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團 正文 第七章
    那個人對你存心不良

    夕陽下,小溪邊,美麗的古麗米熱跟萬月並肩而坐。

    這是春末夏初的又一個黃昏,夕陽很是眩麗。科古琴沐浴在一片金色中,多情的山野發出無邊的誘惑。

    兩個人原本是認識的,早在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以前,兩人就是朋友。這得歸功於父親。父親萬海波是個閒不住的人,工作之餘最大的愛好,便是到民間的各個角落走動,他認識各色各樣的人,有些,關係還很密切。八歲的時候,古麗米熱住在舅舅家,舅舅當時在新疆國民政府下屬的一個軍馬場工作,說工作是好聽,其實舅舅的職業就是馴馬,他對馬有著特殊的愛好,更有著道不清的感情。受舅舅的影響,古麗米熱打小就喜歡馬,一有空,就要到舅舅的馬場騎馬。偏巧萬海波也喜歡騎馬,就這樣,古麗米熱跟小萬月在馬場認識了。萬月在馬上的功夫,一半,是古麗米熱教的,另一半,來自於另一個人。

    那個人古麗米熱也認識,古麗米熱的印象裡,那是一個英俊的青年,不但英俊,而且多情,而且開朗。一度時期,古麗米熱喚他武哥哥,後來,後來舅舅跟他鬧翻了,原由是武哥哥抱著她,坐在馬上。那一天天特別的藍,藍得能把人的影子照見,風很暖,有幾朵羊似的白雲蕩在半空裡。美麗的布爾旗草原像一片闊大的毯子,鋪展在她的視野裡。那一天她很幸福,感覺不是在馬上,而是飄在雲中。耳邊有呼呼的風聲,是馬策跑時掠起的,小小的脊背後面很溫暖,那是武哥哥寬厚的胸膛。他們從正午騎到了太陽偏斜,具體跑了多少圈,古麗米熱記不清,她也不想記清,惟一的盼望就是馬不要停下來,就那樣馱著她,還有她的武哥哥,永遠奔走在草原上。

    後來舅舅策馬追了過來,用一根長長的繩子,套住了疾跑如風的棗紅馬。因為套得太猛,棗紅馬差點一個觔斗,幸好,她將要失重從馬上飛走的一刻,武哥哥一個凌空,托著她躍到了地上。真的是托,武哥哥落地的時候,她是平躺在他雙臂間的。舅舅喝了一聲自己的座騎,躍下馬,一個箭步衝過來,將她從武哥哥手中奪走。

    那個夜晚,舅舅教訓了她。舅舅是從不教訓她的,重一點的話都從不說,但在那一個夜晚,舅舅的臉色很是駭人,說鐵青也不過分。「往後離他遠點!」舅舅罵完,這樣補充了一句。

    「我就不!」古麗米熱也在那一天耍起了小脾氣,她一向是很乖的,從不跟舅舅頂嘴,但那晚,她還是忍不住頂了舅舅一句。

    舅舅很傷心。

    後來,舅舅把她攬進懷裡,輕撫著她的頭髮說:「熱兒,不是舅舅罵你,你還小,有些事不大懂,那個武哥哥,不是好人啊。」

    「不是好人?」她記得問過這樣一句,當時傻傻的,一臉的不信。舅舅卻沒就這個話題再說什麼,他避開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地說,「我還是把你送回去吧,我看得出,那個人對你存心不良。」

    說實話,當時她對舅舅是充滿了怨恨的,她甚至認為,舅舅不該那麼快就把她送走,她在草原還沒玩夠呢。再者,她走了,就再也見不到武哥哥,那不把人遺憾死。直到後來,舅舅倒在血泊中,母親帶她去痛哭的時候,她才明白,舅舅是對的,武哥哥的確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為了一匹馬,竟能血洗馬場,一次砍倒五個人,這樣的男人,除了用狠毒,還能拿什麼來形容?

    「他……還來找你嗎?」半天,古麗米熱這麼問過去一句。這話帶點試探,也帶點審問。這是來特二團後,她第一次這麼問萬月。

    「你說呢?」萬月並沒扭過頭,目光仍舊望住天山的方向,她的回答有點出乎意料,古麗米熱似乎聽出另種味兒。

    「我也說不清,不過我想他不會善罷甘休。」說完這句,古麗米熱臉熱了一下。其實她跟萬月之間,用不著拐彎抹角,但她仍然沒有勇氣把那句話直接說出來。

    萬月這次沒吭聲,她知道古麗米熱想問什麼,還知道這些話都是師部讓她問的。她是師部的人!頭一眼看見她,萬月腦子裡就跳出這樣的想法。原本很友好的兩個人,本可以情同姊妹,就因走了兩條不同的路,結局便有點不同。這是人生的無奈,也是人生的悲哀。這些日子,萬月在有意拉開跟古麗米熱的距離,寧可跟江宛音在一起,也不願陪古麗米熱到營地外走動。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有時,萬月忍不住也會向自己發問,不過她從來不去找答案,有些事是沒有答案的,比如她跟羅正雄。儘管羅正雄表現得一天比一天強烈、急切,可她心裡,卻是一天比一天冷,一天比一天沮喪。跟古麗米熱也是如此。古麗米熱約她出來,無非就是想藉機拉近兩人的關係,把遙遠的歲月裡那份曾經的親熱重新找回來。但這可能嗎?歲月沖走的,不只是童真和友愛,也不是彼此的經歷。兩顆心一旦有了隔膜,怕是短時間,很難貼在一起。況且,古麗米熱這次來,本身對她就是個刺激。

    我是個被人懷疑的人!

    到現在也沒人徹底相信我!

    這麼想著,醫院裡的一幕幕又嘩嘩跳出來,在這個黃昏再一次無情地咬傷她的心。她的心已被咬傷過無數次,到現在近乎鮮血淋淋。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過去的那個冬天,她的確是被當作懷疑對像帶進醫院的。偵察連在沙漠裡攔截了一支駝隊,意外抓獲一個叫麻尕的特務。麻尕以前是鐵貓的隨從,後來鐵貓將他派到阿克塞,在那兒發展地下武裝。審訊中麻尕交待,自己是奉命進入市區跟「雪蓮」接頭的。

    「雪蓮是誰?」

    一開始,麻尕死活不說,說出「雪蓮」等於就把自個的性命說了出去,要是讓鐵貓知道,那是多連一分鐘也活不過去的。後來麻尕被帶到劉振海面前,望著這個眉清目秀一頭卷髮的小伙子,劉振海突然說:「你的名字不叫麻尕,叫麻小武。」

    「你怎麼知道?」麻尕驚訝地瞪住劉振海。麻小武三個字,已在這世界上消失了十多年,連他自己聽了,都有點想不起這是誰。

    「你有個雙胞胎哥哥,叫麻大武,十六年前,你父親麻老實因為一峰駱駝,被一個叫古爾拜孜的頭人給害死了,你母親投了河,你們兄弟二人也在那場不幸中失散,自此天各一方,再也沒見過面。」

    「你……你……」面對劉振海,麻尕驚得喘不過氣。半天,他聽劉振海沖外喊:「讓麻大武進來!」

    那一夜,在二師師長劉振海的辦公室裡,上演過一場摧人淚下的戲,那場面,真是感人啊。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想不到以這種方式見面。麻大武已是二師十七團三營副營長,一名優秀的解放軍戰士。而麻小武,卻成了被國民黨遺棄的一隻無頭蒼蠅,整天在刀尖血刃上瞎碰。那晚,麻小武最終交待,「雪蓮」就是萬月,他此次的任務,就是潛入醫院,等候「雪蓮」出現,從她手裡拿到情報。

    麻小武緊跟著說出了那家醫院的名字,正是羅正雄當初要送萬月去的那家地方醫院。

    師部連夜作出決定,將患病的萬月帶入部隊醫院,同時,一場審訊戰也秘密展開。

    對萬月的身份,劉振海不是沒有懷疑,其實一開始,萬月就處在嚴密的監視中,師部所以下命令不讓特二團對她採取措施,就是想借她引出鐵貓還有「血鷹」,包括紅海子時羅正雄幾次派小林向師部提出對萬月的懷疑,都被劉振海以各種說辭遮擋了過去。這步棋走得相當險,弄不好,劉振海是要擔大責任的。當然,內心深處,劉振海也是想給萬月多爭取一點時間,好讓她在自我掙扎中走出來。

    師部對萬月,是充滿了信心的。一個人不可能在困惑和迷亂中陷太久,面對陽光,她應該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你應該把真相說出來了。」記得住進醫院的第二個晚上,劉振海這樣語重心長說。萬月緊緊地抿著嘴,內心裡充滿了掙扎。一則,她確實病了,發燒,嘔吐,病情折磨得她兩天兩夜沒合眼,思維一片混亂。另,她不知道該向劉振海說啥,從哪兒說起。她的人生真是混亂透了,從母親帶她走進那扇門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被混亂包圍,被混亂困擾。時間過去了這麼多年,境況非但沒好轉,反而,有越來越亂的趁勢。

    「血鷹」,鐵貓,羅正雄……

    私生女,女子學堂的才女,留洋專家……

    各種各樣的符號附著在她身上,不同性格不同身份的男人盤旋在她感情的浪尖上,一方面是這個世界把各式各樣的愛席捲給她,令她應接不暇。另方面又是烏雲一般的恨牢牢地罩著她,讓她年輕的心經常電閃雷鳴,不得輕鬆。

    那個晚上她啥也沒跟劉振海說。

    第二天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被換了病房,門口,站著手握鋼槍的麻大武。

    後來她聽說,那家地方醫院發生了一場血戰。劉振海讓一個長相酷似她的女兵住進該院,在麻小武的配合下,鐵貓果然上當,派了一支小分隊潛入醫院,想把「她」劫走。事後才知道,鐵貓跟「血鷹」鬧翻了,原因很是荒唐,竟是為了爭奪她!

    那一刻萬月才相信,鐵貓的話沒錯,這個男人終於露出了血性!記得在通往紅海子的路上,鐵貓猛地抱住她,聲粗如牛地說:「我不想讓你去,我要跟你在一起!」後來,在一個月光黯淡的晚上,鐵貓再次潛入營地,衝她發毒誓:如果她膽敢愛上羅正雄,他會讓特二團死得很慘。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從武哥哥到「血鷹」,從「血鷹」到鐵貓,現在又是羅正雄,她生命中為什麼老是躲不過男人這個劫?難道真如母親預言的那樣,她是個蛇精,這輩子,注定會讓眾多的男人為她生,為她死?

    等劉振海再次語重心長跟她做工作時,她就再也忍不住,以淚洗面,將所有的事兒一古惱兒說了出來。包括起初怎樣被武哥哥保護,後來又怎樣被已經叫作「血鷹」的武哥哥強行拉進那個陣營,並以愛要挾,逼她向國民黨賣命。她不從,「血鷹」又暗中向母親下手,試圖徹底將她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後來遇到鐵貓,這個外貌粗魯長相奇醜的男人又怎樣以和風細雨甚至柔情似水的方式愛上她,並默默承擔起保護她的角色。直到國民黨分崩離析,遠逃台灣,「血鷹」跟鐵貓奉命潛入民間,秘密組織反攻力量,圖謀反攻大業,她自己又以傳奇的方式逃出虎口,企圖遠逃魔掌,重新找回人生等等。劉振海聽得入了神,半天,發出一聲歎。那聲歎對她而言,接近蒼白,接近無力,她知道,無論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能真正幫她從魔掌中逃出來,要想徹底擺脫那個惡夢,還得靠她自己。

    然而,就在醫院,就在她快要堅定起信心時,不幸發生了。

    麻小武被人暗殺,麻大武在奉命回三營的路上,被不明身份者暗害,屍體被砍了頭,扔在駝道上。他裸露的身子上,竟大大地刻了兩個字:「雪蓮」。

    據此,師政委童鐵山在師部會議上提出異議,並第一次公開向師長劉振海發難。這是兩個搭檔第一次發生爭吵,場面相當激烈,傳到萬月耳朵裡,就是另種情形。有人說師長劉振海有意於她,為了獲得她的芳心,不惜違反原則,以戰士的生命作代價,向她表白愛心。還有更難聽的,說得她不僅臉紅心跳,更是無地自容。

    天呀,這世界,究竟怎麼了?

    起風了,風兒柔柔的,輕打在臉上,像母親的手掌。黃昏早已褪去,黑夜不知何時已悄然降臨,山谷陷入一片神秘中。科古琴的夏天真是感人,儘管才是初夏,但每一寸陽光,每一片空氣,都已露出柔和之意。遠處,傳來駝五爺的唱,這個老頭,總是把夜晚拉得更長。

    一顆子兒一根箭

    平貴西涼招姻緣

    好酒灌醉女代戰

    四討令箭出關山

    兩顆子兒成呀成一雙

    千里路送妹的趙宣?

    盤龍棍斜搭在左肩上

    金娘在馬後淚兒汪汪

    三顆子兒三桃園

    董卓要謀漢江山

    王士圖定下了美人計

    鳳儀庭貂嬋女戲呂布

    四顆子兒成兩雙

    白書生愛的是李會娘

    西湖玩景增友誼

    三更天的會娘到書館

    五顆子兒五支箭

    西門?大鬧潘金蓮

    武大?口含毒藥死

    武松殺嫂報含冤

    六顆子兒攥茂星

    張梅英花園裡動哭聲

    高文舉上京三年整

    花亭椅上再相逢

    七顆子兒七星劍

    王金龍所愛的小蘇三

    蘇三坐監三年滿

    紅桐縣的大堂上再團圓

    八顆子兒八桃園

    陳杏元小姐和北蕃

    自幼許給了梅良玉

    他夫妻哭出雁門關

    九顆子兒九連環

    倒返楊岸的是雙楊

    介牌關戰敗的楊長江

    為的是狄青少年?

    十顆子兒十樣景

    雙鎖鎮抬親的劉金定

    高宗寶得下的頭甲瘋

    連湯帶藥是夫妻的情

    看見了不該看的一幕

    江宛音哭了,她不能不哭。

    她辛辛苦苦費盡周折來到部隊,來到特二團,目的,就是想跟正雄哥在一起。誰知,正雄哥非但不好好待她,反而,一天到晚變著法子欺負她。白日裡,她跟正雄哥又吵了一架,沒法不吵,她自認為已忍了好久,忍得不能再忍了,正雄哥居然還嫌她多事。

    都怪那個古麗米熱,自打她來,特二團就沒安穩過,羅正雄的心,也像是到了另一個地方,整天陰個臉不說,頓不頓就要衝人發火,見誰向誰發,好像,這一組的男男女女,合起來壞了他啥事兒似的。

    她本來跟萬月姐姐關係處得很好,萬月姐姐也是成心教她學測量,除過測量之外,還教了她不少知識。包括怎樣辨認岩層,怎樣根據岩層走向判斷山體的傾斜度等等。萬月姐姐真是有知識啊,啥都懂。對風,對雪,對水,對樹木,對這山裡的一切,都能說出個道道。江宛音很奇怪,不就一座科古琴,看上去跟別的山峰沒啥兩樣,怎麼到了萬月姐姐眼裡,它就神秘得不成,有學問得不成?學問這東西,是能把人變神秘的,現在的萬月,在江宛音眼裡,就神秘得很。江宛音再也不敢拿最初來的那種態度對待她了,她變得畢恭畢敬,比尊重父親江默涵還尊重她。

    可惜,一個古麗米熱,改變了這一切。

    古麗米熱一到特二團,羅正雄就作出一個令人十分費解而且十分生氣的決定,他讓江宛音離開萬月,跟一個叫孫奇的男兵做搭檔。孫奇三十多歲,是個相當木訥而且冷漠得有點過頭的男人,一天裡除了工作,額外說不了三句話,特別不會跟女兵說話。女兵們私下裡叫他孫木頭,江宛音更是看不慣他,暗中叫他孫化石。化石這個詞,也是萬月姐姐教她的,她認為這個詞形容孫奇,太形象。

    跟孫奇一起搞測量,這日子,就乏味了不少,山也沒了色,陽光也沒了色,就連風,也乾巴巴的,沒了一點味兒。特別是,羅正雄把她交給孫奇,就像把她出嫁了似的,再也不管不問,有那麼一陣子,她竟三天了沒看上他一眼!你說說,這日子,能讓人受得了?

    受不了還得受,甭看孫奇是個木頭,是塊化石,這化石一旦工作起來,是能把人嚇死的。這死人可能是屬老虎的,一進了山,一到了工作點,眼裡也有了光,腿上也有了歡勁,特別是那嗓門,能不停地衝你喝歎上三個小時。你累得要死,你的雙腿已抬不動,你恨不得找塊平展地躺下,再也不起來,他呢,照樣兒拿個旗子,衝你連喊帶吼,硬逼你往他看中的那個測點跑。一收工,他便立馬沒了聲兒,死塌塌的,好像氣讓賊偷了,好像興奮勁兒全甩到工作點了,指望他關心你一句,寬慰你一句,等著去吧。

    給這種人當助手,自個都快變成化石了。

    江宛音兩次找到羅正雄,提出要回到萬月姐姐身邊,羅正雄看也不看她便訓:「還想到哪去,啊,你跑到特二團,不是來享福的,也不是跑來觀景看色的,能留就留,不想留,我送你回去!」

    「我就要換!」江宛音的脾氣也上來了,她最見不得人衝她橫眉冷眼。誰知羅正雄丟下她,就像啥也沒發生似的,走了!

    「你個沒良心的!」江宛音委屈得快要流淚了,若不是駝五爺走過來,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鬧,沒準,她會撲上去,沖羅正雄狠狠咬上兩口。

    這麼過了一陣子,江宛音發現,羅正雄變了,她的正雄哥變了。如果剛來時羅正雄那份不冷不熱她還受得了,還能多多少少在心裡為他找個理由的話,現在,他的冷漠和絕情就讓她絕望,讓她瘋狂。

    他把所有的熱情和精力都放在了萬月和古麗米熱那一對上。

    他幾乎不再是特二團團長,不再是這一組的帶隊,而成了萬月和古麗米熱的跟班。不,跟屁蟲,徹頭徹尾的跟屁蟲!

    江宛音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如果再照這麼下去,她來特二團的目的,就會落空,她的正雄哥就再也不可能屬於她,不被萬月誘惑掉,也很可能讓那個大眼撲閃撲閃渾身都散著妖氣的古麗米熱俘獲掉。

    不行,我得想個法子,必須把他搶回來。她想起父親江默涵的話,「音兒,爹已把你許給他了,能不能把他的心拴住,就看你自個的本事了。本事大,他就是你的人,本事小,你就是他眼裡的草。」

    「我不做草,不做!」江宛音沖幽幽的山谷吼了一聲。然後,扔下尺子,就去山谷那頭找羅正雄。今天她說啥也要跟他講清楚,講明白,她跑到特二團,跑到這深山野谷,不是想建功立業的,不是想征服什麼科古琴的,她就一個目的,要讓他娶她,一定娶!

    她跟化石孫奇的測區和羅正雄們的測區隔著一個小山頭,沒費多大力,她便翻了過去。這邊的山谷靜悄悄的,比她和孫奇測的山谷靜了許多。本來這一組是不測山谷的,只測路,誰知古麗米熱一來,羅正雄突然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命令,要戰士們分頭測山谷,把這一帶的山谷地形圖全測了。還說這是師部的新命令。啥師部,我看就是你擅自作出的,目的就是想給自己找機會,一天到晚跟萬月還有那個古麗米熱鑽在別人看不見的山谷裡。江宛音邊想邊加快步子,這時候她已想好,見了羅正雄第一句話就說:「讓古麗米熱到那邊去,我留下。」別的,啥也不說,看他怎麼著?如果不答應,她就回去搬師長,搬父親江默涵。

    萬萬沒想到,江宛音看見了不該看的一幕,也聽到了不該聽的內容。

    寂靜的山谷裡,先是傳來一兩聲鳥叫,接著又響起幾聲山羊的「咩咩」聲。這一帶常有山羊出沒,惹得戰士們一驚一乍,見久了,便也不再驚訝。江宛音的步子很靈快,一點不像是在走山路,這也難怪,旺水本來就是山區,父親江默涵又喜歡在鄉野走動,跟志趣相投者談論國家大事,所以也就練就了女兒的一雙快腿。走著走著,江宛音忽然慢下來,這山谷裡總有種味兒,令她感覺不大正常。要說,這陣正是幹活的時候,山谷裡應該響起萬月的聲音,隔得遠聽不見,現在近了,都能看見測點的紅旗了,怎麼還是半天聽不見一絲兒聲音。古麗米熱呢?她可是個啞不住的女孩呀,只要有她,就能聽見歌聲。什麼《阿拉爾汗,我的黑眼睛》啊,《半個月亮爬上來》啊,《采牡丹》啊等等,江宛音雖跟她不是太親近,受她的影響,都能哼幾句新疆民歌了。比如那首《瑪依拉》,她能完整地唱出來:

    人們都叫我瑪依拉

    詩人瑪依拉

    牙齒白

    聲音好

    歌手瑪依拉

    高興時唱上一首歌

    彈起冬不拉

    冬不拉

    來往人們擠我屋簷底下

    瑪依拉

    瑪依拉

    啦啦啦啦

    瑪依拉

    我是瓦利姑娘名叫瑪依拉

    白手巾四邊繡滿了玫瑰花

    年輕的哈薩克人羨慕我呀

    誰的歌聲來和我比一下

    瑪依拉

    瑪依拉

    誰的歌聲來和我比一下

    ……

    今兒這山谷,死死的,寂寂的,有點兒深沉,有點兒悲涼,好像山谷的主人出了啥事?江宛音抬起頭,瓦藍瓦藍的天空裡,一隻鷹旋在她的頭頂,那是只老鷹,江宛音認得它,多的時候,它跟著自己和孫奇,這陣兒卻飛這邊來湊熱鬧。除此,江宛音看不到別的。她的步子再次放慢,心也跟著緊起來。莫非?這麼走了一會,她就能看到測點上的儀器了,奇怪,儀器孤零零地擺在小土包上,周圍卻沒人。裝資料的鐵箱子還有水壺什麼的,全都在,就是看不見人。江宛音的心更緊了,這時候她想的,決不是羅正雄他們出了事,而是……

    她貓起身子,踮起腳尖,將整個身子的重量提起一半,腳底下就發不聲音了。這樣兒極像賊,可這時候江宛音除了做賊,還能做什麼?就這麼著,她屏著呼吸,一步兒一步兒往前摸,終於,她聽見了聲音,就在不遠處,一片密密的草叢中。草叢在崖下,正好可以尋聲望見那裡的一切。江宛音此時已完全進入了角色,彷彿摸進敵營的偵察兵,將身子伏在草叢中,支起耳朵,仔細辯聽崖下的每一句話。

    「不行,你不能這樣做!」是萬月的聲音。

    「我為什麼不能?!」羅正雄聽上去很激動。

    「我是一個有罪之人,不配你付出感情。」

    「不,你錯了,你現在是我們特二團的功臣,沒有人再懷疑你。」

    「你是一團之長,不應該兒女情長。」江宛音的聲音在變軟,討厭的女人!

    「可我也是男人,我喜歡你,向你說出來,有什麼不對?」

    「宛音呢,江宛音呢?她那麼喜歡你,又跟你訂過婚,你能捨棄她?」

    「我跟她沒訂過婚,都是那怪老頭瞎編的。」

    「我不信!」

    「不信你去問他,她啥時跟我訂婚了?我在她家住的時候,她還是個屁大的孩子,怎麼可能訂婚?」

    崖上的江宛音快要氣瘋了。好啊,羅正雄,你竟然敢反悔,我們是沒訂過婚,可你臨走時,我爹當那麼多人的面,說將來要我把嫁給你。那時你咋不反悔,你還笑著說,將來一定要來旺水,還要住在我家。現在你後悔了,不承認了?

    「不可能,這事決不可能。我求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好嗎?」萬月的聲音有點像哭了。劉皇爺假哭荊州,演給羅正雄看的,心底裡,巴不得多有幾個男人跟她說這話哩。崖上的江宛音莫名其妙,就恨起了萬月。她曾當面向她說過,自己是正雄哥的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誰也搶不走。她居然到現在還跟正雄哥來美人計,想用眼淚迷惑正雄哥,真是不要臉!

    「我矛盾了很久,今天,終於有勇氣跟你說了,答應我吧,等科古琴測完,我就向師部打報告。」

    「師部不會同意的,劉師長決不會答應!羅團長,你不要再說了,從明兒起,你也不要在我們這一組了,要是傳到師部,對你影響不好。」

    「他為什麼不同意?啊,為什麼?」羅正雄忽然抬高了聲音。

    萬月半天沒吭聲,江宛音看見,萬月已在挪動步子,想走出亂草叢。幾束野花裹住了她的腿,讓她有點抬不動步子。羅正雄居然走過來,直直地走向萬月,江宛音看見,羅正雄伸開雙臂,像是要猛地把萬月摟懷裡。她再也不能忍受,猛就站起來,沖崖下喊:「羅正雄,你不要臉!」

    這一聲,讓崖下的兩個人吃驚不小。就見羅正雄剛剛伸出的雙臂突然僵住,半天,都不知該咋個收回。一臉紅暈的萬月更是慌了手腳,她可是親口答應過江宛音的啊,無論什麼情況,什麼時候,都不會做出傷害宛音妹妹的事。

    「好啊,你們兩個,大天白日,竟幹這事!」江宛音的眼淚嘩就下來了,如果今天她不出現,還不定他們弄出啥事。但是,她能天天出現麼?想到這兒,她沖崖下又喊了一句:「萬月,你說話不算數,以後,休想讓我喚你一聲姐姐。」說完,一扭頭,受驚的小兔一樣朝山頂跑去。

    身後響起羅正雄的喊聲:「江宛音,你給我回來!」

    令江宛音憤憤難平的是,回到臨時宿營地,羅正雄非但不向她認錯,還嚴厲批評她,說她工作期間擅離崗位,亂跑亂竄。化石孫奇這一天也突然有了話,當著全組人面,竟然說她對工作三心二意,不聽指揮,還要求她向全組做檢討。這可把江宛音氣壞了,她眼巴巴地瞅著羅正雄,看他最後怎麼決定。你猜怎麼著,他竟說:「飯後開會,讓江宛音同志做檢討。」

    天啊,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正雄哥,這就是她千里迢迢跑來投奔的親人!

    本來,小組會上,江宛音是很想把白日裡看到的聽到的還有心裡恨過的,一古惱兒講出來的,後來,後來是萬月拿眼神阻止了她。萬月的意思很明顯,講出來,羅正雄就沒了威信,沒了面子,再要指揮全團的人,就很難。江宛音雖然任性,關鍵時刻,還是能顧全大局,當然,這個大局裡,正雄哥佔了一大半成分。

    開完會,江宛音就從臨時宿營地走了出來,化石孫奇討好似的想跟著她,被她一句惡罵給罵回去了。古麗米熱跟了她幾步,好像對她不大放心,江宛音帶著譏笑的口吻說:「想不到你白日裡會放哨,夜晚又會跟蹤。」這話有所指,開會前江宛音才知道,萬月跟羅正雄在崖下草叢中說話的空,古麗米熱就在不遠處,一匹狼一樣守望著山谷。古麗米熱當然沒敢跟,不過心裡,她是真有話要跟江宛音說的。

    獨坐在岩石上,江宛音內心起伏難寧,委屈的淚水一次次流出來,染濕了她整個臉。夜色像綢緞樣包裹著她,讓她受傷的身心處在極端的壓抑中。這時候她一次次想起父親,她認為父親的手段並不高明,死纏硬磨不是個好辦法,如果正雄哥真的不喜歡她,她這軍也就白參了。

    白參了。

    不知啥時候,嚮導駝五爺走過來,靜靜地立她身後,見她這麼久了身子還在抽動,駝五爺俯下身,用十分暖和的語氣說:「娃,不要難過,啥事兒都有個結果,放心,他跑不出你手掌心的。」

    「你咋知道?」江宛音猛地扭過頭,驚盯住駝五爺問。

    「我會看相,他這輩子,就跟你有夫妻相。」

    「真的?!」

    駝五爺坐下來,並不急著回答,而是跟她講起了自個的故事,故事裡,駝五爺是有過一個相好的,差點都做了老婆,可惜,當時他眼光太高,嫌人家是個二婚,沒娶。後來,風裡雨裡,駝五爺也遇過不少女人,但真正擱心裡趕不走的,還是那女人。

    「就是那個給你羅盤的人?」江宛音忍不住就問。

    駝五爺緩緩地搖頭。

    也就在同一天,另一個組裡,杜麗麗也流下了傷心的淚。

    杜麗麗終於清醒,那種美好的日子再也不在,飄浮在她心頭的夢想徹底破滅了。

    杜麗麗一向認為,這個世界上,她是優秀的,也是聰明透頂的。聰明人就該有聰明人的人生,更該有聰明人的婚姻。所以在跟張笑天的關係上,杜麗麗始終保持著主動,張笑天熱了,她冷;張笑天冷了,她熱。總之,她想表現出勝券在握不急不慌的超然感,讓張笑天摸不著頭腦最好。摸不著頭腦,才證明她杜麗麗有誘惑力,摸不著頭腦,她杜麗麗才能進退自如,退守有餘。誰知……

    人的一生是充滿變數的,尤其像杜麗麗這樣聰明而漂亮的女人,啥變數都有。當初她如果聽了母親的話,嫁給那個銀行職員,她的人生可能就是另番樣子。至少,就沒有紅海子的生生死死,沒有科古琴的風風雨雨。或者到部隊後,安安心心嫁給軍區首長,她的人生更可能風風光光,體面無比。這兩項選擇放棄後,杜麗麗應該正視,應該對人生有個明確的目標或思路,可惜,杜麗麗是個自我感覺很好的女人,這感覺要是衝上頭頂,是很能讓她飄飄然上一陣子的。

    杜麗麗吃虧就吃到了這上面。

    換上別的姑娘,發現張笑天跟張雙羊的熱乎勁兒後,就應該保持警惕,至少,應該冷下心來認真想一想,該不該阻止,該不該自己也換種策略?杜麗麗沒。她太自信了,張笑天怎麼可能捨棄她而轉向張雙羊?是個男人都不會做這愚蠢而荒唐的選擇。所以她表現得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還冷淡,還無所謂。我倒要看看,你們能弄出點啥?論長相,我有張胖子十個好看。論能力,我比她聰明,比她能幹。論家庭出身,她更是沒法跟我比。就那麼一個又胖又憨又沒文化的人,你張笑天能看上?哈哈,笑死人。

    但是,張笑天偏偏就給看上了,而且,目標一旦確定,他便表現出驚人的韌力,真可謂鐵膽忠心,不悔不改。杜麗麗這才急了,杜麗麗越急,越是沒有好的辦法,除了一天到晚對張笑天耍臉子,使性子,說風涼話,或者惡恨恨表現出一副看似不在乎的樣子,居然,找不出另一種更為湊效的法兒。她不這麼做還好,一做,反而迅速成全了一對姓張的。到今天,張笑天居然當著全組人的面宣佈,科古琴之戰一結束,就請大家吃喜糖。

    這話無疑於晴天霹靂,還沒等大家的呼叫聲響出來,杜麗麗腦子裡便嗡一聲,炸了。失去理智般沖張笑天吼:「張笑天,你休想做夢!」

    張笑天略略驚訝地抬起頭,目光在她?白的臉上輕輕一掠,然後轉向張雙羊。他擱在張雙羊臉上的目光,顯然比掃在她臉上的要溫柔,要細膩。杜麗麗是女人,對這種目光尤為敏感,而且感覺極準。曾幾何時,張笑天也用這種目光撫過她,只不過那時他的目光缺少自信,缺少鎮定,不像現在,那目光既老道又坦然,就像老夫老妻互相欣賞的目光。杜麗麗再次受到刺激,她認為張笑天真是無恥,居然當著她的面,放肆地把目光擱在另一個不如她的女人臉上。天啊,這簡直就是一種羞辱!杜麗麗忍無可忍,緊跟著又發作了:「張笑天,別以為這樣做,就能刺激我。告訴你,我杜麗麗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人,感情是要經得起考驗的,你這種小把戲,哄哄張雙羊還行,想蒙我,遠著哩。」

    這話,杜麗麗自認為說得極其有水平。一則,她在向全組人宣告,張笑天剛才那話是玩笑話,是想拿張雙羊刺激她,目的,還是想逼她答應他。另則,她更向全組人宣佈,她杜麗麗絕不可能這麼隨便就答應他,就算答應,也得再考驗他一陣。說完,杜麗麗自信地笑了。這麼有智慧的話,也只有她杜麗麗能說得出。

    然而,張笑天跟張雙羊都沒接她的招,兩個人事先預謀好似的,當眾人面,給她演了一場戲。尤其張雙羊,一改老實樣,竟然不知羞恥地走過來,甜甜地望著張笑天,就把,就把頭給靠在了張笑天身上。

    這動作,這情景,能是一個班長做的?能是張雙羊做的?可她確實做了,不但把頭靠上去,而且,而且還伸出一隻胖手,捏住了張笑天的手。天呀,當那麼多人面,她竟捏住了張笑天的手!在她們開放的小鎮上,女人跟男人也不敢這樣!這是在軍營,不是在花前月下,不是在背人處,更不是在燭光跳躍的洞房裡!

    她竟做得出!

    「張雙羊!」杜麗麗喝了一聲,忽然就不知再說啥了。張笑天呢,對她的喝斥無動於衷,而是更肉麻更無恥地回應了張雙羊,用另一隻手蓋在張雙羊肥嘟嘟的手上,那樣兒,就像他們今天要結婚!

    這時候,宿營地發出一片狂呼。幾個平時對她不滿的男兵帶頭起哄,嚷著讓張笑天跟張雙羊來點更激烈的。儘管張笑天跟張雙羊最終也沒來啥激烈的,但那場景,那熱烈,深深刺痛了杜麗麗。更為悲壯的是,眾人圍著他們起哄時,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全組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她的存在,意識到她的傷心。這就證明,在這個組裡,她杜麗麗早被排斥在外,她的那份好感覺只屬於她自己,沒一個人跟她分享。

    天呀,怎麼會這樣!

    不是感覺一直挺好的麼,不是一直認為自己很重要很奪目麼?怎麼會這樣?

    不幸再逢連陰雨,一波未平一波起,就在杜麗麗強忍著不讓淚水噴出,一個人咬著牙躲遠處負氣的當兒,偵察員小林輕輕走過來,似乎無意,似乎有意,望住她說:「軍區首長結婚了,娶的是你老鄉。」

    「你走開!」

    奇跡都是人創造的

    一場雨夾雪劈頭蓋臉降下來,科古琴罩在雪雨??中。

    時令儘管已是夏季,但科古琴的天就是這樣,不論何季,不論地面有多熱,天只要下,就必然有雪。

    雨雪逼迫著戰士們退縮到巖洞裡。連續五天,特二團都沒有工作。之前的某一天,羅正雄被緊急召回師部,開了一夜的會,回來,三個組班以上幹部集中在一起,在科古琴山下的大本營開了一天一夜會。有消息說,師部對特二團下達了新命令,科古琴的測量任務有變,不僅要測出道路,還要測出幾個礦點的詳圖。尤其幾處地勢複雜、山體易滑坡的險要段,師部要求特二團一併將其攻下。

    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基於兵團整體工作的需要。羅正雄帶來的消息說,中央軍委已作出新指示,要兵團做好扎根邊疆建設邊疆的戰略準備,而且建設速度一定要加快,要在兩年內解決兵團的自給自足,五年內把新疆的工農業建設搞上去。這就是說,所有想回到老家或是去疆外的想法都給破滅了,持這種想法的人只能放棄空想,安安心心駐守邊疆。

    當然,這種思想在特二團是不存在的,加入特二團,就意味著你把生命已交給了邊疆,交給了這大漠戈壁。但是,要想徹底征服科古琴,困難和險阻還很多。尤其是那些複雜地段,幾乎是對特二團的極限挑戰。

    會議決定,除留一小部分力量繼續測量道路外,精幹力量全部集中起來,趁天氣還不是太暖,雪山還未開始融化,搶先向危險地段進軍。

    會上,張笑天和萬月被分別任命為突擊營營長,目標為東脈的天柱嶺和西脈的馬牙峰。戰前動員連夜召開,抽調到這兩個營的戰士激情勃勃,鬥志昂揚,一點看不出畏難情緒。如果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雨雪,怕是在人煙罕至的天柱嶺和冰雪茫茫的馬牙峰,紅旗已經飄揚起來。

    這場雨雪來得真不是時候,不僅阻斷了戰士們征服科古琴的步伐,而且讓特二團的氣氛變得凝重壓抑。駝五爺就說,六月飛雪,怕不是好兆頭哩。話沒說完,留守在東脈的一組第二分組就出了事。

    而且是大事。

    誰能想得到呢?如果想得到,於海說啥也不會將戰士們留在山裡,留在那座崖下。羅正雄跟他建議過,要不就將戰士們全帶到山下,一則讓他們聽聽會議精神,另則,也讓三個組的戰士們互相交流一下。到科古琴後,三個組的戰士們各踞一方,還沒集體活動過。於海說,還是讓他們堅持一下吧,等測完這個月,來一次集體大聯歡。羅正雄覺得這建議不錯,臨時改變決定,將三個組沒抽到突擊營的士兵們全留在了山裡。如果能想到,羅正雄說啥也不會做這種改變。

    遲了,凡事一等後悔時,就遲了。而且,上蒼是不給你後悔機會的。只能傻著眼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可這現實,能接受得了?

    天地茫茫。

    出事時,司徒碧蘭不在臨時宿營地。司徒碧蘭本來是要跟著於海去山下的,成立突擊營的消息於海向她透露過,她很是嚮往,一心嚷著要去。於海興許是出於私心,沒答應。興許不是,或許司徒碧蘭真不夠資格。誰知道呢,事實是司徒碧蘭沒去成,留在了山裡。嚮導哈喜達陪於海去了山下,司徒碧蘭連個摔跤的伴都沒有,悶得慌,加上於海他們下山沒幾天,天便落起了雨雪。困守在崖下,日子是那樣無聊,接近蒼白,司徒碧蘭感覺自己的心裡都要長出綠毛了。

    這天她困了一天,到晚飯時分,實在困不住了,獨自走出宿營地,朝前面開滿野花的山谷走去。雨還在下,雨雪打在臉上,生扎扎地疼,司徒碧蘭一點不在乎,她最見不得的,就是遇到雨雪便躲起來。還特二團呢,這麼點雨雪就怯了步,要是遇到冰暴,或者洪水,還不全完?這麼想著,她捋了捋頭髮,將雨水打濕的劉海從額前捋開,露出水晶晶漂亮的額。

    走在雨雪中,司徒碧蘭的心情接近灰蒙。這段日子,她過的並不愉快,工作老是提不起精神,常常,不自禁地陷入怔想中,一想就是老半天。司徒碧蘭煩惱的,是那種叫做感情的東西。來特二團之前,她壓根沒考慮過此事,甚至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嫁人。父親先後給她介紹過幾位,都是父親的助手,他們年輕,有為,似乎具備了好男人的所有優點,但她覺得滑稽,沒意思,一個個推掉了。父親倒也不逼她,按他的話說,世間萬事,都應順其自然,不可強求。特別在她的婚事上,父親表現得遠比他嘴裡說的開明。加上五姨太也捨不得將她嫁走,生怕家裡少了一個拌嘴的,變得冷清,變得感情沒有寄托。所以司徒碧蘭在男女感情上是很自由的,自由得近乎成了空白。這也好,空白就意味著沒有污點,沒有痕跡,可以放開手腳書寫新的篇章。父親司徒空登送她參軍的路上,曾說過一句玩笑話:「到了部隊,眼睛可要靈活點,瞅見上眼的,要主動。」當時她調皮地一笑:「怎麼,想把我徹底趕出家啊。」身旁的五姨太臉色一沉:「他敢!我可不許你亂嫁人,嫁不好,一輩子受罪。」司徒碧蘭翅起小嘴巴,「好好好,我絕不嫁人,守著你,免得將來有一天,你守了空房沒人陪你。」這種玩笑話她們常說,彼此也不介意。但是那一天,五姨太卻有點心為所動,抓著她的手,半天,略帶憂傷地說,「也不知這一去,何時才能再見面。蘭兒,說句真心話,我是捨不得把你送出去的,你如果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司徒碧蘭當然不會後悔,她做啥事後悔過,沒!但不後悔是沒遇上傷心事,遇上了,心情一樣會糟。

    司徒碧蘭現在的心情就很糟。

    她忽然發現,自己並不喜歡於海。尊敬是有,崇拜也有點,但要真正往那事兒上靠,就不沾邊了,硬沾也沾不上,弄得心裡還很難過。依她往常的性子,這種事兒是煩不到她頭上的,沾不上就不沾,把煩心事扔一邊,不理它。這次不行。司徒碧蘭終於意識到,軍營就是軍營,沒法跟家裡比,家裡你可以啥都不在乎,軍營卻不行。再者,於海是政委,不同於一般男人,要是換成張笑天他們,她或許還能一笑了之,不當個事。這點是受父親影響,父親的做人原則是:對上必須尊,對下必須愛,愛和尊可以有方式的不同,但在內心裡,你必須守住一個原則。就是做人一定要真誠,絕不能把生活中的兒戲帶進人際交往中。

    這交往,就有男女之間的交往,比如現在,就面對如何處理跟於海的關係。

    按說,她是沒給於海給過錯覺的,一次也沒,所有的交往都是在正常範疇內,不存在兩心相悅的那種。僅有的兩次單獨相處,也是於海找她談工作,談二營長江濤。細細想一想,她並沒流露出愛慕他的意思,也沒法流露。愛慕一個人得有條件,必須是那人先能打動她,讓她心為所動,情為所萌。這點當然是受五姨太影響,五姨太不止一次跟講過同父親的故事,說父親在某個瞬間一下打動了她,讓她覺得這樣的男人才是天,才是陽光,才是可以把女人一生照亮的火把。那麼,為他赴湯蹈火也就在所不辭了。

    五姨太還教導她,愛男人,就該愛讓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動的那種男人,這種男人不但熱烈,而且一定能讓你迷失終身。

    五姨太的理論是,好男人是讓女人沉迷的那種,做女人最幸福的事便是沉迷到男人的海洋裡,再也不醒來,這份沉迷有多長久,幸福便有多長久。司徒碧蘭信。

    但偏偏,政委於海是個讓人清醒的男人,越是跟他在一起,你就越清醒,想沉迷都沉迷不了。特二團的男人幾乎都這樣,包括那個張笑天,也是智性有餘而慧性不足,男人少了慧性,便少缺許多味道,司徒碧蘭對這種男人實在生不出愛慕。

    遠不如跟嚮導哈喜多在一起快樂。

    問題是於海不這麼想,他對她動了情,還是很熱烈很執著的情,他甚至當面向她說:「你必須嫁給我,這是命令。」

    聽聽,多沒情調啊。

    司徒碧蘭又好氣又好笑,天下竟有這樣向女人示愛的,怪不得解放軍到現在一大半是光棍,官再大,也討不到媳婦。更怪不得他們四下裡招女兵,原來是鬧婚荒啊——

    可憐的一群孩子。她這麼歎道。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請父親來,給這些孩子上堂課,怎麼討女人歡喜的課。這課真是很重要。

    司徒碧蘭一邊亂想,一邊往前面走。六月的雨雪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情,忽然地不那麼粗野了,變得淅淅瀝瀝,有點像傷心人的淚。司徒碧蘭要去的地兒,是前面一座叫姐妹崖的小山峰,幾天前嚮導哈喜達帶她去過,那兒有太多的山花,天一旦晴朗,遍野的山花將很是爛漫。她跟嚮導哈喜達在那兒摔過跤,三勝兩負,她輸給了哈喜達。後來又往峰下扔石頭,結果她扔的比哈喜達遠。哈喜達不服氣,說敢不敢鑽峰下的山洞?

    「有啥不敢的,鑽!」結果他們就一前一後鑽進了山洞。那是幾天前的一個黃昏,測量隊員們剛剛在烏雞崖下紮下營,政委於海又要找她談心,司徒碧蘭藉故不舒服,婉拒了。嚮導哈喜達似乎看出她的心跡,藉故查看周圍地形,跟蹤而來。也就在那一天,她向哈喜達道出了苦衷。哈喜達聽完,很認真地說:「於政委是個好人,他對你是真好,不過……」哈喜達猶豫半天,接著道,「這號事,我沒經驗,不比騎馬射箭。要是你真不喜歡他,就告訴他你已有了人。」

    「可我沒人。」司徒碧蘭說。

    「隨便編一個嘛,你不會連個人名也編不上吧?」

    「這種事哪能編,沒有就是沒有嘛。」司徒碧蘭突然間變得較真,好像編一個人名對她很重要似的。

    「那就啥也不說,我們哈薩克人有句話,河流不會因風改變自己的方向。」

    「河流不會因風改變自己的方向。」那天,在山洞裡,司徒碧蘭反覆念著這句話,覺得哈喜達跟她講過的所有話裡,就這句最有水平。

    往姐妹崖去要穿過一條小河,科古琴這樣的小河真是太多,有的深,有的淺。橫在司徒碧蘭眼前的這條小河,不深不淺,不過河谷很闊,河內亂石聳立,張牙舞爪。那天過河時,她差點滑倒,幸虧哈喜達眼尖,搶先一步扶住了她,要不然,她單薄的衣衫就會讓湍急的河水打濕的,那可是件害羞的事。司徒碧蘭有過這樣的尷尬,有一天她不慎落入水中,人倒是沒大礙,不過衣衫全弄濕了,緊貼在身上,她的身子一下被濕衣箍起來,箍得緊緊的,自己都能感覺出那畢顯的曲線。司徒碧蘭莫名的就臉紅了,這可是件從沒有過的事,以前在家裡,她會刻意穿些緊身點的內衣,對著鏡子,一邊邊欣賞。有次被五姨太撞見,笑著取笑她:「知道欣賞自己了,心裡準是有了男人。」她呸了一聲,擂起小拳,在五姨太豐?的肩上輕擂了一下,「你才有了男人。」

    對自己的身體開始羞澀,雖不能證明心裡有了男人,但至少,她懂得在男人面前矜持了。這也是進步。如果讓五姨太知道,一定會誇她的。五姨太最擔心的,就是她始終大大咧咧,不懂得女兒家的矜持,為此還專門訓導過她,教她在男人面前怎樣啟齒,怎樣舒眉。「女兒家的一舉一動,都透著娘家的教養,為母的風範。我可不想讓人指著你罵我,說我這個當母親的沒把你教育好。」

    「母親,你給誰當母親啊,也不害羞,叫你姐姐還挺合適。」她扮個鬼臉,同時在五姨太粉白的臉蛋上嘬了一口。

    那天,就是她掉進河中濕身的那天,偏巧就給於海撞見了,真是倒霉,就在她彎腰擰褲腿上的水的空兒,身後傳來一陣響,扭過頭一看,正是政委於海。那一刻,司徒碧蘭發現,政委於海的雙眼是發光的,很奇怪的光,直直地射過來,烙在她身上。而她的身,羞,別提了。有了那次尷尬,司徒碧蘭再也不敢玩水了,她的身子真是發育得太好了,跟五姨太比起來,一點也不遜色。

    這樣的身子,既是福,也是麻煩。

    司徒碧蘭小心翼翼地踩著河底的石頭,一步步地,往河那邊摸去。說不清為什麼,這一天她特別想到河那邊,想到姐妹崖下的石洞裡去。石洞裡固然沒啥秘密,但除了石洞,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雨雪交加,她不可能長久地淋著它,也不可能無目的地亂竄,那是紀律不允許的。政委於海雖是不在,但組裡還有臨時負責的老兵。那可是個嚴厲的傢伙,發起火來比於海還猛。司徒碧蘭說了一大堆好話,才得到准許。不過老兵只給她一個小時的時間,說天黑如果還不回來,就鳴槍。

    鳴槍算是處罰,哪個人要是得到鳴槍的待遇,就意味著在特二團待不長了。這也是於海想出的怪招,生怕女兵們閒下來亂跑,看見花呀鳥的亂追,迷失方向,就定了這麼一條。不過到現在,還沒誰讓鳴過槍。

    快要鑽過小河時,草叢裡突然竄出一隻黃羊,只聽得河對岸撲騰撲騰響了幾聲,受驚的黃羊便不見了。「黃羊——」司徒碧蘭喊了一聲,挽起褲腿,快步越過小河,就沖黃羊追去。科古琴的黃羊長得小巧玲瓏,樣子甚是好看,司徒碧蘭最喜歡跟黃羊鬥智了。追了幾步,她發現,剛才黃羊跑過的地方,灑著鮮紅的血,雨水打在上面,血很快盛開。一定是被狼咬傷了,怪不得剛才跑的樣子像野兔,一蹦一蹦的。這野灘,這雨雪,黃羊的傷腿要是得不到包紮,很容易流血而死。司徒碧蘭抬頭看了看天,天已??,夜色很快降臨。莫名的,她就替黃羊擔起憂來。不行,得找到它,得把它的傷腿包好。這麼想著,她便順著血跡往前走。

    那只受傷的黃羊最終得到了司徒碧蘭細心的呵護,是在姐妹崖下的石洞裡。司徒碧蘭沒想到,幾天前她跟嚮導哈喜達鑽過的山洞,竟是黃羊的家,可惜那天他們沒能在洞裡看見黃羊。受傷的是一隻小羊羔,大約是跑累了,或者,它從司徒碧蘭甜甜的眼神裡看到來自人類的友好,所以司徒碧蘭接近它時,它沒做掙扎,乖乖地讓她攬入了懷裡。小羊羔的腿不是被狼咬傷的,定是雨雪迷了眼,摔在了崖下,斷了。司徒碧蘭撕開襯衫,在洞口處找了一種叫野百合的草,嚼碎,貼在傷口上,然後一層層的,包紮起來。做完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來,司徒碧蘭猛地記起鳴槍的事,趕忙跑出洞口,就在這一瞬,她聽見了可怕的聲音。

    那是多麼恐怖的一聲巨響啊!事後很多天,司徒碧蘭一想起那個黑夜,想起那聲轟響,心,就禁不住顫悸。當時,她完全被那巨大的轟鳴震住了,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用什麼詞形容,都不為過。總之,那一刻她聽到了死亡的聲音,世界唰地倒塌了,崩裂了,接著,耳邊就響起一連串的碎響,那氣勢,那驚駭,是能讓人在瞬間變瘋的。

    司徒碧蘭傻了有足足一刻鐘,一刻鐘後,大地發出的餘威還沒消逝,聲音仍在持續,恐怖在層層加劇。司徒碧蘭卻在巨大的驚恐中醒過神。「滑坡!」她叫了一聲,然後,就沒命地,比聽到鳴槍要緊張一萬倍地,朝宿營地跑去。

    她在小河裡連續摔了十幾跤,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此時的河水,已渾濁一片,惡浪捲著泥沙,滾滾而來。衣服濕成一片,已感覺不出身上還有衣服,羞澀感卻已消逝一盡。嘴裡灌了水,泥水,嗆得她要吐,卻沒工夫吐。她在心裡一邊邊發出吼喊:「滑坡啊——」踉踉蹌蹌的,朝烏雞崖下的宿營地奔去。

    罪惡的烏雞崖,以它堅固的外表還有整齊的灌木迷惑了測量隊,也騙過了司徒碧蘭。記得在此紮營時,政委於海還問過她,說這兒紮營有沒有危險?司徒碧蘭四下打量了一番,顯得很有經驗似地說:「沒問題,這兒岩層堅實,灌木齊整,是紮營的好地方。」後來還是嚮導哈喜達,說營地離崖太近,建議往河谷這邊挪挪。於海怕河谷夜裡起水,沒挪多遠,放放心心就紮了營。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

    那天的司徒碧蘭最終也沒能靠近營地,事實上,等她連滾帶爬越過小河時,營地早就不見了。它被轟然滑落的烏雞崖往前推了足足五百米,所以,她的腳步逼迫停在了離河谷很近的一座石崖下。天黑壓壓的,黑得人想死,可又沒法死。空氣綢得簡直夯實了般,壓在人心上,比山石還重。腳下,大地仍在顫動,一晃兒一晃兒,像是隨時要把人甩到十萬八千里外。司徒碧蘭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這一刻她不能倒下,宿營地有三十多條生命,三十多個兄弟姐妹,她還沒聽見他們一聲喊,哪怕是一聲救命。

    天仍在吶喊,地也在吶喊,她鑽過的小河,此時已是惡浪一片。這世界要是猙獰起來,比地獄可怕萬分。司徒碧蘭的嗓子已喊啞了,從洞口處震醒的一刻,她就不停地喊。喊什麼她聽不見,其實營地的同志們也聽不見,但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叫。那嘶聲,比狼的野,比狼的啞,比狼的,更淒慘。

    「老胡——」

    「陳喜娃——」

    「劉蘭梅——」

    沒有回聲,有回聲也聽不見,轉瞬就被吞沒。那一夜,整個烏雞崖,不,整個科古琴,都被死亡陰罩著。

    天亮時分,大地終於安靜,這時候的司徒碧蘭,已成了個泥人,血人。這一夜,她做了太多的掙扎,太多的努力。她在黑夜裡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吶喊。尖利的山石刺破了她的膝蓋,血從骨頭縫裡流出來。毛刺和灌木刮破了她的衣衫,一大半肌膚裸露著。腿上,胳膊上,甚至胸上,四處留下被荊棘刺破的痕跡,到處是血,到處是泥,她感覺不到痛,身體從某個時刻,已失去知覺。她只剩了一雙手,一雙不停地挖不停地掘的手。黑壓壓的烏雞崖把巨大的災難推她面前,也把戰友們的屍體推她面前。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戰友們的血,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毫無目的地,在地上亂摸,亂抓。她感覺能摸到自己的戰友,能抓到他們的生命,哪怕一隻手,一條腿,那也是生命啊,那也是兄弟姐妹啊……

    她的確抓到了。先是一條胳膊,的確是一條胳膊,軟綿綿的,血糊糊的,血很熱,染了她一手,她一陣興奮,心想總算找到自己的姐妹了。她感覺那是來自江西的劉蘭梅,於是就喊了一聲。劉蘭梅沒回答,那個時候劉蘭梅怎麼還能回答她呢?她又喊了一聲,然後一用力,想把壓在石堆裡的劉蘭梅拉出來。「你挺住啊,蘭梅——」騰一聲,她跌倒了,重重摔倒在後面的泥水中。她用力拉出的,竟是劉蘭梅的一條胳膊,一條被巨石砸斷了的胳膊。她驚了,心裡哪還有害怕,沖黑壓壓的大地就喊:「蘭梅,蘭梅你在哪,我是司徒碧蘭啊,我還活著,我來救你——」

    緊跟著,她又摸到一隻腳,一隻男人的腳。那腳很大,她一下就想起山鬍子,那是分組裡個頭最高的一個兵,來自山東。「山鬍子,是你麼?山鬍子,你堅持住,我一定救你出來——」她喊著,哭著,掙扎著,用全部的力氣,用全部的情感,奮力將山鬍子拽了出來。可那是山鬍子麼,那只是山鬍子一隻腳呀。其它呢?山鬍子足有一米八啊,其它的呢?

    瘋了,司徒碧蘭完全瘋了。這樣的黑夜,這樣的場景,她怎能不瘋?怎能不瘋麼!

    她挖呀,刨呀,雙手像兩把刀,不,兩隻利器。指甲沒了,手指頭沒了,她還不敢停下來,也停不下來。這時候她已清晰地感覺到死亡,不,死亡就擺在眼前,血淋淋的,很真實,很刺眼。她的雙眼早已模糊,帶著淚,帶著血,帶著她全部的感情還有呼喚。她呼喚什麼呢?除了生命,還能有什麼?是啊,這時候,只要能救出一條生命,她或許就能停下來,就能緩上一口氣。可生命在哪,在哪啊——

    生命全都埋在了石崖下!

    一個分組,三十幾個兄弟姐妹,竟全埋在了石崖下。

    天亮了。天終於亮了。

    亮了又能咋!

    第一束光亮刺破黑暗的時候,司徒碧蘭是癱在泥水中的,被血染得黑紅的泥水,帳子一樣裹著她。她已沒了一絲力氣,一夜的掙扎換來的,是比掙扎前更喘不過氣的絕望。如果說黑夜裡她還心懷著一絲希望,那麼,這一束光亮,就把一切都給毀滅了。

    毀滅了。

    她軟軟地倒在泥水中。血水漫過她的身子,漫過她的肌膚,頭顱,朝崖下的小河流去。

    山谷一片血紅。

    這一刻大地出奇地靜,科古琴出奇地靜,山野出奇地靜。

    風停了,雨住了,雪花,沒了影蹤。這一場雨雪,彷彿,為的就是這一場山崩。是的,山崩。烏雞崖終於耐不住寂寞,在這綿綿的雪雨中,暴發了。

    它一暴發,人類就有三十多條生命為它殉葬。

    司徒碧蘭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儘管一切明擺在眼前,可就是接受不了。她閉上眼,這個時候,除了閉眼,還能選擇啥?

    思維失去,情感失去,愛失去,恨也失去,剩下的,只有一個念頭,讓大地吞沒她,讓血水吞沒她,她要跟二分組的兄弟姐妹們在一起。

    在一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怕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冥冥中,一陣細微的響動傳來。像大地在喘息,像樹在呻吟,又像老鼠在逃命。總之,聲音飄到了司徒碧蘭耳朵裡,很真實,很清晰,還帶著一絲兒親切。

    是啊,這一夜聽到的,都是死亡的聲音,地獄的聲音,吞沒一切的聲音。這陣兒飄來的,就有點不同,就有點接近生接近希望的意味。起先她沒動,動不了,任聲音在遠處響著,一遍遍地,咬著她的耳朵。這時候她奇怪自己還有耳朵,還能聽到這麼細微的聲音。後來,後來她猛地一躍,那可真是一躍啊,就跟嚮導哈喜達比武時那樣,蹭就給騰起了身子。

    「有人活著!」她這麼喊了一聲,就沖聲音的方向撲過去。

    黎明遲鈍的光亮下,司徒碧蘭看見一雙手,先是一雙手,舞著,動著,從地層伸出來,像是要抓住天空,抓住陽光,可又抓不住,所以舞得很絕望。接著,她看見頭,真是頭,天呀,是頭。她撲過去,沖那顆頭撲過去。「老鋼炮——」她喊了一聲。這一聲,是山谷裡最為嘹亮的一聲,也是最最激動人心的一聲。

    那顆頭上有一雙眼睛,還在撲閃,儘管,撲閃的很弱,但仍就撲閃著。聽到司徒碧蘭的喊,那雙眼似乎掙扎了下,然後,緩緩的,艱難的,衝她望過來。那是怎樣的一望啊,司徒碧蘭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望,忘不了那目光。

    忘不了……

    老鋼炮就是那個老兵,來自河南,是跟司徒碧蘭一起來到特二團的。沒啥過硬的技術,但就一條,能吃苦,再累的活,他不嫌累,再苦的事,他不嫌苦。這組裡的儀器,多的時候擱他肩上,這組裡那口煮飯的鍋,多的時候他抬著。還有哪個戰士受了輕傷,扭了腳,準是由他背著。女兵們沒一個不受過他的照顧,男兵們沒一個不沾過他的便宜。就這麼個人,三十好幾了,還像新兵一樣,見誰都客氣,見誰都尊敬。更重要的,十個晚上,有八個他就在守夜。他咋沒瞌睡啊?女兵們常常驚歎他的精力,說他十天十夜不合一夜也沒事。想媳婦唄!男兵們常常這樣取笑他,取笑完,硬讓他睡,他偏不睡,還要守夜。

    這次,他終於當領導了,於海走時,將二分組交給他,說考驗考驗他的領導能力。沒想,這一考驗,就給考驗在了石頭下。

    是一塊石頭,鋒利的岩石,長著利牙的岩石,壓在他身上。他的大半個身子已看不見,能看見的,就是血,就是白生生的碎骨,還有一片連著一片的肉醬。

    「老鋼炮!」司徒碧蘭又喊了一聲,然後,然後她就學夜裡的樣,扒了,刨了。老鋼炮終於辨清是她,努力著,掙扎著,像要跟她說啥,可實在說不出。他的脖子讓亂草纏著,隨亂石一塊滾下的亂草,荊棘,繩索一樣捆住了他。他的雙腿壓在另一塊石下,那塊石比壓住身子的這塊還大。石和石的中間,填滿了泥土。

    司徒碧蘭拚命地挖,她想先把土挖掉,再想法把石頭挪開,可這有多難啊。司徒碧蘭恨死自個了,平日學了那麼多功夫,還自稱武林第一呢,怎麼到了這時候,就連一點兒力氣也沒,一點兒辦法也沒。雙手艱難地挖出一把土,還沒扔遠,山體的土原又到了,原又壓在了老鋼炮身上。

    「不要啊——」她哭著,喊著,挖著,清晨的山野,因了這一幕,忽然間生動起來。

    很生動。

    奇跡都是人創造的,誰說人不能創造奇跡?司徒碧蘭就創造了奇跡!她居然將那些土全挖掉了,居然將壓在老鋼炮身上的那塊石頭搬開了,居然,居然……

    什麼也沒居然成!

    就在她打算扶起老鋼炮的一瞬,一塊石頭猛從頭頂滾下來,瞅準了她似的,不偏不斜,照準她的頭砸過來。幸虧她提見看見了,幸虧她習過武,身手還算敏捷,要不然,不敢想。

    就這,她還是被石頭砸中了。只聽得一聲慘叫,極盡淒厲,是她發出的,爾後,大地便死一般地失去聲音。

    ……

    竟藏著太多的隱情

    科古琴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中。

    山無聲,水無聲,天地黯然一片。

    羅正雄他們趕來時,已是這一天的下午。雨後的烏雞崖呈現出一派血色寧靜,谷內的情景慘不忍睹。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失去了聲音,似乎,這滿谷的血,這瘋狂坍塌的石崖,是一把無情的劍,瞬間封了喉。

    政委於海第一個奔向司徒碧蘭,慘烈的場面駭得他不敢睜眼。司徒碧蘭的右腿壓在石塊下,那條腿分明是斷了,再也不聽使喚。司徒碧蘭奄奄一息,奮力地張著嘴巴,卻說不出話。她的懷裡,抱著老鋼炮的頭。

    那能叫頭麼?

    縱是在戰場上,於海也沒見過那樣血淋淋的頭!老鋼炮的頭讓清晨滾下來的那塊惡石砸了個正著,一半沒了,另一半,血肉模糊地爛在司徒碧蘭手上。於海不知道是怎麼救出司徒碧蘭的,或許他壓根就沒救過,他哪還有力氣救人啊。那場面,沒讓他昏死過去就萬幸了。

    當天晚上,一匹快馬馱著斷了腿的司徒碧蘭,連夜往師部去。懷抱司徒碧蘭的,是嚮導哈喜達。這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平生頭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場景,但他沒倒下,他咬著牙,策馬狂奔,心裡一遍遍呼喚的,是他想喚卻又不敢喚的司徒碧蘭的名字。

    悲哀持續了整整一月。被悲哀擊中的,不只是政委於海,團長羅正雄。特二團每一顆心,都在這場巨大的災難面前,陰了,暗了,流血了。得到消息,師長劉振海帶隊火速來到科古琴,在霾氣沉沉的烏雞嶺,為死難者舉行了莊嚴而又隆重的葬禮。那一天,啞巴了的烏雞嶺被槍聲震醒,它睜開昏沉的眼睛,又一次目睹了自己的罪孽。槍聲是特二團的戰士鳴響的,在這荒山野嶺,每一聲槍響,都是戰士們悲壯的吶喊,是不甘心,是對死難者最深情最痛徹的呼喚。槍聲過後,所有的心沉入了默哀,沉入了追思,也沉入了對生命的冷峻思考……

    鑒於烏雞崖發生的這場特大災難,師長劉振海命令特二團暫停作業,全部撤回山下。一則,全團用十天的時間開展一次追思活動,兵團政治部送來了遇難者的全部資料,請來了跟他們一同戰鬥過的戰友,講述他們的事跡,追憶他們活著時的每一個日子。師長劉振海想用這種方式,表達二師對遇難者的哀思。另則,這場災難也暴露出特二團在管理上的漏洞,我們沒有倒在敵人的槍口下,卻倒在自己的疏忽裡。如果事先能對烏雞崖多做一些瞭解,哪怕到崖頂看一看,興許,這場災難也能倖免。針對特二團暴露出的諸多問題,師長劉振海要求,全團戰士務必以高度的警惕性和敏感的政治覺悟對待這次任務,決不能抱任何僥倖心理,更不能在思想上麻痺大意。

    師部召開的現場會上,團長羅正雄和政委於海都做了深刻的檢討,尤其於海,幾乎是流著淚做完檢討的。

    會後,政委於海在兵團政治部人員的陪同下,離開了科古琴。師長劉振海這樣跟羅正雄解釋:「讓他回師部,幫助師部解決善後,慰問烈士家屬。另外……」劉振海猶豫很久,才說,「司徒碧蘭沒了腿,醒來後還不知怎麼鬧,這個時候,他要是不去,說不過去。」

    羅正雄無言。這場災難,給了他致命一擊。身為特二團團長,他知道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確實有點疏忽大意了,這是以往的工作中從沒有過的,為什麼到現在,自己就能犯如此錯誤呢?

    羅正雄陷入了思考,從聽到噩耗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深深的自責折磨著,等到了烏雞崖,看到那恐怖的一幕,還有血腥的場面,內心裡翻滾的,就不只是自責,是懺悔,是恨憾。不,啥都有,真可謂五味俱全。他終於意識到,在特二團的這些日子裡,一種可怕的東西悄無聲息在身上滋長,想想過去的歲月,想想尖刀營的日子,他才發現,自己變了,變得粗心,變得驕傲,變得對困難對險境再也不那麼重視了。他記起過去曾經跟戰士們講過的話:「在任何不可知的情況面前,我們都必須保持如臨大敵的謹慎,戰略上可以蔑視,戰術上必須重視了再重視。」正是這種變,導致了全團思想上的放鬆,行動上的懈怠。也正是這種變,讓他漸漸遠離了戰士,變得封閉、自負,甚至……

    「我有罪啊……」那一天,當著全團戰士的面,他曾發出這樣的痛悔。可這又頂什麼用呢?三十四條生命,三十四個兄弟姐妹,就這樣去了,永遠地留在科古琴,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歌聲。是的,歌聲。他想起初到科古琴的那個月夜,戰士們圍在篝火旁,又跳又唱,把美麗的草原激盪得,連小草都舞了起來。

    「你不該太自責,出了這種事,誰的心情都不好受。但這是科古琴,踏上它的那一刻,死亡就跟隨了我們,我們是在跟死亡較量,是在跟死神捉迷藏……」,那天在烏雞崖,副團長劉威這樣勸他。從災難發生的一刻,劉威的作用便兀地突顯出來,這個鐵打的漢子,平時看不到他有多重要,但在生死關頭,他的鎮定和從容便成了特二團度過危機的關鍵。記得在紅海子,每當跟政委於海發生認識或決策上的爭執,意見不一致時,他總是站出來,默默地支持著他。這份支持,裡面有太多的內容,既有兄弟間的深厚友情,更有對這個新生集體大局上的維護。是的,維護大局,他總是做得那麼到位,從不爭功,從不搶眼,無聲無息處,彌補著他的過失,填補著他的漏洞。到現在,羅正雄才真正懂得師部派劉威給他做助手的良苦用心。可自己,卻總是有意無意的,很多時候疏忽了他。

    興許一把手當久了,不自覺的,就有了壞毛病。

    搶險和善後工作,幾乎都是劉威做的,而他,卻像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打懵了,打傻了。直到現在,他還緩不過勁兒。

    緩不過勁兒也得緩,這就是軍人!

    思考再三,羅正雄向師長劉振海交了一份請罪書,請求師部給他處分,革職也行。這不是作秀,也不是演戲給別人看。該自己承擔的,必須承擔,否則,一生良心都會不安。

    劉振海一直沒表態,他沒法表這個態。

    半月後,師部下了處理決定,除了對特二團進行思想整頓外,沒處理任何人。羅正雄並不知道,一開始,師部是建議給他處分的,但兵團司令部否決了二師的意見,要求二師從實際出發,從大局出發,不要輕易給哪個人追加不該追加的責任,但,思想上的麻痺,工作上的漏洞,必須解決,而且要解決徹底。

    隨後,張笑天被任命為團政委。有消息說,司徒碧蘭一醒來,便瘋狂吶喊:「我的腿,我的腿啊——」她拒絕吃藥,拒絕治療,甚至拒絕活下去。有兩次,掙扎著從床上爬下,想自殺。師部經過慎重考慮,請來了她的父親,還有五姨太。司徒空登不虧是一代英才,面對斷了腿的女兒,他表現得相當堅強,老人家的深明大義贏得了兵團指戰員的高度尊重,在他的耐心說服下,司徒碧蘭才同意接受治療。

    五姨太從一聽到消息,就哭成了淚人,這些日子,她幾乎天天以淚洗面。她抓著司徒碧蘭的手,常常是泣不成聲,那場面,讓太多的人流下了淚。

    政委於海更是令人吃驚,一到醫院,一看到司徒碧蘭,他突然就變了個人,再也不是人們以往看到的那個斯文嚴謹的於政委。他像個小孩子,不但失聲痛苦,而且,而且當著眾人面,給司徒空登行了跪禮。

    「我對不住您,對不住啊……」

    就在當天,他向師部遞交了辭職報告,請求師部免去他的職務,讓他安安心心守在司徒碧蘭身邊,照顧她康復。

    一股冷空氣襲擊了特二團,這冷空氣不是來自大自然,而是來自特二團內部。烏雞崖災難之後,特二團內部進行了大調整,由於原一組受到重創,團部決定將三個組合併為兩個,暫時放棄對東脈的測量,部隊全部往西移。集中力量,完成對西脈的測量。雨雪前成立的突擊營,也因種種原因擱淺,並沒按原計劃開往目標地。災難雖已過去,陰影卻留在每一個戰士心中,一段日子,戰士們幾乎是談雨色變,談崖色變。羅正雄跟劉威想了好多辦法,都不能將戰士們從陰影中徹底帶出來。

    偏在這時候,萬月又惹事了,她違反團裡的規定,擅自夜出,而且拒不交待夜間出去做了什麼。

    揭發萬月的是杜麗麗,說揭發興許不合適,杜麗麗也是忠於職守,盡一個戰士應盡的職責。但,羅正雄的火,的確是他抖上來的。

    團部連續開了幾場會,爭論突擊營到底該不該迎難而上,給全團帶個好頭。羅正雄有點猶豫,認為眼下條件有變,戰略戰術上就該有所改變。張笑天卻不這麼認為:「什麼叫戰術,我認為把艱難險阻踩在腳下,以昂揚的鬥志,和必勝的信念面對一切,才是我們需要的戰術。我們不能因為犧牲了一個分組,就讓全團的腳步停下來!」

    「笑天同志,現在不是我們講大話唱高調的時候,我們要為全團戰士的生命安全著想。」羅正雄有點激動。

    「怎麼著想?安兵不動,或者縮起脖子?如果那樣,還不如撤出科古琴。」張笑天的態度有點出人意料,按說,他剛剛到政委的位子上,更應該注意跟羅正雄講話的態度。

    羅正雄倒不計較這個,他瞭解張笑天,這是一個一聽見打仗骨頭都笑的人。甭看他平時見了女兵嘻嘻哈哈,搞得自己就像花花公子,對什麼都忘乎所以,其實內心裡,他更渴望真刀真槍幹一場。成立突擊營就是他跟張雙羊的主意,兩個人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眼下突然要中止突擊營的行動,他哪能受得了。

    「眼下軍心不穩,戰士們想法很多,這個時候冒然搞突擊,會不會引出其他問題。」羅正雄耐上性子給他做解釋。

    「能出啥問題,大不了再犧牲一個組。當兵怕犧牲,還當個啥兵?」話講到這兒,張笑天猛覺失口。這個時候說這種話,的確有點不大成熟。果然,羅正雄的臉黑了,很難看。

    劉威終於開了口,沒想,這一次,他沒站在羅正雄這邊,而是直截了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同意笑天的意見,不能停,更不能拖,越是這時候,越要表明我們的態度。戰士們其實都在看我們三個哩,如果我們三個怕了,全團都就怕。」

    「我不是怕!」羅正雄突然發了火。

    事情最終沒商量出個結果,由於羅正雄執意不許突擊營行動,劉威他們也沒辦法。誰知會議剛散,羅正雄還沒離開那頂帳蓬,杜麗麗走進來說:「我要檢舉萬月。」

    「檢舉萬月?」羅正雄有點吃驚。

    「這一次,你不能包庇她。」杜麗麗又說。

    「我啥時包庇她了?」羅正雄的聲音裡透出不滿,杜麗麗最近情緒很反常,常常找他說些莫名其妙的事兒。

    「你一直在包庇她,不是嗎?她現在都成特二團第二了,哪還有點戰士的樣子。」只要一扯上這話題,杜麗麗就沒完沒了。

    「有事說事,別亂扯淡!」羅正雄不耐煩地打斷她。

    「說就說!」杜麗麗像是被某種情緒鼓動著,胸脯子一鼓一鼓,那樣兒,就像她跟萬月結下了深仇大恨。果然,她再一張口,就輪到羅正雄震驚了。

    「別以為她做的事別人不知曉,從進入特二團,她跟外界的聯繫就一直沒斷過。」

    「你亂說什麼?!」

    「我亂說,你聽聽同志們怎麼說,哪個不在懷疑她?不相信你可以去問她,昨天晚上,她到底哪去了?」

    「昨天晚上?」羅正雄更加納悶,昨晚天黑時分,他跟萬月見過面,不過一起沒待多久,後來開會,他沒讓組長們參加,能出啥事呢?

    杜麗麗噘著嘴,好像有話沒講完。羅正雄早已耐不住了,扔下杜麗麗,就到另一頂帳蓬裡找萬月。萬月不在,張雙羊正跟田玉珍說事兒,看見他,兩人趕忙起身敬禮。「萬月呢?」羅正雄問。

    「沒在,剛才好像進來過,這陣不知哪去了。」田玉珍道。

    「把她給我找回來!」羅正雄恨恨說。

    十分鐘後,萬月進了他住的帳蓬,只一眼,羅正雄就看見萬月褲腿上有泥,鞋子也是泥的,很顯然,晚上她離開過營地,到這陣還沒來得及換。

    「說,出去做什麼了?」

    「沒做什麼。」

    「沒做什麼你跑出去幹嘛,一夜不歸,知道團裡是怎麼規定的嗎?」

    「知道。」

    「知道為什麼還要出去?!」

    萬月不吭氣了,垂下頭,雙手絞一起,看上去挺委屈。

    「說啊,到底幹啥去了?」羅正雄真是急了,萬月臉上,分明寫著一層層疑惑。自從烏雞崖出了事,團裡再三規定,沒有特殊事情,決不許任何人夜間擅自離開營地。做為特二團的重要成員,萬月不可能不清楚違犯規定的後果,可她為什麼……

    「我不能回答你。」默了半天,萬月抬起頭說。

    「警衛員!」羅正雄沖外面喊了一聲,就有警衛員聞聲進來。「把她帶走,關禁閉!」

    萬月被關了禁閉。

    副團長劉威聞聲趕來,訊問發生了啥事。羅正雄氣恨恨說:「你去問她,真是把她寵上天了。」

    不多時,劉威再次走進來,面色陰暗地說:「這裡面可能有文章。」

    「什麼文章?」

    「剛才祁順跟我說,昨晚,一營長江濤也不在營區,會不會?」

    「江濤不在?這麼重要的情況為什麼不報告?!」

    「祁順說……」

    「說什麼?」

    「昨晚,古麗米熱發燒,他幫著煎藥,就……」

    「混帳!」

    情況突然間變得複雜。祁順本來是一直跟著江濤的,江濤的一舉一動,都處在秘密監視中。近段日子,江濤表現得很平靜,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麼嫌疑。一組出事後,江濤比任何人都悲痛,還主動向團部打報告,請求處分。他是出事那個分組的負責人,有時候於海到了那個分組,他也會到別的分組去。營以上幹部都是輪流到各分組指導工作,自己肩上,並沒具體的測量任務,主要就是把全組的工作統籌起來。由於他目前身份特殊,屬於暗中監控對象,多的時候,於海跟他是在一起的。一組出事後,團裡工作一片忙亂,反倒把對他的監控給放鬆了。

    「他真的出去過?」三個人再次坐一起時,羅正雄問劉威跟張笑天。劉威沒回答,張笑天紅著臉道:「昨晚他請示過我,就在開會之前,說是一組有個戰士拉肚子,止不住,他去山下找種草藥,我同意了。」

    羅正雄跟劉威面面相覷,監控江濤的事,張笑天並不知情,以前他只是營長,不能講,這些日子又沒顧上跟他講。真是應了那句話,越想做得萬無一失,反而失誤越多。看來在工作中,他們還存在太多漏洞,這也是特二團目前暴露出來的最大的問題。

    一陣緘默後,羅正雄又問:「他是幾點出去的?」

    「八點過幾分,天剛擦黑。」張笑天說。

    「萬月呢?」

    劉威接話道:「我問過張雙羊,萬月八點鐘還在營地,啥時不見的,她也沒注意。」

    「警衛呢,警衛是幹什麼吃的,連個營地都看不住,還當什麼警衛?」

    「我問過昨晚值班的警衛,他說萬月當時回答是你批准的,所以沒敢攔。」

    羅正雄不言聲了,萬月這樣做,已不止一次,前幾次他都忍了,這次,難道還要忍?

    「現在必須搞清楚,江濤出去做什麼,什麼時候回來的?」怕羅正雄過於自責,劉威插話道。

    事情到了這兒,羅正雄不得不把有些話講出來。

    聽完,副團長劉威跟張笑天就都傻了,啞了。

    原來萬月的背後,竟藏著太多的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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