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躍中旬伐羌。
似乎志在必得,這次出征定得很是浩大,並且商王沒有讓任何方國出力,伐羌的三萬人全部出自王師。
一切都是商王的決定,他甚至派出了象陣,揚言要重拾先祖商湯所向披靡的光輝。恐怕他自己都明白這將是人生中決定的最後一場征伐,像要用盡所有力氣一樣,極盡盛大。
許多人暗自搖頭。
王畿四周方國環伺,連王畿之內也早已分封貴族。作為商人最強悍尖銳的力量,王師常年駐守大邑商,乃是為了威懾四方,保衛王權。過去,無論多重大的戰事,商王都會從各方國徵兵,王師最多只出動過一萬人。
如今一下抽空三萬人,大邑商王師剩餘的兵力勉強夠得五千,先不說敵國起心乘虛而入,就說王畿內哪個貴族跳出來謀逆,只怕也要大禍臨頭。
連日來,無數臣子向商王勸諫,把宮門堵得水洩不通。商王卻仍待在深宮,只派個小臣在宮前打發眾人,誰也不見。眼看商王這邊沒有指望,臣子們又去見小王躍,不料他也不出聲,以備戰為由將大門一關,沒人進得來。
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伐羌的事卻進行得有條不紊。眼見著大事將近,爭論無益,身位高一些的卿士們已經開始討論出征武將的人選。
躍做統帥是定數,自不必討論,他手下的武將該派誰卻是個問題。躍太年輕,如果讓老輩的人去給打下手,只怕心中難服。好在躍出征已經不是一次兩次,頗有合作默契的人選。商議之後又經卜問,最終定下了一批輔佐之人,其中,擔任亞的是兕任。
兕任才能卓著,上回跟躍一起出征大勝,許多人記憶猶新。征伐最重要的是得勝,躍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雖眉頭皺了皺,卻並沒有反對。
少雀回到家宅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先去面見父親,稟報過事務之後,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室中燈火仍然亮著,少雀心中一陣溫暖。待推門進去,果不其然,姱正坐在榻上縫著小衣服。
「回來了?」姱抬頭看到他,露出笑意。正要起身,卻被少雀按住:「你勿動,我自己來。」說罷,他走到一旁,把銅刀放在架上,又把身上的甲冑脫下來。
身上一陣輕鬆,少雀坐到姱的身旁,摟住她,親了一口。
「今日如何?乖麼?」他摸著姱凸起的肚子,低聲問。
姱點頭,笑得幸福,索性放下手中的活計,靠在丈夫的懷裡,享受難得的溫存時刻。
「用功膳了麼?」姱問。
「嗯。」少雀答道。
姱抬頭看他:「又是糗糧吧?」
少雀笑笑,沒有否認。
姱埋怨道,「大王也真是,你好不容易留下,卻又要去做什麼戍守。」
少雀撫撫她的頭髮,道:「大王臥病,小王出征,大邑商空虛,自然要嚴加戍防。」
「這是大邑商,有甚可防?」姱不以為然。
少雀苦笑,心想要防之事多了。
王子弓雖去世,其治內方略卻被躍繼承下來。躍去年開始接手商王政務,手段與意向越來越明顯。
他不滿於貴族奢靡揮霍,先是頒下嚴令,對大小貴族可擁有的僕人、祭祀、用物加以界定,嚴懲僭越;接著,又處理了好幾起貴族侵佔王田、銅山之事,牽連甚眾,大邑商裡的好些大家也在其中。
貴族與王權之間的爭鬥由來已久,此消彼長。先王之中,因為這些糾葛早死或被逼退位的不在少數。
少雀雖然也覺得躍行事鋒芒太露,但自己始終是他那邊的人,不敢疏忽。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保證王師離開之後,大邑商能撐過一些時候……
「我不過是擔憂,」見少雀不說話,姱拉著他的手,幽幽地歎一口氣:「此番出征又是許久,小王不在,誰去找罌呢?」
少雀看著姱的神色,片刻,拍拍她的肩頭。
「躍會回來,罌也會找到的。」他安慰道。
春日天氣多變,一夜之間,雷聲滾動,雨水瀝瀝地落了下來。
廟宮高高的大殿之上,雨水在外面延綿成霧氣一般,將大邑商的所有景色都裹了起來。風挾著雨氣吹入,冷冽而濕潤。
「貞人這大殿高踞,想來平日景致甚好。」婦婗坐在殿上,微笑道。
「確實。」貞人轂莞爾,看看她,低聲道「王婦頻頻來訪,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婦婗輕笑,「我日日來為大王問卜,別人誇獎還來不及。」
貞人轂不語,飲一口水,片刻,道:「王婦那邊如何?」
「已妥。」婦婗臉上的笑意斂起,道,「人方登出五萬部眾,只待王師開出王畿,即日便可攻來。」
貞人轂看著她,半晌,道,「不想你與人方有往來。」
「我母親是人方酋首之女。」婦婗緩緩道,「氐這些年來留在芾邑,可並非每日耕田,他已認了人方為王祖。」
貞人轂神色無波,心裡想到王子氐平庸的樣子,不禁欷歔。
「貞人不會是怕了吧?」婦婗銳利地瞥瞥他,「莫忘了王子躍若是繼位,貞人這廟宮可要拱手於人。」
貞人轂看她一眼,少頃,從懷中取出一塊帛書。
「都在此。」他將帛書遞給婦婗。
婦婗接過,展開來細看。只見上面密密列著大大小小的貴族名字,其中大多是畿內諸侯。
「畿內貴族?」婦婗皺眉,「他們手上的人可不多。」
「王婦難道想讓他們出兵來助?」貞人轂一笑,「這些人不過觀望,大邑商若燃起烽燧,他們不來援救便是幸事。」
婦婗眼睛一動:「四周方國呢?」
貞人轂道:「我已將消息傳出,只要王師離開,虎方、土方、鬼方必出師,其餘外方亦聞風而動,那些方國自顧不暇,何以來援?」說罷,他轉而道,「比起方外,我更不放心宮中。大鉞……」
「大鉞在大王手上。」婦婗立刻道,「我已有安排,宮中不足慮。」
貞人轂頷首:「只要讓大王交出大鉞,王子氐便可繼位,加上人方威懾,周邊方國再是不忿也不敢輕動。」
婦婗卻仍有顧忌:「王子躍和王師……」
貞人轂冷笑:「大邑商有人方兵力五萬,何足懼?且王師只從王命,王子躍再厲害也不過是小王。彼時新王命其將王師帶回,若不從,則為叛逆;若從,」貞人轂停了停,道,「待歸來,給他賜死罪亦易如反掌。」
婦婗眼睛瞇起,與他對視,興奮隱隱。
她深吸口氣,道:「此事若成,我母子必不負貞人。」
貞人轂含笑,深深一禮:「事未成,豈敢受謝。」
醞釀多時,征伐終於成行。
啟程的當日,病重的商王由婦妌攙著,親自到大社主持祭祀。
犧牲的鮮血點燃了兵卒的熱情,誓師之時,兩萬餘人的吶喊聲震天動地。旌旗上的玄鳥招展欲飛,驕陽下,戈矛鋒利,武士們臉上滿是激昂。
商王將大師的銅鉞交給躍,看著他,沉聲道:「余一人授爾此鉞,勿負眾望。」
躍躬身,雙手接過,大聲答道:「敬諾!」說罷,他向商王一禮,大步走向陣列。
大邑商的街道被連日的雨水沖洗得乾淨,上千的戰車由鬃毛齊整的馬匹拉著,隊列整齊,轔轔馳過。武士們雄赳赳地邁著步子緊隨其後,腳步聲如擂鼓一般。
成百的戰象由像人引著,龐大的身體排成陣列,圍觀的人們驚呼不斷。
王師武士全部出自商族,挑選最優秀的子弟組成。此番出征盛大,不少武士的父母家人都趕來相送,有人哭有人笑,喧囂鼎沸。
躍立在車上,一手按著銅刀一手握著銅鉞,頭上的銅盔在太陽下閃著金色的光澤。
不少人爭相地呼喚他的名字,熱情地朝他投來果物。
躍巋然不動,臉上也並無表情。
「不喜麼?」出城的時候,右車忽而傳來一個緩慢的聲音。
躍看去,兕任的身姿在甲冑的襯托下英武昂藏,臉上帶著俊美的微笑,目光卻沒有落點,烏黑的雙眸朝他轉來。
躍沒有答話,將目光轉向前方。
萬物初萌的時節,平原青綠而遼闊,大道筆直而平坦直指天邊。
碧空的那頭,卻是烏雲沉沉,如山一般壓在地平線上,似乎預示著春天裡的第一場暴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