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沉積已久的雲團終於塌下,在連日的暴雨之中,大邑商請來的巫師也沒有挽留住婦己的性命。
睢邑將所有的奴隸都釋放了,為婦己陪葬的只有她的心腹僕從和二十頭牛。睢國的宮室失了女主人,卻絲毫不見紛亂。從婦己嚥氣到入葬,婦妗一直全力操持,有條不紊。
罌離開睢邑的時候,天空仍然飄著細雨。宮中還在忙著婦己的喪事,面色疲憊的睢侯對她囑咐了幾句,就讓身旁的小臣引她去廟宮祭祀行神。
道路泥濘,睢邑的街上沒有多少行人,罌的身上披著竹笠和蓑衣,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開。
灰濛濛的天空下,睢邑的城牆和房屋都落著潮濕的顏色。罌回望著,幾點雨絲飄在臉上,她攏攏蓑衣,回過頭來。前方的另一輛牛車上,來接她的使者正與馭者說著話。道路在變得霧濛濛的田野中延伸,罌望著遠方,好一會,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半個月前,使者帶來召令,商王命她到大邑商任作冊。消息傳來,不僅睢侯、婦妗等人詫異,罌自己也感到錯愕不已。
商王為何要召她去大邑商?這些日子,她揣度了許多。
是躍麼?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又覺得不大可能。躍是王子,如果他一意要把罌帶去大邑商,隨時都能直接遣人來接她走,又何必走這些彎路。
此事突如其來,讓罌著實有些不知所措。不過萬幸的是,來接她的使者說,罌去到大邑商仍然是當作冊,這點不會變。
說不定還能加薪。罌想起自己那癟癟的錢袋,心底安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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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國到大邑商有三四日行程,但經歷過從莘國到睢國那樣漫長的旅途,罌已經不覺得艱辛。
到達大邑商的時候,天已經不再下雨。遼闊的原野中,鄉里的屋舍和田地星羅棋布,大道寬而筆直,將蒼翠的郊野分割東西。道路上,塵土淡淡如霧,行人車畜喧囂,絡繹不絕。
罌坐在牛車上,伸著脖子,順著大道延伸的盡頭眺望。地平線上,灰褐的城牆如綿綿山巒橫踞,厚厚的雲層中破開寶藍色的縫隙,一道光柱漏出來,落在高聳的城闕之上。
不遠處,一隊旅人似乎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見到城邑的輪廓,用罌聽不懂的話語喊著什麼,似乎激動不已。
「那就是大邑商?」罌指著前方問使者。
「正是。」使者頷首,臉上不掩得意。
罌頷首。
她從前見過許多宏大的建築,如今見到大邑商,她雖然不會像那些旅人一樣驚奇,卻也著實為這城邑的宏偉讚歎。
牛車跟著人流向前,忽然,一聲長長地悶哼從後面傳來,「避開!避開!」罌聽到有人大吼。
回頭望去,罌吃了一驚。
只見十幾頭大象排在一列,正慢慢地沿著大道走來。馭象的人們手裡握著長棍,一邊引著象隊前行一邊大聲驅散行人。
「像人牧象哩。」牛車的馭者忙拉著車避向路旁,使者笑道。
罌也笑笑。這個時代,中原氣候溫暖濕潤,大象、犀牛並不罕見。在莘國,罌也曾經見過野像在荒野裡出沒。不過,商人顯然更懂得利用畜力,拿大象來當牲畜馴養,罌在這裡才是第一次見到。
旁邊的旅人們指著象隊,又是激動地說了一通嘰裡咕嚕的話。
使者臉上愈加自豪,待象隊過去,他氣力十足地喝一聲:「前行!」
大道延伸向前,大邑商的城牆越來越近,金黃的夯土顏色很快佔據了所有的視野。巨大的城門敞開著,身形孔武的商人武士身著甲冑,分列兩旁,手中的銅戈刃光珵亮。
使者與守衛打過招呼,引著牛車穿過門洞,大邑商的街市豁然在前。
熙攘的人流中,只見屋舍整齊如列,街道寬敞。行人穿梭接踵,不時有裝飾漂亮的翟車被僕從簇擁著悠然駛過,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往前走一些,罌遠遠望見好幾座高台,層疊聳峙在城中,有的台上又築立柱飛簷,氣象巍峨。
罌不禁咋舌,問那是何處。
「那是天子與靈修相會之所。」馭者嘻笑道。
「胡說。」使者斥他,對罌說,「那是廟宮的高台。」
罌一直仰著頭,只覺看不夠。無論鞏邑、莘邑或是睢國,這樣的高台她都沒見到過。
「建造如此高台,可要費無數勞力?」她忍不住問道。
使者看她一眼,不在意地笑笑:「這可是大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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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穿過街市,朝那高台的方向慢慢走去。終於到達廟宮寬敞的大門前之時,天色已經暗下了。
使者帶著罌從側門進去,在廊下七轉八繞,來到一處居室的堂上。
罌用餘光左右地瞅著,只見這居所挨著廟宮的高牆,建築寬敞,庭中還有石板鋪就的步道。
「這是冊罌麼?」一人候在堂外,看著罌,目光狐疑。
「正是。」使者答道。
那人頷首,轉身引他們到堂上。壁上的松明照得得清晰,罌看到這廳堂雖空曠,卻佈置得很是整潔,還擺著好些銅器。正中的案前,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端坐在那裡,正在看著一枚牘片。
「貞人,冊罌已至。」那人朝老者稟道。
老者抬起頭來,罌看去,只見他年紀雖大,卻面色紅潤有光,像年畫上的老仙人一樣。
罌感覺到那目光打量向自己,忙收回視線。
「原來是個女子。」貞人開口道,聲音和藹。
「正是。」使者恭敬地答道,「冊罌原本是睢國宗女,因寫刻頗佳,睢侯委以作冊。」
貞人頷首,看著罌,露出微笑:「天子看過你所書牘片,甚為讚賞。今後你便留在大邑商,與我等共事天子。」
罌沒有抬頭,向他一禮:「敬諾。」
貞人又向從人交代道:「冊罌新來,你安頓食宿,不可怠慢。去吧。」
從人答應一禮,引著罌和使者退下。
出了堂上,使者向罌告別,說他任務完成,要回有司覆命。
罌與使者再禮,說了一番感激直言,分頭走開。
「方纔那貞人,不知如何稱呼?」路上,她問從人。
「嗯?」從人轉頭看看她,道:「那是貞人轂。」
罌頷首。
從人見她並不十分明白,道:「貞人轂可不是一般人,你這作冊才來大邑商便能見他,可是天子的臉面。」
罌疑問愈多,卻不便再問,只得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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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沒有想到,所謂廟宮,竟能營造得如此之大。大邑商的廟宮旁邊,出了方纔那位貞人轂的居所,還有連綿著上百間整齊的房屋,據從人說,都是廟宮裡貞人和作冊的居所。另一邊還有一片,住著商王的巫師。
「女子呢……」從人引著罌去見專管屋宅的小臣時,那小臣看著罌,皺起眉頭。
從人笑笑,道:「正是。當初也未料到,只是貞人轂命我將冊罌帶來,還煩小臣安頓。」
「自當如此。」小臣連連點頭,臉上卻仍然為難,「可廟宮中作冊貞人都是男子,亦無空室,這……」他看看罌,苦笑撓頭。
「小臣。」這時,一個柔軟的聲音從室外傳來。
眾人看去,卻見一個婀娜的身影從外面進來,腳步輕盈如風,是個年輕女子。
小臣見到那女子,忙從案前起來,向她一禮:「宗女。」
那女子頷首,道:「小臣,我母親遣我來告知一聲,王后明日要問營造廟宮新宅之事,還請小臣準備一二。」
小臣恭聲道:「敬諾。」
女子笑笑,轉向一旁,看到從人和罌。罌與她的目光對視,只見那面龐俏麗白皙,髮髻整齊地綰在頭上,飾著精美的玉笄。
女子看著罌,目中亦露出訝異之色。片刻,她莞爾,問小臣。「小臣原來有事麼?」
小臣忙道:「這是睢國來的冊罌,貞人轂命安頓入廟宮。」
女子頷首:「如此。」她看看罌,道,「這可不好辦,貞人作冊已無空室。」
小臣苦笑:「正是為此煩惱。」
女子道:「新室營造在即,小臣何不暫往大巫那邊安頓?我記得巫女之所還有空餘。」
小臣恍然大悟,一拍腦袋:「是哩!」說罷,他又向女子一揖,「若非宗女提點,我幾乎忘了!」
女子淡笑,道:「些許小事,小臣何必多禮。這邊事畢,我先告辭。」
小臣唯唯連聲。
女子再看了看罌,轉身飄然而去。
「如方才宗女所言。冊罌新來,然屋舍有限,還請先往大巫那邊居住。」小臣對從人道。
從人點頭:「也只好如此。」
雙方交代些瑣碎,小臣領他們往室外走去。
「方纔那位宗女,是王族之人?」路上,罌按捺不住好奇,小聲地向從人打聽。
「那是兕侯的女兒,叫兕驪。」從人答道。
「兕侯?」罌不解。
從人看看她:「說你也不明白。她可不是一般人,將來你就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