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二卷·李白〈烏夜啼〉
彼得和尚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被一個人扛在肩上。那人在山間一路狂奔,兩側山林不住倒退而去,身體上下顛簸,顛得他十分難受,幾乎眼冒金星。
他剛才布下那一陣已經殫精竭慮,幾乎燈盡油枯。此時雖然睜開了眼睛,視線還是模糊一片,精神也懵懵懂懂,已經喪失了對周圍環境情勢的判斷能力。
「好了,這裡安全了些,把他放下吧。」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這聲音也好生熟悉。彼得和尚皺起眉頭努力思考,頭卻疼得厲害。他感覺自己被人從肩上放下來,擱在一塊石板上。那石板頗為平整,十分冰涼,倒讓他的神智為之一振。
隨即一塊手絹細心地給他擦了擦嘴邊的血跡,然後又有一股清涼飲料倒入口中。這飲料不知是什麼,大有清腦醒神之妙,甫一下肚,彼得便覺得精神好了些。
他喘息片刻,凝神朝四周望去,看到自己置身於一處幽暗的石窟之內。顏政與諸葛一輝站在一旁,十九遠遠站在洞口,警惕地望著外面。他聞到一股奇異香味,轉過頭去,看到秦宜蹲在自己身旁笑靨盈盈,手裡還拿著一罐紅牛和一方手帕。
「……」
「你好,彼得大師,好久不見。」秦宜看到彼得和尚的僵硬表情,顯得頗為開心。
「是你救我出來的?」
「也不全是吧,顏政和諸葛一輝輪流背著你,我一個嬌弱女子,可扛不動大師。」
彼得和尚把探詢的目光投向顏政和諸葛一輝,兩個人都點了點頭。唯一不同的是,顏政點得很從容,諸葛一輝卻有些尷尬。這也難怪,南明山本該是諸葛家極熟的地方,居然在這裡被人伏擊,實在有失諸葛家的面子。
「無論你的動機是什麼,多謝。」他硬邦邦地說。
秦宜咯咯一笑:「大師你一個出家人,居然也表裡不一。明明心裡恨人家恨得要死,卻還要裝出一副很懂禮數的樣子,這樣會犯戒喔。」彼得和尚被她說中心事,只得保持著沉默,現在他精神力太過貧弱,沒力氣與她斗這個嘴。
顏政這時候走過來,拍拍彼得的手,寬慰道:「彼得你儘管放心,秦小姐沒有惡意,我以我的人品擔保。」話音剛落,遠處在洞口守望的十九傳來冷冷的一聲「哼」。顏政也不生氣,悠然道:「我早就說過了,這麼漂亮的女性,怎麼可能會是壞人呢!」
秦宜轉過頭來看著顏政,眼波流轉,似嗔非嗔:「你的嘴可真甜啊,一定經常這麼騙女孩子吧?」
「哪裡,在下一向笨嘴拙舌,只能以加倍的誠懇來安撫少女們的心靈了。」
彼得和尚見他們打情罵俏,心裡不滿,囁嚅道:「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剛才噴血撐住護罩之後,就徹底喪失了意識,完全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
顏政答道:「哦,彼得你暈倒以後,秦宜小姐突然出現在護罩之外,給我們出了一個主意。我用畫眉恢復破裂的佛珠,十九用如椽放大你殘留的精神力,迫使佛珠爆炸,給現場造成混亂。然後秦小姐用鱗角讓周圍的人都產生暈眩感,我就扛著你乘機跑出來了。」
秦宜的麟角筆煉自晉代張華,天生便可司掌人類神經,控制各類神經衝動。剛才她運用能力刺激柳苑苑等人的半規管,讓她們頭暈腦漲,藉機帶著他們四個人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聽完以後,扶了扶自己的金絲眼鏡,默然不語。
顏政又道:「現在咱們已經到了南明山裡的一處山坳,暫時敵人是不會追來啦,彼得你可以安心養上一養。」
彼得和尚仰起頭來,又喝了一口紅牛,忽然說道:「秦小姐,你要我們做些什麼?」
「哎,大師你何出此言呢?」
「秦小姐一向是無利不起早的,此時甘願與自己主人鬧翻來救我們,一定是我們有某種價值,而且還不低。」彼得和尚淡淡道。這個女人曾經自稱是韋情剛的女兒騙得族長信任,從韋莊竊走數枝筆靈,犯下滔天大罪,被自己一路追捕,對她也算是頗為瞭解了。
秦宜笑道:「不愧是彼得大師,一語中的。我找你們,當然是有事相求——不過在這之前,大師您能否滿足一個女人的八卦之心?」
「嗯?」
秦宜道:「那個柳苑苑,似乎與大師有些勾連,不知我猜得可准?」彼得和尚眼神一黯,秦宜又道:「那個女人的筆靈十分古怪,我雖不知其名,但它靈氣極弱,想來也不是什麼名人煉出來的。它只能用來挑撥對手內心偏執,若是被識破,便一文不值;但若是被她擒中了內心要害,那偏執便會加倍增生,直至意識被完全填塞,萎靡不振。」
她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彼得和尚道:「可她襲向大師之時,卻出了怪事。我適才觀察了許久,大師您受她筆靈的壓迫最大,偏執最深,可絲毫沒有委頓神色,反而愈壓愈強,甚至能憑著這股偏執之氣強化護罩,與尋常人的反應恰好相反。這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受術者對施術者本人存有極為強烈的偏執,才能達到這種不弱反強的效果。怎麼會如此之巧?」
彼得和尚的表情十分古怪,這對於一貫淡定的他來說,可是少有的表情。
「當那個柳苑苑走近護罩,拿筆頭輕點之時,貌似牢不可破的護罩卻轟然崩塌。」秦宜又加了一句:「我記得那女人還說了一句話,什麼你對我心結重到了這程度云云。」
諸葛一輝在一旁暗暗點頭,秦宜說的那些細節,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恪於立場不好開口相詢。
顏政忍不住在旁邊插了一句:「這些八卦很重要嗎?必須要現在回答嗎?」
秦宜毫不遲疑地答道:「當然!要知道,柳苑苑的筆靈極弱,平時極少單獨出行,多是做輔助工作。這一次居然被主人選中獨當一面,我簡直要懷疑她是被刻意挑選出來針對彼得和尚的。」
諸葛一輝疑道:「若說刻意對付羅中夏,還能解釋成對青蓮筆存有覬覦之心;彼得大師連筆靈都沒有,何以要下這種力氣?」他倒沒什麼蔑視之心,只是彼得與他境況差不多,都是精通筆學而無一筆傍身,潛意識裡總覺得比筆塚吏低了一等。
秦宜笑咪咪道:「這,就是彼得大師您要告訴我們的了。」
彼得和尚閉起雙眼,久久不曾睜開,只見到面部肌肉不時微微牽動,彷彿內心正在掙扎。
顏政看了有些不忍,開口道:「哥們兒,你要是不願意說就算了,別跟自己過不去。」他對秦宜嚴肅地道:「姑娘都八卦,這我理解。不過這麼挖人隱私,可有點不地道。」
秦宜聳聳肩:「我才不八卦,大師若是不想說就不說唄。反正耽誤了大事,不是我的錯。」
彼得勉強抬起一隻手,拈起僧袍一角擦拭了一下眼鏡,用一種不同以往的乾癟苦澀聲調說道:「好吧,食不過夜,事不存心。這件事遲早也要揭破。今日她既然現身,可見時機到了。我就說給秦施主你聽好了。」
秦宜、顏政和諸葛一輝都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就連在洞口監視的十九都悄悄朝裡邁了一步。彼得略想了想,慢慢開口道:「此事還要從當年韋情剛叛逃說起……當日韋情剛不知所終,韋勢然被革了族籍,家裡幾位高手身亡,而剛剛接替族長之位的韋定邦也身負重傷,不得不把大部分事務交給弟弟韋定國來處理。這件事對韋家影響極大,族內對韋定邦質疑聲四起,認為他教子無方,沒資格坐這族長之位。後來經過韋定國與前任老族長韋通肅的一力斡旋,總算保住了韋定邦的位置,卻也迫於家族壓力,讓他立下一個誓言——韋定邦這一脈的後代,永不許再接觸筆靈。換句話說,韋定邦一旦卸位,族長就須得讓給別的分家。就連韋定國也被連累,剝奪了收取筆靈的權利——好在他是無所謂的。」
「難道說韋定邦除了韋情剛以外,還有個兒子?」
「是的,那就是我。我的俗家名字叫韋情東。」彼得和尚平靜地說。秦宜對於這層關係早就知道,沒什麼驚訝,顏政、諸葛一輝和十九倒嚇了一跳,竟不知他出身如此顯赫。
「當時我才一歲不到,哪裡知道這些事情。我母親死得早,父親又殘廢了,都是族裡的親戚撫養長大。小時候的我無憂無慮,除了因為先天性近視必須得戴眼鏡以外,和別的孩子倒沒什麼區別。苑苑那時候,總是叫我四眼。」彼得說到這裡,唇邊微微露出微笑。
顏政笑道:「原來這副金絲眼鏡,你從小就戴著啊。」秦宜悄悄在他腰間擰了一下,示意他安靜些莫插嘴。十九看到這兩個人動作曖昧,不由撇了撇嘴。
「苑苑姓柳,家裡本來只是在韋莊附近的一戶外姓。後來她父親病死,母親改嫁到了韋家,便依著族裡的規矩,帶著她搬來韋莊內莊居住。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我那時候比較膽小懦弱,她倒是個倔強要強的女孩子,總是護著我,照顧我,像是個大姐姐一樣。
「從六歲開始,韋家的小孩都要接受國學教育,琴棋書畫、詩書禮樂,都要接觸。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察到自己和別人的不同。私塾裡的老師在教授我們韋莊子弟的時候,往往有意無意地有所偏袒,對我從不肯深入講解,總是敷衍了事,與教別的孩子態度迥異。我那時候小,不明白怎麼回事,只覺得很傷心,性格逐漸變得孤僻。好在苑苑每次下課,都會把老師講的東西與我分享,事無鉅細地講給我聽。對此我覺得反而很幸運,如果老師一視同仁,我也便沒那麼多機會與她在一起。父親長年臥病在床,定國叔整天忙忙碌碌,唯一能夠和我說說貼心話的,也只有苑苑與曾老師而已。
「等到我年紀稍微大了些,才逐漸明白那些私塾先生何以如此態度,也瞭解到韋情剛——就是我大哥——事件對韋家的影響。我做為韋定邦唯二的兒子,是不被允許接觸筆靈世界的,這就是命。韋家以筆靈為尊,擁有筆靈或者那些公認有資格擁有筆靈的人會得到尊敬,在我們孩子圈裡,這個規則也依然存在。大家雖然都是從小玩到大的,也不自覺地把同齡人按照三六九等來對待。像我這種注定沒有筆靈的人,即使國學成績一直不錯,也肯定會被鄙視,被圈子所排斥。年紀越大,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可我又能怎麼辦?只有苑苑知道我的痛苦,因為她是外姓人,也被人所排斥。我們兩個相知相伴,一同鑽研詩詞歌賦,一同撫琴研墨,只有在她那裡,我才能找到童年的樂趣所在。說我們是兩小無猜也罷,青梅竹馬也罷,反正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假如生活就一直這麼持續下去,我以後可能就會像定國叔與其他沒有筆靈的人一樣,逐漸搬去外村居住,淡出內莊,從此與筆靈再無任何瓜葛。苑苑卻一心想要做筆塚吏,還說會幫我偷偷弄一枝筆靈出來。我們誰都沒說什麼,但很明白對方的心意,兩個人都有了筆靈,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可在我十六歲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筆靈歸宗大會。筆靈歸宗是韋家的儀式,五年一次,所有韋家的少年才俊都會進入藏筆洞,解放所有筆靈,希望自己能被其中一枝筆靈看中,晉身成為筆塚吏,一步登天。」
「你一定是又沒資格參加吧?」顏政問。
彼得和尚搖了搖頭:「剛好相反,我居然被破格允許參加這次歸宗。大概是我展現出了筆通的才能,平時又比較低調,韋家長老們覺得人才難得,可以考慮通融一次。我很高興,十幾年的壓抑,讓我對筆靈的渴望比誰都強烈。但這次放寬卻害了另外一個人,就是苑苑。韋家的藏筆洞一次不可以進太多人,有名額的限制。我被納入名單,擠占的卻是苑苑——她本是外姓人,自然是長老們優先考慮淘汰的對象。苑苑生性要強,一直認為只有當上筆塚吏才能揚眉吐氣。這一次被擠掉名額,她誤會是我為了自己從中作梗,大發了一頓脾氣。唉,我當時也是年輕氣盛,覺得自己根本沒耍什麼手段,沒做錯什麼,便絲毫沒有退讓,兩個人不歡而散。
「在歸宗大會的前一天晚上,忽然莊內響起了警報,有人試圖潛入藏筆洞。當時我就在附近,立刻趕過去查看,卻發現苑苑站在洞口。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苑苑卻說她沒打算闖進去,還問我信不信她?我回答說證據確鑿,有什麼好辯解的。苑苑只是笑了笑。當時她的那種淒然的笑容,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彼得和尚面露痛苦,顯然說到了至為痛楚之處。
「當時的我,說了一句至今仍讓我痛徹心肺的蠢話。我說你們姓柳的憑什麼跟我們搶筆靈。我真蠢,真的,哎,我竟不知那句話把她傷至多深,大概是在我潛意識裡,還是把筆靈與筆塚吏的身份看得最重,必要時甚至可以不顧忌苑苑的感受。苑苑聽到以後,有些失魂落魄,我也意識到自己話說過分了,想開口道歉,面子上又掛不住。在這遲疑之間,苑苑竟然湊了過來。
「韋家的小孩在變成筆塚吏前都要學些異能法門,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看到苑苑過來,我下意識地以為她想攻擊我——我都不知道那時候怎會有這麼荒謬的想法——我便做了反擊。毫無心理準備的苑苑沒料到我會真的出手,一下子被打成了重傷。我嚇壞了,趕緊把她扶起來,拚命道歉。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苑苑掙扎著起來,擦乾嘴角的鮮血,怨毒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自知已鑄成大錯,追悔莫及,就連追上去解釋的機會也沒有。一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苑苑對我有多重要,失去才知珍惜,可那還有什麼用呢?等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以後,卻從定國叔那裡得知:原來分給我的歸宗名額,根本就是族里長老們的一個局。他們既不想讓苑苑這外姓人參加歸宗,也不想我這叛徒韋情剛的親弟弟拿到筆靈,就用了這二桃殺三士的手腕——那些人對韋情剛那次事件的忌憚與心結,這麼多年來根本一點都沒有消除,一直如同陰雲般籠罩在我頭頂。定國叔和我父親,明知這種事,卻為了他們口中的『大局』而保持緘默。而我和苑苑貌似牢不可破的感情,卻因為這種拙劣的計策而蕩然無存。可我又能責怪誰呢?不信任苑苑的,是我;把她視為外人的,是我;被對筆塚和筆靈的渴望扭曲了心靈的人,還是我。」
說到這裡,彼得和尚像是老了十幾歲,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一陣,又喝了幾口紅牛,才繼續說道:「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真的是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幾乎想過要去自殺。曾老師及時地勸阻住了我,但也只是打消了我尋死的念頭罷了。我恨定國叔,恨我父親,恨所有的韋家長老,我一點也不想在這個虛偽的家族繼續待下去。我離開了韋莊,可天下雖大,卻沒有我容身之處,最終我選擇了遁入空門做和尚,希望能從佛法中得到一些慰藉,讓我忘掉這一切。在剃度之時,我發了兩個誓言:第一,今生縱然有再好的機會,也絕不做筆塚吏——這是為了懲罰我被渴望扭曲的人性;第二,從剃度之日起,只修煉十成的守禦之術,絕不再碰那些可以傷害別人的能力——這是為了懲罰我對苑苑的錯手傷害。如大家所見,這就是今日之我的由來。」
彼得和尚長出一口氣,示意這個故事終於講完了,彷彿卸下了一個千斤重擔。這個二十年來一直背負的沉重心理包袱,直到今日才算放了下來。正如一位哲人所說:把痛苦說給別人聽,不一定會減輕痛苦,但至少會讓別人瞭解你為什麼痛苦,那也是一種寬慰。
周圍的聽眾保持著安靜。他們都沒想到,在彼得和尚不收筆靈、只精於守禦的怪癖背後,竟然還隱藏著這樣的故事。秦宜眼神中有些東西在閃動,她搖了搖頭,試圖把那種情緒隱藏起來,輕輕問道:「所以當她又一次出現在你面前時,你這二十年來的愧疚便全湧現出來了?」
「是的,倘若那筆的主人換了任何別人,只怕我會因此愧疚而死。而當我發現竟然是苑苑的時候,那種愧疚便化成了強烈的思念,讓我的意志反而更堅定。越痛苦,越愧疚,就越堅定。我想見到她,好好說一句對不起。」
「你早就應該說這句話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洞外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十九的痛苦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