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二團現在搬了新地方
這是政委於海在全團會議上的講話,時令已到冬季,屈指算來,特一團撤出沙漠,已有半月時間。這半月,政委於海和團長羅正雄就沒消閒過。紅海子的任務是勝利完成了,但特一團的工作,才算開始。
連著幾天,他們在師部和團部的道路上奔波,忽兒是接新兵,忽兒是接受新的任務。
按兵團司令部的指示,紅海子測量結束後,特一團要休整一段時間,休整不是休息,人員要補充,隊伍要擴大,建制要完善,重要的,是知識要更新。司令部命令,但凡進入特一團的,必須從頭學習,全團每個成員,包括羅正雄於海他們,都要做到拿起槍能打仗,放下槍能搞測繪。懂測繪的要學習用兵打仗,會用兵打仗的要學會擺弄儀器。沒有專門的教員,派到特一團的,既是學員也是教員,按師長劉振海的話說,互相幫助互相學習,總之,就一個目的,共同提高,共同進進步。
特二團現在搬了新地方,做為他們在測繪紅海子中突出表現的獎賞,劉振海將師部最先辦公的兩處小院騰出來,讓羅正雄做了團部。這是一個叫馬家營的小村落,人口不多,一半是漢族人,這也是考慮到特二團的實際,盡量讓他們駐紮在漢族人居住的地區,生活還是工作都方便一點。小院環抱在一片楊樹林中,樹林中有一條小河,坐在窗前,能聽見小河的嘩嘩聲,還有樹上麻雀的喳喳聲。羅正雄他們在前院,女兵們住後院,中間,有道村巷。為方便起見,羅正雄在前院後牆上取個小門,站在小門前,就能望見後面院落裡的景致。
初冬的風裹著抵擋不住的寒意,打在人臉上,嗖嗖地疼。新疆的天氣一旦冷起來,便冷得徹底,由於條件限制,院裡還沒生火,嬌氣的女兵們被這驟然而至的冷寒嚇住了,大白天縮屋子裡,纏著二營長張笑天給她們講戰鬥故事。從紅海子回來,張笑天的人氣飆升了不少,成了女兵們崇拜的人物,整天有女兵圍著他,問這問那。
這不是個好兆頭。有次羅正雄跟政委於海站在窗前,眼瞅著張笑天跟張雙羊她們幾個有說有笑的去小河裡擔水,政委於海突然說:「這小子,成賈寶玉了。」見羅正雄不吭聲,又道,「不行,得找他談談,不能這麼下去。」
「談啥?」羅正雄突然問。
「還能談啥,讓他注意點影響。」
「啥影響?」羅正雄又問。
「我們是特二團,不是文工團。」於海似乎意識到羅正雄話裡的不滿,辯解道。
羅正雄笑笑:「我說老於啊,是不是看著人家跟女同志好,嫉妒了?」
政委於海紅了臉:「我嫉妒,我於海有那麼狹隘?」
「我說嘛,你老於也是個大度人,咋能抓這種小辮子。」
「我抓小辮子?這小子也太張狂了,敢把軍區首長不放眼裡。」政委於海一急,說了實話。羅正雄的臉突然就黑了。
事情還是因張笑天和杜麗麗而起,從紅海子回來不久,於海就被童鐵山叫去,問事兒怎麼樣了。於海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不明白童鐵山指的哪件事兒,等弄清是問杜麗麗,有幾分暗淡地說:「我看難,這丫頭,八成是不回頭了。」
「你是說她有了相好?」童鐵山是個實在人,說話向來不會拐彎抹角,見於海皺眉,又道,「是不是那個張笑天?」
「我也說不準,不過兩人關係挺黏乎。」
「你咋搞的,說好了要把她給我逼回來,咋讓張笑天這小子給聞到了腥味。這下糟了,你我都交不了差。」師政委童鐵山有點急。
「交不了就不交,人家一個大活人,你要我怎麼辦?」於海對這事有點煩,不但他煩,好多基層的幹部都煩。現在上頭把這事兒當政治任務交給下面,遇到對方不樂意的,就派到基層,名義上是鍛煉,其實就是搞變相體罰,認為吃點苦頭,女方就回心轉意了。事兒哪有那麼簡單,這些天他跟其他團政委交流,大家都提到這種事,表示無可奈何。
「不行,你得給我想個辦法,不能讓他們胡搞,這事要是弄砸了,你我有挨不盡的?。」童鐵山還是不甘心,特二團還沒回來,軍區那位首長就找他問事情的結果,這幾天更是天天打電話過問,杜麗麗要是再送不回去,他的日子就無法安寧。
「沒辦法,我真是沒辦法。要不,你找她親自談?」
「去你的,別想著把矛盾往上交,你的難過你害,我只等著聽好消息。」
回到團部,於海硬著頭皮找杜麗麗談話,沒想話還沒說出口,杜麗麗就硬邦邦甩給他一句:「你把我開除了吧。」
政委比起團長,更不容易,明知是不怎麼磊落的事,還要理直氣壯去跟人家做工作。於海心裡是不願意把杜麗麗「交」上去的,他巴不得送到特二團的這些女兵,都做了特二團的老婆,這樣,幹起活來才有使不完的勁,可……
「算了,不提這事,我看最近他們兩人遠了點,指不定,杜麗麗回心轉意了。」羅正雄說。
遠了點是真,回心轉意,難。按於海的觀察,杜麗麗還沉浸在阿哈爾古麗和秀才吳一鵬那檔子事中。那次事件後,杜麗麗向團部交了檢討書,想不到那麼自以為是的女子,寫起檢討來,自我批判的比老兵還深刻,真是拿自己的思想下刀,下狠刀。那份檢討,讓羅正雄他們傻了眼,誰也沒想到,杜麗麗還是一個深刻的女人。
這些日子,杜麗麗表現得猶為憂鬱,不僅主動拉開了跟張笑天的距離,而且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跟誰也不交流,一天到晚冷個面孔,讓人琢磨不透她腦子裡想啥。
「不能這麼下去,這會把她憋出病來的。」羅正雄讓於海多注意點她,必要的時候,跟她推心置腹談一次。
「談什麼?」於海也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一時半會,卻又想不出好的招。
「談啥都行,總之,得讓她開心,我可不想看到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們藏著啥心事。」
兩人正說著,門外響起了報告,進來的是張雙羊。「政委也在啊,團長,想找你說件事兒。」張雙羊怯怯的,少了沙漠裡那份野勁。
「說吧。」羅正雄把目光投向張雙羊,他發現,這個做事潑辣說話直來直去的胖姑娘最近有了變化,知道在男人面前羞澀了。
張雙羊微紅著臉,瞅了瞅於海,好像有點張不開口。
「怎麼,讓我迴避啊?」於海笑道。
「不,政委你可別這麼想,我是……」
於海還是走了出去。一沒入寒風中,於海忍不住就打出幾個哆。這哆不是因為天冷打出的,他知道,自己的神經又被觸動了。每每看到年輕漂亮的女兵們跟別的男同志有說有笑,於海心裡,就會莫名地泛上一股懊惱,抑或叫做痛的東西。尤其是聽到師裡又有誰討到老婆,就更加難過。於海都三十好幾馬上奔四十了,到如今,老婆的事兒還連個影子也沒,別人雖說討不到,至少還可以在心裡做做夢,他卻連夢也不敢做。因為剛對哪個女兵有點意思,馬上就有人下達命令,說這個女兵某某瞅上了,讓他抓緊做工作。
混蛋工作!
於海一腳踢出個石子,瞅著石子奔奔跳跳落進小河裡,彷彿心也跟著掉了進去。
屋子裡,張雙羊紅著臉,吞吞吐吐道:「團長,有件事,我能不能跟你講?」
「啥事,講。」
張雙羊卻猶豫著,不講。
羅正雄有絲兒緊張,莫名的,卻很真實。不自然的,就將目光伸到了窗外。遠處樹林中,萬月孤零零地站在灰白而沒有溫暖的陽光下,形單影隻。
「我……我……」張雙羊像是用了很大勁,可話在她嘴裡明顯卡住了,吐不出來。
「說啊,你啥時也學會扭捏了?」
「好,我講。」張雙羊啪地並起腿,做了個敬禮時的動作,用足了力氣,道,「昨天,昨天,師部來的王首長他問我,問我有沒對象。」
「你怎麼回答?」
「我說沒有。」
「哦——」羅正雄緊著的心鬆下來,暗暗笑了笑自己,從窗外收回目光,原又視住張雙羊,「那他又問了什麼?」
「他……他啥也沒再問,走了。」
「哦?」羅正雄覺得奇怪,張雙羊跟他講這些,啥意思?
沒等他想出個明白,張雙羊又問:「團長,師部不會抽我回去吧?」
「回去?」羅正雄皺了下眉,轉而,就明白了,原來她也是擔心會像杜麗麗那樣,被「上調」走。這個鬼丫頭!羅正雄忍住笑,「放心,我特二團的女兵,沒人敢抽走。」
「謝謝團長!」張雙羊啪地敬了個禮,笑著轉身,跑了出去。望著她有點變瘦的影子,羅正雄禁不住笑出了聲。
兵團此舉,搞得人心惶惶啊。
學習班設了兩個教室,一個在前院,一個在後院。師部這次真是大方,從課桌到教學用具,都是最好的。這一天輪到萬月上課,羅正雄夾著教材,往教室走。這些日子,他跟萬月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偶爾在一起,兩個人都有點口吃,說不出話。這種感覺真是窩囊,羅正雄都有點瞧不起自個了。一個大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居然笨嘴笨舌,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
喜歡?羅正雄猛地止住了步。這個上午突然從腦子裡跳出的這個詞把這位在女兵面前總是嚴厲大過親善的男人嚇了一跳,仔細一想,到現在為止,他還從沒承認喜歡過誰,包括江宛音,也只是停留在一方有心一方無意的份上,為什麼突然會對萬月生出這麼強烈的感覺?難道真是……
望著大大方方走進教室的萬月,羅正雄突然有點怕,掉轉身,想逃過這節課,張雙羊不知從哪冒出來:「團長,快走啊,要不然,萬老師可要罰你了。」
「罰我,罰我什麼?」羅正雄機械地問。
「罰你算二十道數學題。」
張雙羊說的是剛開課不久的事,也是萬月的課上,羅正雄居然給睡著了,呼聲打得震天動地,萬月拿著教鞭,在他身邊站了很久,他居然還鼾聲大作,氣得萬月一把提起他:「起來,站外面去!」那天的萬月真是嚴厲,好像面對的不是自己的團長,而是一個上課調皮搗蛋的小學生。她真是罰羅正雄在外面站了半節課,然後又寫給他二十道數學題,罰他一下午做完。可惜,那二十道題到現在羅正雄也沒做出,不是偷懶,是壓根就不會做。一見著那些洋碼子,全身的瞌睡蟲就活躍起來。
羅正雄還在愣怔,張雙羊已跟張笑天嬉笑著走進教室。這兩個,他們怎麼最近給熱火起來?這時教室門合上了,講台上響起萬月清脆悅耳的講課聲。羅正雄帶著幾分惆悵地站了一會,還是硬著頭皮喊了聲報告,萬月說了聲「進來」,目光並沒看他,表情似乎很嚴厲。底下的張雙羊做了個鬼臉,羅正雄斥她一眼,坐到了座位上。
這節課講的是等高線,羅正雄腦子裡卻啥也沒聽進。課後,萬月叫住他,道:「你如果實在不想聽,就不要浪費時間了。」說完,也不管羅正雄啥感受,夾著課本回後院去了。
張雙羊躡手躡腳走過來:「怎麼,團長也有丟魂兒的時候啊。」
「你個壞丫頭,說什麼來著!」
張雙羊吐了下舌頭,跑了。羅正雄心裡,卻有一種怪怪的很幸福的感覺。
這天輪上羅正雄給新兵們講戰略防禦,因為頭天晚上睡得晚,羅正雄顯得精神不足,站講台上打了兩個哈欠,不見台下有萬月的影。「萬月呢?」他問。「報告團長,萬月病了,今天發高燒。」台下的張雙羊立馬起身做答。
「怎麼搞的,病了也不打報告?」羅正雄忽一下就沒了睏意,緊追著問,「高燒厲害不,為啥不送醫院?」
「她……她……說夢話,好像喚一個人的名字。」張雙羊笨嘴笨舌,說出的話令人不敢恭維,羅正雄心裡騰一聲,丟下教案,就往後院去。
後院裡靜靜的,女兵們除了少數上課外,多的,跟著張笑天,去了野外,學習射擊。實戰也是重要的一項學習內容,儘管是寒冬,野外訓練一點也不敢放鬆。羅正雄站在院裡,心潮起伏。剛才課堂上,他表現得太急了,這不好,身為一團之長,如此沉不住氣,不像是他羅正雄的作風,這怕是會給全團帶來負面影響。尤其團裡上下都知道他有未婚妻,是那個嬌氣而又天真的江宛音,突然在萬月面前失態,戰士們怎麼想?
他咳嗽了一聲,算是給萬月打招呼,然後敲門,屋裡響起虛弱無力的聲音:請進。羅正雄推門進去,萬月蜷曲著身子,躺被窩裡,她的臉頰燙紅,著了火般,眼神也有點飄離。羅正雄摸了一把萬月額頭,燒得厲害。「怎麼不報告?」他帶著怪罪的口吻問。「不礙事的,可能受了風寒。」萬月強撐著想坐起,羅正雄止住她,萬月接連打了幾個寒噤,羅正雄懷疑不是風寒,「馬上去醫院,不能這麼躺下去。」
等羅正雄把勤務兵叫來,萬月卻死活不肯去醫院,她說:「不就發點燒麼,犯得著興師動眾。」
「發燒,你以為發燒是小病呀?」羅正雄不管她,命令張雙羊幾個將萬月抬上車。
「我不去醫院,你不要逼我!」萬月突然吼。
這一吼嚇住了所有人,誰也沒料想萬月會這樣,張雙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求助似地望住羅正雄。羅正雄又說了一句,萬月的罵就更猛了。
「要你操什麼心,我燒死關你啥事,出去,都給我出去,我要睡覺!」
晚上,羅正雄將於海叫來,兩人都感覺這事有點不大對頭,按說生病送醫院,這是很正常的事,萬月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火?聯想到最近一些謠傳,還有萬月古怪的行為,羅正雄認為,萬月這場病生得蹊蹺,裡面有其它文章。於海說三天前,他看見萬月一個人朝村莊北部走去,當時天已近黑,萬月有飯後散步的習慣,他沒在意。可第二天張雙羊告訴他,萬月頭天晚上很晚了才回來,回來後好像心事重重,黑暗中坐了很久,然後又走了出去。
「去了哪?」羅正雄緊問。
「張雙羊也說不清,當時她想跟出去看看,一想萬月的脾氣,又沒敢。天快亮時,萬月回了宿舍,但她臉上明顯有哭過的痕跡。當天下午,萬月就發起了高燒。」
「這麼重要的情況,為什麼不報告?!」羅正雄很是生氣,看來,自己的懷疑並沒錯,萬月果然是遭遇了什麼困境。
「我們怕……怕……」
「怕什麼?!」
於海結巴著,不肯說,羅正雄吼了幾聲,明白了,他們定是在顧慮他跟萬月的關係!
新兵訓練的第一天
萬月的高燒不退,又執意不肯去醫院治療,羅正雄只好將情況報告師部。當天,師部派的醫生便趕到團部,一檢查,萬月是急性肺炎,得馬上住院治療。萬月還想頑固,羅正雄厲聲道:「抬也要把她抬到車上!」一路,萬月真是害苦了醫生,直等進了醫院,躺在病床上,看清這兒不是羅正雄要送她去的地方醫院,而是兵團新建起的部隊醫院時,她才不鬧了,安安靜靜地躺下,等醫生為她治療。
就在同一天,羅正雄也被緊急召到師部,師長劉振海說有要事商量。到了師部,劉振海他們正在開會,羅正雄表現得非常焦急,一方面,萬月的病情到底咋樣,會不會真如醫生所說,讓他給耽擱了?另一方面,師長劉振海這麼急召他來到底有啥事,聽口氣像是跟萬月有關,他擔心,自己的懷疑有可能被提前證實,如果真是那樣,事情就複雜了。
萬月啊萬月,你心裡到底藏著什麼,為什麼不跟我講出來?
正急著,劉振海推門進來,看見他,沒像以前那樣親熱地伸出手,而是指指對面的椅子:「坐吧,有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什麼事?」
「萬月的事。」
「萬月咋了?」
「你先別急,看你緊張的樣子,一提她,臉色都變了。」
「我緊張什麼?」羅正雄狡辯了一句,見劉振海的臉色比剛進門時還難看,不語了。忐忑不安地坐下來,心裡猜測著師長要跟他說什麼。
「老羅啊,這件事沒提前跟你商量,聽了別怪我,師裡打算將萬月抽回來。」
「抽回來?」羅正雄蹭地打椅子上彈起,半天,有點失神地道,「為什麼?」
「不為什麼,工作需要。」
劉振海回答得很平靜,一點不像是發生了什麼事。但,羅正雄非常清楚,師裡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或者,秘密調查有了結果。可,劉振雄為什麼不告訴他真相,難道?這麼想著,他心裡便有絲怒。「我沒意見,抽誰都可以,包括我自己。」
這話明顯帶著某種情緒,甚至有點叫板的味,師長劉振海沒在意,他清楚羅正雄心裡怎麼想,但有些事,現在真是不便告訴他,必須要等水落石出之後。劉振海控制著情緒,盡量平和地道:「特二團是一個新集體,要補充的血液很多,剛才我還接到電話,兵團挑選的新力量已經出發,估計三五天就能到你那裡,這下,可夠你忙一陣子的了。」
羅正雄沒接話,劉振海剛才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的心思完全讓萬月給攫住了。到底是什麼事,讓師部採取如此措施?這天直到走,羅正雄還恍恍悠悠的,心像是讓人掏走了。臨上車時,劉振海突然拉住他的手:「老羅,等這陣忙過去,我陪你去趟旺水。」
「去旺水做什麼?」羅正雄有點驚訝。
「看看你老丈人,老人家可一直惦記著你哩,當然,還有那個江宛音,你不能光顧了工作,把婚事給耽擱了。」
「扯什麼淡!」羅正雄極不友好地抽出手,跳上車,頭也不回地命令司機,「開車!」
車子在荒野上顛簸,羅正雄的心,也在七上八下地亂跳著。
新派的力量說到就到,這一次,出乎羅正雄他們的意料,兵團派來的,多是年輕精幹的小伙子。十來個點綴似的女兵,剛一下車就被老兵們圍攏起來。政委於海失望地道:「不是說男女各半麼,派來這麼多瓜蛋子,咋個管理?」炊事班老兵老準頭打趣道:「你是怕派來的女兵少,自個搶不到吧。」於海瞪了老準頭一眼,這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似乎從來不為老婆的事發愁,整天樂呵呵的,沒心沒肺似的。
「老準頭,你就不想著瞅一個?」於海半開玩笑道。
「我瞅,能挨上我?嘿嘿,這輩子,我還是安安心心抱著我的鍋過吧。」
說完,趕去廚房做飯了,新兵一來,炊事班的任務就越發重,就算他想瞅,也沒這個空。
隨著新兵的到來,特二團的建制便提上日程。團部開了兩天會,討論幹部提拔的事,宣佈這天,每個老兵的心都提得老高,生怕團部在這次提拔中把自個給忘了。結果一出,還是有不少人傻了眼。
最高興的是幾個女兵,張雙羊被任命為女一班班長,杜麗麗為女二班班長,田玉珍因為在殲滅黑衣人中的突出表現,破格提拔為女子連連長。決定宣佈後,女兵們圍著張雙羊,硬要給她祝賀,張雙羊紅赤著臉說:「我去買隻雞,讓老根叔給咱們改善伙食。」
相比之下,向杜麗麗道賀的人就少一點,這段日子,杜麗麗跟女兵們拉開了距離,不是她要拉開,是女兵們自覺疏遠了她。大伙覺得,杜麗麗這人不好接近,相處起來也難,還不如跟張雙羊一起痛快。當然,杜麗麗跟張笑天的關係,也是女兵們疏遠她的一個原因。
會議宣佈完,杜麗麗悶聲鑽進自個屋子,她在等張笑天向她祝賀,結果直等到天黑,張笑天也沒出現。院子裡不時響起女兵們的嬉笑聲,張雙羊真就到村子裡買了兩隻老母雞,吵吵著讓老根叔爆炒,副團長劉威也摻在其中,看上去比女兵們還要快樂。
杜麗麗忽地就想到田玉珍,劉威的快樂一定跟她有關。自打從紅海子回來,副團長劉威跟田玉珍的關係一下密了,簡直稱得上突飛猛進。特別是學習班上,只要田玉珍當教員,劉威準是一節不拉,聽課那個認真,比學生還學生。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劉威是讓田玉珍迷住了,迷得有點失魂落魄。田玉珍呢,也不避嫌,大大方方跟劉威接觸,上課總是愛向劉威提問,有時弄得劉威面紅耳赤,結巴著答不上題,有時呢,也能讓劉威風光一下,因為那題私下裡她已跟劉威提前講過。不管咋,劉威的測量技術確實進步了,比起羅正雄跟於海,他的進步是最快的。
都說這是田玉珍的功勞。
杜麗麗卻不這麼認為,她認定田玉珍是個有心計的女人,她憑什麼要對劉威好,還不是為了這次提拔。結果還未公佈,杜麗麗便清楚,自己是競爭不過田玉珍的,有劉威向著她,誰還能爭過她?沒想,自己連張雙羊都沒爭過,雖說都提了班長,可張雙羊是一班,她是二班,一班明顯比二班有優勢。張雙羊帶的是跟她們一起來的女兵,她呢,卻要帶這次來的新兵。想到這,杜麗麗就覺來氣,感覺團部不公平,憑什麼她要輸給張雙羊和田玉珍?她真想這陣就找團長羅正雄,當面問個清楚,又一想,算了,羅正雄這些日子不開心,萬月一走,他的魂也沒了。
這些老男人,咋都犯一個毛病。
正怔想著,政委於海敲開她的門,一看屋裡只她一人,道:「怎麼,沒去鬧騰?」
「沒那個心思。」杜麗麗的話有點發酸,不過她自己感覺不到。於海笑笑,「當班長了,就得想辦法跟戰士們拉近關係。」
「關係不是拿雞換來的,再說,不就一個小班長,值得如此炫耀?」
這話嗆的,於海當下便不知該說什麼。本來,提拔杜麗麗,他是有不同意見的,杜麗麗雖然表現不錯,技術全面,但她個性太強,有時候,難免不把傲氣露出來。特二團現在需要的,是向心力,是能把大家團結到一起的人。野外作業,隨時都有不測發生,如果全都只顧著自己,不關心同志,那會害大事的。而杜麗麗這方面就表現不好,愛出風頭,老認為自己比別人優越,而且,於海認為,杜麗麗有借軍區首長抬高自己身份的嫌疑。那事兒雖說到現在她也不同意,但在私下場合,她又拿這件事顯擺。有次跟田玉珍幾個閒聊,竟然說:「有本事就別在特二團挑,眼光放高點,軍區還有司令部,眼下可都有眼睛瞅著呢。」
這雖是句玩笑話,卻暴露出她思想中不健康的一面,所以於海建議,杜麗麗的事先放放,啥時候能正確認識自己了,再考慮提拔。羅正雄卻說:「眼下是用人的時候,我們應該看主流,思想上的問題,由你解決。」於海這陣來,就是找她談心,沒想,杜麗麗幾句話,就把他嗆住了。默站半天,於海有點敗興地道:「行,你先忙著,改天我們再談。」
這天晚上,於海單獨召見了張笑天,開門見山問:「你跟杜麗麗,是不是真要那個?」
「哪個?」
「少跟我裝蒜,說老實話,是不是真看上她了?」
「……」張笑天顯得有些猶豫,不知該怎麼回答。
於海歎了一聲,道:「笑天啊,我們是老戰友,有些話,我也不必瞞你。杜麗麗這女孩子,人不錯,你喜歡她,我支持,但不能因為喜歡,就把她的毛病也當成優點,有空,多跟她談談,把她往正確的方向引。」
「政委,你這話……」
「我是怕她驕傲,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任何時候,我們的隊伍裡,都不能存有驕傲兩個字。你是老同志,又是營長,面對驕傲的人,我想你會有辦法。」
張笑天這才知道,自己察覺的,政委他們也已察覺,政委擔心的,也正是他擔心的。
從於海房間出來,張笑天獨自站在月夜下,風吹著他的頭髮,也撩著他的心,跟杜麗麗的接觸,一幕幕地閃現在眼前,他堅信,自己是喜歡她的,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擁有這種感覺,陌生,新奇,而又不可遏止。可當著政委的面,為什麼又不敢承認,難道真如杜麗麗所說,他是怕那個人?
杜麗麗帶著新兵訓練的第一天,就出了事。
這一批女兵,雖然人數不多,但背景極為複雜。跟杜麗麗吵架的司徒碧蘭,來頭就很不小。司徒碧蘭是司徒空登的小女兒,在新疆,司徒空登絕對是個人物,不只漢人尊敬他,就連少數民族的頭人,也把他當座上客。司徒空登原在新疆國民政府做事,算得上一位大員,最紅火的時候,他掌管著新疆國民政府一半財權,國民政府一年的財政進項,多半來自於他的四方奔走。這人不只是個傑出的理財專家,更是個運籌帷幄的謀士。國民軍潰敗,匆匆逃往台灣時,南京方面再三聲明要把他帶上,可他硬是拒絕了。按他的話說,生是疆域的人,死是疆域的鬼,苟且偷生的事,他不做。弄得老蔣一年後還後悔不迭:「失去司徒,等於斷我食指,一代良才,白白留給共黨了。」新疆解放後,新政府在財政運營上遇到一系列尷尬,為盡快走出困境,曾幾次派員登門拜訪,想請他為新政府做事。不料,司徒空登一口回絕,理由是一臣不事二主。司徒空登生有三女,長女司徒碧雲,十八歲時嫁給一飛行員,後升為重慶飛行大隊大隊長,逃往台灣,他是第一個架著戰鬥機過去的。次女司徒碧雪,嫁的是新疆騎兵團團長,不過是二房,司徒空登倒是不介意,他本人就有過五房太太,可惜到現在,身邊只剩了一位,比司徒碧蘭大不了幾歲,比長女司徒碧雲還要小。只是司徒碧雪最終沒能跟著丈夫去成台灣,是她自己不想去,倉惶逃走的丈夫也有點顧不上她,如今她在一座寺院,算不上出家,只是覺得那兒清靜。對女兒的選擇,司徒空登向來不說什麼,天高任鳥飛,能飛多遠飛多遠,實在飛不動,就找個枝頭先歇著,緩足了精神再飛。不過在小女司徒碧蘭的事上,他卻一反常態,做出了令人吃驚的選擇。
「我想讓你去部隊,解放軍的部隊,願意不?」
「無所謂,反正我對政治不感興趣。」
「你對啥感興趣,不能老是這樣,小小年紀,怎麼能如此沒有抱負?」
「抱負?你們都有抱負,到頭呢,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司徒碧蘭的話向來充滿了對這個家的譏諷,司徒空登聽久了,也習以為常,並不當真。他瞭解自己的女兒,其實他知道女兒是願意的,只不過不承認罷了。
「我讓你去,有兩層意思,一是你不能在家閒著,應該嘗試著做番事情。另則,也想讓你親身感受一下,共產黨的隊伍跟你兩個姐夫所在的部隊有啥不同,如果真如他們所說,是一支得民心的隊伍,或許我會改變主意。你知道,人是不能不做事的,你父親還沒老,有生之年,還是想為遼闊疆域出點力。」
「敢情是拿我當實驗品啊?」司徒碧蘭一邊摟著五姨太的脖子,一邊跟父親鬥嘴。在家裡,她最能跟五姨太合得來,親密起來形同姐妹,要是鬧翻了,卻也長久的不說話。不過鬧翻多是為了司徒空登,兩個女人都在爭寵,稍稍一偏心,就會引來家庭大亂,這事兒直讓司徒空登頭痛。
「亂說什麼,沒一點兒正形。」司徒空登斥了女兒一眼,接著道,「這事兒我想了很久,一是不能太剝他們面子,畢竟現在是他們的天下。另則,你也不能無所事事,得有自己的人生。」
「我不想有什麼人生。」司徒碧蘭噘嘴道。她是在故意氣父親,心裡,卻已盤算著未來了。司徒空登教訓了女兒幾句,父女倆最後商定,讓司徒碧蘭參軍。正巧趕上兵團領導登門造訪,這事兒很快就促成了。不過司徒碧蘭是個倔脾氣,她哪也不去,非要吵著來特二團,一開始兵團有猶豫,特二團畢竟是特種單位,她能去麼?再三考慮,還是同意了她的請求,就這樣,司徒碧蘭成了特二團一名新兵。
這丫頭表面上很乖順,內骨子裡,卻充滿了反叛。杜麗麗真是小瞧她了。訓練第一天,杜麗麗帶著十幾個新兵,練正步,練著練著,司徒碧蘭就不高興了,站出來嚷:「我們是跑來當兵的,不是學走路的。」
「你說什麼?」杜麗麗驚訝得很,新兵頂撞老兵,這事兒也太有點意外。
「我說你會不會帶兵,不會帶換別人來,少拿我們當猴耍。」司徒碧蘭像是成心要激怒杜麗麗,她對這個班長沒一點好感。
「你叫什麼名字,敢跟我這樣說話!」當著新兵的面,杜麗麗豈能忍受如此挑釁,當下拉下臉,命令司徒碧蘭站隊列外頭。
「站就站,就你那點兒損招,當我怕?」司徒碧蘭一點不在乎,大大咧咧站了出來。
「臥倒,匍匐前行五十米!」杜麗麗想也沒想,就學張笑天訓練她們時那樣發出了口令。沒想,聽完口令,司徒碧蘭真就給臥倒了,她臥倒的姿勢,一點不比杜麗麗差,好像早就經過專業訓練。司徒碧蘭往前爬行時,新兵們全都緊起了心,她們訓練的地方是後院外面一片小空地,不遠處,是一處冰灘。女兵們常往那兒倒生活用水,久了,就結成了冰。憑目測,五十米正好就到冰灘上。杜麗麗有點後悔,不該喊出五十米,喊三十米就行。就在她暗暗自責時,司徒碧蘭的身體已趴在冰灘上,這可是大冬天啊,況且,那裡倒的不只是生活用水,女兵們的尿,也偷偷往那倒,杜麗麗自己就倒過幾次。
杜麗麗難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該喊啥,本來她就是第一次帶兵訓練,很多口令都還沒學會,再者,訓練也不是她的強項,她自己還害怕訓練哩。
司徒碧蘭一動不動,靜靜地伏在冰灘上。
這丫頭,還跟我較上勁了!杜麗麗一狠心,咬牙就喊:「往前五十米,速度要快!」司徒碧蘭怔了一秒鐘,牙齒一咬,快速地往前爬了。杜麗麗這次是惡意,因為冰灘前面就是小河,小河尚沒徹底封凍,溢出的水漫在冰灘上,冒著寒氣,杜麗麗心想司徒碧蘭一定會懼怕,會向她求饒,沒想這死丫頭比她還狠!
她真就給爬到了水中,還堅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
完了,這下全完了。杜麗麗有些慌,不知道接下來該咋辦?可憐兮兮地望住水中的司徒碧蘭,祈求她自個站起來,趕快回屋換衣服去。
司徒碧蘭偏就不給杜麗麗台階下,女兵們已經在責罵杜麗麗了,有兩個,已跑進前面院子,去告杜麗麗的狀。
這天若不是政委於海,杜麗麗怕是很難收場,不過心裡,她狠狠給這個叫司徒碧蘭的死丫頭記下了一筆!
現場觀摩會
冬日的大漠,嚴寒取代了一切,幾場小雪後,大地發出硬梆梆的聲音,砍土鏝砍下去,地皮沒動靜,人的手臂卻震得生痛。儘管如此,天山南北,還是密密麻麻扎滿了人。遠處望去,地窩子就像大地上蒸出的饅頭,一個挨一個,裊裊青煙從天窗裡升起,盤饒在四周,那景致,十分壯觀。
這是兵團召開的一次現場觀摩會,針對個別人鬆懈思想嚴重,對兵團下一步形勢持懷疑態度,嚷嚷著要回老家,享福去,司令部決定即時召開這次現場會,現身說法,讓大家堅定信念,不可動搖。副團級以上的幹部全都參加,一天的動員大會後,分頭乘車,到生產一線,實地參觀。
就在這次會上,兵團領導傳達了王震司令員的指示:每年兩套軍衣節約一套,兩件襯衣改一件,一年發一套棉衣改兩年發一套;鞋、襪自備;帽子去掉簷,襯衣去掉領,軍衣口袋由四個減為兩個——集中由此節省的經費,加上從糧食、菜金、馬飼料、雜支、辦公費用等擠出的一部分資金,用來建設工業。羅正雄他們先後參觀了六道灣露天煤礦、烏拉泊水電站、新疆水泥廠、七一棉紡廠、八一麵粉廠等建設現場,所到之處,熱火朝天,一點看不出有什麼畏難情緒和懷疑思想。官兵們對建設事業充滿了信心,對遼闊的疆域更是充滿了熱情,紛紛表示,一定要用自己的雙手建設出一個新新疆。三天後他們結束對工廠的參觀,來到天山腳下,參觀和慰問墾荒隊伍。
茫茫蒼蒼,巍峨險峻的天山下,呈現出的,是一派戰天斗地的壯觀景象。五個團的官兵,集中在這裡墾荒,明年開春,這兒將是兵團第一個農場,全兵團人吃的糧食,將從這裡長出。聽完十三團的匯報,又分頭下到工地,羅正雄耐不住雙手癢癢,從一個小戰士手中接過砍土鏝,奮力刨起來。其他人也脫掉軍裝,跟戰士們一道,熱火朝天地幹起來。勞動就是最好的防寒服,一身熱汗後,羅正雄忽地記起兵團首長說過的這句話。這一次參觀,他內心真是震動不小,跟建設一線的官兵們相比,特一團做得還很不夠,尤其吃苦精神,差得遠。等到吃晚飯時,羅正雄的感觸就更深了。
儘管是在嚴寒的冬季,也儘管是超強度的體力勞動,墾荒部隊的伙食卻十分簡單,一鍋包谷麵糊糊,外加一盆鹹菜,就著窩窩頭,就是戰士們的晚餐。羅正雄捧著碗,感覺有些難以下嚥。正好政委於海端碗走過來,他便問:「有何感想?」
「還能有啥,回去,回去把伙食減下來。」
「單減伙食?」
「要減的東西很多,要加的也很多。這麼說吧,應該找機會,把他們也帶來,好好感受一下。」
「老於呀,我忽然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看你,啥時也變得婆婆媽媽了。」
「表面看,師部好像是給你我壓了重擔,實際呢,是把你我給解脫了出來。」
「這話怎講?」
「你光看到的是他們吃苦受罪的一面,對軍人來說,最難受的是什麼,是讓你聽不見槍聲,聞不見火藥味。飯前我跟幾個老兵聊過,他們啥都不怕,就怕讓他們一輩子這麼幹下去。」
「看看,又落後了是不?會上首長還批哩,我看你這是典型的落後思想,要不得。」
「不不不,老於,你誤會了,我不是落後,我是在想,要是真如兵團構想的那樣,我們這批人,將來都不回去,都脫下軍裝當農民,你說,這輩子,該有多寂寞?」
「誰讓你當農民了,就算脫下軍裝,我們還是軍人,會上不是講清楚了麼,將來叫建設兵團。既然是兵團,咱就是軍人。」
「對,軍人。」
羅正雄不再言語,端起碗,幾口將糊糊喝了下去。
最後一場現場會是在二十八團召開的,二十八團所處的位置,離天山遠一點,幾乎就在塔克拉大沙漠邊上。團長張有福是羅正雄以前的部下,羅正雄當營長時,他是連長,後來分開了,張有福去了一師,因為幹勁猛,理論水平又高,提拔得很快。兩人見了面,自然少不了一番親熱,不過寒暄得更多的,還是兵團的未來。看得出,兵團下一步到底怎麼走,已成為全體官兵共同關注的熱點。
一月前,二十八團在墾荒中挖出一古墓,初步鑒定,這是一座明朝時期的墓,葬的,是那個時期在新疆很有地位的一位王爺。墓裡除了挖出大量稀世珍寶外,還有陪葬的若干女僕,家眷,甚至還有牛馬的骨骼。古墓挖出後,曾引來一陣混亂,當地一位頭人硬說是他家祖先的墓,還帶著族人跟解放軍鬧事。二十八團奉命加強警戒,確保了古墓不被當地人盜走。眼下,古墓四周已被鐵絲網攔了起來,日夜有士兵站崗,兵團請來的考古專家已進入墓地,珍寶都已安全轉移,跟族人的矛盾也已調和。二十八團除留有一定的兵力保護現場外,其他人全都拿起了砍土鏝,按張有福的話說,古墓要保護,墾荒也不能耽擱。羅正雄他們沒有參觀古墓,只是在團部聽了張有福的匯報,主要是講如何保護古墓,如何做通周圍群眾包括那位頭人及其家族工作的。會上,帶隊的首長講了話,他說:「通過這件事,我們就是想告訴新疆人民,我們解放軍,是人民的軍隊,是人民的保護神。我們進疆,就是要保護邊疆,建設邊疆,邊疆的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粒沙,都是邊疆人民的。我們絕不會像國民黨反動派那樣,掠奪和強佔邊疆人民的財產。但是,也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把屬於人民的財產據為已有。開荒種田,為的是讓邊疆人民盡快富裕起來,守家衛國,更是為邊疆的發展創造一個安寧平和的環境。」
講話的,正是看上杜麗麗的那位首長,看上去他並不顯老,目光灼灼,眉宇間透著堅定和自信。羅正雄對這位首長並不是太熟,以前在尖刀營,他曾接受過首長的接見,聽說他是一位性格倔強脾氣有點古怪但內骨子裡卻很自愛的人。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人都說,首長不只嚴厲,而且寬容,但絕不允許你犯原則性錯誤。會後師政委童鐵山告訴他,首長已聽說特二團將杜麗麗提了干,當時很不高興,罵了句家鄉粗話,然後說:「這個小羅子,敢給我出難題,看我怎麼修理他!」不過聽完童鐵山的匯報,他又笑著說,「你轉告羅正雄,就算杜麗麗不嫁我,她也是棵好苗子,將來如果長歪了,我饒不了他。」
羅正雄心裡有幾分怵,見他臉黑,童鐵山悄聲說:「沒事兒,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首長已不固執了,他知道拽不回杜麗麗那丫頭的心,死心了。前陣子,政治處給他另外物色了一位,他老家來的一位鄉下妹子,人很實在,又能吃苦。接觸了一段,首長說行,找老婆是為了過日子,那些花花草草的,留給年輕人。」
「你是說,他放棄了杜麗麗?」
「不能說放棄,其實,首長們有首長們的婚戀觀,他們更看重持家過日子,我原來的團長,找的就是一個字不識的鄉下妹子,還直誇她針線活做得好,茶飯麼,更是一流。」
「那麼,杜麗麗……」羅正雄忽然有絲失落,說不清為什麼,聽到這消息,他非但生不出一絲輕鬆,相反,心頭的壓力更重。
「杜麗麗啊,是有點驕傲,不過小丫頭嘛,多栽幾個跟斗就會成熟。」
但願如此!
一場大雪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大漠,這是入冬以來最厚的一場雪,漫天遍野,皚皚茫茫。大漠一夜間變得素淨、典雅。山不見了,河不見了,囂叫的漠風也唰地收斂,雪成了惟一。
大雪封住了村莊通往外面的路,也阻斷了戰士們訓練的腳步。無奈,男男女女在院落裡打起了雪仗,嬉鬧聲還有尖叫聲響徹著院落。
羅正雄靜靜地站在窗前,心情有點灰暗。這場雪破壞了他的計劃,本來,他打算將部隊帶出去,在沙漠深處搞一次野外訓練。現場觀摩給了他太多感受,讓他對這支隊伍有了新的定位,必須先在思想上讓他們堅定起來,成熟起來,學了技戰術才管用。他跟政委於海商量,趁冬季沒有大的任務,多帶部隊出去,只有在野外,只有在異常困難的條件下,部隊的成長才能加快。可惜,一場雪把一切都給攪黃了。
沉悶了兩天,第三天太陽剛一出,羅正雄便命令,把部隊帶出去,練習雪中追捕。誰知還沒到指定地點,杜麗麗跟司徒碧蘭就幹起來了。
這一對小冤家,真是較上勁了。上次司徒碧蘭勇臥冰灘,雖是最終挨了政委於海的批,她的形象卻嘩地在新兵中立了起來,這段時間,新兵們總愛跟她在一起,包括一些男兵,也有事沒事往她那兒跑。班長杜麗麗本來就勢單力薄,臥冰事件更是毀了她的形象。之後的練習中,杜麗麗一直想找機會扳回面子,無奈司徒碧蘭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這丫頭不但脾性烈,還學得不少本事,騎馬射箭摔跤格鬥樣樣在行,當著政委於海的面,她曾露過兩手,贏得新兵們一片掌聲。她還挑戰似地瞪住於海:「敢不敢跟我比?」於海真想跟她較量一次,壓壓她的威風,又一想她是小丫頭,沒敢。不是怕輸,跟一個小丫頭較勁兒,算什麼本事?司徒碧蘭本性並不是太張揚,也懂得收斂,只是,團裡忽然冒出這麼個寶貝,焉能不引起大家的追捧。杜麗麗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又想不出好法子收拾她。
我必須收拾她!杜麗麗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一定要在冬訓結束前徹底制服司徒碧蘭,讓她乖乖兒聽自己的話,不然,她這個班長就沒得做。
這天機會終於來了,部隊剛從團部拉出去,按計劃,杜麗麗帶的女二班跟張雙羊她們分頭走,東西兩個方向向沙漠挺進,然後在指定地匯合。走了不到一小時,雪地裡忽然竄出隻兔子,女兵們興奮地叫喊起來,嚷著要抓兔子。沒等其他人醒過神,司徒碧蘭一個箭步竄出去,幾乎像鷹一樣,朝兔子逃竄的方向奔去。她在雪上奔跑的姿勢真是美極了,半屈著身子,彷彿身體緊貼著雪地,腳上像是按了滑雪器,只看見身子在嗖嗖往前飄,卻不見雙腳有什麼動作。這樣的功夫只有長期在雪地上奔跑的人才能練得,女兵們哪裡知道,司徒碧蘭很小的時候就跟著那個飛行員學滑翔,包括滑雪,後來飛行員成了她大姐夫,她又跟著二姐夫學騎馬,久而久之,她的身體便靈活得不成樣子,如果你有幸看到她在馬上表演,那才叫過癮。女兵們讓司徒碧蘭優美的姿勢還有絕頂功夫吸引,全都緊起呼吸,看她赤手空拳如何擒拿那只狡兔。杜麗麗卻無法容忍她的放肆,部隊是在行軍途中,沒有命令,誰敢擅自離隊?當下,她便命令:「全體注意,目標,前方土圍子,跑步前進!」
女兵們唰地掉轉頭,朝土圍子方向跑去,司徒碧蘭跑的方向,正好跟土圍子的方向相反,此時她的注意力已完全被兔子吸引,哪裡還能顧得上其他。等她抱著抓到的兔子,興高采烈回到土圍子這邊時,杜麗麗正惡恨恨地等著她。
「回去,哪兒抓到的兔子,原給我放回哪兒去!」
「你——」司徒碧蘭吃了一驚,臉上的興奮勁瞬間沒了,不明白杜麗麗發哪門子神經。
「聽見沒,向後轉,跑步走!」杜麗麗今天是成心要給司徒碧蘭一點顏色。
司徒碧蘭卻站著沒動。一雙眼由興奮轉為失望再轉為費解,等杜麗麗再次發號施令時,司徒碧蘭的脾氣就上來了。
「你太過分了。」她說。
「我命令你,把兔子放回原地,然後回團部,你沒資格參加這次訓練。」杜麗麗一點不在乎司徒碧蘭說什麼,今天她是吃定這個死丫頭了。
「我要是不去呢?」司徒碧蘭松下緊繃著的身子,站出一個優美的造型,不懷好意地瞪住杜麗麗。
「你——」杜麗麗沒想到她會如此放肆。
「收起你那套吧,杜班長,本小姐不吃那一套。」說著,手一鬆,懷裡的兔子撲出來,瞅瞅她,又瞅瞅面色煞白的杜麗麗,然後眨了下眼睛,甩甩尾巴,跑了。
「小兔子——」就有女兵失聲,大伙實在不忍心把小兔子放走。
杜麗麗氣瘋了,不只是氣司徒碧蘭,更氣這幫女兵。「全都給我聽好,跑步前進,不准回頭。」等女兵們甩開腳步,她才轉向司徒碧蘭,「司徒小姐,本班長也不吃你那一套,你被開除了,去找你的政委告狀吧。」說完,揚長而去。
雪地裡,只留下孤零零有點變傻的司徒碧蘭,她這話什麼意思,怎麼就成了我的政委?
杜麗麗帶著報復後的快樂,高喊著「一二一」,心花怒放地來到匯合地。她在路上已想好怎麼告狀,就算不能把司徒碧蘭咋樣,也得讓她領教領教,我杜大小姐不是想欺負就能欺負的。當然,最好能把她調給張雙羊,一想張雙羊跟司徒碧蘭將來作對的樣,杜麗麗就控制不住地樂起來。
可她一抬頭,傻眼了。明明看見司徒碧蘭是僵在雪中的,她們翻過沙梁子的時候,她還偷著朝後掃了一眼,司徒碧蘭就像被男人拋棄了一樣可憐無助地站在雪中,怎麼,她會跟政委於海站在她面前?
「到了?」政委於海問。
杜麗麗沒回答,杏眼怒睜,逼視住司徒碧蘭。可惡的司徒碧蘭,不但抄近道提前到達,懷裡,竟又抱著那隻兔子!
「把兔子放回去!」杜麗麗有點失態,這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今天若要不爭出個高低,這班長,不當了!
「把兔子放回去,聽見沒!」
「你激動什麼,是我讓她抓的。」政委於海還在等杜麗麗向他敬禮報告。
「我不管,她要不把兔子放回去,今天沒完!」杜麗麗接近瘋狂了,於海一而再再而三幫司徒碧蘭說話,讓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就不放回去,氣死你。」司徒碧蘭火上澆油,她也是成心想激怒杜麗麗,好讓她在政委面前失態。
還沒等政委於海看清,杜麗麗一個猛撲,原本是想奪過兔子的,不料司徒碧蘭早就防著這一手,見她果真上當,佯裝一摔,倒了下去,身子著地的空,沒忘腳下暗一使勁,將杜麗麗送過了自個頭頂。杜麗麗哪能料到司徒碧蘭會來這一手,一個狗吃屎,重重栽地,嘴裡滿滿啃了一嘴雪。
司徒碧蘭起身,笑著挖苦道:「就這點本事,還想偷襲人?」杜麗麗此刻已紅了眼,如果就此服輸,在特二團,她就別想有出頭之日。她吐掉雪,趁司徒碧蘭得意的空,一個惡虎掏心。司徒碧蘭這次大意了,被杜麗麗撲了個正著,懷裡的兔子摔出老遠,感覺胸口那兒發出一陣悶疼。不過畢竟是練過摔跤的,沒等杜麗麗來第二下,右腿已掃出來,同時身子一躍,雙掌已狠狠地朝杜麗麗雙肩劈去。
如果不是政委於海,杜麗麗是逃不掉那一劈的。司徒碧蘭這一招叫「童子劈柴」,她能從飛奔的馬上躍下,雙掌同時用力,砍斷碗口粗的樹幹。這招是她二姐夫教的,練了不下五年,不過很少用,今兒也是氣急了,如果不是政委於海搶先一步接住此招,後果真是不敢想。
於海一個趔趄,倒地上,兩條胳膊像是挨了鐵棍,生生的痛。儘管如此,他還是咬著牙,沖司徒碧蘭笑了。他是打心底裡欣賞她,特二團需要的,正是這樣身懷絕技的人。
杜麗麗白了臉,從政委於海臉上,她看出那一劈的力量。狠啊,她抽了口冷氣。
「好了,我看你們也鬧夠了,今天的事,我不追究誰對誰錯,但,下次如果鬧不團結,小心我把你們兩個都關禁閉。」說完,拐著腿,咧著牙,找地方緩勁兒去了。
女兵們一聽政委放過了司徒碧蘭,嘩地圍上來,又是喊又是鬧,直把雪野鬧得歡騰起來。
掃墓者帶來的消息
農曆十一月初九,是張雙羊的哥哥英勇犧牲的日子,早在一周前,張雙羊就向團部提出,要在這一天去為哥哥掃墓。團部答應了她的請求,並按排張笑天帶隊,帶上新兵代表,讓他們也接受一次教育。因為雪厚,車子不能前行,只能由駝五爺用駝隊送她們去。出發時,不愉快又發生了。
本來去的人中沒有杜麗麗,徵求過她的意見,她不去,誰知駝隊臨出發時,她又嚷著要去。張笑天這次沒客氣,批評道:「你太自由主義了吧,這事不是鬧家家,守點紀律好不好?」
「我就去,興你去就不興我去?」杜麗麗完全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她是跟張雙羊較勁,眼見著張雙羊跟張笑天一天比一天熱乎,她心裡不舒服。
「不行,我不同意。」張笑天很堅決,他已經多次批評過杜麗麗,讓她少點個人主義,多點集體主義,可她就是不聽,弄得兩個人最近關係很緊張。
「不行我找團長去。」說著,杜麗麗就往羅正雄的房間走,張笑天沒理她,吆喝著駱駝出發了。沒想羅正雄答應了杜麗麗的請求,他也是沒多想,掃墓嘛,只要大家有這份熱情,能去盡量去,況且杜麗麗這種心高氣傲的人,更應該接受教育。誰知等杜麗麗趕上來,張雙羊又不樂意了,噘著嘴道:「她要去,我不去了。」其他女兵一聽張雙羊的話,也鬧起了意見,總之,就是不歡迎杜麗麗。
羅正雄一開始沒明白杜麗麗的真實用意,等弄清她是成心挑起矛盾時,再也不能容忍。「太過分了,先回宿舍,寫份檢查,晚上開會深刻檢討。」接著,他又轉向張笑天,「你也別去了,讓一營長去,我看你也該好好檢討檢討,亂七八糟,盡搞的什麼事。」
對杜麗麗,羅正雄一直是網開一面的,好多次,他都忍著沒發脾氣,這決不是因為她曾是首長看中的人,關鍵,羅正雄有點欣賞她的個性,一個人如果沒有個性,是不能成長為一個優秀戰士的,當兵如此,幹任何事也是如此,個性往往是人成功的動因。但,個性一旦超出底限,那就成了壞脾氣,必須得改。羅正雄是想多給她幾次改正的機會,沒想,她竟得寸進尺,越來越不像話。還有張笑天,羅正雄也是一肚子氣,典型的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壞毛病,本來以為他跟杜麗麗的關係要明確了,誰知又跟張雙羊鬧得熱火。羅正雄真是搞不清他腦子裡咋想,難道非要惹出什麼事兒來才開心?
這天的杜麗麗跟張笑天是讓羅正雄震住了,但是天黑後掃墓者帶來的消息,卻讓他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中。
消息是張雙羊告訴他的,掃墓一回來,張雙羊顧不上回自己的宿舍,慌慌張張跑到他那兒:「不好了團長,萬月姐姐出事了。」
「什麼事?」羅正雄正在看張笑天寫的檢查,頭也沒抬便問。
「他們說……他們說……」
「說什麼,講啊!」見張雙羊吞吐,他才意識到問題有可能嚴重。果然,等張雙羊講出來,羅正雄的臉上,就不只是震驚了。
「他們說,萬月姐姐是特務,正在隔離審查。」
「特務?」羅正雄怔在了那。半晌,他吼出一句,「去,給我把於海叫來!」
幾乎是在瞬間,羅正雄就斷定,他上了當,大當。這當是師部上給他的,雙簧,幫師部演這戲的,是於海。
萬月住院後,羅正雄曾幾次去看她,每次,都讓警衛擋了回來。警衛的話很客氣:「羅團長,師部說了,萬月同志是特二團的骨幹,紅海子測量中的功臣,她的病,由我們照料,你就不必操心了。」一開始,羅正雄沒多想,認為這是師部跟他講客氣,給他面子。後來覺得不對勁,就沖警衛發了火:「我看看我的戰士,有什麼操心不操心的,讓開,不然我就告狀去。」
「不行,羅團長,師部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重病區。」
「重病區?她不是發燒麼,怎麼會進了重病區。」
「這我不知道,你來的是重病區,如果有疑問,你可以去找師部。」
羅正雄真就找過師部,師長劉振海笑著說:「怎麼,病人交給我們,你還不放心?」
「我哪敢不放心,就是想看看,你給通融通融,巴一眼就走。」
「老羅啊,我可做不了這主,這規定不是二師定的,是兵團定的,理由呢,就是讓你們好好工作,不要老為病人擔心。治病的事,還是交給醫院,來,咱倆下盤棋,好久沒領教你羅大炮的威力了。」羅大炮是師長劉振海私下裡對他的叫法,意思是他離了當頭炮,就不知棋該咋走。
就這樣,羅正雄前後去了五次,每次都讓劉振海給對哄了回來,一次萬月也沒看上。現在一想,就是他傻,沒把這事當成個套,聽張雙羊一說,他立馬明白,師長劉振海在提防他,不讓他跟萬月接觸。
「報告!」門外響起於海的聲音。
「進來!」羅正雄沒好氣地應道。
「什麼事,老羅?」
「什麼事,你還給我裝,老於,你可真能裝啊。」
「團長,你……這話啥意思?」
「啥意思?我讓人耍了,我成了大頭鬼,這下你明白了吧。」
於海怔住了,他心裡自然清楚,羅正雄為啥事跟他急,可這事……
「說,人弄哪去了。」
「……」
「你倒是說呀,人呢,人到底弄哪去了?」
「我不能說。」
「好啊,於海,你終於吐實話了,你不是能裝嗎,繼續裝呀,為啥不裝了?你給我聽好了,我羅正雄不是小人,也怕被小人算計,今兒個你要不把話說清楚,你馬上離開特二團。」
「團長……」
「少叫我團長!在你於政委眼裡,有我這個團長嗎?啊!」
「團長你消消氣,這事……」
「我消不了,也不想消!我羅正雄從來還沒被人算計過,想不到你會跟我演雙簧,你演技不錯呀。」羅正雄的臉已經變形,看得出,他是被這事徹底激怒了。
然而,無論他怎麼奚落,怎麼發脾氣,政委於海就是死守著一張嘴,什麼也不告訴他。這下他不得不火了:「姓于的,我算是把你給看清了,我特二團待你咋,啥地方虧待你了,啊?我羅正雄自信還不是一個獨斷橫行的人,在我特二團裡,向來把你於政委抬得高高的,念你有文化,懂戰術,沒想,你把戰術用到我頭上來了。不說是不,好,我去問師長,我就不信找不出萬月來!」說完,他真的叫了車,連夜往師部去。政委於海攔擋不住,讓副團長劉威攔,劉威竟也拿怪眼瞪著他,好像他做了啥坑蒙拐騙的事。沒辦法,於海叫上另輛車,緊追而去。
三個小時後,羅正雄坐在了師長劉振海面前,聽完他的話,劉振海並沒急著跟他解釋,而是反問道:「你這消息是哪來的?」
羅正雄不吭氣。從劉振海臉上,他已斷定,萬月真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說啊,哪來的?」劉振海有點急。
「你先告訴我萬月在哪,到底出了啥事。」羅正雄忽視了劉振海面部表情的變化,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說啊,消息哪來的?!」劉振海突然吼起來,這聲音太嚇人了。
「師長……」羅正雄不明白劉振海為什麼要問這個,這跟萬月是不是特務有啥關係。
正怔著,於海推門進來,劉振海轉向於海:「你來的正好,馬上給我查明,是誰散佈這謠言,謠言散佈得有多廣。」
「是!」
「謠言?」羅正雄完全讓劉振海搞糊塗了。
「你好大的膽子,敢夜闖師部,敢跑到我面前興師問罪。我現在顧不上追究,你回去,連夜回,趕明天中午,你把傳播謠言的人給我帶來,這事要是出了岔子,你這個團長,就當到頭了。」
轉眼,兩輛吉普車又駛進黑夜裡,車上的兩個人,各自陷入到困惑中。
據張雙羊說,消息是一營長江濤告訴她的,掃完墓,她跟哥哥告別,離開烈士陵園的一瞬,江濤湊過來,低聲說:「知道不,萬月是特務,已被隔離審查。」
問江濤,江濤卻吞吞吐吐,先是說消息是聽來的,後來又說是過去一個戰友在墓地告訴他的。
「到底怎麼來的,我希望你講實話。」政委於海一臉沉重,他後悔讓江濤去掃墓,早上他是想阻攔的,可羅正雄點名讓江濤去,他便不好說什麼,就這一念之差,便惹出如此大的亂子。別人可能不拿這事當個事,他不同,萬月的事,嚴格控制在他跟師部幾個領導間,包括副團長劉威,也不明真相,怎麼就能傳出去呢?
江濤默不作聲。他似乎也認為於海有點小題大作,不就一個萬月麼,犯得著這樣興師動眾,把全團的人集中起來,一個挨一個摸查。
「我希望你講實話。」於海又重複一句。
江濤有點怕,於海如此重複一句話,就證明這句話含有很危險的信息,到底是什麼信息呢?萬月真的是特務,還是他們怕別人知道萬月是特務?
他們?江濤被這兩個字嚇了一跳,無意中腦子裡閃出的這兩個字,忽然讓他對自己產生恐懼。他們?那你是誰,你跟他們又有什麼不同?
「你不想說是不?那好,我給你一點兒時間,你好好想想,仔細想想。」說完,於海扔下江濤,出了門,跟警衛說,「給我留點神,不要打擾他,但不能出意外,明白麼?」
「明白!」
直到第二天,江濤被帶到師長劉振海面前,他還是沒說清消息的來源。他的回答很模糊,消息是他聽來的,掃墓時正好有兩個人在掃另一個墓,江濤聽他們議論萬月,留心聽了幾句,後來他把聽到的說給了萬月。事情就這麼簡單,沒有劉振海想像的那麼複雜。從陵園管理處瞭解到的情況看,這一天掃墓者眾多,跟張雙羊哥哥一同犧牲的,有二十多人,不排除江濤說的這種可能。為了慎重,劉振海決定事情到此為止,不做深究,但,有一點他講得很明確,關於萬月,她正在接受治療,肺炎不是小病,而且她的身體裡還潛伏著一種傳染源,師部所以如此,是為了特二團考慮,如果誰懷疑,可以隨時去醫院看,這個便利他給。
羅正雄一路沉默著回到團部,於海主動跟他說話,他裝聽不見,他心裡一直響著一個聲音,有人在懷疑他!
夜已經很深了,駝五爺還沒睡,有只駱駝病了,不吃草,也不喝水,想了很多辦法都不管用,駝五爺心裡很難受。
圈駱駝的地方離團部不遠,是一座草園子,園子口有間茅草房,駝五爺平時就住那。此刻,他點著一堆火,蹲在離駱駝很近的地方。睡不著覺的時候,張雙羊會跑到草園子來,陪駝五爺拉話兒。這一老一少,有時聊得還特帶勁兒。
「又有心事了?」駝五爺問。
「沒,就是睡不著。」
「睡不著就是有心事。」駝五爺挑了一把火,呼呼跳動的火焰中,打趣道,「心事其實是個魔,人要是被它纏上了,這輩子,都不安寧。」
張雙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火光映得她雙頰飛紅,有一種說不出的味兒。這味兒要是擱年輕男人眼裡,是了不得的。駝五爺瞅了她一眼,道:「還是為他?」
張雙羊沒點頭,但也沒搖頭,駝五爺便明白,這娃又犯傻了。
「聽五爺一句話,離他遠點。好男人世上多得是,甭往是非窩裡鑽。」
「我沒鑽。」
「明明鑽了,還想瞞我?不過也難怪,你這個歲數,正是心裡亂的時候。」
張雙羊垂下頭,啥心思也甭想瞞過駝五爺,她也不想瞞,更多的時候,她像女兒一樣依戀著他。
「那個杜麗麗,私交難打,你得提防著點,小心讓她給算計了。」
「這事兒跟她無關,是我不好,自個難為自個。」一說這事,她的臉越發紅了,心也撲撲跳。
「你呀,老是替別人想,遲早會吃虧的。不過也對,人嘛,該光明還是要光明,小肚雞腸,成不了大事。」
「五爺,你年輕時,也這樣?」
一句話,問得駝五爺啞了。人都年輕過,年輕時都犯過傻,可不犯傻就好?怕也不一定。犯傻有犯傻的樂子,人要是不犯點傻,活人是沒趣味的,就跟駱駝一樣,要是太乖了,太聽話,也就成不了好駝。這麼想著,他的愁又漫上來。「大眼睛」已三天沒吃一嘴草了,再要這麼下去,是抵擋不過這個冬天的。「大眼睛」是那峰病駝的名字,駝五爺的駝,都有個漂亮的名字,比如「花耳朵」「藍尾巴」「寬鼻樑」「美人坯」啥的,看似叫得隨意,其實細細觀察起來,叫得很形象,駝五爺是抓住了駝的神,揀最關鍵的叫。駝是他的親人,無論哪峰駝病了,他都傷心得要落淚。「大眼睛」跟了他八年,八年啊,小羔子跟成了老駝,小媳婦熬成了當家婆,它竟給不吃不喝,打算要走了!
六月裡嘛喲喲熱難當
磨坊裡受罪的李三娘
生下太子咬肚臍呀
東擋西殺保宋王
五月裡嘛喲喲五端陽
白蛇黑蛇鬧一場
連升三杯雄黃酒呀
嚇死了許官人公還陽
四月裡嘛喲喲四月八
……
蹲著蹲著,駝五爺竟給唱上了。駝五爺心裡有事,不只是「大眼睛」病了,比這更揪心的,是狗日的馬老三。
馬老三要娶女人!你說說,光棍了大半輩子,他要娶女人!娶女人你就娶吧,我駝老五也不反對,人嘛,一個人活到頭也不是個滋味,該娶的時候,還得娶,免得這大冷夜的,沒個人暖被窩。你猜猜,他娶誰?
孫寡婦!
七垛兒梁的孫寡婦!
千真萬確!
是三天前老羊倌帶來的信,還說馬老三請他吃喜酒。狗日的馬老三,欺負人哩,哪的女人不能娶,偏要娶孫寡婦。還請我吃酒,這酒,我能吃麼,嚥得下去?也怪老羊倌,咋就看不住個孫寡婦哩,讓馬老三鑽了孔子!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呀,親親的兄弟,一個道上混下命的,竟,竟做出這等事!
四月裡嘛喲喲四月八
黎山老母把山下
下山不為的別的事呀
單為了大弟子樊梨花
三月裡嘛喲喲三清明
桃園結義的四弟兄
桃園結義的四弟兄呀
劉備關張趙子龍
「甭唱了,五爺,我心裡難受。」張雙羊說著,真就淌下了淚。白日裡她跟杜麗麗吵了嘴,是為張笑天。張笑天找她說事兒,進了屋屁股還沒坐穩,杜麗麗就殺了進來。罵出的話,難聽。真難聽!
「娃,唱,唱了心裡就好受,唱,唱啊。」
於是,黑夜裡,火光下,一老一少,就唱了:
二月裡嘛喲喲龍抬頭
王三姐梳妝上綵樓
繡球打在貧貴手呀
王鳳樓上戲諸侯
正月裡嘛喲喲是新年
馬王曾朋奪狀元
馬王反戈九連環呀
曾朋箭射金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