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開始,荀彧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尚書檯。
曹公的大軍如今駐屯在官渡,安撫許都乃至整個大後方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肩上。各地的文書如雪片般飛入這小小的尚書檯,幾乎每一份都加蓋著「急報」的符印,都要他代替曹公來做出決斷——這是信任,也是沉重的責任。
何況皇上又在重病之中,早已傳詔不見外臣,許多朝請奏議也得由他批轉。
「天下方亂,國事未已吶……」
荀彧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將油燈剔亮一些,把裹在身上的大裘又緊了緊。連續數天的熬夜,讓這位面如溫玉的謙謙君子也顯得憔悴起來,細微的皺紋在眼角額間悄然滋生,那一縷黑亮的長髯垂在頜下,已略有捲曲。
荀彧不僅是曹操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而且還是朝廷的尚書令。這雙重身份讓他變得極為忙碌,既要為曹操分憂,也要保證朝廷的尊嚴。
一位僕役將竹爐裡殘留的灰燼捅了捅,幾點有氣無力的火星閃了閃,隨即熄滅。他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荀彧,荀彧看了眼快被凍住的硯台墨池,歎了口氣,揮動手掌。僕役連忙取來幾截炭棍丟入爐中,趴在地上拚命吹氣。
荀彧一直不肯使用雒陽山中產的精炭,那種炭火力很足,產量卻很低,有限的幾百斤都被荀彧轉送去了皇宮和司空府。普通的柴炭容易生煙,影響批閱公文,所以荀彧只在屋裡實在太冷的時候才添上幾根。他覺得既然自己是尚書令,就該為百官做出表率。
火苗騰地從爐中又冒了出來,屋子裡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些。荀彧搓搓手,伸手又取來一卷文書,熟練地扯開外束的絲繩。
就在這時,從窗外隱隱地傳來一陣呼喊聲。荀彧微微皺了皺眉毛,側耳去聽,他是個謹慎的人,這是在皇宮之內,如此大聲喧嘩可不怎麼成體統。
「走水了!」
更清晰的呼喊聲從外面傳來,荀彧手中的毛筆一顫,險些把墨汁滴到鋪好的竹簡之上。冬季風乾物燥,皇宮內又多是木質建築,最怕火災。如果燒起來,那可是會連綿一片,無休無止。
荀彧迅速站起身來,推開門快步走出去。大門一開,門外的寒風趁機呼地吹進來,他驚愕地看到,禁中寢殿方向在北風呼嘯之下燃起沖天大火,火光照亮了半個天幕。
※※※
皇宮裡已經亂成一團,宿衛的戍卒、衛官們跑來跑去,吵吵嚷嚷,到處都是叫喊聲,有朝宮外跑的,有朝宮內跑的,像一群沒頭蒼蠅。他們多是來服徭役的鄉兵和村民,根本沒受過任何訓練,碰到這種事完全不知所措。
只有一個小黃門站在高處,大喊大叫,試圖控制著這種混亂局面,可惜根本沒人聽他的。小黃門跳下高台,朝外面狂奔,與匆匆趕來的荀彧幾乎迎頭撞上。
「皇上呢?」荀彧抓住那個小黃門,大聲問道。小黃門連忙回答:「陛下仍在寢殿,張老公公不肯開門,小的正打算去調宿衛救駕。」
這讓荀彧心裡「突」地跳了一下。荀彧環顧四周,高聲喝道:「今日是誰當值?」
「種校尉。」
「他在哪裡?」
黃門還未回答,一位身披甲冑的將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荀彧認出他就是長水校尉種輯,冷冷地問道:「你的人呢?」種輯剛從睡夢中被人叫醒,腦子還有些糊塗,聽荀彧這麼一問,這才攥著頭盔的冠纓喘息道:「他們都在宮外,宮門司馬無詔不敢擅開。」
「荒唐!主官直宿宮內,部屬怎麼都駐在宮外!」荀彧大怒,「傳我的命令,大開中門,讓他們立刻進來護駕!」
長水校尉本屬北軍,執掌京城治安,早已是個不領兵的榮銜。種輯手下的士兵,都是天子從雒陽逃難後一路上收攏來的。所以朝廷因陋就簡,便把原來衛尉和光祿勳的職責分出來一部分給他,讓他負責宿衛。相比起那些閒散的衛官,種輯麾下的軍人還算是比較精銳,是朝廷在許都唯一一支可以信賴的力量。
種輯連忙領命而去,荀彧又抓到了幾個郎官,讓他們趕緊去收攏自己的部屬,到禁中省門前集合。有了尚書令做主事之人,那些慌亂的人群逐漸恢復了秩序。
從尚書檯到省門非常近。荀彧三步並兩步趕過去,看到兩扇黃框大門仍舊緊緊閉著。此時火勢越發大了起來,他甚至在禁中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熱浪。
荀彧心急如焚,仰頭喊道:「我是尚書令荀彧,門上是誰?」半扇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張驚慌的老臉,他是中黃門張宇。
「是荀令君?」
「快開門!你想讓整個禁中燒成白地嗎?」荀彧瞪著眼睛大喝。
「是您就好,是您就好……」張宇如釋重負,連忙吩咐人把門打開,嘴裡還絮叨著,「我是怕有人趁亂對皇上不利,許都這鬼地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樣。」
荀彧知道這個老頭子一向牢騷滿腹,此時也不便深究,一腳踏進門去,問道:「陛下此時在何處?」
「陛下和皇后都及時逃了出來,此時正在旁邊的廬徼裡安歇。」
荀彧心中稍安,朝裡面望去。果然起火的是寢殿,整棟建築已經完全被火龍籠罩,煙火繚繞,不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一群宦官驚慌地拿著掃帚與濕麻被拚命扑打。
荀彧掃視一圈,忽然問道:「缸中為何無水?」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排大缸,那裡本該盛滿了水,以備火警之需。張宇道:「宮中漿洗沐浴,都出自缸中。如今天寒地凍,又乏人補水……」
這時候那個小黃門插嘴道:「宮中各處,多有積雪,可讓人煮雪化水,以應一時之需。」荀彧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就按這個法子辦。
這時候種輯率著一隊士兵急急忙忙衝過來,荀彧看到他們腰間還懸著鋼刀,氣得夠戧:「你也是老臣子了,這點規矩也不懂?是想刺殺陛下嗎?」種輯紅著臉,命令士兵們把武器都解下來丟在地上,一時間青石地面響起「辟里啪啦」的聲音。
「先救駕,再救火。」荀彧沉著臉發出指示。於是士兵分成三隊,一隊去支援那些宦官,盡力不讓火頭蔓延到周邊的宮捨,一隊去救皇子、嬪妃,還有一隊緊跟著荀彧與種輯直撲廬徼。
廬徼是執衛歇息之地,靠近宮牆,與宮捨之間隔著一條掖道與濯池,一時半會兒還波及不到。張宇在火起之後第一時間把皇上轉移到這裡,到底是靈帝時就執宿禁省的老宦官,經驗畢竟老到。
荀彧看到皇上裹著一匹錦被,坐在廬外的石階上,直愣愣地望著寢殿的火光發呆。旁邊伏後與唐姬分侍兩側,兩個人都是雲鬢散亂,衣襟不整,一望便知跑得極其倉促。
他顧不得禮數,走上前單腿跪地:「微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荀彧抬起頭,看到天子面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灰痕,狼狽不堪,心中微微一酸。回想起當天子來到許都之時,也是這麼一番落難的神情,荀彧自責之心大起。
這時伏後道:「荀令君,這四周可還安全?」
見伏後不急於撤離,先問四周安寧,正是持重之舉。荀彧頗為讚許,垂首答道:「長水校尉種輯也在這裡,有他們護衛,可資萬全。還請陛下移駕尚書檯,以免不測。」
荀彧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種輯與伏後以極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眼色。
「准奏。」劉協咳嗽了幾聲,聲音細弱不可聞。荀彧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不免多看了一眼,伏後道:「陛下聖體未安,又受了驚擾,須妥善安置。」荀彧知道天子染病已久,此時也並非追究之時,便讓張宇前頭帶路,種輯率部護住左右,一行人匆匆撤出了禁中。
一出去,荀彧發現禁中外圍早被一支部隊圍得水洩不通。那些士兵對大火無動於衷,只是把手中長槍橫置,把所有試圖逃出皇城的人都擋了回去。
「荀大人,末將救駕來遲。」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在如此嘈雜的環境裡仍舊聽得一清二楚。荀彧知道,這是揚武中郎將曹仁,曹操的族弟。他本來駐紮在許縣南部,後來曹軍主力北上,就把他調回來衛戍許都,是曹司空留在許都最強大的一支武力。荀彧計算了一下,從火起到曹仁的部隊趕到,前後不到三炷香。
荀彧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釋,然後走過去,對曹仁道:「將軍來得好快。」曹仁咧開嘴笑了笑:「天子有事,豈敢不快。」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用眼光瞟了一眼荀彧身後的皇帝,那眼神絕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
荀彧似乎沒注意曹仁的眼神變化,他指了指衛戍部隊:「天子受驚,不利刀兵,勞煩將軍了。」
曹仁點點頭,揮了揮手裡的馬鞭:「收鞘。」千餘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時「唰」地把佩刀收入鞘中,動作整齊劃一,乾淨利落。
軍陣無聲地裂成兩半,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種場面,讓種輯的臉色不算太好看。他讓部下圍住天子,在兩側曹軍的注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順利進入尚書檯,種輯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荀彧看到他謹小慎微的樣子,覺得實在有些滑稽。
曹仁並沒有待太久,這麼多兵甲環伺在天子四周,難免會有謀逆之嫌。等到種輯的宿衛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曹仁便告辭荀彧,率軍回營。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乾乾淨淨。
在尚書檯內,等到皇帝被安頓好了以後,荀彧向伏後問起究竟。伏後說,今夜唐姬帶了夜息草進獻陛下,不慎打翻香爐,引燃帷帳。唐姬的隨侍小黃門拼了性命護送三人出寢殿,自己卻被燒死在裡面。
荀彧沒對這個說法表現出任何疑問,他請天子與皇后在尚書檯暫且安歇,然後匆匆離開,指揮宮人繼續滅火。唐姬礙於身份,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天子與皇后。沒人接近這對尊貴的夫婦,只有中黃門張宇守在尚書檯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發著牢騷。
大火燒了足足一宿才被撲滅,寢殿和周圍的一座偏殿幾乎被燒成了白地。在寢殿的廢墟裡,人們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想必就是那位捨生取義的小黃門。
等到了天明之後,劉協在伏後的攙扶下走出尚書檯,朝著已化為廢墟的寢殿方向望去,默不作聲。
伏後的這一條計策可謂決絕之至:為了徹底掩蓋,她索性一把火點燃了寢殿,焚燬了身穿宦服的劉協屍身——她為防止別人看出破綻,甚至親自揮刀為劉協的屍體去勢。劉平有些瞠目結舌,他可沒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於是,這一位九五之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漢室二十餘帝,從未有人像他這般死得如此淒涼,如此不為人知。在劉協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裡,他從一個諸侯手裡流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裡,憂愁淒苦,從未有一刻體驗過威加海內的威儀,從未有一刻快樂過。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目送著大漢王朝逐漸步向衰亡。在劉協身後,休說配享太廟,就連謚號也沒資格得到,因為他還「活著」,死去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
劉平望著廢墟上裊裊升起的余煙,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願離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誦著安魂的經文,這是溫縣的和尚教給他的,據說可以讓死者安息。這些自稱佛門的信徒,他們的經文拗口古怪,卻包含著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他想,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和茫然。
伏後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外面風寒,快快進屋。今日要覲見的臣子,可不少呢。」她語氣溫婉,卻暗藏著許多意義。
念罷一段經文,劉平抬起頭,略微抬高聲音:「扶朕回屋。」從這一刻,「楊平」與「劉平」也隨著劉協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劉協」。
與此同時,荀彧正站在寢殿廢墟之上,指揮著一群人搬開瓦礫,搜尋遺物。按說這不該是尚書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認為禁中起火,干係重大,必須要親臨才能放心。種輯則拿著一本簿子,清點著宮人的人數。那個小黃門的遺骸就擺在旁邊,被一塊白布覆蓋著。
這時,一個人踏著瓦礫走了過來,他的腳步很穩很輕,如同一條草蛇游過殘垣斷壁,窸窸窣窣。當他快接近的時候,種輯才驟然發覺,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聲罵了一句,然後抬起臉,笑意盈盈。
「滿大人,怎麼您也來了?」
來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蠟黃,一臉的皺紋層層疊疊,幾乎把五官都淹沒。他叫滿寵,字伯寧,現任許都令,掌管著許都城內的治安。
雒陽舊臣們並不畏懼在朝堂上與曹黨抗爭,卻偏偏對這個男子噤若寒蟬。四年以來,他就像是盤旋在許都上空的一隻夜梟,這座城市什麼動靜都逃不過他的雙眼,讓雒陽舊臣們在暗中吃盡了苦頭。
滿寵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種輯的表情變化,他拱了拱手,把視線投到那具小黃門的屍體上。
「他就是那個為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宦官?」
「是的。」種輯盡量簡短地回答。
滿寵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掀開白布的一角,裡面露出一截已經焦黑的胳膊。種輯周圍的宮人紛紛把頭偏過去,滿寵卻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來,從屍體上刮起一片紛紛揚揚的灰黑屍粉。
整具焦炭般的屍體就這麼暴露出來,安靜地躺在地上,兩個空洞的眼窩望著天空,緊閉的下頜似乎在訴說著什麼。滿寵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軀體上緩緩摩挲,還不時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種輯忍不住道:「滿大人,死者為大,何況還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種輯並不知道昨晚宮內的情形,但他直覺地意識到火災背後必然隱藏著什麼,不能讓滿寵和這具屍體接觸太多。滿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昨晚具體情形是如何的?」
禁宮雖不是滿寵的職責範圍,但他有權過問。種輯為了把他的注意力從屍體上挪開,只得開口把起火的過程講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從伏後那裡聽來的,與荀彧所知並無二致。滿寵對這個故事聽得很仔細,還問了幾個問題,甚至沒有放過任何小細節。
「這麼說來。昨天晚上,種校尉您的部屬並沒有在宮中宿衛,而是在宮外駐屯,一直到火災發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宮。」
「是的。」
「可您當夜不是輪值嗎?主官宿衛,部屬卻留在宮外,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滿寵的疑問讓種輯停頓了一下。事實上,讓他把宿衛派去宮外是來自於伏後的命令,她要求盡量拖延時間,他不知原因,但仍舊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命令。這是絕不能讓滿寵知道的。
「因為宮內狹窄,人多則亂。陛下最近龍體欠安,喜歡清靜一些。」種輯解釋道,然後在心裡飛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麼漏洞。
好在滿寵沒有對這個細節窮追猛打,道了聲「辛苦」,然後直起身子,朝著荀彧的方向走去。種輯望著他的背影,鬆了一口氣,連忙命令手下把屍體抬走,以免又橫生什麼枝節。
荀彧正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臉上沾著點點黑跡與灰絮,眼角還帶著疲憊之色。不時有人呈上從瓦礫裡翻撿出來的紙片、竹簡,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得殘缺不全,但只有荀彧親自過目後確認沒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讓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燼,其中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從舊都轉運來的內檔,這讓荀彧很是痛心。
滿寵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寧,你來了。」荀彧點點頭,對於滿寵這個人,他很尊重,但談不上喜歡。兩個人並肩而立,面對著廢墟沉默不語。
「你怎麼看這場火?」荀彧問道,隨手揉了揉太陽穴。
「宮裡的解釋,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滿寵面無表情地說。
聽到滿寵的話,荀彧並未露出什麼驚異表情,只是默默地揮動一下袍袖,讓周圍的侍從都站開。滿寵沒有囉嗦,直接切入了主題:「若這個小宦官是被活活燒死,死前必然被濃煙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屍體的嘴應該是張開的。何況他四肢攤開,與被燒死的活人四肢蜷縮大不相同。這只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死後才被放置在寢殿內。」
荀彧慢慢捋著鬍鬚:「伯寧你倒真是觀察入微。」
「我親自試過。」滿寵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歡這個話題,很快就回到正題:「我剛才還檢查了死者的胯下,什麼都沒有摸到,切得乾乾淨淨——事實上,依宮裡的規矩,宦官只須除去陽鋒,卻不必連兩枚腎囊也切掉。」
聽到這裡,荀彧終於有些動容。
「死者絕不是唐姬的侍從,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應該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會不惜在寢殿點起一把火,毀屍滅跡——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陛下大費周章把他弄進宮後弄死的用意為何。」滿寵難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總之,這場火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東西。」
荀彧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滿寵的話很正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疑問,可他並不喜歡這種把天子當做敵手的感覺。作為曹公最信賴的幕僚和朝廷的尚書令,他始終被這種矛盾困擾著。
「我需要覲見陛下,為禁中失火請罪。」滿寵說。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傢伙的目的絕非如此。他雙肩微微沉了沉,喟歎一聲:「好罷,你隨我去,別亂說話。」
按照儀制,滿寵只是個秩千石的縣令,若無詔見,是不能單獨覲見天子的。須有尚書令這種等級的官員帶領,方才名正言順。即便是在漢室衰微如是的許都,這些規矩還是被一絲不苟地執行著,彷彿皇家最後一塊維持尊嚴的帷幕。
他們兩個人告別了種輯,朝著尚書檯走去。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朝廷官員遠遠地被宿衛軍擋在外圍,卻不敢離開,一個個肅立在原地,交頭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這些官員都惶恐地趕到宮城前,來表達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誠。
唯一穿過禁軍警戒線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攙扶著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廣場。
「董將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的是車騎將軍董承,楊彪之後,他儼然已成為雒陽舊臣一系的領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輊。他的女兒董貴人數月前懷上了龍種,可皇城委實過於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產。他們一直到早上才聽說皇宮起火的消息,顧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趕了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了善意,又不會沖淡對天子安危的關心。荀彧看到一手摀住肚子,一手攙著父親的董妃,皺了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董承說話一向皮裡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昨晚並無大恙,如今暫時在尚書檯休息。董將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了胎氣。」
「種校尉呢?他在哪裡?」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為何寢殿會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了,伏後說只是藥爐引火不慎,並無其他緣故。」董妃一聽伏後的名字,冷哼了一聲:「回頭叫種輯他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寢殿居然被燒成白地,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著曹操,頤使氣指。董承大概是覺得女兒說的有點兒過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董承的視線越過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後的滿寵,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滿伯寧,原來你也來了。」面對董承的無禮,滿寵只是謙恭地鞠了一躬,保持著沉默,他可沒興趣跟這一對父女逞無謂的口舌之利。
其實董承也頗為忌憚滿寵在許都暗處的力量,可車騎將軍與許令的品秩之差又讓他擁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讓他每次看到滿寵,都有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塊路邊的石頭,可以輕易踩在腳下,但總不免把腳硌得生疼。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不再說什麼。很快有兩位黃門抬著一頂便轎趕來,把董妃扶上轎子。荀彧與董承隨轎一路來到尚書檯,滿寵沉默地跟在後面。
尚書檯內,上好的精炭在爐子裡熊熊地燃燒著,屋裡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劉協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伏後守在一旁,眼角顯出細微的疲憊。
董妃一進門,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說到一半,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上的天子,浮現出幾絲疑惑的神情。
劉協心中一陣慌亂,董妃是與真劉協肌膚相親過的同枕之人,想瞞過她並不容易。伏壽昨天晚上就跟他說過,董妃將是他最麻煩的一個考驗。她若是發覺天子已經易人,眾目睽睽之下嚷出來,將是一場漢室的滅頂之災。
董妃的娥眉微微蹙了起來,頭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這個男子,毫無疑問是自己的丈夫、漢家的天子,可總有些地方不對勁。她撫摸著滾圓的肚子,彷彿想憑借肚中的血脈看出一些端倪。
也許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夠徹底毀掉整個漢室。
突然,毫無徵兆地,劉協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旁邊的伏壽趕緊遞來一杯熱茶,讓他啜了一口。劉協潤了潤喉嚨,用十分沙啞的聲音笑道:「少君,你來了。」董妃聽到天子稱呼自己閨中私名,露出幾分喜歡,疑惑之心小了幾分。她趨前一步,試圖看得再仔細些:「陛下,您的臉色為何……」
劉協剛要開口作答,又突然爆發出一陣咳嗽。這一次比之前更加劇烈,直咳到面色慘白,他不得不用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腳步,伏後按住劉協的胸口,一邊撫弄一邊沖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感受風寒,您可別說太多話。」
董妃聽了這話,娥眉一豎,大聲道:「你照顧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頭上!」她大腹便便,雙手一叉腰,顯得格外張揚。伏後微微笑道:「妹妹你誤會了,我只是顧慮陛下龍體,可沒有想過旁的事。」
這一句話綿裡藏針,董妃不禁大怒:「什麼顧慮陛下!連寢殿都被燒成了白地,顧慮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樣,嫌陛下活得太長!」
董妃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檯內的眾人都面面相覷,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陽時進獻給天子的,為人素來口無遮攔,若非漢室這幾年顛沛流離,無暇他顧,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宮斗之中被淘汰了。
劉協心中暗暗佩服,伏壽輕飄飄兩句話,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轉移開來,不再來糾纏身份之事。他鬆了一口氣,未待將額頭冷汗擦去,忽然感覺到在屋內還有一道視線在注視著自己。這道視線陰冷銳利,讓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後的一個人,他雖然恭敬地垂著頭,可劉協知道,剛才他一定悄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就已經讓劉協背心發涼。
這時伏後站起身來,冷冷地對董承道:「董將軍,你就是這麼教女兒朝儀之道的?如今龍胎未誕,就如此跋扈,以後怎麼得了?」
董承面色鐵青地沖女兒喝罵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來,竟也不問劉協,擰身徑直出了尚書檯。董承顧不上去追她,轉身叩拜道:「臣管教無方,請陛下責罰。」劉協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難免心氣浮躁了些。找幾個侍婢跟著她,別出什麼問題。」交代完這些,他停頓了片刻,對其他人笑道,「倒是幾位卿家,這麼早便來覲見,足見忠勤。」
荀彧、滿寵連忙叩拜於地,和董承一起道:「聖駕受驚,實乃臣等之過,特來請罪。」劉協大度地擺了擺手:「寢殿之失,無關人事,也許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許朕需要下罪己詔了。」
下面的臣子都鬆了一口氣,皇帝把這件事歸結為意外,那麼許多事情都好做了。劉協說得很慢,努力地揣摩著真正的劉協會如何說話。他剛才裝作咳嗽,把嗓音掩蓋了過去,加上大病未癒,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來,倒沒人會懷疑。這些話都是與伏後商量好的,一時間也聽不出破綻。
這時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處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為應當徹查此事,方為懲前毖後之道。」跪在他旁邊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經為此事定了性,這位國丈卻橫生枝蔓,不知道是什麼用意。
聽到董承的話,劉協心中也是一突,寢殿大火後的秘密,豈能經得起徹查。他看了一眼伏後,伏後不動聲色,只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點了一下。劉協心中少定,便道:「董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道:「寢殿被焚,非同小可,當擇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宮禁,整頓宿衛,方杜後患。」
荀彧心想,董承這是要借大火之事,對整個皇城的禁衛系統開刀了。可禁衛一向是把持在雒陽舊臣手中,他這麼做,豈非自傷肱股麼?想到這裡,荀彧不免多看一眼董承,這位當朝外戚一臉忠直,看不出有什麼異色。
「不知董將軍可有成議?」荀彧不急於表明態度,而是以退為進,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麼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祿勳恆范三人,皆繫上上之選。」
聽到這三個名字,荀彧與伏壽不約而同地動了動嘴角。
太常掌宗廟朝儀,御史中丞主查糾百官疏漏,光祿勳掌宮城宿衛,選擇這三名官員整頓皇城,無可指摘。可在熟知內情的人眼中,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與恆范都是雒陽系老人,自不待言;那個太常徐璆,原是靈帝朝的名臣,後來被袁術半請半架弄去了壽春。袁術敗死之後,這位老臣甘冒奇險,居然將傳國玉璽弄到了手,千里送歸許都——自從此璽在雒陽被孫堅帶走後,相隔數年,終於回到漢室手中,算是當年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無論曹操還是劉協,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與漢室之間左右逢源,關係都處得不錯。有他在,能淡化雒陽一系的色彩,讓曹氏無可指摘,同時又可以充分確保漢室影響力。
不得不說,請出徐璆這一步棋,下得頗妙。荀彧忍不住想,這位國丈一定是在出發前,就擬好了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拋出這麼一份名單來,反應之快,實在耐人尋味。
這其中的曲折,劉協茫然不知,伏後又無法當面提示,他只得裝作沉思狀,生怕一句說錯。這時董承回過頭去看了看滿寵,笑道:「古人有言:宮城郭野,外不靖則內不寧。我看,索性請伯寧也參與進來,把許都內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萬全之策啊。」
荀彧聞言一歎,繞了一圈,現在終於圖窮匕見了,他的用心,到底還是在這裡。
滿寵與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遠,四人同議,他必居下位。如此一來,除了宮城禁衛,就連許都警備都要納入整頓之列,雒陽一系便可把手伸進許都令,籍此作些文章出來。
面對董承的「好意」邀請,滿寵面不改色,從從容容道:「聽憑陛下聖意。」把球從容踢給劉協,劉協有些為難,便問道:「荀令君,你對此有何看法?」
荀彧道:「董將軍所言,並無不妥。只是茲事體大,還須慎重才是,不如等曹司空回來,再行定奪。」他心想,這話已經挑得夠明顯了,你們適可而止吧。
自漢帝駐蹕許昌以來,權柄政令全出曹公幕府,朝廷幾被架空。雒陽一系的舊臣無可奈何,便喜歡把朝職視作手中唯一的籌碼,熱衷於錙銖必爭。可許都是曹氏的中樞,從上到下鐵板一塊,難道他們真以為幾個朝廷虛銜就能與曹公分庭抗禮?荀彧一直在試圖阻止這些「聰明」的忠臣們不要做傻事,可他們總是不明白。
面對兩位大臣的爭執,劉協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妥當,只得悄悄看了眼伏後。伏後搖搖頭,劉協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答應,還是不要拒絕,不由得面露遲疑之色。董承又道:「曹司空遠在官渡,軍務纏身。朝廷之事,不是悉數委任荀大人了嘛,又怎麼會有後顧之憂呢?」
這話中帶著幾分譏誚,荀彧聽了,眉宇間透出幾絲憐憫般的苦笑。董承的提議雖然荒謬,卻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時間倒不易駁回。
劉協心想,既然董承是雒陽舊臣,又是自己丈人,自然得幫自己人,便開口道:「既然如此,那麼就依董將軍的意思辦吧。荀令君,你辛苦點。」
董承大喜,連忙跪下謝恩。荀彧被皇帝點了名,只得也跪倒遵旨。劉協還想勉勵荀彧身後的滿寵幾句,但一看到他那張陰冷的臉,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目的達到以後,董承頗有些得意,他轉動幾下脖子,彷彿剛剛打了一個勝仗。伏後輕輕彈了一下劉協的椅背,劉協猛然想起她之前的叮囑,咳了幾聲:「董將軍,可不要辜負了朕對你的囑托。」
這句平常的話,在董承身上卻發生了奇妙的反應。他大聲答道:「臣自當粉身以報陛下聖恩。」整個人雙手撐地,有如一頭臥虎,渾身洋溢著熱烈的氣息。
劉協心想這位董將軍用詞是否有些過重了,要麼就是他們說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滿寵饒有興趣地從背後望著董承,心裡閃過和劉協相同的念頭。
君臣之間又寒暄了幾句,會面便結束了。等到這些臣子離開尚書檯後,伏後放下珠簾,對劉協道:「陛下你犯了一個錯誤。你剛才不該那麼快就表達出對董將軍的支持。」
劉協有些不解:「董承是忠臣,荀彧和滿寵是奸臣。我應該幫好人,不幫壞人,不是嗎?」伏後搖搖頭:「朝廷之事,可遠不能用忠奸來區分。天子的態度,不可輕易流露出來。否則在有心人眼中,會判斷出許多東西。」
「難道說,我對董將軍說的那句話,還隱藏著什麼內情?」劉協問。
「你會知道的。」伏後回答,然後看看左右,「不過……現在可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
劉協有些不悅:「既然我是天子,難道還有什麼事該被隱瞞嗎?」伏後慇勤地彎下腰去,為這位皇帝掖好被子,然後拍了拍他的臉頰,像是應付一個耍賴頑童的母親,柔聲道:「那是一句咒語啊,一句可以讓整個許昌都陷入混亂的咒語。」
董承離開尚書檯之後,董妃已經在門口等著他了。他們兩個拜別了荀彧與滿寵,登上馬車。董承臨上車前,對跟隨馬車的心腹吩咐道:「去請種校尉和王將軍,我今天過生日,請他們過府一敘。」
心腹領命而去。同車的董妃奇道:「父親您的壽辰不是八月麼?」董承看了一眼自己女兒,微微一笑,卻不置可否。董妃忽然想起來什麼:「對了,今天陛下給人的感覺非常奇怪。」
「哦?是因為有恙在身吧?」董承漫不經心地回答。董妃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找不出合適的詞來描述:「不,就像是……換了另外一個人。」
「一定是你被伏壽那丫頭氣暈了頭,以後可別那麼大醋勁。」董承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董妃撇撇嘴,倔強地把臉轉到一邊去。董承的笑容很快收斂起來,他輕輕摩挲著自己腰帶的銅環,眼神變得堅毅起來。
目送著董承的馬車離開皇城,荀彧收回視線:「伯寧,你覺得如何?」滿寵微微偏了下頭,像是一條冬眠剛醒的蛇:「新的收穫沒有,只是意外地證實了一個猜想。」
荀彧沒有問他這個猜想是什麼,只是背著手,平視前方,憂心忡忡地叮囑道:「這件事要盡快解決,曹司空在前線形勢緊張,後方不能亂。」聽到荀彧的囑托,滿寵恭敬地鞠了一躬,回答道:「祭酒臨行前已經有了指示,無須大人費心。」
荀彧皺了皺眉頭。這個名字,讓他既覺得放心,又有些不安。儘管那個人如今不在許都,可那種強大的影響力卻依然存在。
「他說了什麼?」荀彧問。
「許都需要一場大亂。」
董承的府邸位於許都的東南方,原本是一處河內富商的宅子,兩進四通,十分豪闊。此時在正廳之內,僕役們正忙著打掃杯盤狼藉的宴會,幾張小桌上還剩著許多吃食,看起來客人們漫不經心,並沒太多食慾。
正廳後轉過一條走廊和一處小花園,幾名黑衣僕從在庭院裡或隱或現,再往裡便是當朝車騎將軍的內宅。內宅之中,除了董承之外,還有三個人。他們並沒有像平時議事一樣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約而同地圍在董承身旁,表情頗為凝重。
董承的手裡,還捏著一條款式華美的玉帶,玉帶似是被利物割開,邊緣露出白花花的襯裡。其他三個人看玉帶的眼神裡都帶著一絲敬畏。
「……就是說,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壽讓你的部屬都撤到了城外?」董承微皺眉頭。
種輯點點頭。他是從清理禁宮的現場趕過來的,身上還帶著煙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中失火,他的罪責不小。可奇妙的是,無論是皇帝還是尚書,似乎都不急於追究責任,暫時也就沒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詳細地講了一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聽起來這明顯是一起預謀的事件,但皇帝為何要這麼做?他們自命都是忠臣,可對主君的想法有時還是摸不著頭腦。
「陛下做事,從來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呵呵大笑起來,「這一場火,燒得好啊!」其他三個人驚異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將手裡的衣帶抖了抖,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給咱們送的助力,就像這衣帶詔一樣,是陛下的一道密旨,一個契機。」
「將軍您的意思是?」種輯瞪大了眼睛,他隱隱猜到了什麼。
董承豎起了一根指頭,說:「曹賊在許都經營了這麼多年,實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閒可以撼動。這一場火,在這鐵桶上劈開了一道縫隙,讓我等有騰挪輾轉之機。」
他看幾個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釋道:「今天陛下已經應允,以徐璆為首,董芬、恆范為副,三位大臣合議整頓皇城宿衛與許都衛。我們的機會,已經來了。」
「可滿寵會甘心接受嗎?」種輯擔心地問,滿寵和他手底下的許都衛是什麼樣,他可再清楚不過了。明爭暗鬥了四年,雒陽一系很少處於上風。
董承瞇起眼睛:「他答不答應,都不打緊,亂起來才好。曹賊如今北忌袁紹,南防劉表,許都是他的根本,絕不容亂。所以一定要把許都攪得天翻地覆,咱們才有機可乘。禁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動這局勢的第一招手段,咱們現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轉向另外一位客人,這人身材魁梧,雖然穿著布袍,卻遮掩不住他銳利的氣息:「王服將軍,軍中動靜如何?」王服正在沉思,聽到董承發問,連忙將身體挺直:「昨日許都附近出現盜匪,還劫殺了一位路過的官員。現在城中駐屯的部隊,一半都被鄧展撒出去圍捕了,還有一半如今散在城裡各處戒嚴。曹仁將軍的部隊,駐在南邊未動。」
種輯插嘴道:「倘若許都有變,曹仁的軍隊三炷香內就可以趕到城內。」那天晚上衛戍部隊帶來的沉重壓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了一聲,淡淡道:「曹仁不是問題。」他又向王服問道,「如果需要的話,咱們一夜時間能集結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數。」董承閉起眼睛,略算了算:「還是有點兒少……」王服有些尷尬,辯解道:「這三百都是我的親兵與弟子,再多別人就會起疑心。」
「倘若許都真亂起來,這三百人撒出去,只怕連個響動都聽不到。你得再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在城中保證有五百人掌握在手裡。此事關係到漢家江山,王將軍你得再用心些。」董承說得輕描淡寫,王服有些緊張地擦了擦額頭的汗,點頭應諾。教訓完王服,董承倏然把眼睛睜開,轉向第三人:「吳碩,劉玄德現在到哪裡了?」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陰影裡,聽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從懷裡取出半截木片,遞給董承:「玄德公已過東阿,後日當入徐州。」
一提到這個名字,屋子裡的氣氛就變得頗為古怪。董承翹了翹嘴,半帶嘲諷道:「他跑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快。也罷,只要他在徐州舉事,把曹軍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咱們在許都就可以大展拳腳了。」
種輯遲疑一下,道:「董公,劉玄德這個人,真的可以信任麼?倘若他中途變卦,轉身去了襄陽,可就全盤皆輸了。」
董承冷笑道:「對這種人,我們不必曉以大義,只要讓他知道有利可圖就行了。徐州那麼大塊肥肉擱在那,我不信他會不動心。」他撫了撫那條衣帶,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對陛下盡忠的,只要我們就夠了,其他人不過是棋子而已。」
四個人一齊跪了下去,對著衣帶行君臣之禮。然後董承起身把衣帶小心地揣入懷中,轉身從書檯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滿伯寧已經對我起了疑心,所以這幾日我不能輕舉妄動。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與董芬、恆范兩位大人周旋;而咱們暗地裡的計劃,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幾個人面面相覷,董承是雒陽系的領袖,他若撒手,究竟誰還有資格能統籌全局?
眾人還未及發問,忽然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年輕人闖了進來。他環顧四周,輕笑道:「幾位在這裡推骰搖盅,密謀牽曹司空一個大頭。這等好事,怎麼不叫上我呢?」
屋裡的人無不大驚,這裡是大將軍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說十幾個人,怎麼這人就大喇喇地闖進來了?王服反應最快,一道寒光閃過,他已拔出了腰間的匕首,頂到了來人的咽喉。那年輕人夷然不懼,只是讚道:「京師傳謠『王快張慢,東方不凡』,王將軍的快刀,果然快如閃電。」
這時候吳碩與種輯已經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一齊叫出來:「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楊德祖?楊彪大人的兒子楊修嗎?」手中匕首不禁一鬆。楊修一臉滿不在乎,雙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拋給楊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報就直闖進來。若不是王將軍謹慎,你豈不枉死?」楊修接過私符,隨手繫在腰間:「我便賭王將軍出手有度,看來賭對了。」王服盯著這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一時無語,只得把匕首收起來,回歸原位。
董承攙起楊修的手,一一介紹給其他人。三人一一還禮,心裡卻有些惴惴。既然是老太尉楊彪的兒子,自然信得過,只是這年輕人行事輕佻,滿嘴都是賭經,讓他居中主持,實在不大放心。吳碩自負是董承之下智謀第一人,看到楊修,眉頭不禁皺起來。
楊修環顧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斂:「幾位公忠體國之心是有的,只是細處有失計較。」眾人見他突發詰難,都有些訝異。楊修拿指頭點了點桌面,正色道,「這董府周圍,不知有多少許都衛的探子,你們輕身來此,若是被滿伯寧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吳碩冷哼一聲:「楊公子過慮了。這裡語不傳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來赴董將軍壽宴的。無憑無據,他能抓到什麼。」楊修微微一笑:「許都衛做事,什麼時候需要憑據了?若我是滿伯寧,就趁你們夜裡回府路上痛下殺手,一盤大注,自然消弭於無形。」
「刺殺朝廷大臣?他也得有這膽子!」
「比起許都大亂來,這點代價他們還付得起。」
楊修冷冷地點出了關鍵,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語。楊修把私符輕輕在手裡把玩,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擺弄著,如同在玩著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與雒陽系官員的鬥爭都發生在水下。前者獨攬軍政大權,後者坐擁天下聲望,彼此都十分忌憚,因此高層暫時相安無事,鬥爭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場的人心裡都清楚,如果有切實的威脅——比如他們正在籌謀的計劃——危及曹氏的根本,那麼那個人不會吝惜用極端的暴力去解決問題。想到這裡,三個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吳碩不動聲色地問,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沒有做聲,知道一定有下文。
楊修笑瞇瞇地從懷裡取出五截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屋裡立刻瀰漫出濃重的血腥味。王服皺了皺眉頭,他對這種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個人的拇指,從斷口處的血跡看,是剛剛被砍下來不久的。
「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決了,一共五個探子。董公啊,滿伯寧果然很重視您的壽辰。」
這個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淡淡地敘說著,似乎在說一件尋常之事。在場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今晚赴董公壽宴的共有二十多人,這五個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幾個出口,暗中點數,看哪幾個人最後出來。」楊修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種輯、吳碩和王服,讓他們幾個人心裡有些發毛。「幸虧他們還未回報,就被我截下,所以滿寵暫時不會知道赴宴官員中是誰參與了董公的大事。」
說到這裡,楊修搖了搖頭,面露遺憾之色:「可惜此舉是飲鴆止渴。我們今晚很安全,但最遲到天亮,滿寵就會知道。五個探子的意外身亡,會讓他對董府裡的事情更有興趣。如果許都衛想查的話,就一定查得出來。」
每個人都知道,楊修絕非誇大其辭。
楊修手指收攏,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凜:「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請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來行動,不要有半點折扣。」
接下來楊修開始安排,一條一條明晰細緻,有條不紊,甚至連他們一會兒離開董府如何避開耳目都考慮到了。眾人無不歎服,都說楊彪的兒子是個才俊,如今親見,果不其然。
半個時辰之後,楊修交代完了最後一點細節。此時已經是月上中天,於是其他人紛紛拜別,各自懷著心思離開了車騎將軍府。等到人走光了之後,董承吩咐僕役端來一壺煮好的茶水和兩個竹節杯,讓楊修在對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還好吧?」董承拿銅勺舀了一勺,倒在楊修的杯子裡。
楊修道:「父親前兩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來。他老人家現在散淡得很,人也看開了,每天遊山玩水。」董承聞言,忍不住歎息道:「楊太尉是脫了苦海,卻把我們留在這裡慘淡經營。」
「能者多勞。再說,小侄這不是也來陪您賭這一把了嘛。」楊修啜了一口熱茶,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黃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過了。」董承大笑:「你這小子總不忘酒、賭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楊太尉,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怪胎。」
兩人隨意閒談了幾句,壺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董承忽然問道:「德祖,你覺得這一次出手,勝算幾何?」楊修想也不想,隨口回應:「以如今之勢,多半是飛蛾投火。」
「哦?為何?」董承的眼皮只是略抬了抬。
「玄德公名聲雖高,打仗的手段卻很拙劣。靠他吸引曹軍主力,恐怕大事難成……」楊修放慢了語速,修長的指頭朝著南方指了一指,唇邊流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將軍的謹慎,斷不會將這一鋪大注全押在劉玄德身上,想必別有成算吧。」
董承大笑,不再說什麼,雙手捧起杯子,熱氣騰騰的茶霧讓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從董承府上離開以後,心裡十分煩悶,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做事不利而被董承批評;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個計劃本身就讓他忐忑不安。
誅殺曹賊,這四個字實行起來,可絕非寫成隸書那麼簡單。王服自問對漢室並沒有多麼強烈的忠誠,他只是個單純的武者,在軍中混一口飯吃罷了,為什麼會捲進如此複雜、險惡的漩渦裡來呢……他自己也難以索解,可現在已不能回頭。
王服揮了揮手,試圖把這些煩擾的念頭都趕走。他輕輕握著韁繩,讓坐騎慢慢地走過一條與董府相鄰的狹窄小街。這裡兩邊都是低矮的民房,屋簷下黑漆漆的一片,幾乎可以碰到他的頭。此時早已宵禁,尋常百姓各自都待在家裡,周圍一片寂靜。這是楊修的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既然楊修說這條路很「乾淨」,那麼應該是真的。
當這一人一馬走到小街中間的時候,王服突然感覺到背後陡然升起一道凌厲的殺氣,稍現即逝。王服反應極快,在回頭的瞬間,手裡的匕首已經化作一道流星,朝著民房的某一個角落飛去。「鐺」的一聲金屬相撞,匕首不知被什麼東西彈飛,斜斜沒入一堵土牆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驚。剛才他刀隨意動,出手迅捷之極,可對方居然能輕鬆擋下來。
「來者何人?」他沉聲喝道,雙眼朝著牆頭掃去。以他長年鍛煉的如電目力,居然沒覺察到任何動靜。那個潛伏者在接下飛刀的一瞬間,就悄無聲息地變換了位置,重新淹沒在黑暗裡。若不是剛才那一下殺氣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無知覺。
一想到這裡,王服頓覺冷汗涔涔而下,通體生涼。他深吸一口氣,從坐騎側面搭著的劍袋裡拔出佩劍,緊緊捏住劍柄,擺出守禦的姿勢。
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許多沙粒在風中翻滾,暗啞而呆板:「王將軍莫驚,我奉了楊公子之命,暗中保護你們離開。」聲音飄忽不定,難以確定方位。王服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絲毫不敢放鬆警惕,心裡暗道,原來是楊修的人。那五個探子,大概就是被這個悄無聲息的殺手幹掉的。
見王服仍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那聲音似乎又變換了一個方位:「在下久聞王氏快劍之名,與張公子、東方安世並稱於世。看到將軍,偶起了爭勝之心。想不到被將軍立時覺察,佩服佩服。」
王服道:「在下劍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遠矣——朋友何不現身一敘?」沉默了一陣,聲音再度響起,卻答非所問:「請將軍速速回府,免生枝節。」
王服還要說些什麼,可聲音已經消失。一陣蕭索的夜風吹過耳邊,只留下王服一人在這條狹窄而黑暗的小街之中。這一次他確信那鬼魅般的身影,是真的離開了。
此時此刻,王服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不相信一個頂尖殺手會這麼「偶然」地暴露行蹤。所以這不是一次意外邂逅,而是一種威懾、一個露骨的暗示。
王服相信,吳碩和種輯在離開時也以不同方式「發現」了那位殺手的存在。一想到那個年輕人帶著微笑,擺出五枚血淋淋的斷指,王服就覺得背心發寒。這種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信任別人,而自己正在跟他參與同一個陰謀,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也許剛才在內宅的時候,就被他看出心中的動搖了吧,王服不無自嘲地想,發覺自己陷得比想像中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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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許都是寒冷的,冰冷的北風像是庖丁手中緊握的屠刀,以無厚入有間,頑強而堅定地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王服用布袍把自己裹得緊緊,一路信馬由韁,心煩意亂地沉思著,渾然不覺腳下路途。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一抬頭,發覺自己竟被坐騎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屋前。
這是一棟素雅的木屋,獨門獨戶,門前還斜插著一枝剪下來的梅花,枝頭細碎的小花在寒風裡兀自綻放。此時屋子裡火燭早熄,想必裡面的人已經睡下了。
王服朝著木屋望去,心裡沒來由地湧起一股溫暖。
這裡,就是少帝劉辯的妻子唐姬的住處。皇帝把她接來許都以後,安頓在一處僻靜之所,平時就車馬罕至,現在已近二更,這裡更是寂靜無聲。
王服沒有叫門,只是在外面的樹下默默地望著那扇漆黑的窗子,想像著裡面那位女子安詳的睡容。
他初識這位少女,還是在數年前的長安。當時王服還只是一個浪蕩的遊俠,正趕上李傕、郭汜之亂,他被困在城裡。一位少女找到他,自稱叫唐瑛。她說李傕要強娶她為妻,希望王服能夠幫助她逃離長安,還拿出一枚黃金發簪與幾件珠寶做報酬。
王服接受了這個委託,兩個人費盡周折,總算逃出了長安——王服甚至因此而被李傕斬了一刀。在逃亡中,唐瑛那瘦小卻堅毅的身影,逐漸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當他終於下決心吐露自己的心意時,少女卻失蹤了。
失望的王服去了兗州曹家,憑借自己的武藝當上了將軍。後來天子來了許都,下詔尋訪少帝劉辯的遺孀,這個任務交到了王服手中。王服怎麼也沒想到,那位唐姬,居然就是自己夢縈魂牽的少女唐瑛。
一位曹家的將軍,和一位漢天子的遺孀,王服知道這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除非出現當年長安一樣的大變亂……王服把目光投向遠處的皇城,自嘲地笑了笑,撥轉馬頭,默默地離開。他想起來當初自己為何會參與到那個計劃中來了。
「我會盡我所能助漢室復興,但不是為了陛下您。」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