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游的事在作冊們中間熱議一時。抄眷的工作本身沉悶,能得到與貴族們一起遊樂的機會,人人都覺得興奮。
不光作冊,廟宮中的巫女們也也參與苑游,罌回到住處,視唱能聽她們說起。
「冊罌,我這絹衣好看麼?」一名小巫女拿著一件漂亮的淡紅色絹衣在她面前比劃著。
「好看。」罌點點頭。
「不能穿這些。」另一名年長的巫女道,「我等只可著素服,否則王后那邊可要不高興。」
小巫女撅撅嘴,把絹衣收起。
「無妨哩,」旁邊一人見狀,安慰道,「不許著綵衣,我等就戴首飾,那些人不會說什麼。」
巫女們聽得這話,登時恢復了神采,又紛紛去取各自的飾物出來賞玩。
罌發覺這些巫女們每人都有不少首飾,從頭到腳,樣樣齊全。不少首飾的做工甚是精美,即便在婦己或婦妗那裡,罌也不曾見過。
這時,有人轉向罌:「冊罌那時穿戴什麼?」
罌笑笑,道:「我從睢國出來時,國君曾贈我新衣飾物。」
那位巫女看看罌榻旁的包袱:「就是前日你給我們看過的那些?」
罌頷首。
「這可不行哩,冊罌。」另一位巫女插嘴道,「大王的苑游,貴族家眷無不盛裝,你那些衣飾單薄了些。」
「我倒覺得無妨。」又有人笑嘻嘻地過來說,「冊罌長得這般好看,將來也不愁飾物哩。」
巫女們相視而笑。
罌看著她們,忽然想起冊癸說的那些話。當時她覺得武斷,現在卻感到似乎不無依據。
「冊罌,你到時同我們一起去麼?」有人問。
罌搖搖頭,莞爾道:「冊宰今日說,作冊都要聚作一處,不許亂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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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作冊們真的太忙還是跟巫女們一樣要準備苑游的行頭,苑游的前一日黃昏,宮中送來一小摞簡牘來抄眷,廟宮中的作冊竟只有罌、冊癸和冊宥三人。
「宥家中今夜設宴,他父母叫我也去哩。」冊癸抱歉地對罌說。
罌看看那一摞簡牘,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得點點頭。
小臣送來晚餐,罌沒有回去,點起燭燎就在案前抄寫起來。
天色漸漸暗下,先前服侍的小臣也不知道跑到哪裡招人閒聊去了。大殿上空蕩蕩的,除了罌,只有搖曳的燭光。
夜風漸漸涼了,殿外傳來夜鶯婉轉的鳴叫。
罌看著筆下的字,想起自己從前也曾幹勁十足晚上加班;而來到這個世界,她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松明「辟啪」地輕響,罌抄完幾片木牘,覺得手腕有些累了,停下筆來打算喝點水。她剛抬頭,忽然發現殿前出現了兩個人影,不禁嚇了一跳。
罌定睛看去,光照黯淡,那兩個人影一高一矮,辨不清是誰。
「何人?」罌皺起眉頭,提高嗓門向那邊道。
那二人卻不慌不忙,一直踱著步子走入殿中。
夜風輕輕吹拂,松明火光搖曳,二人的面容漸漸清晰。只見為首的是個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他身後的人個子稍矮,頭戴帽冠。
罌覺得這二人面生,詫異地看著他們:「爾等何人?」
「無禮!」戴帽冠的那人蹙眉,斥道,「你怎敢……」
「罷了。」中年人抬抬手,止住那人的話語。他看向罌,神色和善:「這殿上只有你一名作冊?」
他臉型方正,留著長鬚。兩道眉毛濃密而筆直,雙目明亮炯炯。他的聲音雖平和,卻很是渾厚,似乎帶著一種莫名的力量。
罌直覺這人有些來頭,頷首:「正是。」
中年男子上前兩步,目光落在她臉上,忽然頓住,面上似掠過一絲驚詫。
罌與他對視,並不避開。
「原來是名女作冊。」片刻,他露出微笑,道,「你喚何名?何方人士?」
「冊罌,睢人。」罌如實以告。
中年男子仍然看著她,目光似微微變幻。
「不知吾子來此何事?」罌問道。
「嗯?」男子露出微笑,道,「我來廟宮走走,路過此處,忽然想起要請作冊來擬些文辭。」
罌看著他,道:「廟宮作冊,今夜只有我一人。」
男子仍莞爾:「如此,有勞冊罌。」
罌頷首,拿出一份空牘。
男子斂起衣裾,旁邊那人連忙從附近拿來一塊茵席,拍打幾下,放到地上讓男子坐下。
「不知吾子擬何文辭?」罌提起筆,問道。
男子緩緩道:「令多子族及臣正,無違稼穡之事。農服田,唯戮力有秋,弗從,余一人是問。」
罌照著他說的話,一筆一劃地落在牘片上。當聽到「余一人」時,忽然頓住筆。
她驚異地抬起頭來。
男子雙目仍然看著她,目光矍鑠。
罌來到大邑商,看過許多文牘。大邑商臣正貴族無數,可自稱「余一人」的,只有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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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氣晴朗,太陽早早就升了起來,高高地掛在當空。
作冊們不用做事,比平常活潑許多,人人臉上掛著笑容。罌穿著睢侯賜的新衣,頭髮綰起,簪著花朵和姱贈的鳥形金笄,雖不艷光照人,卻也清麗。冊癸見到她時,目光一亮,「嘖嘖」地讚了兩聲。
引路的小臣在宮前查點了人數,領著作冊們走進宮城高大的門洞。
罌第一次來大邑商的王宮,不禁東張西望。只見石板鋪就的大道寬闊,每隔一段,還有巨木修築的衡門。不時有貴族的牛車或步攆在從人的簇擁下走來,排著隊走過大道。罌看到不少的翟車裝飾華麗,寬厚如蔭的羽扇下,遮掩地露出貴族女眷妝扮精緻的面容。
日頭高懸當空,石道長長,放眼望去,深藍的天幕下,座座衡門矗立如列,盡頭巍峨地聳立著高台和殿閣,車輛和人影竟顯得渺小不足。
作冊之中,不少人都難得到王宮來,見到這般景致,也和罌一樣四處張望,嘴裡時不時地發出驚歎。
「大邑商大邑商,這般氣象才是大邑商哩!」有人讚道,眾人紛紛稱是。
罌望著這些景致,有些心不在焉。
她仍想著昨晚遇到商王的情景。她那時認出商王,心中驚詫可謂巨大,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當時是用何種表情面對商王。
當時,商王卻只是笑笑,讓旁邊的小臣將罌寫好的牘片收好,起身離開了。
自己似乎也不曾行禮道別……罌心裡嘀咕著,感到一陣沮喪。從昨夜到現在,罌一直介懷著自己的表現。
他記住自己的名字了麼?
他會覺得自己無禮麼?
罌越想,越覺得自己患得患失。
那可是商王,畢竟自己以後在大邑商的日子如何,全憑他一句話呢……
「……冊癸,你怎不說話?」罌正思索,聽到有人向冊癸道,「你不是說過盤庚營造宮室時,你先祖是內宰?」
冊癸斜他一眼,露出不耐煩地表情,轉過頭去。
罌這才發現今天冊癸安靜得出奇,昨天他明明還很興奮,說要把王宮裡的景致一一指給罌看。
「冊癸,你不舒服麼?」罌問他。
冊癸瞥瞥她,搖頭:「不是。」說罷,又不出聲,雙目望著前方,不知在想著什麼出神。
罌訝然,狐疑地看他。
「癸。」這時,冊宥從後面趕上來,對冊癸說,「我母親明日親自烹魚羹,叫我邀你,你去麼?」
冊癸轉過頭來,卻面無表情。
「不去。」他淡淡道。
「為何?」冊宥訝然,「你不是說你最愛吃魚羹?」
冊癸冷笑:「愛吃的是你。你不是要娶婦了麼?讓你母親教她,你將來可日日飽餐。」說罷,他頭一扭,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冊宥瞪著他的背影,一臉莫名其妙。
「我方才言語可有衝撞?」冊宥問罌。
罌搖搖頭。
冊宥點頭,神色愈加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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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臣引著眾人穿過宮道,一路走到商王的宮苑。
雖是宮苑,這裡卻不全是花草樹木,罌看到樹叢水泊間建有好些別緻的水榭殿閣,還有高高的闕台。
初夏的微風拂來,苑中池水皺皺漾起。樹叢中,繁花開遍,時而有一兩隻放養的梅花鹿鑽出來覓食,水邊還有丹頂鶴優雅展翅;遠處,有人在長橋上緩緩歌唱,聲音傳來,如清風一般教人心曠神怡。
大邑商的貴族們來了不少,無論男女皆盛裝打扮,或聚而交談,或池邊休憩,或緩步林間,神色悠然。
商人愛窄身衣物,當下季節,更是愛著各種輕薄絹絲。不時有簪花飾金的貴族女子在樹叢中走過,裳裾隨風飄動,輕盈地隱沒在綠葉繁花之後,只餘曼聲笑語。
「何姣姣哉!」有人讚歎道,旁人皆笑。
臨水處有一殿台,沒有門牆,立柱支起巨大的殿頂,四角飛簷。殿中羽扇華美,陳設了許多案席,食器參差,想來就是商王的坐席。
小臣將作冊們引到殿台後側十幾丈遠的地方,只見大樹蔭蔽,下面擺著好些茵席。
罌尋著一處空位,坐了下來。未幾,身旁一暗,冊癸跟坐到了一起。
罌揚揚眉梢,看看不遠處獨自坐著的冊宥。
「你為何不悅?」她問冊癸。
冊癸卻不答話,指了指殿台的方向:「你看那邊。」
罌循著望去,兕驪佇立在殿台下。她一身淺紅衣裳,頭上飾物琳琅,雖看不到正面,卻能想像的到她打扮得何等光彩照人。
「她在等人麼?」罌問。
冊癸嘴角不屑的動了動:「誰知道。」
此時,不少貴族相繼在殿台周圍的案席上落座,看那些裝扮氣勢,似乎都來頭不小。
罌想細看,卻聞得一陣女子的笑語傳來。她望去,卻見幾名小臣從池畔走來,他們身後,十幾名妙齡女子款款跟隨,步態萬方。
「那些是今年的獻女。」冊癸道。
「獻女?」罌睜大眼睛,連忙盯著她們,可知道女子們走遠,她也沒有看到一張識得的面孔。
「獻女全在此處了麼?」她疑惑地問。
「全部?」冊癸看她一眼,「你知道有多少方國獻女麼?這些都是重臣所獻,不足十之一二。」
罌瞭然,正待張望,這時,冊癸忽然說:「呵,王子來了。」
她一怔,隨著冊癸目光的方向望去,卻見另一邊,一眾小臣正擁著三人走過來。當先一人三十多歲的年紀,步伐不緩不急;他身後的兩人,面容落在罌眼裡一點也不陌生。一個是載,另一個身形筆鋌而熟悉,正是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