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正文 第24章 廟宮
    巫女們的住所不大,比貞人那邊要顯得簡陋一些。小臣讓人收拾了一下,把一間放雜物的小廂房騰出來,將罌安頓進去。

    「所幸還有空室。」小臣看看收拾乾淨的廂房,苦笑地對罌說,「否則你要跟巫女住一處,貞人轂又該說我巫卜不分。」

    罌看到自己可以獨處一室,心中亦是慶幸,向小臣一禮:「多謝小臣。」

    小臣又吩咐僕人搬來些簡單的案榻茵褥等物,安排妥當之後,與從人各自行禮離去。

    松明在壁上「辟啪」地燃著,小室裡只剩下罌一人。她看著週遭陌生的四壁,已經累得沒有心情去思索許多。她揉揉發僵的肩膀,闔上房門,走到剛收拾好的榻前,將外衣一脫就躺了下去。

    待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滿耳都是「篤篤」的敲門聲。

    「……冊罌,冊罌!貞人轂叫你去廟宮!」一個聲音在門外喊道。

    罌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一個激靈,在榻上翻身起來。

    門縫外面透著白日的光亮,罌身上穿的還是昨夜沒來得及換下的衣服。她連忙答應一聲,從角落的包袱裡翻出沒穿過的衣服,七手八腳地換上,再把頭髮整理整理,趕緊開門。

    太陽光淡淡地從屋簷上方灑下,門外,小臣站在那裡,一臉著急。

    「快跟我去廟宮,那邊等著哩!」他不等罌行禮,催促道。

    罌答應著,隨他離開小室。

    太陽已經出來,昨日黃昏走過的宮室道路,如今看起來並不十分曲折。小臣引著罌,沿小道穿過一間間的屋舍和迴廊。路上,罌看到了許多人,皆面敷白粉,神色肅穆,似乎都是廟宮裡供職的人。

    小臣帶著罌來到廟宮中一處寬敞的殿堂之中,才進門,罌暗暗吃了一驚。

    只見這裡面擺著好幾排的案幾,二三十人坐在案前,都在專心致志地抄寫文牘。

    「是冊罌麼?」一名中年人踱著方步走過來。

    小臣見到那人,連忙行禮,道:「冊宰,這就是冊罌。」

    原來是廟宮作冊的頭。罌看看那人,亦行禮。

    冊宰頷首,對罌道:「廟宮要抄眷文牘,正缺人手。」說罷,他指指不遠處一張案幾,道,「貞人轂已將你入冊,今日起,你就在此抄眷。」

    罌答應一聲,朝那案幾走過去。

    她才坐下,一名小臣抱著一摞簡牘放在她案前,罌看去,疊得足有兩尺高。再看向鄰近的案席,一名作冊正在抄眷,旁邊已經疊了厚厚一堆新牘。

    似乎發覺到有人在看,那作冊抬起頭來。

    目光相遇,罌愣了愣。只見他眉目俊秀,膚色白淨,竟是個美貌的青年。

    也許看到罌是個女子,青年臉上也露出訝色,卻隨即收了起來。他一本正經地對罌點點頭,繼續低頭抄寫簡牘。

    「這些簡書,明日冊宰就要查驗,作冊須加緊才是。」拿簡牘來的小臣對罌說。

    罌看著那些簡牘,心中一陣叫苦,面上卻不動聲色。

    「知曉了。」她頷首。

    小臣退了出去。

    案上放著寫刻工具,罌深吸口氣,調好膠墨,擦亮刻刀,埋頭工作起來。

    四周安靜得很,只有書寫的沙沙聲和刀具的刮刻聲。罌手中握筆,照著簡牘的內容,在新牘上流利地書寫。

    抄眷的對象都是些記事的簡牘,許是年代久遠,蟲蛀霉變,有的已經快要朽爛了。罌才動筆不久,就發現有個字被蟲蛀得模糊,看了好久也辨認不清。

    她無法,看向旁邊那青年作冊,猶豫了一下,開口:「吾子。」

    青年低頭寫著,似乎沒聽到。

    罌清了清喉嚨,微微提高音量:「吾子。」

    青年怔了怔,抬起頭來。

    罌一臉虛心,舉起牘片指著那個字,問:「子可知這是何字?」

    青年看著那牘片,片刻,道:「莞。王伐莞方。」

    罌瞭然,禮道:「多謝。」說罷,低頭繼續抄寫。

    時間慢慢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罌聽到有人說要出庭中歇息。她抬頭,日頭已經掛在簷角,竟已經快到午時了。

    堂上的作冊們紛紛停筆,不少人起身來活動活動四肢,嘰嘰咕咕地說起話。有小臣提著漆桶進來,給作冊們添水。罌一早起來還水米未進,覺得口中乾燥,便想請小臣把自己面前的水杯滿上。才放下筆,她忽然發現旁邊站著個人,嚇了一小跳。

    青年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她身後,正看著她的字跡。

    「你這字形甚異,是何人教授?」青年慢條斯理地問。

    罌暗自平復著心跳,答道:「家中長者所授。」

    「哦?」青年又問,「你是新來的作冊?」

    罌頷首。這時,她這才發現除了青年,周圍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盯著她看。

    「從何方來?」青年問。

    「睢國。」

    她話才出口,作冊們議論紛紛起來。

    「我昨日聽冊宰說有個睢國作冊要來,不想是個女子。」有人道。

    「也好也好,」旁人笑著接話,「省得別人說廟宮裡只有巫女好看。」

    青年也笑,看著罌,道:「未知子何名?」

    「罌。」罌答道。

    青年頷首:「原來是冊罌,我名癸。」

    罌正要說話,忽然,肚子低低地「咕嚕」了一聲。

    她窘然。

    冊癸明顯聽到了動靜,訝道:「你未進食麼?」

    罌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冊癸笑笑,轉身向一人招呼道:「宥,你不是有糗糧?分些與我。」

    叫「宥」的人是個瘦高個子,就坐在冊癸後面。聽得這話,他抬頭看看冊癸,將身旁一個布袋遞給他。

    冊癸將布袋打開,掏出一大塊糗糧,遞給罌:「吃吧。」

    罌訕然,看看那邊的冊宥,片刻,頷首接過:「多謝。」

    小臣把罌的水杯倒滿水,罌吃著糗糧,覺得肚子慢慢地舒服起來,不禁一陣心滿意足。

    「你一個女子,怎會當作冊?」冊癸看著罌,好奇地問。

    罌嘴裡嚼著食物,沒來得及回答,卻聽冊宰在堂上道:「不得出聲,繼續抄眷!」

    冊癸朝那邊斜了一眼,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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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邑商雖大,罌初來乍到,生活的天地卻有限得很。抄眷的任務繁重,幾日來,她早出晚歸,不曾有機會到外面去。

    不過,她並不算孤獨,因為她認識了住在附近的巫女。

    這些巫女都是些妙齡女子,平日裡敷粉塗脂,打扮得很是美麗。剛來到的時候,巫女們對這個睢國來的女作冊也很是好奇,結伴到小室裡來看她。一來二往,她們熟稔起來,常常在一起說話;有時罌遇到一些生活上的小問題,巫女們也總能幫忙。

    「那些巫女,你勿離得太近。」冊癸提醒道。

    「為何?」罌不解。

    「這都不曉。」冊癸瞥她一眼:「你可曾見過她們之中有年老之人?」

    罌想了想,似乎的確沒有什麼大齡的巫女。

    「可知為何?」冊癸道,「這些巫女都是外方貢來,無一不想著做生婦。她們每日塗粉抹脂,就是為了能被那家貴族看上。」

    罌覺得這話偏頗得很,搖頭道:「不見得吧,我見她們舉止甚是規矩。」

    冊癸輕蔑地說:「那是你不會看。經常出入廟宮的貴族,幾個不與巫女有些瓜葛?」

    「像你父親那樣?」這時,正在後面案上寫字的冊宥淡淡插來一句。

    冊癸臉紅,橫他一眼:「多舌!」

    罌好笑地彎起嘴角。

    幾日來,她跟冊癸也熟悉起來。

    聽旁人說,冊癸出身不錯,父親似乎是個什麼侯。也許是因為這個關係,他在作冊中間很吃得開,冊宰對他也要禮讓三分。他面容也長得俊氣,每次從廟宮中昂首挺胸走過,總能收到巫女或過路女子的繾綣目光。

    罌曾經好奇地問他為何要當作冊。

    冊癸對這樣的提問很不滿意:「什麼為何當作冊,你以為大邑商的作冊是一般人可當的?」說罷,他指指作冊的廳堂,「別處的這麼多作冊麼?」指指倒水的小臣,「別處的作冊有侍從之人麼?」說著,腳踢了踢柱子下的銅礎,「別處的作冊有銅礎大殿麼?」最後,他指著罌,「還有你,你若不是宗女,來得了大邑商麼?」

    罌啞然。他說的都是事實,的確如此。

    冊癸雖平時喜歡擺出一本正經地模樣,接觸之下,罌發現此人是個十足的話癆。罌性格隨和,與冊癸十分談得來,在她面前,冊癸似乎有一種過來人的使命感。雖然罌不曾有機會出去,她卻從冊癸的嘴裡知道了許多人和事。

    他說,商王即位幾十年來,掌管廟宮的貞人換過三位,都很有名。現在的貞人轂更是權重,經手商王所有的占卜,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還說到兕驪。

    今日,罌又見到了兕驪。她不知為了什麼事到廟宮裡來,罌遠遠望見她站在庭中,與冊宰說話。

    冊癸也望見了,就指著她對罌說:「看那邊那女子,知道她是誰麼?」

    罌點頭:「知道,是兕驪,兕侯之女。」

    冊癸訝然看她。

    罌笑笑,道:「我只知曉這些,她是生婦麼?」

    冊癸冷笑:「她才不是生婦,她母親是生婦,只不過她總愛裝得跟生婦一般。」

    罌瞭然,道:「如此,她將來也會做生婦麼?」

    冊癸搖頭:「她才不想做生婦,她想做王婦。」

    「王婦?」

    冊癸瞥罌:「你知道她喜歡誰麼?」

    「誰?」罌問。

    冊癸一臉神秘,看看旁邊,對她低聲說,「王子躍。」

    罌愣住。

    「王子躍的母親後辛是兕人,兕驪就一心借此親近王子躍。」冊癸繼續道,望著遠處與冊宰說話的兕驪,微瞇著眼,「她以為人人都不知哩。」

    「如此,那王子躍喜歡她麼?」罌輕聲問。

    「我怎知。」冊癸揚揚眉梢,不以為意地說,「我又不是王子躍。」

    罌還想說什麼,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冊癸冊癸!」

    二人望去,卻是一名作冊走過來,對冊癸笑道:「你聽說了麼?過幾日大王要在宮中苑游,冊宰說了,我等也可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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