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服凝望皇城的時候,其實天子並不在城中。寢宮廢墟還在清理,尚書檯又過於簡陋,所以荀彧代曹司空下了決斷,請天子暫居司空府內。
即使只是同城移居,對天子來說,要準備的事情也相當煩瑣。等到劉協邁進司空府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了。曹操的側室卞氏帶著三個兒子曹丕、曹彰與曹植出府迎候,這些孩子中,年紀最大的曹丕也不過十幾歲,不過已經頗有成熟氣度;曹彰還只是個頑童,最小的曹植才剛學會說話。他們三個笨拙地模仿著母親行禮,然後偷偷抬起頭來好奇地盯著傳說中的大漢天子。
「皇后好漂亮啊。」曹彰望著伏壽的背影,小聲對兄弟們說道。曹丕衝他「噓」了一聲,瞪了瞪眼睛,旁邊曹植不明就裡地「咯咯」笑了起來。
「不知他們之中,誰會是曹操的繼承人?」
劉協悄聲向伏壽問道。他早就聽說,曹操本來有一個長子,叫曹昂,兩年前在清水戰死,目前最有希望繼承曹氏的,就是卞氏生養的這三個男孩。聽到劉協的問題,伏壽笑了笑,回答道:「他們離冠禮還早,不過陛下您多想想這些事,倒沒有壞處。」
卞氏長得並不漂亮,但相當幹練,端的是有大婦氣魄。在她的指揮下,接待工作井井有條,無懈可擊,連伏壽都嘖嘖稱讚。卞氏對待天子十分恭順,就像是漢室極盛時,臣子對天子駕臨所表現出的那種無上榮幸。絲毫看不出她丈夫與朝廷之間的險惡關係。
劉協現在是「帶病之身」,所以一切朝儀從簡。卞氏將曹操的寢室讓了出來,自己搬去了偏屋,臨走前還細心地吩咐僕人送來幾個蟠虯香爐,擺在屋子裡的四角,徐徐冒著令人沉醉的香氣。
當一切都恢復安靜之後,伏壽吩咐所有的人都出去,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還用腳輕輕踏了踏地板,看是否有空層。檢查完之後,伏壽回到床邊,對劉協道:「沒有異狀,可以放心說話了。」
「你不歇息一下麼?」劉協有些擔心地說。從兩天之前開始到現在,伏壽的精神一直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弓弦。即使是鐵打銅鑄的漢子,也撐不住如此消耗,何況一個纖纖女子。
伏壽微微搖了搖頭,只是用手指揉捏了一下太陽穴,明淨的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魚尾紋:「不行,我還得再想想,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今天都妥當地瞞過去了,你也可以稍稍寬心些了。」
劉協試圖寬慰她,這位「偽君」已經見過了朝內好幾位重臣,還有一名親近的嬪妃,總算都有驚無險地通過了考驗。這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臣張宇,求見陛下及皇后。」
「張宇?」劉協頓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中黃門張宇,那個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守在門口的嘮叨老宦官。伏壽抓起劉協的手,輕聲道:「自陛下出生時起,張宇就奉掃進侍,這麼多年來一直隨駕左右,沒人比他更熟悉陛下。瞞過他,才是真正瞞過所有人。」
劉協立刻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伏壽拍拍他的手背,揚聲道:「進來吧。」
張宇推開門,以宦官特有的恭順步伐趨前。他已經年過六十,動作明顯不如那些小黃門靈活,卻十分認真,一絲不苟。伏壽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尋常服色,而是一套暗黃裝束,腰間還懸著一排細碎的穗子。這種服飾在非常正式的場合,才會被當值的高階宦官穿在身上。她不禁微微顰眉。
張宇一進屋子,便施以全禮,整個人匍匐在地板上,斑白的頭髮在燭光下格外醒目。
伏壽板著臉問道:「張老爺子,這麼晚了,陛下又沒傳你,怎麼自己進來了?」
非召擅入,這在宮中是個嚴重的罪名。張宇趴在地上,頭垂得非常低,聲音卻很堅定:「臣有一事不明,懇請陛下垂賜聖教。」
「講。」劉協說道,他現在學起皇帝口氣來,很是像模像樣。
豈料張宇壓根沒有理睬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伏壽:「敢問皇后陛下,聖上如今究竟身在何處?」
這輕輕的一句話,卻讓屋子內頓時被一層看不見的寒霜蓋滿。伏壽和劉協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個人都有些慌張。伏壽鳳眼一立:「張宇!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臣只想知道,陛下何在!」張宇倔強地追問著。
「太放肆了!」伏壽霍然起身,聲音有些惱怒,「你也是老臣子了,居然夜闖寢殿,口出讕言!該當何罪?」
面對伏壽的威壓,張宇雙臂撐地,兩肩高聳,如同一隻蒼老倔強的臥虎:「老臣侍奉陛下邇來一十八年有奇,自問盡心竭力,從無疏失。從雒陽至長安,從長安到許都,一路顛沛,從未有須臾離開陛下……」
陡然間,張宇猛地抬起頭來,雙目泛著血絲,如電目光直直射向劉協:「如今屋內之人,雖然容貌與陛下九成相似,但絕瞞不過老臣這雙老眼。他,不是大漢的天子!」
彷彿一聲炸雷在屋中爆裂,伏壽身軀一晃,臉色霎時雪白。
劉協畏怯地偏過頭去,忽然間看到伏壽的右手正在慢慢伸向床榻。枕頭下是一把鐵刺,看來伏壽已經動了殺心。這個老太監已經觸摸到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不能第一時間制住他,他只消放聲那麼一嚷嚷,就可以驚動外面的人。那樣一切就全完了。
劉協自忖,以自己的身手加上伏壽配合,這個老太監絕不是對手。到時候治他一個妄圖弒君的罪名,也能勉強遮掩過去。
可是……這樣真的可以嗎?一個莫名聲音在心中響起。不知為何,劉協想起了在溫縣山中那頭被自己放走的母鹿、那名無辜被殺的車伕、做自己替身的年輕屍體和楊俊斷掉的一隻手臂。
「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究竟還要死多少人……」他用細微的聲音喃喃道,雙眼凝視著張宇那張丘壑縱橫的老臉。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還是一個忠心耿耿為漢室付出了自己一生的人,現在卻要像殺一條狗一樣把他殺死。
伏壽已經把鐵刺抄在手裡,身體不知不覺地離開了床榻:「你是何時發現陛下不在的?」
張宇道:「昨晚失火時,便已看出些端倪。今日在尚書檯服侍了一日,老臣已全然看穿。」
「哦……那你為何不當場喝破呢?」伏壽冷冷問道,繼續向前挪動了數寸。
「喝破給誰聽?曹操的人嗎?」張宇搖搖頭,「老臣至此,正是想先向皇后陛下討個明白。」
伏壽微笑道:「就是說,別人都還不知道嘍?」
「不錯。」
「你做得很好,很好。那我就告訴你,陛下他其實早有旨意……」她忽然高聲道,「中黃門張宇,接密旨!」張宇一怔,習慣性地垂下頭去,伏壽猛然揚起手中鐵刺,銀牙暗咬,朝著張宇脖頸刺去。
「不可!」
就在鐵刺即將刺入老人身體的一剎那,她的手腕卻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抓住,刺尖堪堪刺破老人的皮膚。
伏壽定睛一看,看到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劉協,一時間僵在了原地。張宇驚訝地抬起頭來,也對這個局面產生了困惑。他幾十年宮廷生涯,目睹了太多爾虞我詐與鉤心鬥角,這一次來覲見皇后,自知已是犯了大忌,無論結果如何都難逃一死,可……這個冒充陛下的傢伙為何阻止她出手?
「你……你瘋了?!」伏壽沖劉協吼道,清明的眼神此時卻摻雜了幾絲瘋狂。她耗費全部心神要守護的秘密,此時卻被一個老頭子一語道破,這個打擊讓她有些精神渙散。
她還要試圖再度揚起鐵刺。劉協沒辦法,只能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雙臂箍緊。伏壽拚命掙扎,但根本掙脫不開,她只能把鐵刺盡力丟出去。完全失去力道的鐵刺在空中勉強飛行了半尺,「噹啷」一聲落在了張宇的腳下。
「已經夠了……已經夠了……」劉協撫摸著伏壽的後背,試圖安撫她。伏壽的身體無法動彈,她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劉協的手掌。一陣劇痛傳來,劉協皺了皺眉,卻沒有把手掌抽出來,任憑她的貝齒嚙合在血肉之間。
伏壽已經緊繃了三天的弓弦,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她整個人幾乎蜷縮在劉協的懷裡,死死地咬住手掌,像一隻受驚的雛貓。從齒肉相交處傳來她含混不清的嗚咽,眼淚如同泉水一樣瘋狂地湧出,與齒縫間流出來的鮮血同時滴落到地板上。這一刻,她終於拋棄了一位托孤皇后的矜持,變回到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姑娘。
在一旁的張宇看著這一幕,遲疑地撿起鐵刺,不知是否該刺進這個假貨的脊背。他沉默了片刻,還是放棄了。他放開鐵刺,問道:「為何你要阻止皇后殺我?」
伏壽緩緩鬆開牙齒,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眼神迷離,如同虛脫一般。劉協甩了甩手掌上的鮮血,緩緩轉過身來,平靜而沉穩,有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從容:「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朕不希望再有人為此犧牲了。」
這是《尚書》裡的句子,意思是寧願自己承受罪衍,也不願傷害無辜之人。張宇沒讀過《尚書》,但他覺得,眼前之人的聲音裡,有著讓他無法回絕的力量。在那一瞬間,他心目中的皇帝,與眼前這個假貨居然發生了重疊。
他倒退兩步,重新跪拜在地上。這時候伏壽也從狂亂的情緒裡恢復過來,她默默取來白布與絹帶,像一個乖巧的妻子,為自己的丈夫細心地包紮著傷口。
劉協從自己的身世開始講起,講自己在河內的童年,一直講到了昨天凌晨天子的死亡與晚上的大火。他沒有提及楊彪、楊俊和唐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這不安全,也沒必要,張宇明顯對天子之外的事情不感興趣。
聽完他的故事,張宇沉默了好久,方才緩緩問道:「原來王美人除陛下之外,尚有龍種存世。難怪你們生得如此相似,幾乎連我都要被騙過去了……」
劉協溫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裡的氣氛弄得緩和些。張宇並未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他很快問道:「那如今天子的龍體厝置何處?」
「就是那具小黃門的屍身。」回話的是伏壽,她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彷彿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
張宇身軀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們怎麼能……」
伏壽冷冷道:「禁宮大火與偽造屍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經決定了的方略,我只是遵旨執行罷了,這一切都是為了漢室。」劉協驚異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為這一些手段是伏後所為,沒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劉協在病榻上交代伏壽對自己屍身施以宮刑,就讓他背心一陣發涼。一個垂死之人,還要安排下如此縝密的佈局,實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兩人已是陰陽兩隔,劉協仍舊能感到自己兄弟這份決絕和冷酷。
張宇還有些不甘心:「為何陛下不親口告訴我,難道連老臣他都信不過嗎?」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會舉止如常麼?」伏壽反問。
張宇沉默了,他與當朝天子雖為君臣,實則情同祖孫。這種近乎寵溺的親情可以信賴,卻不能委以大任,因為這個老人並不在乎漢室,卻極端在乎自己的孫兒——把皇帝本人置於漢室利益之上,這種風險是劉協絕對不會接受的。
伏壽話中的深意,張宇大概也體會到了。他整個人瞬間衰老了十幾歲,精、氣、神從這具軀殼裡一絲絲被抽離一空。他緩緩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啞的聲音懇求道:「老臣本欲為陛下殉死,但現在不想了。再怎麼說,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應該如同野狗餓殍一樣曝棄荒野。明日我會請辭回鄉,請允許我帶陛下的骨殖返回。這是老臣最後的請求。」
劉協明白,老人已經承認了他的皇帝身份,用來換取真正的劉協能夠入土為安。
劉協有些感動,這是真正的忠臣啊。他誠懇地說:「張老公公服侍天子這麼多年,忠勤無二,朕豈會不允呢?」
張宇叩首謝恩,這時伏壽忽然道:「明日要整頓禁中宿衛,倒正好送董承一份理由。只是如此辦來,張宇你便不是榮歸故里,而是被貶謫出京了,你可願意?」張宇毫不在乎地點了點頭。
至此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宮內最大的一個隱患消除了,而且沒有人因此而死去,這讓劉協很是高興。算起來,這是他即位以來,第一次獨自做出決斷。這結果他很滿意。
張宇向兩位陛下請安告退,然後匍匐著倒退到門口,臨出門前,他忽又抬起頭來:「您可知道,您與陛下最大的不同在哪裡?」
「哦?」劉協饒有興趣。
「如果是真正陛下的話,他剛才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刺死,」張宇平靜地說,「你和陛下相比,實在是太心善了。這不是件好事。」
房間裡重新恢復了安靜。劉協被張宇臨走前的那句話弄得有些糊塗。為什麼?難道好生之德不是件好事嗎?他帶著疑問的目光轉向側坐在榻邊的伏壽。
他發現,此時的伏壽,和初次相見時比,又別有一番韻致。當初的她,就像是一隻守護自己巢穴的女獸,鋒芒畢露,艷光四射,隨時都做好了撲擊敵人的準備;而現在的她,更似是一朵怒放將凋的鮮花,帶著一絲慵懶,又帶著幾縷輕鬆——痛哭與張宇的離開讓她徹底紓緩了心情。
「剛才……呃……張宇為什麼那麼說?」劉協問道。
伏壽拿起一面銅鏡,照了照臉上的花鈿,然後用尖利的指甲一點點刮下來,放進一個小錦盒裡。劉協沒有催促她回答,而是安靜地等待著。伏壽取下頭上的鑲玉步搖,交到劉協手裡,然後解下頭束,烏黑的頭髮無聲地披散下來,說不出的嫵媚動人。劉協看到她的衣襟微微敞開,觸目可及儘是一片雪白,嚇得立刻把目光轉開。
「你在溫縣,生活得可幸福?」伏壽忽然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啊?呃,還好,」劉協老老實實回答,「每天讀讀書,打打獵,偶爾玩幾局六搏,踢兩場塌鞠,大抵如此。」
伏壽歎息一聲:「多好……可陛下卻從來沒有這種福分。他雖生在帝王家,卻從來沒有一刻真正安心過。從一個諸侯手裡輾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裡,每一個人都在利用他,每一個人都在嘲弄他。無數的居心叵測,無數的暗流洶湧,陛下卻一步都不能踏錯。這樣的生活,他過了足足十年,在河內優哉游哉的你,能想像其中的苦楚與絕望嗎?」
劉協啞口無言。跟真正的劉協相比,他的人生實在是單純太多了。
伏壽的聲音變得有些嚴厲:「你既讀過書,也該知道人心唯危的道理。那套好生之德的做法,在河內也許會被人稱道,但在許都絕對行不通。婦人之仁,只會誤了大事。」
劉協一陣苦笑,心想居然被一個婦人批評自己婦人之仁。他忽然想到,就在數天之前,司馬懿也這麼罵過他。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如此迂腐,還是這時代已是人心不古……
伏壽繼續道:「張宇之事,還可容得半分柔慈。日後與曹操折樽沖俎之時,倘若陛下你依然還抱持著這些無聊想法,不如明日下詔禪讓算了。陛下你意下如何?」
她的眼神直直盯著劉協,讓他無從逃避。劉協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頭,只得含混地應道:「我,我知道了。」聽了這句話,伏壽這才斂起肅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把手按在劉協手掌的傷口上,輕輕撫摸著,低聲道:「剛才臣妾咬你時,你為何不抽出手呢?」
「你太累了,我想,也許發洩出來會好一點兒。」劉協老老實實回答。伏壽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搖頭歎道:「陛下啊,你實在是太溫柔了……」她輕柔地為劉協取下冠瓔,忽然俯身湊到他耳邊,氣吹如蘭:「謝謝你。」
劉協耳根子一陣酥麻,神情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眼前這個溫柔似水的伏壽,和剛才那個冷酷剛強的伏壽,究竟哪一個才是她的本性。
他還在愣神的工夫,伏壽已經為他寬衣解帶,然後剔暗了燭火,帶著一絲嬌羞道:「陛下,可以就寢了。」劉協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從昨天開始的一連串緊張考驗,讓他幾乎忘掉了自己還要面對夫妻應盡之禮。
周公之禮劉協早已有過經驗,但是此時榻側之人卻不尋常。「這可是我的嫂子啊!」劉協的內心在吶喊。聽說在北地匈奴那裡,有哥妻弟及的傳統,可這是在中原開化之地,而且他的哥哥一天之前剛剛離世,至今屍骨未寒。
「呼」的一聲,屋子裡的最後一根蠟燭被吹滅。劉協手足無措地躺倒在榻上,隨即一具溫熱的身體也鑽進了錦被裡。黑暗中,兩個人誰也沒有做聲,劉協全身緊繃,生怕自己呼吸稍重,就打破了微妙的默契。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一隻熱乎乎的玉手從被子裡伸過來,輕輕地摩挲著劉協手上的傷口,力度不輕不重,既像是撫慰,又像在調情。劉協閉起雙眼,感受著女性的溫柔,復又睜開,望著漆黑的房梁,忽然開口道:「能給朕說說,兄長是個怎樣的人嗎?」
撫摸著他的玉手猝然一停,然後縮了回去。好久之後,久到劉協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伏壽的聲音忽然從枕畔傳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們的大婚之夜。」
說完以後,她自己先笑了起來:「當時董卓專權,我又是以貴人身份入掖庭,所以有聘無禮。只有我母親陽安公主憐惜我,為我備了杯合巹酒,讓我與皇帝同飲。你猜他進了洞房之後,第一件事是做什麼?他走到我面前,把合巹酒潑在地上,指著窗外說:『關西驕兵正在長安城裡橫行,董仲穎正在漢宮內啖肉飲酒,四方諸侯都在作壁上觀。如今漢室就如同這地上的酒水,你為何往這個火坑裡跳?』」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既然嫁作人婦,自然從夫。想不到他冷冷地回答:『朕不需要賢良淑德的女人,朕要的是扭轉乾坤的能臣。』我那時候性子直,便爭辯說女子如何無能,呂後、馬後、鄧後,哪個不是撐起了漢家江山?他有點意外,便拉著我的手坐到床邊,問起了朝廷之事。我之前聽父親談論許多,倒也能應對自如。」
「其實那時候他也只有十四歲,比我還小一歲呢,卻努力擺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他的稚氣尚存,可那種揮之不去的滄桑感,卻是同齡人裡絕無僅有的。我們一對新婚夫婦,就這麼和衣躺在榻上,說著國家大事,直到三更還未見疲意。最後兩個人都睏倦了,他說我很好,問我是否願意做他的皇后,輔佐他重振朝綱。我回答說我母親是漢室公主,我流的是劉氏的血液。他難得地笑了笑——他的笑容總是很難見到——然後又一臉嚴肅,說未來歧路坎坷,皇后這個頭銜不能帶來任何榮耀,反而會被推至風口浪尖。他讓我三思。你猜猜我是怎麼答他的?」
劉協在黑暗中輕輕地搖了搖頭。
伏壽笑道:「我咬了他一口,也是咬在手掌上。他和你一樣,也沒有躲開,而是任由我咬出血來。然後他把自己的血滴入合巹酒杯中,與我對飲而盡。歃天子之血,起九州之誓,這就是我們新婚的第一夜。」
劉協努力地在腦海裡重建當時的場景,外面的驕兵悍將在皇城之內隳突縱橫,兩個少男少女,卻在屋簷下攙著對方的手,發下守護漢室的誓言。他有些感動,也有些淒涼。起誓的一方,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個誓言的延續,便交到了他的手裡。劉協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肩上沉重的責任。
他轉過頭去,發現枕畔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勻的呼吸聲。身旁的女性已沉沉睡去,這是她這麼多天來,第一次安穩入眠。
希望她在夢中能夠見到兄長吧,劉協默默祝福道,然後也闔上雙眼,把萬千的思緒都拋入夜色之中。
今天的朝會天子並未出席,由尚書令荀彧代為主持。他先向百官通報了前夜寢殿大火的相關情況,然後宣佈了一個決定,由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祿勳恆范三卿會審,整頓禁宮宿衛。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一定是雒陽系長老們推動的結果。可三位大臣的決議,卻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長水校尉種輯疏虞職方,衛駕遲緩,削爵兩級,閉門自省,不復領內兵;中黃門張宇未能消弭火患,絕門坐守,以致中外不通,救援蹉沓,奪職,陛下念其多年辛勞,准其回鄉自守。
決議一出,整個朝堂一片嘩然。種輯和張宇,那可都是深深打著漢室烙印的人,一外一中拱衛著天子最後的尊嚴。這一次兩人如此乾脆地被去職,豈不是意味著天子身側洞開,再無近侍可用?
更古怪的是,面對這割肉剔骨般的打擊,雒陽系的中流砥柱、車騎將軍董承未置一詞;而曹司空麾下幾位有朝職的臣子,從荀彧以降,個個面沉如水,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表情。平時針鋒相對的兩邊,此時都難得地保持著沉默。
事有反常必為妖,可究竟妖在何處,該如何反應,後果又是如何,這讓群臣們可傷透了腦筋。
在許都朝中,並非只有涇渭分明的雒陽派和曹派,還有許多介於兩者中間的官員。他們有些人是向漢室盡為臣之義的;有些則希望籍此獲得曹司空的青睞;還有些人搖擺於兩派之間,態度曖昧。他們身不在權位,卻逐機而存,希望能在爭鬥中獲得晉身之階。
此時兩大派系同時沉默,這讓大臣們頗有些無所適從,只能竊竊私語,努力捉摸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許多人聯想到昨日皇帝只召見了董承與荀彧,不禁暗地裡猜測,是不是這兩大巨頭達成了什麼默契。
一時間,正殿上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各懷心思。
這個時候,孔融站了出來。
孔融不屬雒陽系,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人。他千里迢迢從北海被徵召到許都來,不是為了高官厚祿,而是為了復興漢室威儀——這是一個偉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孜以求復興周禮一樣。
孔融實在不明白,三卿怎麼會做出這等授柄於人的愚蠢決定。更令他憤怒的是,這麼大的事情,他身為少府居然毫不知情。在意識到雒陽系「背叛」之後,一種孤臣之感在孔融胸中油然而生。
「董長馥和恆質之這兩個糊塗蟲,根本就是自毀長城!」
孔融站在正殿前,毫不避諱地叱罵著董芬與恆范兩位大臣。他身旁的大臣都默默地往兩邊閃開,唯恐被這位名士的鋒芒傷到。就連負責糾彈朝儀的御史中丞楊敷都躲得遠遠的,裝作沒聽見。他知道,如果自己膽敢去彈劾他,會被孔融引經據典的口水活活淹死。
這時候,議郎趙彥穿過人群,悄悄扯了扯孔融的袖子,壓低聲音道:「少府大人,您少安毋躁,這裡頭沒那麼簡單。」
「事情還不夠清楚嗎?這是作繭自縛吶!」孔融怒氣沖沖地抖動著鬍鬚。趙彥悄悄指了指另外一側:「董將軍一直沒說話,一定還有後手。」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聲,道:「自從楊公去職、他女兒懷了龍種以後,他可是越發地獨斷專行了。外戚之禍,殷鑒不遠吶。」
趙彥聽出了孔融話裡的怨恨。孔融並沒質疑董承是否留有後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決策自己卻未預其中。趙彥想到這裡,歎了口氣,閉口不語。他能在朝廷裡做議郎,是靠孔融一力推薦,他不想忤逆這位恩人,可有些話說出來不中聽,所以保持緘默的好。
對於整頓宿衛這事,趙彥從一開始就敏銳地嗅出了其中的幾分味道。
單就朝中而言,曹操的勢力並不佔什麼優勢。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麼隨軍出征,要麼鎮撫各地,都忙於各類庶務,即便是掛有朝職的,也很少有空參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麼東西。許都的大小事務,都牢牢捏在曹操手裡,現如今朝廷一個秩比千石的謁者僕射,還不如幕府裡一個軍祭酒來得值錢。
所以這朝會,不過是個給天下人看的儀式過場,除了荀彧、丁沖、王必幾位大臣以外,並沒多少人認真對待——比如這一次曹仁就公然沒來。想要搞掉皇帝身邊的宿衛,曹氏有一萬種手段,沒有必要在一個形式大過實質的朝會上煞有其事地搞什麼三卿會審。
如果是雒陽系想借朝廷的這麼一點餘威搞點事出來,這招「以退為進」似乎幅度有點大得過分。趙彥腦筋在飛快轉動,希望能從這些大臣的隻言片語裡推測出什麼。他意識到這也許是一個機會,一個讓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擴大影響力的機會。但是他必須謹慎,以免在抓住機會前先被政治風暴所吞噬,許都從來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不出趙彥所料,很快三卿又發出一條決議:為策完全,這一次除了宿衛之外,許都衛也被納入整頓之列。整頓宿衛的職責,交由車騎將軍董承親自督改;而前往整頓許都衛的使者,是趙彥的同事——議郎吳碩。
大臣們又一次發出喧嘩,不過這一次聲音小了許多。許都衛的名字,每一個人都很忌憚,一想到滿寵那張死蛇一樣的表情,他們就對吳碩充滿了同情。吳碩本人倒是毫不膽怯,他從荀彧手裡接過詔令,立刻轉身離開正殿。跟隨他去的,還有二十名金鉞衛士,他們的身份表明這是一次以皇帝名義來執行的命令。
孔融覺得實在有些荒謬,他不滿道:「你看到了?這就是董承的後手!千鈞之弩,竟為鼷鼠而發機,他可真不知輕重!」
他一向看不起許都衛那些卑鄙齷齪、渾身都滴著毒液的小人,甚至多談論一句都會玷污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還記得,自己的老友楊彪,就是被拖入許都衛的大牢,然後被滿寵折磨得遍體鱗傷。若不是他與荀彧兩個人親自跑到大牢裡找滿寵抗議,說不定楊彪就會死在裡面。
站在他身旁的趙彥迷惑地挪動腳步,他也有些糊塗:犧牲了兩位近侍,只為了伸一隻腳進許都衛?這未免太得不償失了。趙彥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為都有隱含的利益在裡面,董承這麼做,難道說許都衛裡隱藏著比宿衛班直更重要的東西……
趙彥似乎想到些什麼,又覺得有些飄渺。還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經從袖子裡取出一卷奏折,大聲對荀彧和那個空著的龍椅道:「荀令君,我這裡還有奏本。」
荀彧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讓小黃門呈上來。
每次朝會,孔融總會準備一兩個奏本,內容從經學到農桑不一而足,甚至還有關於飲酒的法令。這些奏本不會有什麼機會得到執行,但可以讓整個朝會顯得不那麼空洞。孔融的文章寫得極好,從個人角度荀彧還是挺欣賞這人的,有時候還會抄錄下一些精彩片段寄給曹司空。
趁著小黃門取走奏本、當眾宣讀的當兒,孔融背著手,目視前方,壓低聲音對身旁的趙彥道:「一會兒退朝之後,我去找楊修說說話。你去看看張宇。這麼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就這麼像狗一樣被踢出去了,實在說不過去。」
趙彥連忙應諾,孔融這是暗示他去打聽一下宮中內情,只不過礙於名士的面子不好直說。這位北海孔聖,也並非如表面上那般迂腐。有時候趙彥甚至懷疑,他在朝堂上的大吵大鬧,未必不是精心設計好的,有時候你擺足了姿態,別人反而不會對你有所戒心。
望著孔融器宇軒昂的背影,趙彥開始琢磨等下該如何從張宇嘴裡套出東西來。他習慣性地掃視了一圈朝堂,看到董承和身邊的幾個人心思都沒放在孔融的奏本,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還不時朝著外面望去。
「看來吳碩的這次使命,很不簡單吶。」他摸摸下巴,越發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就在朝堂上的話題轉為不鹹不淡的議題時,吳碩率領著金鉞衛士已經抵達了許都衛的駐所。
吳碩是個自負之人,一向以董府智囊自居。對於董承委任於楊修這件事,他很不甘心,認為楊修不過是個庇著楊彪餘蔭的世家子罷了。吳碩主動承擔這份最艱巨的任務,就是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吳碩雖然出身寒門,卻不輸於那些大族子弟。
許都衛的駐所原本是許縣的牢獄所在。自從皇帝移駕以來,城內房屋一下子緊張起來,許都令這種級別的官員,只能因陋就簡,在牢獄前頭起了一片磚木屋子。在這裡辦公的人,經常可以聽到隔壁囚犯的哭喊與嚎叫。
不知是否錯覺,吳碩一踏進這屋子,就覺得遍體生寒,彷彿四周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吳議郎,別來無恙?」
隨即吳碩便看到滿寵那張不祥的面孔,還有他背後那一排許都衛的官吏。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些官吏無不年老體衰,暮氣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幹員們卻一個都沒出現。
不知道這算是示弱,還是示威。吳碩跟滿寵打過好幾次交道,深知這個傢伙的手腕,於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裡的詔書道:「我奉天子之命,前來整飭許都警衛。希望滿大人能配合。」
滿寵俯首恭順道:「朝廷鈞令,自當遵從。」他緩緩抬起眼,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心照不宣。
許都的朝廷處於一個微妙的尷尬地位:皇帝頒布的命令沒有人會重視,但也沒有人會公開拒絕執行。究竟如何應對朝廷的詔命,完全取決於各股勢力政治上的取捨與角力。
比如當皇帝任命袁紹為太尉時,袁紹會斷然拒絕,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負義;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為大將軍,他才轉怒為喜,欣然「叩謝天恩」。
現在雒陽系主動撤掉了兩名關鍵要員,然後提出整頓許都衛,其實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條件。尚書檯既然默許了這種交換,滿寵也就無須抗命——但也不意味著乖乖聽命。這其中的分寸,頗有講究。
吳碩還未開口,滿寵已從懷裡拿出一本名冊遞給他。
「許都衛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衛二百人,訟獄十二人。不知吳議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啊,吳碩暗自感歎,卻沒接過冊子,笑瞇瞇地一推:「自從滿大人做許令以來,成績斐然,麾下健兒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麼好妄自置喙。」
兩個人在不動聲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試探著對方的底線與膽量。
許都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滿寵,而不是「許都衛」三個字。倘若吳碩想拿皇權壓人,滿寵只消飄然抽身,許都衛立刻會變成一具毫無價值的空殼。吳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冊,含糊地表明自己無意染指。
滿寵收回名冊,把它交給身旁的老吏,望著吳碩不再說話。他沒必要奉承這位議郎,也沒義務不讓場面冷下來。冷淡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表態:我把名冊拿給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裡的溫度越發冷了,吳碩忍不住想,難道他們平時辦公從來不生火,就在這麼一個大冰窖裡待著麼?
吳碩吩咐那二十名金鉞衛士離開房間,在門口候著,然後笑道:「其實許都衛有滿大人你在,何須整頓。反倒是宿衛那一班不成材的廢物,這次火災表現實在拙劣。」他拽住滿寵的衣袖,故意壓低聲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飭許都衛只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想借重伯寧你的手段,去錘煉錘煉宿衛。」
這次整飭雖然由董承提議、三卿推動,但如果沒有荀尚書的默許,也無從實現。吳碩特意提出荀彧來,就是希望更有說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記了,滿寵當時也在場,目睹了整個決策過程。
滿寵想起荀彧交代過,說盡量把紛爭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說,想把宿衛諸班直調來許都衛,歸我節制?」
他一語點破了吳碩的意圖。既然吳碩打算明目張膽往許都衛裡安插人,滿寵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吳碩卻哈哈大笑,一口否認:「不,伯寧你誤解了。不是宿衛諸班直調入許都衛,而是許都衛充入宿衛諸班直。不用全調,一部分就行。宿衛的人需要高手帶一帶,方有練兵之效。」
「你們何不從曹仁將軍那裡借人?許都衛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緊。昨天我的幾位手下還丟了性命。」
外人聽來,滿寵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脫,可這句話聽在吳碩耳裡,更像是一種試探。他心中陡然想起楊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還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長於掩飾,表情一瞬的抖動都沒有,直接把話題接了過去:「曹將軍的部隊善於排兵佈陣,巡衛警戒恐怕非其所長。」吳碩擺出一個為難的手勢,用商量的口氣道:「你看這樣如何?許都衛調多少人入宿衛,我去向陛下請旨,讓曹將軍補雙倍的人來許都衛。」
滿寵垂頭思考了一陣,似乎在考慮吳碩這個提議的用意。吳碩看他半天沒有反應,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將軍一向對許都衛十分看重,他說以前雖有誤會,但陛下終究會明白滿大人的苦心。」
這句話說得頗為露骨,其中意義卻又有些晦澀。滿寵輕輕吐了一口白氣,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過調兵之事,你們自去與曹將軍商議。」
「這是自然。」吳碩忙不迭地點頭。
這時,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來報:「大人,鄧將軍已經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擾閣下公務了。」吳碩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聽到通報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滿寵辭行。他離開的時候,與鄧展恰好擦肩而過。吳碩知道這人是虎豹騎裡遴選出來的高手,在曹軍主力駐屯於外的時候,他與麾下的騎兵算是曹仁與滿寵之外第三股震懾京師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鄧展身披輕甲,肩上和披風尚有落雪,行走之間帶著一絲寒氣,一望便知剛從城外返回。
「許都附近能有什麼事如此要緊,要鄧展親自出馬?」吳碩閃過一絲疑問,不過很快便消失了。接下來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理會一個老兵。
鄧展回頭冷冷地瞥了一眼吳碩的背影,逕直走到滿寵跟前。他雖非滿寵統屬,但兩人一內一外配合得很好。這一次的事件,他需要滿寵的意見。
「楊俊楊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斬斷了一臂。他兒子楊平與車伕被殺。」鄧展冷冰冰地說,單刀直入。
他接到楊俊遭遇山賊襲擊的消息是在兩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征辟的官員被襲擊,這可以算是大案了。鄧展不敢怠慢,親自率隊前往接應。結果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山賊們已經逃得無影無蹤,現場的倖存者只剩下楊俊一個人。
楊俊受傷過重,又是在嚴冬季節,身體經不起顛簸。鄧展只得從附近軍屯所調來一輛牛車,慢慢把楊俊運來許都,兩具屍首經過檢查之後,就地掩埋。他在這兩天裡把事發附近方圓幾十里都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悻悻返回許都。
「楊俊從曲梁過來,為何要繞行那條路?」滿寵問。
鄧展道:「他兒子楊平一直寄養在溫縣司馬家,他這次被徵入許,順便把兒子也接過來了。這件事已經得到了司馬家的證明。」
「傷情如何?」
「車伕是一刀斃命,匕首直插心窩;楊平身上有掙扎的痕跡,臉被砍得面目全非。楊俊一臂被砍斷,斷口很平整,對方拿的是把利刃,而且功夫很高。」鄧展把現場勘察得很仔細,全記在了腦子裡。「看起來,那些山賊應該不是有預謀的伏擊,而是臨時起意。」
「最近面目全非的屍首,可是有些多了呢。」滿寵忽然想起在寢宮廢墟裡的那一具古怪的屍體,不由得歪了歪頭,像蛇一樣地沉思起來。不過這些事,沒必要跟鄧展說。
滿寵背著手,慢慢在冰冷的房屋裡踱步:「雖說這年頭盜匪如蟻,可天氣這麼冷,盜匪為何要襲擊這種既沒油水又會引來大軍圍剿的車仗呢?而且,盜匪既然肯花力氣在楊平的臉上亂剁,為何還留了楊俊一個活口?明明他已經失去一臂,對方還有個高手,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
「據楊俊說,當時他詐稱有軍隊在附近,大聲呼叫。山賊們唯恐被包圍,不敢久留,匆忙離去。」
「這種事,實在無可查證。」滿寵忽然想起什麼,抬頭問道,「附近可還有別的什麼車轍印或馬蹄痕跡?」鄧展道:「天氣太冷,就算有別的馬車路過,也留不下來。」他忽然想到什麼,立刻道,「哦,對了,楊大人提到過一個細節。他說那些盜匪言談之間,似乎提到要趕去汝南。」
「汝南麼……」滿寵仔細咀嚼著這個地名,汝南離許都並不算遠,是南防劉表的關鍵,此時正是建功侯李通在鎮守。
憑藉著直覺,滿寵隱約觸摸到了一絲不安,他不太喜歡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卻又很享受這種抽絲剝繭的過程。鄧展儘管心志堅定,看到這人臉上的皺紋幾度舒展起伏,猶如一條在蛻皮蠕動的毒蛇,忍不住後背有些發麻。
「楊俊現在在哪裡?」
「楊大人暫時在客館休養,荀令君已經趕去慰問了。」
滿寵吩咐手下端來一盞熱茶給鄧展,鄧展一飲而盡。滿寵拍拍他肩膀:「鄧將軍,還得麻煩你再出城一次,我要看看楊平的屍首。」
退朝之後,趙彥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守在宮城附近的左掖門。張宇是中黃門,長年居於宮中。以他的議郎身份,不便入內,只能等在外頭。
過不多時,他看到左掖門被打開,然後一個穿著粗布麻衫的老頭子走出來,他的身上只背著一個小包裹,動作緩慢。守門的小宦官毫不客氣地推推搡搡,呵斥他快些。老人一個踉蹌,手裡緊緊抱住包裹,差點沒摔倒在地。
趙彥一下子怒從心頭起,這些宦官未免欺人太甚。張宇雖受懲處,那也是兩朝老臣,卻被這些人欺辱。這些新人都是曹操為皇帝安排的,絲毫不懂規矩,平日沒少被張宇訓斥。如今張宇落魄,他們小人得志,自然要踏上一隻腳。
他正要出言呵斥,忽然看到從門裡走出一位女子,對著那小宦官扇了三記又狠又快的耳光。小宦官一屁股坐到地上,徹底蒙掉了。
「拖出去,打到死。」女子冷冷道,她身後的侍衛一擁而上,不顧小宦官驚慌失措的告饒,直接拖走。女子快走兩步,扶住老人,然後按住臃腫的肚子,眉頭略皺。
「少……呃,董妃?」趙彥驚詫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頭一挑:「趙議郎,你好有閒情,居然跑來這裡。」
趙彥一陣苦笑,連忙解釋了幾句。原本趙家與董家在雒陽時,曾經為趙彥和董少君指腹為婚,後來朝政離亂,趙彥隨家族遷去北海避禍,而董承堅守在京城,還把女兒嫁給皇帝,婚約自然作廢。現在雖然兩人各自婚配,趙彥每次看到董妃,總不免有些尷尬。
董妃卻沒這種尷尬,她一貫心直口快,見了自己曾經的未婚夫,也不避讓。她朝著遠處傳來陣陣慘呼的拐角處輕蔑一瞥,從容道:「宮闈不治,讓外臣看到這等笑話,真是有失體面。」
這句話看似自謙,其實是在嘲諷伏壽。趙彥聽得出來,哪裡敢接這個話頭,趕緊轉移話題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靜養,您跑來皇城做什麼?」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裡靜養,很少回到皇城。
「我來送送張老公公。」董妃聲音很大,杏眼圓瞪,「送走了我就去問問陛下,為何要趕走張老公公。人家都說飛鳥盡,良弓藏,如今滿地都是豺狼狐狸,他反倒先開始藏弓箭了,這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門後似乎有幾個腦袋伸出來,然後飛快地縮了回去。趙彥覺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辱朝儀的孔北海,又來了一個指斥輿乘的董妃。
他只得轉身朝向張宇,鄭重其事深施一揖:「張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問候。」張宇淡然回禮道:「少府費心了。」趙彥道:「張老公公不如去敝處暫歇。寢殿大火一事,少府大人以為三卿所判,實有冤屈。他已經前往司空府覲見陛下,為您陳說辯白。」
張宇卻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給小老一條活路回鄉,已是歷代宦官中難得的善終。」趙彥見他毫不動心,面色平靜,便試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會採納少府之議,您何必黯然離京呢?」
聽到「陛下」二字,張宇不由得把包裹懷抱得更緊了些,唇邊露出一絲苦澀:「陛下春秋正盛,不該被我這老朽拖累。」趙彥心中一動,看來張宇跟陛下之間,果然是發生了什麼。他欲再旁敲側擊一番,張宇卻閉上嘴不再言語。
趙彥沒奈何,只得從懷裡取出三枚馬蹄金餅:「如今兵荒馬亂,前途多險,少府特備了一點盤川,請張老公公笑納。」張宇也不推辭,接過金餅揣入懷中。董妃瞪了趙彥一眼,彷彿嫌他故意顯富,她雖未施粉黛,氣鼓鼓的面孔卻別有一番韻味。趙彥被她一眼瞪得心中一漾,眼神從臉龐掃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時收束,不敢繼續多想。
董妃道:「張老公公,我給你叫了一輛輕車,有點舊,是我父親府上的。」
她玉指輕搖,一輛在一旁恭候多時的馬車轟隆隆地駛過來。趙彥攙住張宇,欲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車上,孰料張宇目光突變,斷然撥開他的手,喝道:「別動!」趙彥愣在那裡。
張宇意識到自己神情有些凶,便解釋道:「這包裹裡裝的,乃是寢殿大火中燒死的一個小黃門。他是我的遠房親戚。他母親托我照顧他,我既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碼也該把他的骨殖送歸故里,體面入土才是。」
說到最後一句,張宇雙目隱有淚光,整個人委靡下去。趙彥知道宦官無後,所以對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顧,便安慰了幾句。
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三人轉頭去看,卻看到一隊騎士氣勢洶洶地沿大街跑過來,登時把那輛輕車團團圍住。為首的騎士大聲道:「奉許都衛令,遞解張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為貴人,這個騎士非但不下馬拜見,反而視若無睹,簡直無禮至極。皇室衰微不假,但什麼時候輪到許都衛來跋扈了?她指著騎士高聲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宮城之下馳馬?」
馬上的騎士稍微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前鋒營王服。」
「前鋒營?前鋒營何時成了許都衛的走狗?」
董妃的嘴鋒利無比,正要繼續叱責,卻被張宇攔住。張宇緩緩道:「莫要動怒,驚了胎氣對陛下不好。」然後拍了拍她的手,復叮囑道,「老臣走以後,你可不要總使性子。陛下孤苦,朝政不穩,你與皇后莫要起了齟齬,讓外人得利。」
「又不是我故意跟她作對,分明是……」董妃聲音又變得尖利,但她看到張宇那雙哀傷的眼睛,便把後面的話嚥下去了,垂頭道,「……我最多讓著她就是了。」
她從小就跟張宇熟悉,比自己父親還親,卻從未看到老人如此悲哀而平靜的表情。董妃覺得張宇一定知道一些事情瞞著自己,可她猜不出是什麼。
「來,幫我拿著包裹。」老人把包袱遞給她,轉身上了輕車。董妃不明白他到底什麼意思,一想到自己身為貴人居然要抱著一個小黃門的骨灰,心裡就有些厭憎。她雙手托著包袱,盡量離身體遠些。老人看到包袱皮與她的小腹略微貼了貼,低聲喃喃道:「陛下,這是見您的兒女最後一面了。」
王服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董妃與前中黃門張宇的訣別,心裡卻琢磨著其他事。
根據吳碩和滿寵商議的結果,許都衛將抽調一批人補充進宿衛隊伍,然後由曹仁的麾下調撥雙倍人馬支援許都衛。問題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職業軍人們,寧可去面對北地槍王張繡的鋒銳,也不願意與滿寵那個陰險的傢伙共事。曹仁本人也對拿野戰部隊補充地方守備表示不滿。
經過一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選出來承擔了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遊俠,當初自帶著一批人投奔曹操,所以編制上歸曹仁統屬,實際卻並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流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時跟曹仁麾下諸將多少有些隔閡。
既然王服肯站出來,各方面自然皆大歡喜。於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進駐許都,換上了許都令的號服。曹仁還慷慨地額外多撥了一百人給王服,感謝他背起這麼大一個黑鍋。
王服來到許都衛的第一件任務,就是押送張宇出京。他看到董承將軍的女兒居然也在,便沒有上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旁邊。望著董妃,他就想起陛下;想到陛下,就想到了弘農王劉辯;想到弘農王劉辯,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姬……
現在他的隊伍已經勉強達到了董承要求的人數,而且堂而皇之地進駐了許都。董承的手段確實高妙。整飭宿衛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測雒陽系和許都衛爭鬥,誰也不會想到真正的一步棋落在了許都城外的軍營裡。
楊修不僅算準了滿寵對整飭許都令的反應,而且還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尷尬地位,一定會被選出來背黑鍋。就這樣,董承的計劃看似每一步都是被動的,其實步步都是主動為之。雒陽系表面上偷雞不成蝕把米,實際上成功地聲東擊西,在許都城內掌握了至少一千人的武裝,這可要比拋出去那兩枚棄子有價值得多。
棋子的價值,完全是由棋手的動機而決定的。當棋手著眼於政治鬥爭時,一位天子近侍與一位禁軍將領無疑是極重要的籌碼;但當棋手打算發動政變時,一支可靠的武裝力量才是最珍貴的。
他現在最煩惱的,只有一件事:多疑的滿寵並沒讓這些前鋒營的士卒加入刺奸工作中來,而是把他們派到城中諸街道各坊去。這四百人就像撒進了許都城內的黃沙,四處分散,這無疑將會增大起事的難度。
「在計劃發動之前,暫且忍一忍吧。」王服想。
張宇坐到車上,探頭對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嗎?」王服這才從深思中醒過來,沖董妃微一施禮,驅馬走到前頭。
董妃和趙彥目送著老人在前頭的街道消失,兩人相對,一時無言。董妃吩咐身邊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車過來。等到侍婢離開,董妃忽然麗容一斂,低聲對趙彥道:「彥威,我有點害怕。」
趙彥有些驚訝,他不知董妃為何會忽然發出這種感慨,連忙回答:「許都名醫甚多,您不必如此擔心。」
「混蛋!我說的又不是這個!」董妃狠狠地踹了趙彥一腳,就像兩人小時候一樣,她可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貴人身份而韜光養晦。趙彥驚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漢室不盛,若是尋常,董妃這個曖昧舉動可能導致董、趙兩家滿門抄斬。
趙彥心思玲瓏,捉摸女人心思卻不那麼在行,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沒容他再問,自顧說了起來:「我父親最近非常忙,不停地會見各種賓客,要麼開設大宴,要麼躲在書房裡密談。他甚至連晚上看看我的時間都沒有……可我總覺得心驚肉跳,經常莫名地心慌起來。」
趙彥暗自感歎,少君這個人脾氣直,心思卻淺得很,根本不瞭解他父親董承的處境和政治鬥爭的險惡程度。對於她來說,生活始終停留在雒陽的童年美好記憶,人人都寵著她哄著她。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直覺往往很靈驗。
看來董承果然是在策劃什麼大事。
「夫人過慮了。董將軍身負漢室重托,自然日理萬機。陛下唯一能倚重的,唯有董公啊。」
聽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氣惱,她用手托著下巴,皺起眉頭:「陛下也變了,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現在的他,有點像個傀儡,伏壽說什麼他就說什麼,樣子也變了……」
「陛下久病未癒,容貌有所清減也屬平常。」趙彥勸道。董妃啟齒欲言,很快又搖搖頭放棄了,這種感覺只有肌膚相親的男女才能意會,實在無法把微妙處傳達給旁人。
「張老公公走了,陛下變了,父親也看不到了……彥威,你說我該怎麼辦?」董妃的聲音越來越低,身體靠著左掖門的牆壁,就像一個不願意搬家面對新環境的小孩子。趙彥心中一陣憐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著實有限。他靈機一動,俯身從地上撿起一片枯葉,三折兩折,折成一隻草蟋蟀。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昇,貴人西來。」
他念的是小時候的童謠,那時候董妃最喜歡拿著草蟋蟀,騎在圍牆上翹著腳,邊唱著歌謠邊等貴人來接。董妃接過這只簡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輕輕踹了他一腳,面上的苦悶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這時候帶著馬車趕過來了,兩個人默契地閉上了嘴。
董妃被攙扶上車,很快離開。隨著馬車的遠去,趙彥那點淡淡的懷舊情懷也逐漸散去,他開始頭疼如何向孔大人交代,他不是來打探消息,如今卻變得比剛才更加迷茫。
董妃無意的一句「陛下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在趙彥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瀾。
※※※
就在同時,許都一切暗流湧動的漩渦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廳裡,身上蓋著絨毯。他面前跪伏著幾位漢臣,絮絮叨叨地說著陳腐的話題。
「卿等所奏甚當,朕會下詔,著尚書檯加以旌表。」劉協機械地張合著嘴唇,有些無聊。
大臣們跪謝,然後恭敬地退了下去。伏壽拿起一塊熱水敷好的絹巾,蘸了點醒腦的龍涎草粉,給劉協擦了擦額頭。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準備的,無論曹操對漢室如何,至少這位夫人對皇帝的禮數無可挑剔。
門口的小黃門拿著朝奏名刺剛要往下唱,伏壽指示說:「陛下疲倦了,讓外面的人稍等一下。」小黃門領命而出。
伏壽見屋裡沒人了,對劉協道:「陛下,您剛才可有點走神了。」劉協揉揉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這一天我已見了七八波大臣,他們都說幾乎一樣的話,我都幾乎睡著了。」
伏壽就像是一個諄諄教導弟子的五經博士:「你現在要多接觸這些臣僚,盡快熟悉每一個人的秉性,同時也要讓他們熟悉你現在的面孔、風格,這非常重要。潛移默化之下,他們才不會對你起疑心。」
「好吧好吧……接下來要覲見的是誰?」
劉協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皇帝可比想像中難做多了。他寧可在冰天雪地裡打一天獵,也不願意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接見一天大臣。他現在的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紅色,這是伏壽用生薑擦出來的。這幾天他的任務,就是逐漸增加接見臣僚的次數,讓他們習慣於皇帝的新轉變。
「接下來的兩個人很重要。一位是董承,你已經見過了,還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孔融,北海孔融?」劉協揉穴的動作停住了,孔融是當今名士,他在河內也多有耳聞。司馬家一直很仰慕他,只有司馬懿看不起他,說他是個大話炎炎的腐儒。
「沒錯,這個人心高氣傲。連曹操都不放在眼裡。文武百官裡只有他才敢不拘禮法,當眾喝罵,對曹氏來說是個不錯的制衡。」伏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這人對漢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剛愎自用,不通權術。陛下曾說此人可親而不可用。」
劉協知道「陛下」指的是死去的哥哥,不由得細心聽著。
「這個人精通經學,嗜酒如命。等會陛下見了,不妨與他談談酒道經學。只是莫提國家大事,他知道了也無甚用處,反惹來大把牢騷。」伏壽抿起嘴來,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劉協點點頭,把這些都默記在心裡。他扯過絹巾用力擦了擦眼睛,大聲道:「宣!」
董承和孔融聯袂穿過長廊,進到正廳。這兩人一個垂頭沉思,一個昂首直行,對比十分強烈。他們兩個原本是打算單獨奏事,結果卻在曹府門前撞了個正著。兩個人互不相讓,誰都不肯排在後面,最後只能兩個人一起覲見。
兩人見了皇帝,先按規矩叩拜。董承剛要開口,孔融卻搶在了他前頭。
「陛下,臣有本上奏。」
劉協頷首示意,他對這個人頗為好奇,便不顧伏壽眼神,揮手讓他奏來。孔融不慌不忙掏出一卷奏章,念了起來。劉協初聽還饒有興趣,後來發現空有辭藻華麗,卻無一語涉及政事,便有些不耐煩。他把目光投向伏壽,伏壽卻把頭轉過去,一副「活該你不聽勸」的表情。
孔融見劉協稍有煩躁,便不滿道:「紫微巋然於星垣,萬世不易,方有允執闕中,群星拱衛。臣下奏事,天子亦當端坐如儀,為天下范!」劉協只得重新振作精神,挺直腰板。
又聽了好長一段時間,昏昏欲睡的劉協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並不是迂腐到不能再迂腐的人,他也不可能給皇帝上這麼長的奏章。他故意拖得這麼久,是不想讓另外一個人說話。劉協看了眼安靜等候一旁的董承,發現董承一臉坦然,似乎對孔融渾不在意。
伏後趁孔融停頓的間隔,揮袖勸道:「陛下大病初癒,不宜聞奏過長,孔先生可留下奏章,容後細觀。」孔融卻板起臉來道:「司臣之事,何用牝雞!」
斥退了一帝一後,孔融士氣大振,又繼續讀起來。好在再長的奏章,也有念完的時候。孔融讀完最後幾個字,伏在地上道:「臣奏中所敘,俱是前朝故事。請陛下鑒之悟之,攘奸用賢,則漢室重光,計日可待。」
繞了一大圈子,說了十幾個典故,其實只是為了罵董承是開門揖盜的奸臣,諷刺他把張宇給趕走了。臣子以諷喻故事陳說實事,這是一種很古典的方式,近世已不多見。也只有孔融這種人,才會搬出這種手法。劉協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揮揮手,問道:「孔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道了。」他怕孔融又要囉嗦,便對董承道,「董將軍,你今日有何奏事?」
董承從容道:「孔先生說史,大有章法。臣雖魯鈍,也願為陛下講古一二。」
劉協苦笑,怎麼今天這些大臣都爭先恐後地開始說起舊事。他懶洋洋地問道:「卿說的哪段?」
「穆宗朝鄭眾竇憲事。」
八字一出,屋內氣氛為之一凝。劉協於國史頗有涉獵,對於這段歷史,知之甚詳。穆宗孝和帝劉肇之時,權臣竇憲權傾朝野,手握兵權。穆宗任用中常侍鉤盾令鄭眾,陰誘竇憲入城,緊閉四門,收其印綬,誅其朋黨。竇氏遂土崩瓦解,皇權復振。
劉協回想起來上次見到董承的態度,他似乎在策劃一件與皇權有關的大事,只是伏壽表示時機未到不肯細說。今天他有意說起竇憲的故事,難道是在向皇帝傳遞什麼訊息。
可曹操如今遠在官渡……
遠在官渡?
是了,竇憲當年也是大軍回朝,卻被鄭眾一擒而下。穆宗能如此,我為何不能?
董承要暗示的,正是此意。
劉協想到這裡,渾身的血「騰」地沸騰起來,有一種強烈要站起來的衝動。伏壽輕輕按住他肩膀,用眼神示意隔牆有耳。
董承也看出皇帝有些激動,沉聲道:「寢殿失火,四周不寧。臣等領命整頓宿衛,不日便會有成效。請陛下安坐司空府中,靜候佳音。」
劉協聽出了弦外之音,頭腦恢復了冷靜。政變永遠是有風險的,自己身份貴重,又對細節一無所知,所要做的是鎮之以靜。既然這件事是董承與哥哥議定的,那麼自己不必強參添亂,具體舉措交給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僚去操作就是。
董承又道:「種輯去職。臣舉薦一人,代種輯主持宿衛。」
這是很關鍵的一步。計劃發動之時,闔城大亂,皇帝身邊若無武裝保衛,難保不生變故,因此宿衛須得掌握在可靠之人手裡。種輯屆時另有重任,必須另有忠臣帶領這支隊伍。
還未等劉協有什麼表示,孔融卻在旁邊插嘴道:「臣亦有一人舉薦,此人是人中龍鳳,有經天緯地之才,如陛下能聽之任之,朝內奸邪不足定!」
兩人對視一眼,都感到對方有些礙事。劉協有些起急,心想董將軍眼看大事將發,你這個腐儒還在這裡搖舌鼓唇,實在討厭。他慢慢也找到了些皇帝的感覺,面色一板,正要出言斥責,不料伏壽笑意盈盈,先開口道:「不知兩位推薦的,可是陛下心中所想的那位?」
劉協一頭霧水,轉念一想,伏壽口中的「陛下」,想必指的是他哥哥。這樁安排,大概是真正的劉協生前已安排好的。
「太尉楊彪之子,楊修楊德祖。」三個人異口同聲,然後董承和孔融相對愕然。
在許都的某一處賭場裡,一個年輕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手裡骰子失手丟了出去,滴溜溜轉了幾圈,居然是個六。周圍的賭徒一陣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