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魏郯的臉色不太對勁,望著他,心底隱隱不安。
這時,阿元引著家人提水進來:「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突然轉頭喝道。
眾人吃了一驚,阿元惶然地看看我,忙不迭地同家人出了門。
室內再度剩下我和魏郯。
我立在椸前,四周如同凝固了般,只剩下心「咚咚」在撞,惱怒又狐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以為魏郯會繼續發火,可他沒有。燭光下,只見那臉色變幻。過了會,他側過頭,深吸口氣。
「進來。」他對門外道,聲音已經恢復平靜。
門被小心地推開,阿元領著家人進來,利索地把水放在榻前。
「不必伺候了。」當家人把水盛好,魏郯道。
阿元唯唯,擔憂地朝我看一眼,同家人退了出去。
「浴足。」魏郯看看我,逕自坐到榻上。
我雖忐忑,卻不敢怠慢。少頃,邁步走過去。
盆只有一個,還要與魏郯坐在一起。我覺得彆扭,唯恐自己什麼舉動又會觸到他的逆鱗,不由地坐開一點。
魏郯沒讓我幫他脫襪,彎著腰三兩下解開繫帶,把襪扔到一旁。
這倒讓我省了試探的心思,我也脫了自己的襪子,把腳浸到盆裡。
兩人都沒說話,只有溫水撥動的聲音。
「許姬懷孕之事,我也不知。」魏郯忽然開口道,「她是原我母親的人,與我自幼相熟。在洛陽時,許姬曾向我哭訴獨居孤苦。父親在洛陽重修軍營,仲明在冀州時,我讓他順道去洛陽看看修築之事。」
我沒接話。
魏郯繼續道:「你我還在淮南之時,仲明曾往洛陽督軍。如今許姬身孕已有三個月,想來是那時的事。」
我聽著這些話,心中訝然,先前的疑點慢慢成線。
許姬在洛陽的狀況我是知道的。雖衣食豐足,卻猶如籠中之鳥。那宅子裡的家人雖然會服侍她,可她無論想做什麼都要先讓管事安排,連可以單獨使喚的人都沒有,更別提給魏昭傳書訴苦。
如果我是她,懷了身孕,應當是大喜之事。可是她沒有說出來,為什麼?我往回推了推日子,很快就想到,那大概是因為我到了洛陽。
魏郯與魏昭雖是兄弟,兩人之間的微妙卻連外人都議論紛紛,何況許姬。懷孕是許姬回到魏昭身旁的唯一希望,她誰也不相信,小心翼翼,比我更甚。
向魏郯哭訴乃是至關重要的一步。許姬沒有向魏郯坦言,卻借舊日情誼引得魏郯憐憫,幫她見到了魏昭。
許姬很聰明,種種心計,若換做是我,恐怕做不出來。
而魏郯,一番好心被人當做了墊腳石,一肚子火正無處發洩,於是我就成了那替死的麼?
我真冤枉。
我還是沒說話,只看著盆裡。燭光不太明亮,裡面的四隻腳默默浸著水,兩隻小巧玲瓏,兩隻骨節粗大。我用腳尖撩著水,一隻腳給另一隻腳搓指縫。忽然間,旁邊那隻大腳橫過來,把我的兩隻腳都壓住。
「還有話要問麼?」魏郯道。
我的心早已經定下來,微笑:「妾無話。」
魏郯注視著我,眼底深黝。
「我於你,只是夫君,是麼?」好一會,他問。
我聽到這話,覺得真想看看這人的腦袋裡裝著什麼。當我的夫君讓我盡心還不滿足,難道想當我的父親讓我盡孝麼?
我笑意不改:「夫君待妾情深義重,妾自知不能報萬一。夫君於妾,豈止二字。」
「如此。」魏郯輕聲道,頷首,轉開頭去。
夜裡,魏郯沒有像往常那樣擁著我。
我背對著他,將要入睡的時候,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安穩。我想開口問一下,又覺得若如此,是不是在告訴他我心虛睡不著?
算了,睡吧。我對自己說,繼續閉眼。
雪果真降了下來,一場又一場。
從前,為了鼓舞朝臣士氣,警醒寒苦不忘戰備,先帝們會在每年隆冬之前冬狩一場。不過自何逵生亂以來,天子自身難保,歲時節慶早就荒廢了。如今魏傕才得勝歸來,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於是,魏傕奏請天子重開冬狩。
天子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一日天晴雪霽,天子和大臣貴族的車駕浩浩蕩蕩來到雍都郊外的芒山下,紮營設欄。
冬狩允許帶眷屬,郭夫人年紀大了,不喜歡這樣的嘈雜去處,只留在府裡。我與周氏、毛氏登了車,由軍士護衛著同往冬狩。
「冬狩呢。」路上,毛氏興奮不已,道,「我祖父曾任軍司馬,他同我說過,天子的冬狩比過年還熱鬧。」
周氏笑道:「我夫君還說要獵一頭鹿給我看。」她看向我,「堂嫂可見過大堂兄狩獵?我聽說大堂兄箭法可是了得。」
我搖搖頭,微笑:「我不曾見過。」
別說沒見過魏郯狩獵,這幾天,我連他的面都很少見。一邊是冬狩,一邊是督促軍士趁農閒練兵,這幾日,他比平常更加繁忙。有時我已經睡下了還不見他的蹤影,等我醒來,旁邊的被褥明顯有人躺過,卻空空如也。
我很難不往那夜的波折上去想,可是我又能做什麼?我已經盡力,魏郯還覺得不滿意,我也無話可說了。
山野中白茫茫一片,落盡了葉子的樹木上覆著雪和冰凌,遠遠望去,枝椏在冬日的光輝格外蕭索。
圍場四周,帳篷排列得齊整,車馬繁忙,軍士穿梭。在暖房中蟄伏已久的貴人們渾身裘皮,搓著手抱怨天氣,又相互見禮。相比之下,出身行旅的人則精神得多,佩劍負弓,縱馬馳騁。
圍獵要持續兩日,我和周氏、毛氏都要在野中過夜。不過,帳篷裡很是暖和,附近還有從前雍王建的亭台,許多人相約著間隙之時去烹茶賞雪。
來到的時候,我曾經遠遠看到了魏郯。他與魏慈、魏朗騎在馬上,不知說著什麼。可人車如流,未幾,他又不見了。
我也看到了天子和徐後。我是魏府的內眷,要去見禮。天子似乎興致不錯,勁裝長劍,為那張文質彬彬的臉平添了幾分英氣。徐後則一身銀鼠皮裘,頭梳高髻,見到我,臉上笑意淡淡,問候了兩句郭夫人的身體。
第一日是讓圍獵的人騎馬練手的,沒有女眷什麼事,我與一眾貴眷只在皇后帳中閒坐。來冬狩的內眷三十幾人,大多跟我一樣都正值年輕。其中,有兩三位是徐後母,嫁入的門第不太高,在這帳中卻能與徐後說得起話來,不致冷場。
見禮之後,徐後和我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她坐在上首說她的,我坐在下首與周氏、毛氏作伴,倒也不寂寞。這邊歇息飲茶之時,我聽到上首在說從前長安的圍獵,談論各色軼事。
「……若說當年,我記得最清楚的乃是有一回先帝在終南山設圍場,與京中高門子弟一同射獵。那時,獵物入場,眾人皆放矢,季淵公子卻一矢未放。先帝召問,季淵公子回答說『天德好生,吾不忍也』。」
我怔了一下,朝那瞥了瞥,是徐後的一個姊妹在說話。
「我也記得。」她旁邊的另一人笑道,「彼時,先帝還誇讚季淵公子仁厚,賜他金帛。」
我心裡搖頭。無知的女人。裴潛那時候是因為跟我二兄角力,不慎扭傷了手腕。不過人們總是對身負盛名的高門美男子總有莫名其妙的寬容心,這樣的鬼話,連先帝都信了。
不過裴潛到底是裴潛,如今一說起他,婦人們明顯地興奮起來,紛紛追憶當年。
「可惜後來戰亂,不知季淵公子如今在何處?」
「聽說在淮揚?」
「淮揚?季淵公子在淮陽做什麼?」
「不知呢。」
「爾等當然不知。」一個笑吟吟的聲音道,「傅夫人應當知曉。」
我訝然,轉頭望去。
徐後身旁,一名少婦看著我,笑容帶著挑釁。不僅是她,在場的還有許多人,我覺得有一點面熟,卻想不起到底是誰。她們或交換眼色或意味深長地看我,與那少婦的模樣如出一轍。
徐後正在飲茶,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周氏和毛氏微微變色,我看看她們,平靜無波。
這不奇怪,因為裴潛那禍水的關係,長安有一堆跟我不熟又對我不善的人,我早已經應對習慣了。
「夫人問的是何事?」我不緊不慢,「若問淮陽,妾淺薄,不甚熟悉;若問季淵公子,夫人府上就是朝官,夫人若想知曉,何不回家問問?」
那少婦眉頭一動,還想說什麼,徐後微笑開口:「傅夫人雖在丞相府,卻深居閨闈,外面之事如何知曉?不單季淵公子,從前長安名門,所剩無幾。所幸天子定都雍州,重聚人心,再拾繁盛,之日可待。」
這話出來,算是解了圍。眾婦人皆含笑稱道,其樂融融。
那邊仍有各種目光投來,我並不理會,逕自斟滿茶水,緩緩飲一口。不經意地抬眼,正碰上徐後的視線。她也在飲茶,片刻,轉開眼去。
從帳中出來,已經日頭西斜。
軍士點起火把在帳篷間巡邏,遠處有人打獵回來,正在篝火上烤肉飲酒。
先前那帳中的話語到底尷尬,周氏和毛氏的臉上多了些刻意的迴避。我不打算解釋什麼,只若無其事,一路上閒聊些話語,回到自己的帳中。
我原本以為魏郯會來歇宿,可是軍士來稟報,說魏郯今夜到軍營去,明日才到獵場來。這回答多少有點在意料之中,我並不驚訝,洗漱一番,再泡泡腳暖暖身子,躺下歇息了。
許是睡得早,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光照還很暗。
帳篷裡燒了一夜的炭火,有些憋悶。阿元在一旁睡得正香,我不想吵她,又不想再睡,於是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打算出去透透氣。
「大公子。」才要掀開厚實的毛皮門簾,我忽然聽到外面有聲音傳來。
「夫人還未起麼?」一個聲音低低,是魏郯。
「夫人還未起……大公子不入內麼?」
「不必了。」
片刻,外面安靜下來。
我在躊躇了一會,正想該不該出去,忽然想到昨日那帳中的事。心裡罵道,再猶豫,夫君都套不牢了,豈非讓那群婦人白白看笑話!
我的心一橫,掀開帳門。
一陣風迎面而來,不大,卻讓我打了個激靈。
兩名士卒正在門前的篝火堆旁烤著雙手,看到我,皆露出訝色。
「夫人。」他們行禮。
「大公子呢?」我四下裡看了看,並沒有魏郯蹤影。
「大公子剛走。」一人道。
「往何處去了?」我問。
另一人指了個方向:「那邊。」
我頷首,二話不說朝那邊追去。
天才濛濛亮,一路上,除了巡邏的軍士,並無閒人。地上的雪經過昨日踐踏,已經不辨顏色。我越走越快,追了好一段,堪堪看到魏郯的身影,正要喚一聲,卻見他一拐,走進了樹林裡。
我連忙跟上去。
天邊露出一圈橘色,樹木巍巍,枯枝交錯。樹林裡不算密,但是雪沒腳背,已經沒了路。只有一串腳印留在地上,很清晰,一隻一隻,延伸向前。
一大早的四處無人,他來這裡做什麼?心裡升起疑惑,越來越濃。樹林寂靜,好像在告訴我有什麼東西藏在裡面。我收起了喊魏郯的心思,小心地循著他的腳步,悄聲向前。
樹木的細枝時不時劃拉過來,我躡著角,慢慢撥開,唯恐弄出聲音。腳印一路延伸。足有一刻之後,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抽泣之聲,未幾,樹叢那邊,兩個身影驀地落入眼中。
心突然蹦起,我躲到一棵大樹後面。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無疑是魏郯,女的衣著樸素,像個做活的婢女。但是那張臉卻瞞不住我——那是徐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