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的林中有些霧氣,晦暗不明。我背靠著大樹,一動不動,那兩人的話語聲清晰可聞。
「……你那堂妹若入宮,她背後有魏氏,連我也要禮讓三分。」這是徐後的聲音,柔弱而哽咽,全無高高在上之氣,「孟靖,丞相已經有了半個天下,為何連這方寸不到的後宮也要覬覦?」
「這是我父親決定的事,我干預不得。」
「他是故意的,是麼?」徐後停止了低泣,「他一直懷恨我父親退婚,成全我嫁給天子,又讓我受這般侮辱……」
「我再說一次。」魏郯打斷道,聲音平靜,「我堂妹入宮之事,不由我一人做主。你若真是憂慮安危,便勿再來書說什麼不見不散。你已為人婦,一旦被人撞破,誰也救不了你。」
「哦?可你還是來了。」徐後不以為然,「為何?」
「聽不聽由你,這話我是最後一次對你說。」魏郯不解釋,卻道,「此番我來見你,亦是最後一次,再無下回。」說罷,腳步聲響起。
「你心虛是麼?」徐後的聲音恢復了鎮定。
腳步聲停住。
「你我相見雖屈指可數,可我要見你,你還是會來。」徐後的語調輕而犀利,「你知道你父親遲早要對天子下手,到時我亦倖免不得。你心虛,所以還會來見我。」
魏郯沒有答話。
林中靜得詭異,我一度以為他們突然消失了。
「你對她也這樣?」徐後話音緩緩,笑了一聲,「我送的虞美人,她可知何意?」
心好像被什麼撞了一下。
魏郯道:「她不知道,亦不必知道。」
「哦?是呢,她有裴潛。」
「夠了!」魏郯突然喝一聲,「你如今是皇后,當初……」
「嘩」一聲,打斷了二人的話語。
我看著那根猶自搖曳的枝條,方才想悄聲走開,不料被它掛住了衣服。聲響太大,驚動了那二人,我捂著被枝條打得生疼的手臂,心中暗暗叫苦。
跑麼?我問自己,可當聽到丈餘外逼近的腳步聲,我知道我跑不了了。
「何人?」魏郯戒備的聲音在樹後響起。
我深吸口氣,整整衣服,慢慢地走出去。
與那兩人照面之時,他們臉上的驚詫之色正是意料之中。
魏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盯著我,臉色莫辨。
徐後亦睜大了眼睛,卻很快收起訝色,露出嘲諷的笑容,看看魏郯:「你說會被人撞破便果真來了人,呵,真巧。」
魏郯沒有答話,卻邁步走過來。
我不由地後退一步,卻被他拉起手。
「走。」他說,牽著我,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孟靖!」徐後驀地變色。
「回去吧。」魏郯撥開迎面而來的枝條,頭也不回。
天邊,太陽正從雲層裡露出臉來,紅彤彤的。林中的霧氣被染上淡淡的金色,我被魏郯拉著,一腳深一腳淺,比來的時候走得快多了。
誰也沒有說話,魏郯的手一直握得緊緊。寒風吹來,我方才因為窘迫而燒熱的耳根陣陣發涼。
來的時候只覺道路漫長,出去的時候卻很快。沒多久,已經出到了路上。一隊巡邏的軍士看到我們,露出訝色,紛紛行禮。
魏郯一語不發,帶著我逕自回帳。
「大公子,」帳前的從人見到他,走過來說,「方纔丞相那邊遣人來,說……」
「說我不在。」魏郯淡淡道,「今日誰人來找,都說不在。」說著,掀開帳門。
阿元已經起身,看到我們進來,一臉訝色:「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說。
阿元受驚地唯唯,看看我,快步走開。
左右再也無人,魏郯一直拉我坐到榻上在鬆手。我被他的手勁摜得倒了一下,支撐著坐起來,魏郯用腳撩來旁邊一張胡床,在我對面坐下,與我平視。
看他方才沖沖的還在氣頭,我決定先解釋:「妾並非有意偷聽。先前在帳中,妾聞得夫君聲音,便起身出去。不想夫君已經走開,妾一路跟去,這才不慎撞見。」說罷想了想,又補充道:「妾什麼都不曾聽到。」
魏郯看著我,沒有說話。
帳中很靜,我能聽到外面軍士交談的聲音。
「這算辯解還是道歉?」魏郯終於開口。
「道歉。」我斟酌了一下,答道。
「是麼?倒是理直氣壯。」
「妾所言句句是實。」
魏郯沒有繼續說下去,看看我的手臂:「方纔被樹枝打到了?」
我愣了一下,片刻,點點頭:「夫君怎知?」
「你方才用手捂著。」他說著,往腰間的皮囊裡探了探,掏出一隻小瓷瓶,「伸出來,上藥。」
「不必。」我說,「不疼。」
許是我的語氣堅決,魏郯沒有堅持,拿著瓷瓶的手在空中僵了一會,又把瓷瓶放回去。
「方纔之事,夫人有話要問麼?」他說。
又是陷阱麼?我猶豫了一下。
「那我說了。」不待我回答,魏郯道,「我與皇后,從前曾有婚約。不到一年,婚約就解了。」
這話來得毫無徵兆,我的心吊起。雖然早就知道,但聽他親口對我說,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嗯。」我不知怎麼回答,只得敷衍應道。
「我們兩家祖父是舊友,兩家一直有來往。」魏郯道,「父親在洛陽為官時,曾遇過些麻煩,多虧徐少府在長安相助,而後,我家遷往長安,來往的第一個人家就是徐氏。也就是在那時,我與徐蘋相識。婚約之事是我祖父與她祖父的意思,徐少府並不樂意。我父親知曉她家的心思,訂婚之後亦不宣揚。果然不到一年,徐少府稱徐蘋有疾,相士言不可早婚,親自上門來退了親事。」
「定親之後,我去了羽林。那裡軍紀森嚴,我與徐蘋半年也見不上一面。等我終於得了空閒回家,卻聞得退婚之事。」魏郯自嘲地笑笑,「那時我一腔意氣,不知因由,要去徐府問個明白,父親把我關了起來。但不到兩月,我就聽說了先帝要為皇子箴選妃,名冊中就有徐蘋。後來的事你也知道。父親將天子迎到雍州,百廢待興。從前長安的百官也跟隨而來,徐少府就在其中。隔年之後,奉常奏請立後,天子在百官家眷中選妃,徐少府將徐蘋送入宮中,未過多時便立為皇后。」
我聽著這些話,一語不發,心思卻像轱轆一樣轉個不停。
皇子箴是卞後的兒子,那時卞後受寵,徐少府退婚送徐蘋去選妃的意圖一目瞭然。我記得魏傕當時不過是個騎都尉,而徐少府身居九卿,看不上魏傕亦在情理之中。
「……他是故意的,是麼……」我想起在林中,徐後質問魏郯的話。
她說的並非無理。天子已是傀儡,所謂立後,不過是將這傀儡湊成對。魏傕與徐氏相交多年,知根知底,讓徐蘋當皇后再好不過;可一旦將來生事,徐蘋和徐少府一家卻是逃不掉的。
我眼前彷彿出現了魏傕那心機滿腹的模樣,不禁覺得脊背一涼。
「前年,皇后曾懷過一子。」魏郯繼續道,「去年春時不甚流失,只有四個月。此後,她總疑心有人要加害,心神不寧。她送密信來,求我看在從前的情義,救她一命。我時常征戰在外,回書不便;等我回到雍都,她又潛出宮禁來見我,如今日這般,已是第五回。」說罷,他看著我,「我與徐後之間就是這些,除去她與我相見之事,其餘子賢都知道,夫人可去問他。」
這話聽著像小兒賭咒。魏慈那個人雖然算不上老謀,卻也是個鬼精的,又一向與魏郯交好,我才不會去跟他求證這些。
「如此。」我頷首。
「還有一事。她喜歡虞美人,當年定親之時,她頭上簪的就是此花。」
我訝然:「虞美人?」
魏郯頷首:「定親之後,她曾贈我一塊虞美人的繡帕。這是當年留下的唯一之物,一直收在側室的舊衣箱中。」
我被噎了一下。這話的意思,明裡暗裡都是告訴我,他知道我看到了那絹帕。院子裡的虞美人是何意,也已經不再是秘密。
「夫人。」魏郯注視著我的眼睛,「你我已是夫婦,日後時日長遠。今日這些話我坦誠而言,將來亦當如此。夫人有惑,亦可不必遮掩。」
我看著他,心像被什麼抓了一下。
「大堂兄!」正想開口,帳外突然傳來魏慈的聲音,又是喘氣又是興奮,「大堂兄快出來!圍獵要開始了!我看到他們從終南山運來了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