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魏郯很晚回來。
阿謐已經熟睡,我仍然在房裡坐著,用油布擦拭魏郯的皮甲。
「還未歇息?」他詫異地說,才進門,就帶入一股濃重的汗味。
我笑笑,問他:「夫君用過膳了麼?」
魏郯頷首,看看盔甲,走過來:「擦拭做甚?」
我道:「妾無事可做,見這皮甲擺了許久,便取來擦擦。」
魏郯彎彎唇角,在榻上坐下來。
「這是何物?」他看到案上的一張紙,拿過來看了看,念道:「城北五柳裡宅,三進,中庭二分,一堂五室。城西竹葉巷,兩進,中庭三分,一堂七室……」他看向我,似笑非笑,「夫人在府中住膩了,欲另擇良居?」
我莞爾,將那紙拿過來,道:「妾確要擇一處宅院,不過並非自己要住。」
「哦?」
「夫君可知賈昱?」我問。
「賈昱?」魏郯訝然,「先帝時的太常賈昱?」
我頷首:「正是。賈先生乃家父恩師,妾近日聞得他有意從塞外回來,欲將其接至雍都,頤享晚年。」
「哦?」魏郯看著我,目光微亮。
賈昱之名,別說魏郯,這普天之下,只要不是聾子,大概沒人不曾聞得此名。陳留賈氏,乃鴻儒之家。賈昱家學深厚,滿腹經綸,年輕時即為博士,中年任太傅。先帝時,他親自修訂儒經,鐫刻立碑於太學,天下士人紛紛前往觀摩,每日車輛竟有千乘。除此之外,賈昱書法、辭賦亦出類拔萃。他自創「賈書」,字體勁若蛟龍;曾作《清慮》、《懷遠》等十幾名篇,公認為當世辭賦之翹楚,而後人無出其右。
賈昱的學生不多,十個指頭已經能數完,我父親卻是其中之一。能當上賈昱的學生,是我父親畢生的驕傲,而學問也是政敵們最不敢指摘父親的地方。
雖然聲名蓋世,可是賈昱的人生並不平坦。他性情有些恃才傲物,任太常之時,與衛尉黃參、大鴻臚潘融有隙,又多次面刺先帝之過。黃參、潘融使人在先帝面前擺弄賈昱的詩句,指其暗諷先帝,先帝心中惱怒;不久之後,有人告賈昱強佔民田,先帝命京兆尹徹查,賈昱性情清高,在殿上駁斥之後,辭官而去。
傅氏蒙罪的時候,賈昱曾出來向先帝求情,先帝沒有理會。後來何逵亂政,為了粉飾太平,請賈昱再任太常,賈昱辭而不受,為了避開何逵,竟遁出了塞外。而如今,一晃幾年過去,賈昱聽聞中原已經安穩,而他也感到自己日益漸衰,便有回鄉之念。
這消息我是從李尚那裡聽到的。由於父親的關係,李尚識得賈昱,對他敬重有加。陳留的賈氏故地早已毀壞,李尚便想出錢資助,將賈昱接來雍都。
我懂事的時候,賈昱已經不在長安,而父親的故人,總讓我有物是人非的傷感,我一向不熱心結交。原想著,就算賈昱來到了雍都,我不聲不響地去見一見就算了,但是今日見了王據,此事就變得非比尋常。
「夫君之意如何?」我看著魏郯的神色,問道。
魏郯看著我,神色無波。
「聽說今日王據來過?」
我沒有打算瞞他,也瞞不了他,頷首:「正是。」
「朝中之事,夫人不必管。」魏郯將那張紙放回案上。
「妾無意管朝堂上的事。」我把紙拿回來,道,「賈先生乃家父恩師,如今他在家鄉已無處可去,妾就算動用嫁妝,也定要照顧他。」
「嫁妝?」魏郯眉毛一揚,目光玩味,「哦,夫人還有嫁妝。」
我不理他,自顧地下榻:「妾明日就去將嫁妝首飾都賣了,把宅院定下,再雇些走關外的商旅。」
還沒走開,魏郯伸手來拉住我的手。
只聽他歎口氣,緩緩道:「夫人不必勞頓,我明日命人去辦便是。」
心中忽而亮堂,我回頭,魏郯無奈地看著我,彎彎唇角:「賈先生乃當世鴻儒,朝廷招納賢士,乃求之不得,豈敢麻煩夫人。」
接賈昱回來的事,我當然也有私心。塞外到雍都何止幾千里,這年頭路途安危難測,就算是走熟了路的商旅,托他們帶個人回來,價錢也至少要兩萬。雖然李尚每每來信,告知我的盈餘加起來很不少,可是做五萬錢的生意投十萬錢都是正常的,花銷少些總不會錯。
我得意洋洋地給李尚去了信,慷慨地告訴他,賈昱的事魏郯包了。
李尚的回信也很讓我滿意,蔡讓以延年堂的名義去同太醫署做買賣,如果能成,那是四萬四千錢的大買賣。在信裡,李尚也提到了南方梁玟,倒不是關心國事,而是他原本想托馬奎打聽海路,從荊州等地進些南方藥材。不料從春天起,南方就大旱,一些水道竟然行船不得。
我聽到這個消息,亦有些吃驚。去過一次南方,我也知曉些荊州和江東的狀況。梁玟和吳琨,雖聯合起來能對抗雍州,可卻是憑著南方的山澤地利,論人數、論錢糧,則根本不是雍州的對手。
而如今這般大旱,糧食必定欠收,即便對於剛剛得了江東的梁玟,這也是一件緊迫之事。魏傕新病,魏郯新掌大權,梁玟會不會趁著這間隙,一鼓作氣攻往北方?
魏郯又是忙碌整日,回來的時候,他看看阿謐,我就推他去洗掉身上的汗膩。
待得他穿著一身薄衫進來,我正在鏡前梳頭,魏郯在後面佔了一會,俯身將我抱起。
「阿謐在睡……」他的吻纏綿地落下,我推推他。
「嗯?」魏郯將我放在榻上,抬起眼,「去外間?」
我臉熱,嗔怒地捏他一下。
魏郯低笑,用力抱著我,把臉埋在我的頸間深深吸氣,卻沒再動作。燈燭的光焰在榻旁微微搖曳,我看著那裡,將手指輕輕撫摸在他的頭髮上,從鬢角到脖子根。
「今日去了何處?營中?」過了會,我覺得熱了,離開他,跟他閒聊。
「嗯。」魏郯一隻手臂曲著,枕在頭下,「過兩日,我要去新安。」
「新安?」我訝然,不禁坐了起來。
「有何訝異?」魏郯笑笑,拉我,「躺下。」
我枕著他的肩頭,想了想,道:「可舅氏近來身體愈發不好,新安很急麼?」
「嗯。」魏郯的聲音有些沉,「梁玟在新安建了水寨,當是有所意圖。」停了停,他說,「父親那邊,夫人在府中多多照顧。」
我頷首,沒說話。
照不照顧,其實是廢話。如今的魏傕,已經病得十分虛弱。他每日醒著的時候加起來也不過兩三個時辰,家人扶著起來坐一會,沒多久,又要躺下。郭夫人也只有在他醒著的時候去伺候,倒是任姬,大著個肚子,整日待在魏傕房中,哪裡也不去。
阿謐離不開我,魏傕的房中有病氣,我也不能帶著阿謐逗留許久。也只有在每日他醒著的時候,我帶阿謐去給魏傕看看。
我有些擔心,魏傕這般狀況,魏郯要去南邊,總讓人覺得心底不踏實。
「怎不說話?」魏郯發覺了我的沉默,問道。
「說什麼?」我反問。
「夫人不捨得為夫……」魏郯湊過來,咬著我的耳朵,低低道。
又來了。他的氣息很熱,貼得近一些我都想冒汗。不過,對於他的親暱,我越來越不會抗拒,他的吻、觸摸、喘息、心跳都像帶著難以言喻的巫術,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會忘記身處這世間的許多煩惱。
不過,我仍然有雜念。
「阿謐會醒……」我無奈地從他的深吻中掙脫出來,提醒道。
「嗯?」魏郯抬起頭,深黯的雙眸瞥瞥阿謐那邊,浮起一抹笑。「那去澡房……」他聲音低啞,起身將我打橫抱起來,朝門外走去。
魏郯去新安乃是巡視,盔甲刀劍都是要帶的,南方天氣溽熱,汗衫要多備些,一些驅邪正氣的常用藥也要備好。
第二日,我睏倦地餵過了阿謐,坐在榻上將該帶的物事都收拾起來。
「夫人乏了便去睡吧。」阿元見我神色,抿唇輕笑。
我瞥瞥她,只作沒聽見。
魏郯那個流氓,昨夜,阿元和幾個家人還在庭中。他們以為出了什麼事,上前來問,魏郯理也不理,直接進了澡房,把門關上。溫水還有現成的,魏郯倒到桶裡,然後……
我的臉發熱。我臉皮薄,盡量忍著不出聲,可是魏郯皮厚得像城牆,還哄我說什麼「放心,他們不敢聽」……出來的時候,庭中果然沒了人,可是第二日起身,我覺得所有人的眼神都帶著曖昧。
不過,我還是覺得回味無窮。完事之後,我靠在他身上,想到他沒多久又要走,覺得十分惆悵。
魏郯離開雍都的時候,場面並不隆重。他帶走了新訓的水軍、精銳的謀士,還帶走了魏安。城樓前,出征的隊伍隊列嚴整,宛如棋盤。
「兄長一路平安。」魏昭置酒道旁,向魏郯祝道。
魏郯接過,道:「父親與家中皆托與仲明。」
魏昭微笑:「兄長放心。」
魏郯將酒仰頭飲下。
我抱著阿謐立在一旁,許是魏郯身上的鎧甲閃閃發光,阿謐一直盯著他看。這些日子,她與魏郯處得很熟,見魏郯望過來,她一隻小手抓著我的衣服,另一隻卻朝魏郯伸了伸,似乎想要他抱。
「別鬧。」我輕聲道,將她抱緊些。
魏郯看過來,嚴肅的臉上浮起一抹柔和。
我看著他,彎彎唇角。
「告辭。」魏郯收回目光,向魏昭等人一頷首,說罷,從侍從手中接過頭盔帶上,大步朝車駕走去。
將官軍曹喝令整軍,馬蹄聲紛紛,旗幟獵獵。
阿謐好奇地左看右看,一點也不曾被嘈雜聲嚇到。我一語不發,望著那身影隨著洪流般的隊伍離去,被旌旗、戈矛與塵土遮去。
「夫君不去新安好麼?」那夜,我倚在魏郯身上,輕聲道,「或者帶上妾與阿謐一起去。」
「嗯?」魏郯靠著桶壁,聲音帶著慵懶的笑,「新安有甚好?要帶你們去,就去別處?」
我一振,抬頭:「哦?夫君想帶我等去何處?」
「夫人想去何處?」魏郯反問。
我想了想,重新把頭靠在他胸前,歎道:「哪裡都比雍都好……夫君去過海邊麼?」
「海邊?」魏郯聲音低低,撫著我的頭髮,緩緩道,「趕輛馬車,你和我,帶上阿謐。到了海邊乘舟出海,覓座仙山,再生一堆孩子……嗯?」
我笑笑,聽著他說,只覺氤氳的水汽在燭光中變幻作車、馬、一群小人,還有山和海……遙遠而虛幻。
「騙人。」我嗔道。
「騙你作甚。」魏郯笑道,「真的。」他吻吻我的髮際,「待到了卻眼前這些事,空閒了便去……」
……
「嗯啊……」阿謐攀在我的肩頭上,一根手指放進嘴裡。
我低頭,心底黝黝歎口氣,蹭蹭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