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向南記不清這是第多少回來北京了,卻打心眼裡覺得這趟北上之行窩囊得很。春節過後,北京正是春寒料峭之際,就算屋裡有暖氣,柏向南也覺得有股子透心的冰涼,要不是不想讓肖雲浦在關鍵時刻倒向谷子強,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跑到這冰天雪地的地方來的。
肖雲浦接到楊慕雪的電話後,丟下手裡的事務,開車把梯雲送到惜蕊樓下拜託她照管,立馬奔赴柏向南下榻的長城飯店。楊慕雪安排他們在飯店咖啡廳的包間裡見面後就找了個借口一個人先走了。柏向南見到肖雲浦後臉上露出些許尷尬,肖雲浦倒很從容,端起熱氣騰騰的咖啡杯朝柏向南微笑著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柏書記,這裡的咖啡不錯,我來喝過好幾次了,您嘗嘗味道。」
柏向南尷尬地笑著,端起咖啡呷一小口,盯著肖雲浦說:「你兩個月的假期就快過了,怎麼還沒回去的動靜?聽說你在北京這邊逍遙快活得都樂不思蜀了,連春節也不回羅原陪家人過,心裡不會在盤算些什麼想法吧?」
肖雲浦也呷一口咖啡,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認真地打量一眼柏向南,不無自嘲地說:「看來我離羅原再遠,也逃不過您的眼線。」
「哪裡有什麼眼線?我就是關心關心你。」柏向南瞥著他,「我們都將近20年的交情了,老實說,自從小梅去世後,我就感覺到你跟我是越來越疏遠了,可你也知道小梅的死是個意外,我已經命令鐵德明放她一條生路了,誰知道他還是……」
「大過年的,談她做什麼?」肖雲浦臉上掠過一絲傷感,「那是她的命,我沒什麼好抱怨的。」
「可你心裡就是在抱怨我。」柏向南瞪大眼睛盯著他,「你一直認定是我下的命令,我當時也確實有過那種糊塗想法,甚至想讓你去解決小梅,可那都是在我情緒接近崩潰時的反應,過後我不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嗎?雲浦,我真的沒有吩咐鐵德明那麼做,是他自己……」
「好了,咱們別說這個了行不行?」肖雲浦咬了咬嘴唇,「鐵德明不是已經下大獄了嘛,他也遭到應有的報應了。」
柏向南猶疑地瞥著他,「雲浦,這不是你的心裡話。我知道,你一直對小梅的死耿耿於懷,可人死不能復生,咱們就不能把目光放長遠些,一切都朝前看嗎?你我都不年輕了,沒有多少奔頭了,何必臨了還要把關係弄得這麼僵,大家就不能像從前一樣開開心心地交往嗎?你也是50出頭的人了,子娟和子然還在唸書,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替他們著想吧?好了,振作些,跟我回羅原去,湘江集團需要你,羅原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肖雲浦驚訝地抬頭瞟著柏向南,他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那鐵德明被放出來是怎麼回事?」他還是忍不住提起鐵德明的事。
「鐵德明什麼時候被放出來了?」柏向南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一直都被關在大牢裡,誰有這個權力能把他放出來?」邊說邊目光炯炯地打量著肖雲浦,假裝委屈的樣子問他,「你不會懷疑我把鐵德明放出來了吧?」
肖雲浦沒有說話,只是低頭默默喝著咖啡。
「我可以發誓,鐵德明一直都在牢裡蹲著。你要不信,我這會兒就帶你到羅原監獄看他去。」
「我看他做什麼?」肖雲浦往杯裡加了一塊方糖,拿起勺子攪拌著咖啡,看似漫不經心地盯一眼柏向南,「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你還是對我心存不滿。」柏向南歎口氣,「你現在到底有什麼打算?兩個月的假期馬上就到了,難道真想在北京過完下半輩子?」
肖雲浦繼續攪動著咖啡。柏向南忽地站起身,踱到肖雲浦身後,伸手拍著他的肩膀,「跟我回羅原去吧。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你就敞開肚子說出來。除了不能還你一個活生生的小梅,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就是了。」
「你給得了什麼?三條人命,你以為我能無視她們……」
「別說了,別說這些了雲浦,我們應該放眼未來,你現在這副消極的態度可不好,會影響到你整個家庭和湘江集團幾萬名員工的情緒的。」
「湘江還需要我嗎?有偉林和柳江南支撐著,不也照常運轉得很好?」
「你那是在譏諷我。湘江除了你還真沒人能夠玩轉它,所以我才親自來勸你回去。不就是跟偉林鬧些彆扭嘛,他是個孩子,你是長輩,跟他計較個什麼?再說我和他媽都已經教訓過他了,之所以答應讓你出來度假就是想讓你散散心透透氣,然後再以飽滿的激情回到你原來的工作崗位上。現在大家可都瞪大眼睛盼著你及早回去處理事務啊!」
「說實話,我是真不想回去了。」肖雲浦歎著氣,「我累了,是真的累了。現在不比當年,我再也沒有了幾十年前帶領一幫街道辦工人闖拼的勁頭了,在北京的這段時間我突然發現這裡的生活很適合我,不瞞您說,我真動了在這裡定居的念頭。」
「在北京定居?」柏向南踱到他面前,不敢相信地盯著他打量,「這麼鬼冷的地方,你能適應得了?」
「這裡冬天有暖氣,比羅原冬天開空調取暖方便多了。」
「你不會真的動了這樣的念頭吧?還是遇上了什麼女人才不願意回去?」
肖雲浦瞪大眼睛瞥著他,忽地爽聲笑起來,「還說您沒派眼線盯我的梢?是啊,我是遇上了一個讓我對北京產生牽掛的女人,哪怕是只能遠遠地瞥上她一眼,我都會覺得生活變得非常愜意舒服。」
「可你也不能因為一個女人丟下湘江集團幾萬口人不管了啊!不就是一個長相酷似小梅的女人嗎?你要真喜歡她,我幫你把她弄到羅原去,不比你在北京守著她強?」
「您都知道了?」肖雲浦倒不吃驚,「看來您的確在我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我那是為你好。當然,我並沒有刻意派人盯你的梢,只是偶然聽說而已。雲浦,湘江可是你累死累活打拼出來的,你真忍心就這麼放棄?」
「我說過,有偉林在,湘江不會垮掉的。再說,他身邊還有個柳江南幫襯著,我有什麼不忍心的?湘江又不是我的私有財產,我也遲早要從現在這個位置上退下來,與其日後被人逼著夾著尾巴跑,還不如現在就讓賢,這樣大家心裡都皆大歡喜。」
「你就是在跟我鬥氣!」柏向南語氣中有些不滿,「誰要逼你走了?你這是臆測!沒有任何根據的胡亂揣測!咱們兄弟幾十年了,我能做出那麼不地道的事情來嗎?再說,湘江那是偉林和柳江南能控制得了的嗎?你這明顯是在給我出難題,想藉機將我一軍!」
「我是真心想退位的。」肖雲浦淡淡地說,「這十幾年我也賺了不少錢,我打算拿這些錢在北京投資一家公司做些自己的事,您總不能強迫我非得回湘江繼續為人民服務吧?」
「為人民服務有什麼不好?這些年你要不為湘江服務,手上能有這些錢嗎?還不是國家和政府讓你們這些人先富裕了起來?怎麼,一有了錢你就想撅屁股撂挑子啊?」柏向南憤憤地在他對面重新坐下來,「我都親自跑北京來請你回去了,難道還不夠誠意嗎?你要繼續記著仇,我也沒辦法,但是我要提醒你,過去那些事,你和我是一條繩上綁著的蚱蜢,這個時候我們要不團結起來,遲早都要栽在谷子強那幫人手裡!你是想和我合作,還是想被谷子強一鍋兒端,自己看著辦吧!」
肖雲浦伸出左手輕輕叩擊著桌面,雙目緊緊盯著右手端著的咖啡杯,冷冷地說:「這才是您來北京勸我回去的真正目的吧?我都知道了,谷子強這次是鐵定心要跟您和羅原官場過不去的,您是擔心我倒向他那一邊,是吧?」
「雲浦!你!」柏向南懊惱地瞪著他,「我這可是為你好!你也不希望被谷子強抓住把柄,下半輩子都在牢裡度過吧?」
「我老婆和小梅她們都死了,我還有什麼好牽掛的?」肖雲浦緩緩抬起頭,盯著他笑意盈盈地說,「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大不了他們把我的家底給抄了。」
「可你還有兩個在上學的孩子!」
「您放心,兩個孩子的將來我都已經替他們打點得妥妥當當的了,就算不能讓他們成為羅原城呼風喚雨的人物,也夠他們一輩子逍遙自在了。」
「你!」柏向南捏緊拳頭重重砸在桌面上,額頭上青筋凸出,「你真打算跟我唱對台戲嗎?」
「不。」肖雲浦搖著頭,「我要想跟您唱對台戲就不會跑這麼大老遠來了。我對羅原是有感情的,為什麼要來北京,還不是不想跟您發生衝突嗎?」
「好!就算是這樣,你有必要跟我拉遠距離嗎?不就是因為方小梅的死你打不開心結嘛,好,我就送你另一個方小梅!她在《雅尚》雜誌當主編是不是?我想辦法幫你把她安排到羅原工作就是!」
肖雲浦對柏向南把曹惜蕊的事打聽得這麼清楚並不感到驚訝,他猶豫著,躊躇著,看來今天不在柏向南面前表明心跡,給他一顆定心丸吃,他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於是衝他微微一笑,認真地說:「我很喜歡北京,很喜歡這裡的生活氛圍,我累了,我不想再回羅原攪進那些紛紛擾擾當中了,您就讓我平平靜靜、安安逸逸地度過下半生,行嗎?」
「可是……」
「您放心,在谷子強眼裡,我和您同樣是他最大的對手,我知道自己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來,就是因為我發現了生命的第二次奇跡,好不容易讓我拽住了一根賴以生存下去的救命稻草,讓我對生活重新點燃了希望,我又怎麼可能犯糊塗去做些不該做的事呢?」
柏向南慢慢咀嚼著肖雲浦話裡的意思,用一種堅定的目光打量著他,「谷子強已經派人潛入北京暗中調查你了,你知道嗎?」
肖雲浦點點頭,「該來的總要來的。我現在就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寂寞的小老頭子,他們就算24小時跟在我身後又能掌握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呢?柏書記,您來的用意我已經明白了,所以我請您放一萬個心,就算為了我欣賞的女人,我也不會輕易拿自己後半輩子的自由去當賭注的。」
「那就好。」柏向南囁嚅著,「你要想繼續在北京休息一段時間,我不反對,不過湘江集團還得由你來掌舵,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放手不管。」
「有偉林在您還不放心?」
「你看,你又跟我抬上槓了不是?湘江是你帶著一幫街道工人白手起家創立起來的,你真捨得說放下就放下?」柏向南瞪著他,「別說這些言不由衷的話了,我知道,你還因為偉林不懂事生著他的氣,不過他畢竟是你的晚輩,你也該表現得大度些不是?雲浦,湘江離不開你,過去離不開,現在離不開,將來也離不開,沒有了你的湘江那還能是湘江嗎?好了,什麼都別說了,我再給你半個月的假期,半個月後你必須給我銷假回湘江報到。」
「您這是死命令?沒有挽回的餘地?」肖雲浦冷笑著問。
「死命令!」柏向南一字一句地說,「現在是羅原的多事之秋,也是我們哥兒倆的多事之秋。咱們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就得看我們之間的默契了。無論如何,咱們也不能讓谷子強那幫人分化利用。」
「我明白了。」肖雲浦繼續冷笑著,「既然您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那好,咱們就遵照半個月的約定,到時候我一定會出現在湘江集團,不過,您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條件?什麼條件?」
「我不想再在羅原或是除了羅原監獄之外的地方看到不該出現的人。」
柏向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端起咖啡杯把咖啡喝了個底朝天,「好!你要是再看到不該出現的人就唯我是問!我一定會給你最好的交代!」
肖雲浦盯著柏向南沉默不語,也端起杯子,一仰頭,把咖啡喝了個見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