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把手2 二、陞遷路上的陰雲
    高天俊在等著何東陽電話的這幾個小時裡,又吃了一顆速效救心丸。他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秘書金星一次又一次從套間出來,見高天俊在青煙繚繞中雙眉緊蹙,目光凝滯,似乎正在這煙霧中尋找著什麼。他不敢碰觸高天俊的目光,怕一不小心就會將這目光打碎,再也拾不起來了。

    「高書記,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三年前,高天俊已經在醫生的強烈要求下戒煙了。可這三年來,每次遇到心堵的事,他還是會死灰復燃。當然,他只能在辦公室裡偷偷抽,金星是管不了他的。但金星怕的就是正因為自己管不了,如果抽煙的事一旦被高夫人知道了,他就會受到老太婆無休止的批評。所以,金星讓高天俊回家的目的,主要是回到家就有人管他了,高天俊拿尼古丁來殘害自己的身體就不是他的責任了。

    高天俊的表情還如剛才一般凝固在煙霧之中,沒有一絲生氣。好大一會兒,他才悠悠地說:「污水事件不是去年已經徹底根治了嗎?」說著,把煙蒂摁滅到了煙灰缸裡。

    「這個……」金星心裡很明朗,可就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把事情的真相告訴高天俊。官場就是這樣,坐在金字塔頂端的人,是知道真相最少的人。而在他周圍最親近的人,往往都是報喜不報憂的人。誰願意把那些煩心事往書記面子裡扔,惹得領導不高興?除非到紙裡包不住火了,無計可施了,才給領導通報,該挨的批評還得悄悄裝著。

    高天俊再也沒往下追問。其實,高天俊只是隨便問一下,或者說只是自言自語,這個問題根本不屬於秘書職責範圍內的事情。說實在話,這些年官當的,他特別害怕聽到不好的消息,一聽到爆炸、上訪……這些人命關天的事情,他的心臟就把整個身體壓得受不了。有時候他在想,也許根本不是心臟在壓迫他,而是頭上那頂烏紗在壓迫他。說穿了,是心底的那一步緊逼一步的官欲在壓迫他,讓他喘不過氣來。如果早上沒了頭上那頂帽子,下午心臟病就全好了。可是,人就是怪,說股票是毒品,都在玩;說金錢是罪惡,都在撈;說美女是禍水,都想要;說高處不勝寒,都在爬;說煙酒傷身體,就是不戒;說天堂最美好,都不去。明明知道那頂帽子壓人,可是都在爭著戴,生怕被人摘了,因為誰都知道壓人的背後,是更大的利益與榮耀。尤其隨著官位的越來越高,就像上了動車,只能朝前走,無法向後退,只能升,不能降。高天俊這個年齡,他已經沒有更大的野心了,他只希望能搭上末班車,在人生的下一站再上一個台階。他已經鋪好了路,省委主要領導已經和他談話了,讓他站好最後一班崗,盡快讓何東陽熟悉西州情況,順利將他扶上馬,高天俊就可以順利升任副省長,他的政治生涯又可以得以成功延續,最後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他曾為此暗暗地慶幸過、自豪過,可他哪裡能想到,這趟末班車剛剛在他身邊停靠,他還沒來得及坐上去,卻突然迎來了接二連三的風暴,讓他猝不及防。

    鷹凹山煤礦事故發生前,高天俊的確是接到過兩個電話。那天高天俊招呼完國家民政部的人回到辦公室,正在處理文件。秘書金星也在套間。這時候電話響了,高天俊一看來電顯示,心跳就有些加快。打電話的不是別人,而是省委組織部長潘長虹。這些日子,他希望接到這個電話,但又怕接到這個電話,希望潘長虹給他帶來好消息,又怕潘長虹給他帶來不好的消息。官場是永遠沒有定數的,都是必然跟偶然的結合。你精心鑄造的關係鏈,也許會因為某個微不足道環節的疏忽,必然的東西馬上就變成了偶然,眼看到頭的烏紗帽就會與你失之交臂。在之前,省委對「爭先創優」和基層黨建工作已經調研過了,對西州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沒過多久,中組部考察組對高天俊的德、能、勤、紀做了全面的考察和瞭解,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從那天開始,高天俊就已經在心裡為自己在西州的日子感懷了,從情感上來說,真要離開西州,確實有些捨不得,當他每每看到西州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條條寬廣的馬路、一幢幢高聳雲霄的樓房,都會讓他激情澎湃。因為,這是他親眼目睹的變化,更是凝聚了他十年的心血。他每到一地,都呈現出一種招牌式的微笑,你好我好他也好,從他的嘴裡,再沒有聽到過批評,只有讚譽和誇獎。他想把自己最後的溫和寬容留在西州官場,讓這塊土地上的領導和百姓口口相傳。

    現在,這個他期盼的電話終於來了,潘長虹告訴他,讓他再耐心等幾天,省委對他當副省長的事過幾天上常委會討論。高天俊一聽,激動得血脈賁張,感覺心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這麼多年,他經歷了無數次這樣的情景。每經歷一次高昇,他都會這樣激動一次。到老了,很多東西在他心裡都可以平淡如水,唯獨這一消息永遠會將他的心變得跟熱血青年一樣。高天俊端起水杯,呷了口茶,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平下來。

    影響高天俊的第二個電話,是邱東成午夜打來的,是告訴他煤礦事故的。當他掛了電話,還沒來得及起身,心就甩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電話掉落到桌子上,老伴從夢中醒來,立即撥打120急救中心,才算保住了他的老命。

    在醫院,高天俊甦醒後,第一眼看見的人就是謝明光。那一刻,他是被謝明光的笑容感動了的。那是一個爬過陰府門檻的老人看見一縷陽光後的心動。謝明光這個人,高天俊還是很瞭解的。工作能力一般,但在官場大海中不失為一個出色的水手,無論風浪多大,他都能時刻守在船長的身邊,儘管自己不會操控船舶,他卻能吃透船長的心思。他知道只要船長在,船就在。也許這就是謝明光這些年的為官之道。當高天俊得知事故現場指揮救援的人是何東陽時,高天俊的臉上還是顯出了深深的憂慮。高天俊覺得,這個時候謝明光應該在現場,而不是在他身邊。因為連船都要沉沒的時候,守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船長究竟有多大意義?幾天的煎熬過後,高天俊聽到救援結束並有一個不怎麼令人絕望的消息後,臉上才露出了笑容。同時,他對何東陽有了一個新的認識。在事故的最後處理上,在謝明光與何東陽之間,高天俊的確是做了權衡的,為了確保事故圓滿處理,自己盡快陞遷,在他對何東陽還沒有把握之前,還是選擇謝明光去處理後面的事情,當然,他也考慮到了何東陽順利當選的問題。

    可是,事情並沒有完全按著他布下的棋局來走,當他一覺醒來,發現了網絡上的帖子,聽到了許多有關他的謠言,他一下氣蒙了。沒有想到,他僅僅病了幾天,就給了小人以可乘之機。那個小人是誰?不用細想,盼望他倒台的,肯定是最大的受益者。他真的不敢相信會是他,那個見了他一直唯命是從的人,竟然如此卑劣。上次省委調整西州的班子,他還特意為他說了許多好話,希望借這個機會讓他當上市長。雖然省上外派了何東陽,擠掉了他,但這並不能否認他在這件事上做了積極的努力。沒想到好心沒有好報,到頭來他卻反戈一擊,背後一刀。人一旦被權欲扭曲了心,什麼壞招陰招毒招都能使得出來,他算是真正看透了他,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個唯唯諾諾的小人。當他再次想起煤礦事故的那天,他在醫院裡第一眼看到他時,還為之動容,現在想來,他那虛偽的笑容裡藏的全是禍心,他根本不是在關心他,而是盼望著他一命嗚呼,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坐上一把手的交椅。

    還好,命不該絕,他又活過來了。當他得知了網上的事情後,他必須出院,要以全新的姿態出現在西州人民的面前,讓謝明光明白,讓西州官場明白,現在的高天俊還是以前的高天俊,西州的事還是他說了算。

    他已經想好了,出院的第一站確定在吉源縣,他要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他要最大限度地挽回他失去的東西。

    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吉源縣發生的那一幕,讓高天俊對謝明光有了一個準確的判斷。車子在吉源縣街頭被堵住,高天俊情急之下讓何東陽繞道去省裡處理群眾上訪,他和謝明光下車詢問情況,一個年輕小伙子義憤填膺地說:「領導,你給評評理,都是一個井裡死的人,為什麼有的賠三十萬,只給我們二十五萬?」

    高天俊不知道其中的原委,無言以對,馬上轉過頭盯著謝明光,等待著他給一個說法。謝明光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半天沒吭聲。這時,龍永年上前一步,顫抖著說:「高書記,事情是這樣的。遇難礦工中,賠償額確定為二十五萬。其中,有兩家各死了父子兩人,鑒於家庭有特殊困難,我們請示後,又多加了五萬,作為困難補助。」

    「謝書記,是這樣嗎?」高天俊厲聲問道。

    「……這事,我還不太清楚。之前沒人向我匯報過。」謝明光看著龍永年,一臉的鎮定。

    高天俊冷冷地看著龍永年。龍永年馬上說:「這事我是請示了何市長後,按他的指示辦的,沒想到……」

    「簡直亂彈琴!」高天俊喝道,聲色俱厲地注視著謝明光。高天俊的第一反應就是謝明光拿他的話不當回事,最後卻把責任推到何東陽身上。高天俊作為一把手,他不關心善後工作具體怎麼做,他最關心的是工作是不是做到位了,是不是矛盾都得到了解決。謝明光一句瀆職的話,龍永年一句推卸責任的話,讓高天俊很不是滋味。他再也不想往下追問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很沒面子了。

    謝明光只跟高天俊的目光撞了一下,就立馬灑向圍堵在路上的人群裡,顯得迷迷茫茫,心裡卻實在是窩火,這本來是專門為何東陽設計安排的,高天俊面對圍堵群眾,一定會質問龍永年,龍永年自然就把何東陽抬了出來,臊盡何東陽在部門一把手面前的面子,然後失去高天俊的信任,這樣謝明光的目的就達到了。誰知好戲還沒開場,半道裡何東陽打道回府了,活生生讓何東陽躲過了這一劫,反而讓他被動了。

    龍永年看了謝明光一眼,馬上轉過身,大聲地說:「家屬們,首長今天有急事,你們的事情,我們一定會解決好的,請大家讓開!」

    堵在路中央的群眾,似乎根本就沒聽到龍永年的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高天俊。其中一個婦女站出來說:「她男人的命就是命,我男人的命不是命?憑什麼她們多拿錢,我們少拿錢?」

    這時,縣委書記楊天文大聲說:「鄉親們,我是縣委書記楊天文,明天早上你們一家派一個代表來。我保證把你們的事情處理好。」

    「行,死人雖然已經燒了,我們也不怕,你要不給我們解決,我們就去省裡,萬一不行,我們就給《焦點訪談》打電話,不怕沒人管。走!」領頭的一說完,所有人都轉過身嘩啦啦散了。

    高天俊本來是要留在吉源縣吃晚飯的,這會兒一點心情也沒有了,看也沒看楊天文和龍永年,一回頭上了車,讓司機直接回西州。一路上,高天俊一句話都沒說。車裡一片寂靜,各部門一把手看高天俊心情很糟糕,也沒人敢吭聲。謝明光坐在高天俊身後,五味雜陳。

    一想起這件事,高天俊就斷定謝明光不是全力解決問題,而是放任事態擴大。他明確交代後續工作的處理由謝明光全權負責,出了問題,卻把矛盾交給何東陽,讓他去當眾矢之的。看來,謝明光不光對他動陰的,對何東陽也不例外,現在,他不得不重新來認識這位老搭檔了。

    高天俊在辦公室轉了幾圈,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不時地看著桌子上的電話。他又看了看時間,已經快七點了,不知道何東陽是否已將上訪群眾勸退了。

    正想著,電話響了。高天俊猛地拿起手機,喂了一聲。電話裡立刻響起何東陽的聲音:「高書記,馬局長組織所有上訪群眾,已經離開省城了,晚些時候就可以全部分送到家。具體情況,明天我回去了,再跟你詳細匯報!」

    高天俊高懸的心才騰地一聲掉下去,急切地問:「沒鬧出什麼風波吧?」

    「沒什麼大風波,張市長接到我的電話後就把群眾組織到一家餐廳去吃飯,他們在省政府前的廣場沒待多久,放心,高書記!」

    高天俊一聽,欣喜地說道:「辛苦了東陽!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消停了再說。另外,有些事情,你就不用向我請示了,只要把握好分寸,放開手腳,大膽工作!」

    掛了電話,高天俊懸著的心這才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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