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靈3·沉憂亂縱橫 正文 第十一章 謔浪肯居支遁下
    ——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四卷·李白〈別山僧〉

    「你他媽的給我聽著,韋勢然我救定了!!」

    羅中夏沖韋熔羽氣勢洶洶地喊道,嗓門之大,幾乎與佛門獅子吼等量齊觀。他其實生平很少發脾氣,但剛才眼見小榕被搧了一耳光,他也不知從哪裡冒出這麼大的怒氣來,彷彿一條被揭了逆鱗的龍。

    他吼完以後,把韋熔羽的衣領鬆開,後者還沒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立刻軟軟倒在地上。羅中夏轉身三步並兩步跑到小榕身前,雙手捧起她的小臉看了又看,伸過指頭去撫摩她的臉頰,只覺得觸處冰涼,不禁心疼道:「他打疼你沒有?」

    「熔羽哥是爺爺心腹,他想做什麼,我只有服從的份。」小榕面無表情地說道。

    「胡說!他只不過是個叛徒,在你爺爺面前怎會比你還重要?」

    小榕嘴唇囁嚅,卻沒說什麼,把頭靠了過去,雙臂環抱住羅中夏,輕輕道:「你說要去救爺爺,可是真的?」

    小榕一貫冷若冰霜,喜怒不形於色,此時忽然主動伸手抱過來,羅中夏又驚又喜,撫摩著她的頭髮連聲道:「自然的。」

    「你們……不要誤了韋大人的大事!」韋熔羽從地上勉強爬起來,咬牙切齒地喊道。

    羅中夏從鼻子裡冷哼一聲,對小榕說:「咱們不理他。」

    小榕卻搖搖頭,輕輕掙開羅中夏的懷抱,走到韋熔羽面前道:「熔羽哥,如今爺爺被困在高陽洞中,情勢危急,晚去一秒都可能有性命之虞。我們必須去救他。」

    韋熔羽冷笑道:「韋大人自有安排,你不要自作聰明,橫生枝節!」

    「爺爺的行蹤早已被他們查知,計劃已經失敗。」

    「你不過一個卑微下人,能知道些什麼?」

    羅中夏聽韋熔羽罵得放肆,忍不住過去想踢他一腳,卻被小榕攔住了。

    小榕淡淡道:「熔羽哥你不去也罷,那麼請借我天台白雲筆吧?」

    羅中夏在旁邊聽了心中一驚:「怎麼?天台白雲筆被他收去了?」

    小榕道:「不,天台白雲是七侯之一,還未曾找到正統筆塚吏,所以暫且被爺爺收藏去了一個穩妥的地方,只有爺爺與熔羽哥知道在哪裡。」

    「借那枝筆做什麼用?」

    「高陽洞不是尋常所在,其中曲折甚多,凶險非常。若要救出爺爺,非得依靠七侯之力不可。」小榕轉回到熔羽身前:「若你不肯拿出來,我們便很難救出爺爺。」

    「用你的竹木腦子想一想,他們困住韋大人的目的,正是為了七侯!你現在帶著天台白雲過去,等於是雙手給人家獻寶。韋大人把它交給我保管,正是為了防止這種事發生。你休想把它拿走!」

    小榕蹙眉問道:「換句話說,即使爺爺真的遭難,你也絕不會拿出天台白雲?」

    「不錯!」韋熔羽昂起下巴,態度強硬。

    「你是否在想,如果爺爺出了事,那枝筆就可以被你獨佔?」

    「我沒興趣跟一個傀儡討論這些。」

    韋熔羽說完把臉別到一邊去,似乎不屑再與她繼續說下去。

    小榕微微歎了一口氣,還未開口說話,羅中夏一步踏上前,大聲喊道:「摧眉伏泥沙!」一陣泥沙席地而起,劈里啪啦砸到韋熔羽臉上,把那一張俊俏的面孔弄得污穢不堪。

    這是〈秦女休行〉中的一句,羅中夏起初只是覺得好玩,所以順手背誦了下來,此時倒真派上了用場。韋熔羽大怒,可全身被青蓮筆壓制得死死,只能從嘴裡吐出泥沙,狠狠地瞪視著羅中夏。

    「我說熔羽兄,這只是開始。李太白的詩句裡,比這個還可怕的可還有不少首呢。你如果還是不說,那我就一句一句背給你聽。」

    「……」

    「什麼『炮炙宜霜天』啦、『地底爍朱火』啦、『兩手如懷冰』啦,你身份比我高貴,學問比我大,這些詩句應該都是極熟的。」

    如果鞠式耕知道羅中夏向他請教這些冷門的太白詩,是為了幹這個用的,怕是早早就將他逐出師門了。

    「呸!小人得志!」韋熔羽氣得面色發青。

    「小人得不得志我不知道,但我保證你絕不會只是得痔瘡那麼簡單了。」

    羅中夏覺得自己快變成了所有電影裡的反派,用各種猥瑣的手段來拷問主角。正當他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小榕握住了他的手,讓青蓮筆靈慢慢收回胸中:「既然熔羽哥不願意講,那麼我也不好強求,就這樣吧。」

    羅中夏沒想到她如此寬宏大量,雖有不甘,也只好點頭道:「就是就是,他不借就算了,咱也不是沒有七侯在手。青蓮總不會比天台白雲差,我去就足夠了。」

    小榕幽幽道:「如今,也只能是如此了。」她話是那麼說,表情卻難掩失望神色。

    「那他怎麼處理?」羅中夏指了指韋熔羽,他被壯筆殘片打得四肢筋骨酥軟,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除了瞪眼睛說話沒別的力氣,而且一時半會兒是難以恢復。

    小榕看了韋熔羽一眼,說道:「隨他去吧,希望他以後能有機會向爺爺解釋。」

    韋熔羽冷哼一聲:「我倒想看看,你們一個無腦的蠢材、一個渡筆的文盲,能整出些什麼名堂來。」

    羅中夏看他死性不改,恨不得把那些折磨人的詩句全用一遍。他拉住小榕,指了指韋熔羽的臉頰道:「小榕,這傢伙剛才摑你,你不把那個巴掌搧回來?」

    「何必呢,熔羽哥想怎樣對我,按道理我是不該、也不能有怨言的。」小榕淡淡道,忽然話鋒一轉,語氣裡的溫度升高了一些,「何況你剛才已經把他教訓得夠慘了。」

    羅中夏聽到這句話,可比聽見什麼都開心。他很自然地牽住了少女的手,悄悄閉上眼睛,感受了一番溫軟如玉的柔荑——只可惜這個「溫」字有些名不符實。

    「事不宜遲,我們走吧。」

    小榕並沒有抽出自己的手,任由羅中夏握著。兩人朝著某一個方向走去,四下裡的霧氣隨腳步的邁進而逐漸散去,慢慢顯露出周圍崢嶸的山色來……

    ※※※

    彼得和尚一口鮮血噴出,登時把本來快要潰散的木珠護罩匯聚到了一起。那些沾了血的木珠與木屑急速旋轉,重新構成一圈防護,只是這防護不再泛起黃光,而是血紅顏色,望之讓人心悸。誰都看得出來,這一次實在是佈陣之人竭盡心力拼了性命,此陣一破,佈陣之人怕也是性命不保。

    圈內的彼得和尚神情委頓,被十九和顏政扶住,生死不知,胸前僧袍被鮮血濡濕了一大片。苑苑站在護罩之外,默默地注視著彼得和尚,既不走開,也沒有下一步動作。

    這時另外一人從濃霧中鑽出來,這人五短身材,個矮體胖,原來是使用江淹五色筆的成周。成周左右看看環境,這才走到苑苑身旁,雙手拱了一拱討好道:「大姐真是好身手,略使神通,就把這和尚弄得吐血而亡。」苑苑身材極為高挑,把矮子成周陪襯得猥瑣不堪,兩人站在一起,涇渭分明。

    苑苑冷冷橫了成週一眼,那種冰冷讓成周渾身一悚,連忙縮了縮頭。苑苑不再理他,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沒了鏡片遮掩的雙眸仍舊注視著流轉的護罩,似乎有一種奇妙的情緒從深處被拽出來。她眉頭稍皺,忽然歎息道:「若非是我,這護罩本不至於如此之強;若非是我,他也斷不至於傷至如此之重。」

    成周對這段話完全不得要領,只得習慣性地敷衍道:「啊?您說得極是,極是……」

    苑苑的傷感情緒只持續了一霎時,她很快便戴上眼鏡,情緒退回到意識的深淵,又變回到一個知性、冰冷的剛強形象,說道:「成周你剛才去哪裡了?怎麼不見五色筆前來助陣?」

    「這個啊……霧氣太大,我剛迷路了。我剛趕到,您已經乾淨利落地把他們解決了,真是教人欽……」成周話未說完,突然咕咚跪在地上,看起來被什麼突然打擊到了精神,變得垂頭喪氣一蹶不振。

    苑苑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你貪生怕死也該有個限度。先前跟著褚一民就這副德性,如今在我手下,還是死性不改。」她抬起長腿,用鞋跟厭惡地踢了踢成周,成週身子歪斜了一下,表情呆滯,口水順著嘴角流出來。

    這時另外一個人從霧中走出來,這人體態精瘦,皮膚黝黑,完全一副嬉皮士的打扮,渾身上下都用毛筆作為裝飾,扎裡扎煞像是一隻混雜了中西風格的刺蝟,那些毛筆與適才的飛筆一模一樣。他雙手靈巧地同時轉著兩枝筆,耳朵裡塞著耳機,嘴裡隨著不知名音樂的節奏打著鼓點,一路蹦蹦跳跳走到苑苑身邊。

    「Hey,Men,What-sup?」他過去想拍她的肩膀。

    「說中文,還有,叫我Madam。」苑苑頭也不回,巧妙地避開了他的拍擊。

    「Whateveryousay,Madam。」嬉皮士歪了歪頭,改用生硬的普通話,「把這人用筆插死?他不團結。」

    「到底怎麼處罰他,自有主人定奪。你做好你該做的事情就是。」

    嬉皮士聳聳肩,沒說什麼,拍了拍成周的腦袋道:「對不起了,老兄。」

    此時濃霧終於逐漸散去,四周的人影都清晰可見,原來在霧中圍攻他們四個人的,竟不下十人之多。它們大多是面色鐵青的筆僮,但與普通筆僮不一樣的是,它們的指頭全是毛筆模樣,與方才飛蝗似的飛筆一般無二。這些筆僮身上大部分都帶有刀痕,有的甚至還缺損了手臂與大腿,都是剛才被十九斬毀的。

    嬉皮士歎道:「出動了這麼多筆僮,損失很不好。」他招了招手,這些筆僮聽到召喚,一起圍聚過來。嬉皮士用手拂過它們身體,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它們竟像是蜥蜴一樣重新從身體裡生出手腳,煥然一新。

    做完修理工作,嬉皮士一拍手,這些恢復正常的筆僮走過去,把彼得和尚等四人的護罩團團圍住,雙手抬起,十指伸出,像是機關鎗一樣噗噗連續射出飛筆。這些飛筆全戳到了地面,保持著直立的姿態,一會兒工夫就在他們四個人周圍築起一道筆牆。嬉皮士又做了一個手勢,筆僮們停住了手。此時四人已被林立的毛筆之牆完全禁錮在當中,就像是四頭被關進高大畜欄的摩弗倫山羊。

    「這一次主人動員了這許多筆僮,也算對他有個交待了。」苑苑鬆了一口氣,語氣突然停頓了一下,不由眉頭一蹙,低聲自言自語:「莫非主人知道他要來,才特意派我……」

    嬉皮士滿意地點了點頭,環顧四周數了數人頭,說道:「我這邊搞定了,只還欠一把鎖……呃……我們好像還少了一個人。」

    苑苑問:「是誰?」

    嬉皮士答道:「Selina還沒出現。」

    「你說秦宜那丫頭還沒出現?」苑苑眼神一凜。

    「正是,按照計劃,Selina把青蓮筆引離以後,應該立刻返回,但是一直到現在還沒動靜。」

    苑苑沉吟片刻:「暫且不管她了。留下一個人在這兒,其他人跟我回收俘虜。這個護罩應該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像是為了證實她說的話,血色護罩已經逐漸稀薄,轉速也慢慢變緩,越來越多的木珠劈啪地落在地上,露出許多空隙。這是以生命力作為能量來支撐的結界,此時結界漸弱,說明佈陣之人也將……

    苑苑走上前一步,大聲道:「彼得,筆牆已然樹起,你們沒別的出路,還是快快投降吧,我不會為難你們。」

    「作夢去吧!」

    護罩內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叱聲,一陣強烈的刀鋒撞向筆牆,登時割出數道裂隙來。

    苑苑無奈地輕撫額頭道:「諸葛十九?你的脾氣還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啊。」她以眼神示意嬉皮士,嬉皮士手指靈巧地在虛空擺動,立刻有數個筆僮跑過來團團圍住筆牆,各自用雙手撐住。它們與筆牆本來就是一體,在這麼近的距離可以克制住如椽的刀鋒。

    不料它們剛剛接近筆牆,就看到從護罩裡忽然湧出一圈紅光,像一個赤紅色的大圓朝四周擴散開來。

    「畫眉筆?」苑苑一愣。

    紅光所及,時光倒流,那幾個撐住筆牆的筆僮立刻恢復到剛才缺胳膊斷腿的樣子,而原本散落在地上的殘破佛珠,卻重新飄浮在了半空之中,一如它們在數分鐘前的狀態一般。

    苑苑心思何等迅捷,一見畫眉筆出,立刻沖嬉皮士疾喝道:「快護住筆牆,他們要跑!」嬉皮士正要發動,卻見十九從護罩裡高高躍起,如椽應聲而出,開始瘋狂地切削那堵筆牆。

    那飄浮在半空的佛珠陡然漲大,個個巨如臉盆,彼此聲氣相通,登時展開一個無比雄壯的護罩,一下子就壓服了敵人聲勢。

    苑苑倒退了一步,臉色有些蒼白:「這,這怎麼可能!如椽巨筆只能放大非實體的東西啊!」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那佛珠越漲越大,已經漲至氣球大小,眼看就要壓倒整個筆牆。

    嬉皮士有些驚恐,但他很快發現被佛珠壓迫的筆牆紋絲不動,只有被如椽刀鋒掃過時,那佛珠才像被打了氣一樣,一下子膨脹起來。

    「我明白了!」他忽然高聲嚷道。

    苑苑此時也反應過來了。如椽筆變巨的不是佛珠,而是佛珠之間那殘留的精神力。畫眉筆先是把實體的佛珠恢復過來,如椽筆再將佛珠內蘊藏的精神予以強化,兩枝筆的配合真是天衣無縫。

    但是,結界這種東西,力量的平衡非常重要。此時彼得不省人事,單靠顏政和十九,根本維持不住護罩的均衡。被強化了的精神沒有了合理約束,就在佛珠裡不斷漲大,漲大,如同一個被不停打氣的車胎……

    「快往後撤!」苑苑大喊,同時疾步退卻。

    被撐到了極限的幾十枚佛珠突然炸裂,在天空綻放成了幾十朵古怪的花朵,精神力被壓縮到了極限又突然釋放出來,如同在屋子里拉響了一枚致暈彈。一層若有似無的波紋振蕩而出,所有被波及到的人都覺得眼前一花,大腦裡的神經元被巨量的精神衝擊撞得七葷八素。

    苑苑雖然已經退了十幾步,可還是被衝擊波及,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平衡感盡失,身子一個趔趄幾乎倒地。她伸手扶住一塊石頭,勉強定住心神,覺得有些噁心,暈乎乎地想:「這些傢伙難道真的打算同歸於盡嗎?」

    不知為何,她眼前突然浮現出無數奇形怪狀的小玩意兒,令人眼花繚亂。開始苑苑以為是自己眼花產生的幻覺,後來又覺得不像。這些小玩意兒以極快的速度來回飛旋,讓還沒從暈眩狀態徹底恢復的苑苑頭疼欲裂,像是剛從高速旋轉的遊樂器上出來一樣。

    就在這時,她看到在一片混亂中,有幾個人影急速朝著自己跑來,心中一驚。她的這枝筆靈是純粹的精神系,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能力。倘若周圍沒有別人保護,被敵人欺近了身,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場。

    「王爾德!」苑苑叫道,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那幾個人影速度很快,一下子就衝到她面前。苑苑下意識地喚起筆靈,雙手掩在前胸,試圖再一次去影響對方心神。可自己的暈眩太厲害了,根本沒辦法集中精力。那些人乘機從她的身旁飛快地閃過,朝著相反方向疾馳。

    隔了大概數十秒鐘,嬉皮士才趕到苑苑身邊,把她從地上扶起來,還慇勤地試圖幫她拍打臀部的灰塵,可惜被苑苑的目光瞪了回去。

    「王爾德你竟然沒事?」苑苑見這個嬉皮士生龍活虎,有些訝異。她在剛才的大爆炸裡被震翻在地,此時還晃晃悠悠分不清東南西北,這小子居然安然無恙。王爾德從耳朵裡取出耳機,笑嘻嘻地拿在手裡晃啊晃。

    「有時候聽聽重金屬搖滾,還是有好處的。要不要我們一起聽,分你一個耳機?」

    苑苑沒理睬他的輕佻,用指頭頂住太陽穴,蹙眉板著臉問:「那你看清楚剛才發生的事情了?」

    「那四個人跑了。」

    「你怎麼不去攔住他們?」

    「嗯……不敢。」

    「為什麼?」

    「因為秦小姐帶著他們啊。我又打不過她。」王爾德神情自如,如同說一件與自己毫無干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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