣辣的,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生出羞。
羞其實是一種很美的感覺。可惜那是惟一的一次。
那個寒冷的冬夜,萬月不知道那幢屋子裡發生了什麼,只記得後來母親要見的人來了,那是一個跟年輕男人完全不同的男人,他卻說是年輕男人的父親。萬月詫異地將目光在他們兩個身上來回竄了幾竄,就聽長相帶著凶惡的老男人說:“慈航,帶妹妹上樓去。”然後她就跟著那個叫慈航的上了樓,邊走還邊在心裡反復念叨著慈航兩個字,像是要永遠記住似的。
至於到了樓上,怎麼單獨跟叫慈航的說話,又怎麼看他寫字,作畫等等,她都不記得了,那天的腦子好像被一種叫霧的東西罩著,直到走也沒清醒過來。至於樓下母親跟那個長相凶惡的老男人說了什麼,就更是不曉了。直到後來,有一天,母親突然要她管那個老男人叫干爹時,她才明白,那晚,母親帶著她去,原是讓她認干爹的。
母親的本意很簡單,生怕父親萬海波有了別的女人,她會受虐待,就想借這位干爹的光,讓她多一層保護。
誰知……
黑夜裡猛就布滿了眼睛
江宛音哪個組也不去,執意要跟萬月在一起。她的理由堂而皇之,要跟萬月姐姐學本事。
“扯淡,純粹是扯淡。”羅正雄一急,又吼了起來。
“我怎麼扯淡了,人家就是想跟萬月姐姐在一起嘛。”
“那好,你自個去問,看她要不要你。”
“問就問!”江宛音一鼓嘴,賭氣走了。
結果令羅正雄很意外,萬月不僅痛快地答應,還親自領著江宛音來找他:“你就把她交給我吧,我會盡力帶好她的。”
“謝謝姐姐。”沒等羅正雄開口,江宛音已親熱地親了萬月一口。望著兩人親密的樣子,羅正雄懷疑自己的眼睛走了光。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嘛?“好,她要惹出什麼事兒來,你負責!”
就這樣,江宛音成了三組的測量員,這時節,三組的測量工作已很是緊張,江宛音幾乎沒休息,就背著挎包上路了。
三天後的傍晚,萬月帶的三組一分組在一座名叫馬兒嘴的嶺下安下營。一分組的測量速度最快,跑的點也最多,萬月打算在馬兒嘴休息一天,等等其他幾個分組。深山中作業,相互之間不能拉得太開,以免遇到緊急情況互相增援不上。扎好營,布置好警戒,萬月沖江宛音說:“你跟我來。”
“到哪去?”江宛音真是累了,連續三天,她都是跑點最多的,不跑由不得她,萬月測多快,她就得跑多快,稍慢,萬月的臉就黑了。她不想讓萬月挑出毛病,當初是講好了條件的,一旦她不能適應這個分組,就要無條件離開。三天拼下來,她的雙腿真是有點支持不住,真想倒草坪上,好好睡它一覺。
萬月沒理她,自顧自往前走了。江宛音愣了有幾秒,翻起身,追著萬月的步子去了。
夜幕很快降臨,這是科古琴一天裡最神秘最莊嚴的時刻,暮色如水一般漫過整個山脈時,你能聽到松濤一般的轟鳴聲,其實科古琴是沒有松濤的,除了遼闊的草原,再就是各種雜生植被,那些植被,多的萬月叫不上名字,但卻能憑借著它們,判斷出巖層的走向還有山體滑坡的可能性。這是進入大山必備的本領,要不然,你就會被貌似堅固的山體欺騙,一旦發生滑坡或遭遇泥石流,後果將不堪設想。
江宛音追了一陣,攆上萬月。“萬月姐姐,你要帶我去哪?”
萬月還是不說話,今天看上去她有心事。兩人悶聲走了幾步,來到一片灌木前。尋眼望去,遠處的山嶺下,泛出點點亮光,江宛音心想,那一定是美麗的塞裡木湖。
“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到特二團來嗎?”萬月突然問。
江宛音有點緊張,她為什麼要問這個?
“不敢回答?”
“敢!”
“那告訴我。”
“可以,不過你得先告訴我,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萬月沒想到,江宛音會將她一軍,一時,有點回答不了。江宛音並沒難為她,很是坦誠地說:“我是為正雄哥來的。”
“這我知道。”
“知道你還問?”
“我是想知道,為什麼一定要進我這一組?”
江宛音認真想了想,如實道:“聽說他喜歡你,所以……”
“喜歡我?”一直冷著臉的萬月突然笑出了聲,夜幕下她的笑聲接近恐怖,江宛音感覺脊背陡地起了層疙瘩。“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真心喜歡你,只有利用,只有霸占,你還小,不要輕易相信喜歡這個詞。”
“你太偏激。”江宛音不願意聽萬月說這些,在她眼裡,世界是美好的,每一天的陽光都是新鮮的,她被快樂包圍著,每時每刻都想放聲歌唱。
江宛音的快樂感染了萬月,本來,萬月找江宛音,也沒啥事,她只是心情不好,想找個人說說話,借機也想探探江宛音的底,看她是不是鐵了心要嫁羅正雄。現在她明白了,是她自己太愚蠢,難道還指望江宛音讓給她機會?
兩個人站在馬兒嘴嶺上,忽然無話。萬月心裡翻騰著太多的東西,這些東西跟江宛音有關,跟她更有關。但,江宛音顯然沒有聽她說下去的耐心。萬月有層失望,更有層無奈。每個人的生活是不同的,興許對她來說意義非常的事,到了別人那兒,卻不值一提。這麼想著,她把傾吐的欲望壓下去,原又保持了平日那份冷傲。
“回去吧,我冷。”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山上起風了,江宛音穿的單薄,說。
兩個人收回目光,有點不捨地掉轉身子,往宿營地走。走了沒幾步,江宛音忽地收住步子,警覺地掉轉頭,沖四下張望。奇怪,剛才她明明看見有個黑影動了動,怎麼一轉身,沒了。她靜靜地注視著山野,她確信自己沒看花眼,確實有個影子在她的視線裡動了動,很疾,只那麼一閃。然而此時的山野寂靜一片,沒一絲兒異常。江宛音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會,緊追幾步趕上萬月,萬月的表情很鎮靜,那份鎮靜讓江宛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看花了眼?她把疑問咽回肚裡,啥也沒說,跟著萬月回到了宿營地。
這一夜,江宛音沒睡,萬月也沒睡。
就在同一個夜晚,科古琴東脈的天峴嶺子,發生了意外。天黑時分,一營長江濤帶隊在小溪邊扎下營來,草草吃過晚飯,戰士們就倒頭睡了,連日來高強度的作業已讓戰士們體能消耗不少,加上這一帶山路崎嶇,灌木密布,越往前測難度越大,戰士們都想把精力攢下來。獨獨司徒碧蘭不喜歡這種生活,她是個愛熱鬧的人,工作多緊張多辛苦她不怕,怕的,就是宿營後誰也不說話,倒頭睡覺。
這兩天向導哈喜達不在,跟政委於海去了其他分組,司徒碧蘭更顯得形單影只,漫長的夜晚真是難以度過。眾人都睡了,司徒碧蘭仍無一點睡意,幾天前父親捎過話來,問她在特二團過得咋樣?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真的,到現在為止,她還對這支隊伍沒感覺,這感覺指的是內心深處發出的那種強烈願望,那種要把整個生命跟部隊融合在一起的願望。尤如騎手對於寬闊的草原,雄鷹對於湛藍的天空。不過她告訴父親,她還要在特二團待下去,一定要出色完成這次任務。
半夜時分,困意總算襲擊了她,司徒碧蘭迷糊了過去,睡意朦朦中,忽聽得耳邊一陣??聲。猛地睜開眼睛,見一黑影躡手躡腳離開了營地,朝天峴嶺子那邊的溝谷走去。
司徒碧蘭一激靈,穿好鞋,迅速跟了過去。
黑影越走越快,夜幕下,他的步子跟飛一樣,司徒碧蘭幾次險些被他甩掉。黑影疾走的方向正好是天峴嶺子最最神秘的野狼谷。當初圍繞著要不要測野狼谷,一組還展開過爭論。政委於海堅持要測,一營長江濤卻說野狼谷極其危險,而且離選定的線路較遠,就算測了也沒多大作用。向導哈喜達也堅決不同意,他說:“那是死亡之谷,就連本地的獵手,也不敢把腳蹤送進去。”
這麼深的夜,他獨自闖進野狼谷,到底要做什麼?司徒碧蘭甚是困惑,腳下卻不敢怠慢,生怕一不留神,被黑影甩了。半個小時後,她跟黑影一前一後進入了野狼谷。從遠處看,野狼谷跟其他溝谷沒啥兩樣,哈喜達所說的那份可怕也就感覺不出,一旦進入裡面,你才發現,這兒的山草是不一樣的,灌木也不一樣,就連空氣,也比別處的吃緊。腳步踩在厚厚的柴草上,發出辟辟的響,司徒碧蘭生怕這響驚動了前面的黑影,所以腳下格外留神。還好,谷裡起風了,風聲幫了她的忙,讓她的步子能快起來。然而越往裡走,她的心就繃得越緊,呼吸也越發急促。
他到底要去哪兒,干什麼?會不會真如於海懷疑的那樣,他就是內奸,是被血鷹和鐵貓拉攏過去的人?如果是,今晚他一定是跟鐵貓接頭。糟了!司徒碧蘭後悔沒多叫上幾個人,自己一個人,怎麼對付得了他們?又往前跟了一會兒,司徒碧蘭的腳步慢下來,透過懵懵的黑夜,野狼谷把它猙獰恐怖的一面露出來,這是一條外緊內松的溝谷,從進口處看,它不過一條小谷,比司徒碧蘭她們測過的其他溝谷都要小,到了裡面,它的闊大才顯出來,不只闊大,還帶著說不出的神秘、壓抑。夜幕下層層滲開的,是它階梯式的草場,一片比一片高,一片比一片闊,一片比一片茂密。憑經驗,司徒碧蘭斷定,這草場是從沒沾過人煙的,向導哈喜達說得對,沒誰輕易敢把腳步送這裡。這麼想著,她的身上起了一層寒氣,跟蹤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前面的黑影似乎也怕了,步子忽然放慢,後來竟站在那兒不動了。司徒碧蘭猶豫著要不要跟過去,當面向他質問?
就在這時候,黑乎乎的山谷裡突然發出一聲響,這聲響震徹入耳,令人毛骨悚然,還沒等司徒碧蘭從驚嚇中回過神,黑影突然一個閃身,不見了!
奇怪,明明看見他在前面不遠站著,怎麼一眨眼,就沒了蹤影?司徒碧蘭緊追幾步,趕到剛才黑影站過的地兒,這兒的草叢跟別處一樣,沒見一點異常,但黑影確實沒了。再往四下看,野狼谷似乎比剛才更顯恐怖,尤其那一聲嗥叫之後,山谷的空氣瞬間凝了起來,天地間憑添出一股肅殺之氣。司徒碧蘭又往前走幾步,腳下意外地踩著了一團東西,濕濕的,軟軟的,低頭一看,媽呀,狼屎!
狼群就是在那一刻包圍住司徒碧蘭的,等司徒碧蘭明白過自己陷入包圍圈時,遲了,頭狼一雙藍眼已惡恨恨瞪住她。
這是一只公狼,長得十分健美,體格健壯,毛色整齊,一雙耳朵沖天豎著,讓人很容易想起蓄勢待發這個詞。如果在別的場合,司徒碧蘭一定會發出贊歎,她是個喜歡動物的女子,對狼豹也不例外。記得一次,她跟父親去疆外的路上,遇見幾只追逐山羊的狼,那些狼不僅個頭奇大,長相也極為冷酷,荒原上奔跑的動作更是敏捷有力,而且充滿智慧。當下,她就在車裡驚叫了。父親聽她為狼喝采,驚愕地掉轉頭:“你怎麼能這樣,那是狼啊。”
“我喜歡它。”她想也沒想就說。後來父親專門跟她談過一次,認為她沒有是非觀,沒有分辨力,美丑不分。她居然毫不在乎地說:“世上哪有絕對的美丑,我喜歡它,是因為它太有個性。在荒原上,沒有哪個動物能像狼一樣無所畏懼,從容鎮定。”她還要贊美下去,父親猛地黑下臉,“不要說了!”等她意識到父親是借狼來比喻世界的罪惡時,笑得更猛了。“為什麼要把人類的罪惡強加到狼身上,這不公平。狼捕捉獵物,是為了生存,大自然就這麼規定的。你們呢,你們總覺得自己崇高,為了小小的利益,不惜大開殺戒。做了壞事良心不安,又要把臭名轉嫁到狼上,很可笑。”父親被她的言辭激怒了,大罵她不學無術,整天拿些歪理狡辯。她呢,也懶得跟父親理論,騎著馬,又到荒原上找尋她的偶像去了。
可此時,司徒碧蘭心裡完全沒了對狼的崇拜,只一眼,她便明白,她闖進了死區。腳下的這片荒原,是狼的家園,這野狼谷,更是狼的世界。狼群是不容許別人冒然進犯的。
果然,就在她跟公狼對視的當兒,荒原上已響出另種聲響,那聲響盡管輕微,甚至接近隱蔽,可在司徒碧蘭來說,它卻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來,不,比千軍萬馬更令她恐怖。因為她清楚地看見,一大群狼正從四面八方向她靠攏,它們遁著頭狼發出的聲息,從隱蔽的各個角落竄出,一步步地,朝目標走來。
黑夜裡猛就布滿了眼睛。
藍幽幽的狼眼。
那光兒,就像螢火蟲一般,忽閃忽閃,滅一下,閃兩下,然後便直直地,沖她而來。野狼谷瞬間罩滿陰森森的恐怖。
一股冷氣從頭頂唰地落下,穿心而過,司徒碧蘭連打幾個寒噤。
再看溝谷,哪還有她跟蹤的目標,仿佛那個黑影搖身一變,也成了狼群的一只,正虎視眈眈的,要沖她發威。
司徒碧蘭屏住氣,這個時候她必須清醒,稍有不慎,就會引發一場混戰,混戰的結果,必是她被撕成肉塊。不,肉塊都剩不下,會被撕成血醬。她嘗試著弓下身子,趁頭狼還沒發出信號的空,悄悄往草叢中隱了隱,然後,雙目視住頭狼,展開了對峙。
經常只身出沒荒原的司徒碧蘭懂得,只要她不動,頭狼就不敢輕易攻擊,頭狼不進攻,其它狼也只能靜靜地等待。是的,等待。狼群等待的,是頭狼再一次發出長嗥。事實上前面那聲長嗥,就是頭狼發出的,它第一個嗅到了司徒碧蘭的氣味,緊跟著便聽到腳步聲,昏睡中的頭狼猛地睜開眼,確信有人朝這片禁地走來,連忙向同伴發出信號,告訴它們荒原上有了危險。對狼而言,最大的危險便是聽到人類的腳步聲,過去的歲月裡,科古琴的狼群遭到過數次來自人類的毀滅性打擊,迫不得已,才退守野狼谷,想憑借這兒叢生的野草還有灌木,以及四處密布的洞穴和險要地勢跟人類做最後的對抗。特二團的到來,已讓狼群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但它們還是報著僥幸,心想人類不會給它們一點棲息地也不留。沒想……
司徒碧蘭等待的,卻是奇跡。要麼狼群會主動離去,要麼,就是外圍突然有人增援,讓狼群轉移注意力,她好伺機逃出去。
可能麼?
司徒碧蘭不敢抱這奢望。
天愈發黑,一團黑雲不知啥時滾過來,正好蓋在野狼谷上空。空氣急速變沉,沉得如同天地間灌了鉛。司徒碧蘭縮在草叢中,一只手摸向左腿褲腳處,另只手,慢慢朝懷裡摸去……
政委於海是第二天中午趕到野狼谷的,他跟向導哈喜達沒在四分組留宿,檢查完工作,連夜就趕了回來。到達天峴嶺子小溪邊時,天已透亮。這個早晨的情景跟往日完全不同,戰士們一改往日風急火燎的樣子,表情肅穆地站在宿營地。於海剛要問發生了什麼事,一營長江濤走過來,聲音暗啞地說:“司徒碧蘭不見了。”
“不見了?”於海驚愕地瞪住江濤,想聽他說第二句。江濤卻沉沉地垂下頭,不再言聲。
“什麼時候不見的?”於海緊著問。
“具體時間不好說,早起清點人數時,發現少了她,我們找了好幾個地方,都不見影子。”
“那還楞著干什麼,快去找呀!”於海一下就給急了,心仿佛嘩地從嗓子眼跳了出來,一看江濤還傻愣在那,莫名地就發起了火。
江濤本來要帶戰士們去測點,一看政委發了火,沒多說什麼,帶著戰士們分頭又去找尋。就在他離開宿營地的一刻,於海發現,江濤的腿有點不大對勁,走路稍稍有點跛。
於海和向導哈喜達在宿營地四周找了整整一個上午,這個上午他的心情有多急躁,興許只有天知道,按後來向導哈喜達的說法,這個上午於海是沒有思維的,腳步瘋狂而又混亂,而且固執得聽不進一句勸。他先是認定司徒碧蘭遭遇了不測,要麼是晚上出去散步迷了路,要麼就是失足掉進了枯井。後來找了幾個地方,又說司徒碧蘭一定是嫌特二團生活枯燥,偷偷溜走了。為此他還罵起了髒話,說漂亮女人沒一個能吃苦的,全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兵團選這些人,簡直就是瞎了眼。罵著罵著,雙腿突然一軟,倒在草灘上。哈喜達沒急著扶他,跟他接觸久了,哈喜達也多少掌握了點他的脾氣,一直等他在草灘上緩過勁,又能站起來了,哈喜達才說:“獵物亂跑是會鑽進套的,羊群亂跑是會遇上狼的,人要是亂跑,是會迷路的。”
“想說什麼你就直說,少跟我費話!”於海對哈喜達的鎮定自若非常不滿,他想哈喜達比他更急才對。
年輕的哈喜達笑笑,說:“你先把事情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我們再找。”
“人都不見了,還想什麼,啊,有什麼好想的!”
哈喜達仍就不急不躁,笑看著藍天說:“我們哈薩克人有句話,只要藍天在,就有牛羊在。你看,今天的天多藍,草原有多美。”
於海惱了,他不能不惱,這個時候,哈喜達還有心情欣賞藍天,贊美草原。他罵了句粗話,扔下哈喜達,一頭鑽進前面一個山谷,放開嗓子就喊:“司徒碧蘭——”
年輕的哈喜達完全是憑山谷裡的怪異氣味判定出方向的,事後他跟於海說,狼群集體出動時,會發出一種怪味,這味兒你可能聞不出,但一定能感覺出。關鍵是你要靜下心,用心去感覺。“他們為什麼找遍了附近其它山谷,卻獨獨不去野狼谷?”後來他又這樣問於海,一下就把於海給問明白了。不過當時於海沒心情想這些,哈喜達硬拉他進野狼谷時,他還放聲大罵:“那地兒她跑去干什麼,喂狼啊?!”等看清黑壓壓的狼群圍困住形單影只的司徒碧蘭時,他雙腿一軟,倒地說,“完了,就算救出來,也只能是一件衣服。”
於海完全低估了哈喜達的能耐,包括司徒碧蘭,也是頭一次看到這奇跡。的確是奇跡,因為在這之前,司徒碧蘭從沒聽說過狼能聽懂人的聲音,而且會按人的旨意友好行事。盡管她在荒原上野了多年,不乏對付狼群的辦法,但比起年輕的哈喜多,她還差得遠。
誰能想得到,一場僵持了十余個小時的對決,居然在哈喜達號子一般的嗚叫聲中,悄然化解。窮凶極惡並且早已不耐煩的頭狼,一聽到哈喜達怪誕的口哨聲,扭過脖子,朝新來的兩個人看了看,然後伸出長長的舌頭,沖雙手舞動的哈喜達流了幾滴涎水,在哈喜達後退的手勢中,無可奈何地掉頭而去。隨著頭狼的轉身,狼群齊齊地發出一聲低嘶,似乎在向頭狼訴說委屈,大半夜加上一個上午的對峙,就這麼不了了之,哪個能甘心?可頭狼全然不理同伴的埋怨,扔下它們,兀自遠去。眾狼一看這情勢,恨恨地剜了哈喜達一眼,流著涎水,一個個遠去了。
荒原上緊繃著的空氣這才緩和下來。等政委於海撲向呆若木雞的司徒碧蘭時,野狼谷已是一派陽光明媚。
這樣的奇跡,說出來有幾個人相信?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哈喜達原來就是個狼孩,很小的時候,大約兩歲多,他被當獵手的父親丟在家中,不幸被一只母狼叼走,就在父親萬念俱灰打算以死了結自己時,突然有人告訴他,科古琴山脈深處,一只母狼在四處尋覓食物,喂一個酷似哈喜達的孩子。之後,哈喜達在深山裡生活了五年,直到母狼死去,他才重新回到父親懷抱。
一聲慘叫穿過沙塵
情報很快到了師長劉振海手裡。面對特二團出現的新情況,劉振海毅然作出決定:派祁順進山。
幾個小時後,祁順被秘密拉到師部。
“那邊情況怎麼樣?”劉振海問。
“四周很安靜,看不出他們有啥行動。”祁順道。特二團進入科古琴不久,祁順便秘密潛入准格爾盆地,暗中監視那一帶的敵情,這事沒跟任何方面講,包括偵察員小林,也不知內情。按師部的判斷,“血鷹”控制的“316”很有可能和疆域內其他國民黨殘孽勾結一起,伺機向我反撲。為了徹底粉碎敵人的反攻陰謀,師部已在那一帶布下精銳力量,一旦發現敵人有所行動,將搶先一步,將其殲滅。
“血鷹真能沉得住氣啊。”劉振海歎道。
“血鷹可能嗅到了啥氣味,前陣子他們還有所行動,最近突然沒了聲息。”祁順對這段時間敵人的反常行為深感不安,作為一個老偵察兵,他的神經總是比別人敏感。
劉振海將特二團最近遇到的幾樁新鮮事說給了祁順,祁順聽完,沉思片刻道:“看來敵人是想走捷徑。”
“這話怎講?”劉振海很想聽聽祁順的看法。
“敵人很可能是想放棄正面較量,他們會利用科古琴特殊的自然環境不斷制造麻煩。一旦特二團身陷困境,將是他們下手的好機會。”
劉振海微微點頭。
祁順的看法跟劉振海的一模一樣,這也是劉振海決定派他進山的原由之一。現有的偵察兵中,劉振海對祁順格外器重。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響起了報告聲,進來的是古麗米熱。幾個月不見,古麗米熱出脫得更為水靈,黑撲撲的眼睛每閃一下,都有水要冒出來。殲滅東突分子的戰斗結束後,古麗米熱跟祁順一同進了醫院,她的傷勢恢復得很快,出院後被派往南疆地區,協助兵團政治部作當地游牧民族的工作。新疆解放後,基層政權建設被提上重要議程,眼下縣一級的政權建設已進入正常軌道,鄉一級的工作卻遇到不少阻力,古麗米熱這樣的少數民族骨干全被派到一線。她眼下是一個旗的婦女委員,工作相當出色。看見祁順,古麗米熱的臉熱了一下,飛出一團暗紅。想想,她跟祁順也有好一陣子沒見面了,經歷了那場生死之戰,兩個人結下了非常深厚的友誼,彼此已萌生出一層隱隱的愛慕之情,只是礙於別的原因,兩人都不敢表示出來。不過,從他們的眼神中,分明能感覺出那股強烈的愛意。
看著這一對男女,師長劉振海發出會心的微笑,不過眼下召他們來,不是讓他們暗送秋波的,還有重要的工作交付給他們。
“這次派你們去,就是要想方設法把暗中的敵人引到明處,要密切注意鐵貓的行動,掐斷他跟血鷹的聯絡,讓他陷入孤立無援中。”說到這兒,劉振海又轉向古麗米熱,“你的任務,就是保護好萬月,根據小林送來的情報,她目前處境危險,血鷹並沒放棄她。”
古麗米熱心頭一震,一聽血鷹的名字,她內心深處的仇恨就溢了出來。五年前,正是血鷹帶著人闖進她家,將她的哥哥嫂嫂還有可愛的侄兒殺害。此仇此恨,她焉能不報!
當天下午,一輛吉普車便載著祁順古麗米熱還有另外三個戰士,向巍巍的科古琴山脈駛去。別離後的重逢,帶給兩顆年輕的心一陣接一陣的騷動,似有千言萬語,卻又無法言說。兩個人的目光不時碰撞,交融,而又含羞地分開……
送走祁順他們,劉振海馬上又投入到另一場戰役的指揮中。兩天前,塔克拉大沙漠傳來消息,王濤出現了!這真是振奮人心的消息,這半年,為搜捕王濤,劉振海不知動了多少腦子,可王濤像是蒸發了般,一點蹤影都覓不到。王濤抓不到,鄧家樸的話就不能證實,兵團關於一號地區的所有行動就逼迫得停下來。這可是件耽擱不起的事,一號地區的開發關系到新疆發展的全局,它是兵團開發和建設新疆的重中之重,也是未來新疆發展關鍵所在。關於一號地區的戰略開發,是兵團高度機密,只限於少數幾個師以上領導知道,包括羅正雄他們,雖是知道該地區非常重要,卻不知重要性在哪。一號地區,就是新疆一號油田所在地,那兒有豐富的石油資源,它將成為新中國第一大油田,其戰略位置可想而知。劉振海沒告訴羅正雄的還有,紅海子其實也是一個大油田,鑒於一號地區的絕密資料丟失,兵團做出決定,先開發紅海子油田,目前,專家和開采人員已進入紅海子,用不了多久,紅海子將噴出黑乎乎的石油。
想到這兒,劉振海激動了,如果真能在這荒漠戈壁開采出石油,就算苦死累死,也值,值啊——
塔克拉大沙漠南緣,一個叫紅疙瘩的小村落,“啞巴”王濤獨坐在暗夜裡,憂傷而又絕望地望住天山方向。他的心底,翻騰著比沙塵暴還要強烈的懊悔與恐懼。
他是兩個月前摸進該村落的,之前他在塔克拉大沙漠游蕩了三個多月,幾次險些落入鐵貓手裡,好在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從惡魔手中逃脫。可這樣的日子畢竟不是久長之計,有兩次,王濤想到了死,他想結束自己荒唐的人生,讓罪惡還有恐懼一道離開軀體,讓惡夢不再糾纏他。然而,刀子擱在血管上的時候,母親的身影就會跳出來,還有那個叫蘭花的女子,也時不時地跳出來,亂一下他的心。四處逃命的王濤被這兩個女人糾纏著,總是不得輕松。更不輕松的,是下一步咋活?新疆是待不下去了,往外逃,又那麼難。跑到哪兒都有眼線,都有人追蹤他。仿佛,這遼闊疆域,到處藏著對方的影子,不是烏依古爾,就是鐵貓,還有躲在暗處的血鷹,要是落他手裡,不被扒掉一層皮,也得斷掉幾根筋。王濤越想越怕,越想越覺沒有活路。如果不是丟不下母親,怕是他早就走了。
哦,母親——
落到這一步,怪誰?
王濤簡直要恨死自己了。但光有恨是閒的,他必須得想辦法活下來,惟有活下來,才能見到母親,才能見到蘭花。
這麼一想,他的眼睛又濕了。
多少個夜裡,王濤的雙眼被懺悔的淚水打濕。如果重新給他一次機會,他寧可跟特一團的那些將士一樣,英勇犧牲,也不會做這種苟且偷生的事。
走投無路之下,王濤摸向這個叫紅疙瘩的小村落。那是一個飛沙走石的黃昏,沙塵將暮色下的沙漠染得一塌糊塗,紅疙瘩村更是被刮得天翻地覆。天昏昏,地昏昏,置身沙海中,人是想不到活這個字眼的。已經三天沒進一滴水的王濤在看見村子的一刻,終於精疲力盡,倒在一棵干枯的胡楊樹下。那一刻他就想,死是他惟一也是最好的結局,他甚至毫無祈求的閉上眼,安安心心等死。興許他真不該命絕,也或許老天總在暗中護著他,總之,王濤又一次得救了,而且這次救他的,是一個叫三杏的女人。
那一天的三杏是去沙窩裡趕羊。三杏是個苦命的女人,她從寧夏嫁到新疆,丈夫是她娘家遠方親戚,幾年前輾轉千裡,去寧夏看她的娘,結果看上了她,就把她娶來了。沒想,孩子生下的第二年,丈夫在一場械斗中意外喪身,讓人活活打死了,丟下她們母子還有一群羊,走了。三杏一人帶著兒子,還要操心著一大群羊,一把眼淚一聲歎,把日子過到了今天。那天的三杏趕著羊回來,半道便遇上了沙塵暴。三杏不怕沙塵暴,比起夜裡的寂寞還有日子的苦焦,沙塵暴算是好的。在紅疙瘩,你可以啥也沒,但絕對不能沒了男人。沒了男人你不只是寡婦,更是禍水。村落裡的男人都可以隨意踏你的門,女人們心情不好就可以朝你吐口水,吐了你還不能還口,一還,啥話都就出來的。人不怕被口水淹死,卻怕被髒話淹死。有些髒話,一句就能讓你背過氣去。三杏這些年,聽到的髒話豈止一句。
好在,她從髒話中活了過來。
三杏在風沙中趕著羊,一邊吃力地往回走,一邊罵她死去的男人。如果不是男人好事,不去參加什麼民族械斗,她就不會成寡婦,這放羊趕羊的事,也挨不著她做。可死鬼男人偏偏是個愛湊熱鬧的人,活著時她的話一句也不聽,有事沒事就愛往是非窩裡鑽,結果,把命給鑽沒了。“花頭子,找死啊,胡楊林裡亂跑啥!”花頭子是她家的頭羊,也是個愛惹事的主,老是帶著羊群亂跑,這幾年真是害苦了她。三杏罵完,就去攆花頭子,結果,一腳就給踩在王濤身上。
那天的王濤是到三杏家後才醒過來的,當時他是昏迷過去了,三杏背他回來,喂了水,又給他掐了人中,他才醒過來。醒過來的王濤差點失聲喊出話,後來他一激靈,啊啊了兩聲,三杏就把他當成了啞巴。
當啞巴最安全。這是王濤逃命中逃出的經驗。當啞巴也省掉很多麻煩,對逃命者而言,麻煩是個討厭的東西,能少最好少掉點。
王濤就這樣做起了啞巴。
紅疙瘩村落的人都知道,三杏家來了個啞巴,是她娘家的表兄弟。也有人不信,什麼表兄弟啊,怕是哪兒來的野男人。野男人好,野男人比起逃兵來,安全。王濤先是在屋裡窩了一段日子,偶爾,也幫三杏干點家務活,後來,三杏讓他學著放羊,王濤猶豫再三,還是聽了三杏的話,把羊趕出去,趕到沒人煙處,然後就呆呆的,羊吃不吃草跟他沒關系,羊亂跑不亂跑跟他也沒關系,他心裡,就一件事,會不會有人追到紅疙瘩來?
好在,到今兒,也沒人追來。王濤僥幸地想,興許,他的生命安全了?
夜晚是最難熬的。白日裡好說歹說還有羊,有時憋悶極了,拿鞭子狠抽一頓花頭子,也能緩解一下心中的壓力。夜晚呢?夜晚你總不能跑進羊圈,再跟花頭子過不去。三杏倒是暗示過幾次,那眼神王濤能看懂,那是饑渴中的女人,沒啥壞意,就是想了男人,當然這想也不只是身體上的想,或許,是想讓他進屋陪陪,多少坐一會也行。可王濤不敢,怕進那個屋,到現在,三杏屋是個啥樣,他都沒弄清。頭一晚背回來,三杏把他放在了偏房裡,他就一直住偏房,悶極了,就到月色下,沒有月色,就蹲在黑暗裡,其實黑暗更好,黑暗遮去他很多心事,也遮去他很多惆悵,他感覺自己更適合呆在黑暗裡。
今夜就是黑暗,比黑暗更黑。白日裡他差點露陷,趕著羊群走在沙窩裡,沙窩靜靜的,一只鳥也沒有,這兒的沙窩老這樣,頓不頓就把寂靜潑過來,潑得你窒息。確信四周無人的時候,他會放開嗓子,說上幾句,當然是別人聽不懂的話。如今他說話,都是些很怪很沒頭沒腦的話,有時連他自己也聽不懂。聽不懂不要緊,能說出來就好,他怕日子久了,真就說不出話。他記得當時喊了一聲三杏,奇怪,本是想喊蘭花的,喊出來居然是三杏。他呆了,站沙窩裡想了好久,怎麼能喊三杏哩?他好困惑,解不開自己。後來花頭子跑過了沙梁,還要往遠裡跑,他生氣了。花頭子一亂跑,整個羊群就要亂跑,他也得亂跑,不然,就對不住三杏。他不想對不住三杏,三杏對他好,這世上,從來沒人對他這麼好過,三杏的好勝過母親,更勝過蘭花。他想如果有可能,就給三杏好好放羊,干啥也行,只要三杏不攆他走,讓他繼續留在紅疙瘩。
這是他目前最大的夢想。
當然,偶爾的,也會有非分之想,這是他喊出三杏後才意識到的。
很可怕。
可也甜蜜。
甜蜜對他來說,是多麼奢侈的一樣東西。
他追過沙梁子,莫名地就沖花頭子罵了一句,要死啊,你個不安分的!
羊跟人一樣,總有不安分的。不安分其實不是件好事,如果他安分一點,也就不會有今天。
罵完,他愣住了,因為他看見,沙梁子那邊,一個人影清清楚楚立在他視線裡。那是一個陌生的老頭,來了有好些日子,說是也想給紅疙瘩誰家當個羊倌,掙口飯吃,但到現在也沒哪家收留他,肯把羊交給他放。但他仍就賴在紅疙瘩,有事沒事的,就在沙窩裡遛?。他的樣子很讓人生疑,包括三杏,也對他的來歷疑惑,不過念在他是老人的份上,沒多想。王濤覺得,這老漢好生奇怪,一雙眼睛老圍著他轉,啥意思?他匆匆趕上花頭子,就往回走。躍過沙梁子時,他還在想,老頭會不會聽見那聲罵?如果聽到他不是啞巴,那就糟了。
蹲在黑夜裡,王濤的心事一樁接一樁地往上漫,想完老頭,又想三杏。這些日子他常想三杏,控制不住。想她的笑,想她的愁,想她的罵,想她每一個眼神。如果老天開恩,饒過他,他是願意留在紅疙瘩陪三杏的,陪一輩子也心甘。
三杏也一定願意。
他相信。
後來他又想起了母親,不過沒想蘭花。他已經有些日子不想蘭花了,甚至記不起她的樣子。
又一場沙塵暴來臨時,王濤被捕了。
這天王濤沒去放羊,肚子痛。頭天晚上他回來的晚,花頭子惹事了,跑別人家的羊群裡,害他追了不少路。三杏沒做飯,她跟村裡人吵架了,有個女人罵她騷母豬,養一個野男人還不過癮,還要貪別人家的男人。結果三杏哭了,三杏一哭就不想做飯,王濤只能吃剩飯。誰知剩飯發了餿,王濤鬧了一夜肚子。
早起,三杏紅著眼說,我放去吧,你在家待著。三杏說這話時,聲音是很對不住王濤的,王濤當時沒聽出來,事後想起,覺得三杏話裡有話。莫非三杏提前知道他要出事?要不然她趕著羊出了門,走了很遠又跑回來,定定地望了他半天,一句話也沒說,抹了下鼻子又走了。一定的,一定是她提前就知道了信兒。
王濤不怪三杏。
這一天的王濤干了兩件事。一是他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了三杏的房間。那是多麼令人心動的一間屋子啊,王濤一走進去,立刻,就被那屋裡的氣息彌漫住了。那味兒粉紅粉紅的,蕩在屋裡,懸在梁上,盤旋在屋頂,不,滲在每一寸空氣裡,只要你嗅一口,你的身心立刻就被感染,一種近乎迷醉的感覺湧遍全身,令你不由得想張開嘴巴,想把那味兒全吞進去。那味兒你是吞不盡的,你甚至吸進一口,就已經迷失掉自己了。王濤這一天就迷失掉了自己,要不然,他不會意識不到危險的。可惜,他在那屋裡困了太久,等走出時,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次,包括苦難,包括憂傷,包括恐懼,都好像離開了身子,輕飄飄的,他就迷失掉了方向。後來他又干了一件事,這件事有點說不出口,還是不說的好,反正跟那味兒有關,是那味兒誘發了他的沖動,讓他迫不得已,不得不那樣做。等做完,回到偏房,他就有點累,就想倒頭而睡,後來他果真睡著了,睡得很踏實,也很幸福,因為在夢中,他又一次夢見了三杏,而且,而且……
門被推開時,他還沉浸在一片回味中,很美好的回味,他咀嚼著,留戀著,臉色赤紅,有點接不上氣的感覺。等看清破門而入的是荷槍實彈的人民解放軍時,王濤傻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解放軍怎麼會在這時候沖進來?
等他反剪著雙手,走出那間偏房,才發現外面起了沙塵,天空一片迷?,跟他的心情一樣。那個行跡可疑的老頭就站在沙塵中,怪怪地望住他笑。老頭的身後,站著三杏。她不是放羊去了麼,怎麼這早就能回來?王濤瞅了一眼羊圈,裡面空空的,並沒有他想看到的羊。他的目光這才回到三杏身上,那一瞬三杏是捂著臉的,像是不忍看到他的樣子。王濤知道他的樣子很難看,不配讓三杏看到,不過他從三杏猛烈抖動的雙肩上,還是看到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種叫做疼的東西。
他怕帶給三杏這樣東西,最終,還是帶給了她。王濤真想跪下來,虔誠地給三杏磕個頭,可抓他的人不允許,他只好強撐著自己,沒做任何傻事,走出那座院子,被扔到吉普車上,他就癱了。
他知道,他再也直不起腰了,一輩子都直不起。
天空中彌漫著沙塵。
一聲慘叫穿過沙塵,穿過重重阻障,從小院傳到他耳朵裡。
“我知道你不是啞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