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好,亳邑的宮室上空,日頭在深藍的天幕上高掛,將夜裡沉澱的涼意慢慢化開。
桃宮內外靜悄悄的,小臣乙穿過前庭,沿著迴廊來到寢殿前。他望了望,寢殿門戶緊閉,秋蟲跳過草葉的聲音都聽得見。
小臣乙看到一名宮婢正在不遠處,朝她招招手。
「王子還在寢中?」他低聲問。
宮婢點點頭:「正是。」
「用膳不曾?」
「剛放到了門外。」宮婢笑道。
小臣乙頷首,讓她下去。
日頭明晃晃,庭中遍植的桃樹還有綠葉未落,陽光下,竟是頗有生機。
小臣乙望著天空輕輕地長歎,胸中感慨良多。
小臣乙自十幾歲開始就跟著王子躍,許多年過來,眼看著後辛故去,王子躍一年一年地長大成人。
這個主人很好,性情穩重,遇事沉著,對從人也寬和。大概因為實在沒什麼可擔心的,他的娶婦之事就成了小臣乙的心病。
王子躍自幼受母親引導,熱愛武事。
少年萌動,十幾歲的年紀,正是青澀男子們滿天下對女子唱情歌的時候。王子躍卻滿身心地紮在武士堆裡,到處找人比試。他能夠為了用矛打贏長刀之類的事閉門苦練,廢寢忘食;也常常離宮去人跡罕至的野中獵巨獸,只為讓自己變得更強。
他也有過相好的女子,可是他似乎從不把心思放在這些事情上。一年一年,女子們都成家嫁人,而萬眾仰望的王子躍卻還是孤身一人。
這些年來,商王逐漸將一些戰事交給王子躍,他也做得很出色,連南方來獻龜甲的部族使者都提起這位王子的威名。但是對於小臣乙來說,他很惶恐,常常覺得自己如果什麼時候不小心死掉去見後辛,恐怕無顏面對那尊容。
所以,罌的出現讓小臣乙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去年王子躍伐羌方回來的時候,小臣乙就發現他隨身佩戴的玄鳥不見了,然後,王子躍讓他派人去莘國找一個叫做冊罌的女子,小臣乙徹底震驚。
當時他沒有意識到,那只是開始。
史無前例的,王子躍心情抑鬱,不是為了出征不順;
史無前例的,王子躍深夜溜出宮去,不是為了夜巡或見商王;
史無前例的,王子躍親自駕車,上面坐著一個女子;
史無前例的,王子躍出遠門,帶著女子同行……
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前日王子躍從笤邑回來,就一直與睢罌待在了那寢殿裡,一步也沒有踏出來。
如果在大邑商,宮中的其他小臣可能會拿「沉溺荒淫」之類的話來勸誡,可是小臣乙不會,對主人這難得的放縱,他感到切切實實的欣慰。
光照從窗外透進來,窗格把光束均勻地分割,淡淡的,像羽毛一樣柔軟。
外面似有些說話聲,低低的,片刻,消失不見。
躍躺在榻上,看著懷中那張沉睡的臉龐,手指輕輕地穿過一縷髮絲,觸感水滑。
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罌還在沉睡。
她的身體微微蜷起,頭埋在躍的胸前。他能聽到她綿長的呼吸,似乎睡得很香,長長的睫毛低低垂下,在兩頰落下輕柔的陰翳。
屋子裡似乎浮動著溫軟的馨香,恰如罌身上的那樣。
躍的指頭緩緩滑過罌的下唇,嬌嫩的雙唇還帶著些紅腫。烏髮下,一段潔白的脖頸敞露著,上面的紅痕密密麻麻,暗示著先前纏綿的熾烈。
躍不想驚擾罌的睡眠,小心翼翼地把身體挪開。撩開衣被的時候,罌輕輕動了動,躍幾乎屏息。少頃,罌沒了動靜,躍才放下心來,輕手輕腳地離開榻旁。
身體有些酸,卻像是卸去了什麼,並不感到疲憊。背上的皮膚有些隱隱作痛,躍知道那是罌的指甲留下的。
他看看榻上,衣被覆在罌的身上,描繪出胴體的輪廓,嫻靜而美好。誰能想到,她興致起來的時候會像一隻野貓,又抓又撓,還在躍的肩上咬了一口。
想到這些,躍的耳根隱隱脹熱。
當然,他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樣索求無度,身體如饑似渴,那些舉動近乎瘋狂。
是因為遇到了罌麼?
躍不禁苦笑,覺得那答案別無其他。
一張漆扆把榻上的光景遮去,柂上有備好的衣服,躍取下來,一件一件地穿好。
他剛繫上黼,忽然聽到扆後傳來低低的輕吟。躍走過去看,果不其然,罌已經醒了,正在衣被裡伸著懶腰。
心中像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拂過,躍唇角揚起,朝她走過去。
罌方才醒來,發現旁邊空空的,正想著躍去哪裡了。忽然,一團影子籠下來,她的頸窩落下溫熱的呼吸。
「醒了?」躍的聲音低啞,帶著晨起的慵懶。
皮膚傳來細細的吻咬,罌笑起來,雙臂攀上躍的脖頸。
躍亦莞爾,環抱著她,從那脖頸吻上耳垂。再要移向唇間的時候,卻被罌一把撐開。
「還未漱口。」她皺著鼻子嗔道。
躍一愣,無奈地失笑。
這女子有時候怪癖真多。
他佯怒地瞪眼,輕輕撞了一下她的額頭,放手起身。
罌望著他輕笑,兩眼彎彎。
見到王子躍終於從寢中出來,桃宮的宮人們忙不迭地準備起來。
罌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備好了洗漱的水,堂上還有熱騰騰的飯食。
這裡到底是商王的宮室,宮人們對主人的任何行為都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包容之心。罌自己也做過宮正,知道什麼叫做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知道的即便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
所以,她和躍在宮人環伺的堂上用膳,躍給她添菜,替她切肉,還把喝過幾口的羹湯給她喝,罌臉不紅心不跳,照單全收。
用過膳之後,躍履行一個被趕到亳邑來思過的貴族應盡的義務,到邑外去查看莊稼的收穫情況。
罌仍然覺得身上酸痛,沒有跟去。躍吻吻她,讓小臣乙備車。
路上,小臣乙一直微笑,讓躍心底發毛。
「笑甚?」走到田埂上的時候,躍終於忍不住問道。
小臣乙搖搖頭,卻笑得更加燦爛。
躍額角動了動,莫名其妙。
走了兩步,他突然想起什麼,問小臣乙:「小王和載的事,可探聽到了?」
小臣乙頷首,低聲道:「探聽到了。小王與小王婦如今在奄,王子載據說前幾日到了虞,後來卻不知行蹤,聽說大王派去的人跟丟了。」
「跟丟了?」躍一訝。
小臣乙苦笑:「正是。」
躍蹙眉沉吟。
奄也是商人曾經的舊都,王子弓在當地頗有人望,商王把他發落到那裡,生活至少不會難過。
可是載……躍知道他的性情向來執拗,這次離宮本是賭氣,發現有人跟隨,一怒之下全力擺脫倒也不足為奇。
他去了哪裡呢?躍覺得有些懊惱,虞離亳不遠,若是他早些得到消息,或許可以親自去尋……
「王子,」小臣乙看躍神色沉凝,知道他又在思慮,岔話道,「我聽說王子讓人把睢罌的物件都搬去了東庭?王子之意,讓睢罌與王子住一處?」
躍看看他,頷首:「正是。」
「王子,」小臣乙皺皺眉頭,「恐怕不好。可在東庭留宿之人,只能是王子婦,若傳出去……」
「睢罌將來就是王子婦。」躍自然地接過話頭。
小臣乙吃驚,想提起睢罌的身世,卻又覺得不好直說。停了停,道,「大王還未答應。」
躍知道他想說什麼,面色不變:「大王會答應。」
小臣乙看他一副不容辯駁的神情,只得嚥下話頭,道:「諾。」
這時,田里的邑人發現了躍來到,熱情圍攏過來行禮。
躍不再說話,露出微笑朝他們走過去。
小臣乙望著躍的身影,心裡的感慨又上一層。如今王子躍都學會任性了呢……
罌吃飽喝足,回到寢殿之後,倦意上來,倒頭又睡起了回籠覺。
醒來之後,日頭已經過了中天。
她閒來無事,就請宮婢帶她去周圍走走。
亳宮雖不大,卻不止桃宮一處宮室。宮婢很懂得當導遊,出了桃宮之後,她直接把罌帶去參觀商湯當年的正宮。
罌來亳宮的時候,曾經遠遠地看過正宮。不過當時正值傍晚,距離又遠,不過匆匆一瞥。如今走進來,卻是大不一樣。
這宮室意義重大,歷代商王都盡職維護。如今雖沒了主人,卻門庭整潔,彩繪鮮艷。歷經幾百年,宮室裡的樹木已經長成參天大木,太陽光幾步曬不進來。遒勁的枝幹與建築商古舊的木質相映,無形地提醒著來人此地歷史久遠。
不過,這裡的各處宮室皆門戶緊閉,罌跟著宮婢轉了一圈,最多只能從門縫裡看到黑黝黝的屋內擺設著商湯的神主。
「大王來到才會開門哩。」宮婢抱歉地說。
罌不以為意,想了想,又問:「可知當年的後姞住在何處?」
「後姞?」宮婢搖搖頭,道:「不知哩。」
罌點點頭。商湯從莘國迎娶後姞,長久以來是個佳話。不過,莘地一直有個說法,商湯當年想得到才幹出眾的莘國奴隸伊摯,莘國就提出以聯姻為條件,把後姞嫁給了商湯。
想到這些,她忽然覺得自己幸運得很。後姞有沒有得到商湯的愛她不知道,罌在驪山中遇到了躍,事情發展至今,他們的每一步都是真心實意。
靜謐的宮牆外傳來牛車轆轆的聲音,似乎是宮僕從外面拉草料進來,兩個人聲在閒閒地談論著車上的草料夠餵養多少牲畜。
罌看看天色,覺得該回去了,於是往回走。
才跟著宮婢走出正宮的宮門,罌就看到躍匆匆朝這裡走來,目光相對的一瞬,他的眉間忽而鬆開。
「怎來了此處?」他走過來,臉上還帶著些汗。
「無事出來逛逛。」罌莞爾道。
躍看著她,目光柔和,眼角止不住地彎起。他看看宮婢,道,「退下吧。」
宮婢應聲一禮,走了開去。
宮道上只剩罌和躍二人,罌看著他的額上還有汗,伸出手替他擦去。
「收穫如何?」她問。
「尚可。」躍低低答道,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看著罌的嘴唇,一把摟過她的腰,頭壓了下來。
唇上被熱氣包裹,罌心中甜甜的,卻有些窘,雙手扳著他的肩頭掙扎:「這是宮道……」
躍輕笑,卻不理會,將唇舌探入她的齒間,堵住她的話語。
「躍……」罌嘟噥道,忽然把頭偏開。
躍抬眼,看到罌驚異地神色,目光盯著他的身後。他詫異地順著回頭,也猛然吃了一驚。
不遠處的牆根下,一個高瘦的影子立在那裡,渾身沾著禾草碎屑,髒兮兮的。
看到躍回頭,那人猶豫了一下,走過來,臉上露出彆扭的笑:「次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