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正文 第64章 王子氐
    臘月之後,春天來到,寒冷褪去,萬物新生。

    這本是最令人心情愉快的季節,可是大邑商裡卻比往年沉寂。貴族們沒有出去遊玩,狩獵射御之類的武事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唯有祭祀如火如荼。臘月早已過去,巫師卻仍然每日在大社祈禱,每天都有用作犧牲的牛、羊、犬、豚和僕人被驅趕過來,當眾宰殺,鮮血和煙火浸透了空氣和土地。

    可是直到人們把幾名巫師也投入火中燒死,商王的病勢還沒有好轉。

    一個多月以來,躍不但全力擔起所有國事,還要主持王子弓的喪事,更不敢對商王的病況掉以輕心。夜以繼日的勞累已經是常態,有時連吃飯都顧不上。

    少雀看他的樣子很是擔心,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睢罌的事本已經讓他消沉,如今兄長去世,父親病重,還有一個弟弟不知所蹤。這樣變故本已經是千鈞重量,卻還要背負起整個大邑商……少雀幾乎不敢想像,如果換做是自己,能堅持多久。

    天氣仍然寒冷,商王的寢殿裡,炭火燒得紅紅的,厚重的幃簾將內外隔成了兩重天。

    小臣將一碗湯藥端進來,遞給商王榻旁的婦妌。婦妌接過,親自嘗了一小口,不禁微微皺眉。

    「這麼苦?」她問小臣。

    小臣為難地說:「已經調了蜜,再多放可不行了。」

    婦妌無奈,自己為了照顧商王,已經兩夜沒有合眼,如今只盼著商王用了藥就趕緊好起來。

    「大王,」她轉向榻上,輕聲道,「來用湯藥。」

    榻上躺著的人並無動靜。

    婦妌再喚,那厚厚的裘衣動了動,商王才慢慢轉過身來。

    他的臉消瘦得顴骨高凸,臉上和嘴唇上像結了一層蠟,只有偶爾張開眼睛的時候仍能讓人感受到銳利的目光。

    「大王,用了湯藥就好了。」婦妌臉上掛著微笑,說著,一手去扶他一手將湯藥捧前。

    不料,商王突然將手一揮,湯藥「砰」地潑在來了地上。

    「我無恙!」商王滿臉怒容,喘著氣,聲音像拉風箱一樣發虛,「我要去行獵!我……我要獵虎狼回來,看誰……誰還敢說我有恙!」

    「大王!」婦妌又氣又急,登時變了臉色。正要說下去,卻聽到一個和順的聲音傳來,「大王,怎又動怒?」

    婦妌詫異地望去,卻見婦婗帶著王子氐來了,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目光相接,婦妌的臉色微微一沉。

    那是婦婗,後宮裡最年長的王婦。她為商王誕下了第一位王子,使當年的商王以有嗣的優勢而順利繼位。雖然婦婗沒有當上王后,她的兒子也沒有成為繼位的嫡子,但是商王對她們母子優待有加,連婦妌也要禮讓三分。

    婦妌微微皺眉,在這個地方,也只有婦婗敢不等小臣的通傳就直接闖進來。

    「你來了。」商王仍舊沒有好臉色。

    婦婗微笑,走上前來見禮,和聲細氣:「大王,湯藥雖苦,王后也是為了大王著想。這幾日天氣不好,大王不若先將養,待到天晴再去行獵可好?」

    商王看她一眼,嘴裡仍「哼哼」,卻顯然緩下了許多。

    婦婗想替他掖上衣被,婦妌卻不動聲色地搶先一步,服侍商王重新躺好。

    婦婗掃她一眼,並不計較,向商王道:「大王,氐也來了,想看看你呢。」

    商王神色疲倦,閉著眼睛,「召來。」

    侍候的小臣應聲出門,未幾,王子氐從門外走了進來。

    「拜見父親。」他低頭走到榻前,向商王畢恭畢敬地行禮。

    商王睜開眼睛,瞥瞥這個最年長的兒子,視線落在他斑白的頭髮和臃腫的身體上,目中掠過一絲不喜。

    「嗯。」他答了一聲,淡淡道,「芾邑好麼?」

    「芾邑甚好。」王子氐誠惶誠恐,漲紅著臉,低頭道:「芾邑王田去年收穫麥百石、黍一百二十石,稗三十石;另添牛十五頭,羊四十三隻,豚七十。哦,我今年又添了二子一女,皆庶婦所出,名……」

    發現商王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婦婗忙輕咳一聲。

    王子氐結舌,有些無措地望著母親。

    婦妌微微挑眉,看著這母子二人,唇角上挑。

    「二子一女,名什麼?」商王神色無波,問道。

    王子氐如獲大赦,忙道:「一子名吁,一子名旦,一女名妺。」

    商王頷首,沒有說話。

    「王室添丁乃是喜事,大王該賜些金玉慶賀才是。」婦妌適時地開口,笑盈盈道,「大王過幾日還要行獵,該多多歇息。」

    她說這話的時候雖對著商王,話鋒卻直指婦婗。

    婦婗看她一眼,雖臉上有些掛不住,卻知道來日方長。

    「大王好好歇息,我等且回去了。」婦婗臉上仍笑意親切,向商王一禮。

    王子氐仍有些不明所以,被婦婗一瞪,連忙也向商王行禮告別,隨母親退了出去。

    室中重新安靜,商王緩緩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聽到商王的氣息漸穩,婦妌也不再出聲,小臣要收拾地上的藥碗碎片,也被她揮手退下。方纔那兩母子的蠢相讓婦妌著實出了一口惡氣,心情難得舒暢。她再為商王掖了掖衣被,交代小臣看著,悄然地起身走開。

    腳步聲消失在幃簾外,過了會,榻上的商王慢慢睜開眼睛。

    他覺得很累,想睡覺,方纔的事卻一直盤桓。

    對於王子氐,商王一向知道虧欠不少。他是長子,他的母親如果是王后,他就會成為小王,如今也不會在一個小邑里。也許是出於不忿,王子氐二十多年沒有來大邑商。

    商王想起臘日前,王子氐曾經來過。當時商王看著這個五十多歲的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兒子。

    是因為自己已經有了弓、躍和載那樣的兒子麼?

    弓……念著這個名字,商王的心鈍痛,無奈地閉了閉眼。

    躍和弓一樣,思慮周詳,卻比弓更有魄力,也更年輕。他無論是面對商王還是面對攘攘眾人,渾身散發出來的陽剛之氣如旭日般耀眼,有時,那風頭甚至蓋過了商王。

    正如當年的自己,意氣風發,讓女子愛慕,讓男子嫉妒。

    是自己老了麼……商王望著黑黝黝的木樑,目光漸沉。

    在人們的惶恐之中,廟宮終於出面主持祭祀,向上天貞問。

    問卜用的龜甲來自南方的深海,兩千歲的海龜,由貞人轂親自剖殺,將龜甲修整成形。

    貞問足足進行了一個月的時候,每一次,幾乎所有的朝臣和王族成員都到了場。貞問一共做了十告,卜辭將整片龜甲刻得滿滿。

    上天有示,祟在羌方。

    這個結果出來,朝堂和宗子們議論紛紛。

    按照卜示,當然是要伐羌方。可是征伐畢竟是大事,商王又在病中,率師的人選也是個大問題。

    於是貞人轂再卜,小王伐羌大吉。

    朝堂上炸開了禍。

    首先反對的是德高望重的師說。他的理由很充分,商王病重,小王須承擔朝政,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候率師出征?

    可贊同的聲音同樣強大,小王伐羌乃是上天所示,事關商王禍福,誰人能夠違逆?

    人們爭論不休,消息早已傳到了商王那裡。

    病重的商王說了兩個字:乃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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