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彌說:「我一腳踢死一隻蚊子。」
老彌說這活的時候,一般聲音不大,和正常說話的音量差不多。
就像:「我去放羊。」
或者:「三孔橋還沒垮塌。」
只是語氣有點不大一樣,含著一種不動聲色的驕傲。老彌有權驕傲。
一腳踢死一隻蚊子,真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老彌說一腳踢死一隻兔子,一腳踢死一隻雞,就很正常。說一腳踢死一頭羊,甚至一腳踢死一條狗,也不會覺得特別了不起。力氣大就是了。但一腳踢死一隻蚊子,就很不簡單,那是需要神力的。
老彌說,當年周倉就是因為不明白這個道理,才給關公扛了一輩子大刀。這故事是老彌小時候,聽他爺爺說的。老彌的爺爺說,關公收周倉,根本不是書上說的那回事。書上說,周倉是仰慕關公盛名,主動來投,還俯伏道旁,說什麼:「願將軍不棄,收為步卒,早晚執鞭隨鐙,死亦甘心。」從此追隨關羽,毫無二心。老彌的爺爺說,沒這回事。當時,關公名氣很大,周倉一直不服氣,歸順關公,其實是想找他比武的。但關公懶得理他,只讓他給自己扛大刀。周倉就很惱火。一次,關公正站在河邊想事情,周倉從背後掄起大刀就要砍,關公突然回身喝住。周倉吃了一驚,忙收回刀,說你怎麼知道我要砍你?關公說,我腦後有第三隻眼。其實他是從河水倒影裡看到的。
周倉將信將疑,又說要和關公比武。關公看他糾纏不休,只好說好吧好吧,不過比武就不要比了,你差得太遠,就比比力氣吧。周倉很高興,說行,你說咋比?關公彎腰在河邊撿起一片野鴨毛,交給周倉,說你把它扔過河去。周倉接過鴨毛,奮力一擲,鴨毛打了個旋,又落在原地。周倉就很慚愧的樣子。關公彎腰撿起一塊卵石,有雞蛋大小,說你掂掂看,是鴨毛重,還是這顆石子重?周倉接過掂了掂,說石子重多了。關公要過石子,手一揚,石子「嗖」一聲飛過河去,不見影兒了。周倉目瞪口呆,說乖乖,你力氣這麼大!這才服氣了,從此專心為關公扛大刀。但他還是納悶,關公腦後第三隻眼,怎麼沒見過呢?你看關帝廟裡,周倉手持大刀站在身後,一直都在尋找關公腦後那隻眼。
老彌說,踢死一隻蚊子,和扔一片鴨毛是一回事,越輕越要力氣。周倉不明白,老彌明白。
但老彌只能自言自語:「我一腳踢死一隻蚊子。」
老彌說這話的時候,對面並沒有人,方圓幾十里都沒有人。
這是—片荒原。
這裡本來是有村莊的。但後來這裡成了黃泛區,倖存的人都漸漸遷走了,再後來,就只剩老彌一家人。再後來,就剩老彌一個人了。
老彌本來也想走的。可他猶豫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決定留下。
他惦記著三孔橋。
三孔橋是清朝嘉慶年間修的,當時有一條小河,三丈多寬,也不太深,但行人總歸不便。老彌的祖上算半個財主,就出資請來幾個外地石匠,修了這座三孔橋。三孔橋全由青石砌成,看上去很結實。橋修好後,石匠走了。老彌的祖上很舒心,每天都去河邊看一看,到橋上走一走,摸一摸。多是在黎明和傍晚的時候,有時夜間也去。這種時候,橋上行人很少。他怕鄉鄰們對他說些感激的話。他不要聽那些話。
一天半夜裡,老彌的祖上睡不著覺,又去了三孔橋。他背著手來回走了幾趟,然後坐在橋頭抽煙。這時繁星滿天,只一彎月牙兒掛在西天,四野闃無人聲。偶有河邊的青蛙叫一聲,又停下了。
靜得很。
老彌的祖上很享受這種安靜。
這時,從黑暗中走來一個人。老彌的祖上坐著沒動,只抬頭注視著,心想這麼晚了還有人趕路。那人漸漸走近,他看出來了,是一位道士。就覺得有點不對,似有一股陰風過來。道土不會看不到坐在橋頭的老彌祖上,但他視若無物,一言未發,從他身旁經過,慢慢走上橋去,老彌的祖上自然也不會搭話。但兩隻耳朵豎了起來。
道士好像並不急著趕路,在橋上走幾步就站住了,好一陣沒有動靜。老彌的祖上忍不住好奇,轉過半個身子,看道士正扶欄佇立,面向小河,似在聽流水聲。橋下的流水聲不大,卻很清晰:「嘩啦啦!嘩啦啦!……」
道士靜靜地站了很長時間。
老彌的祖上一直瞅著,心想這道士該不會跳河尋死吧?可這河水也淹不死人呀。再說,道士應當是洞明世事的人,不會有啥想不開的。但心裡還是疑惑著,這人要幹什麼?
道土聽了一陣子流水聲,忽然拍拍石欄,歌吟一樣說了一句:「可惜呀,這橋要倒了!」
老彌的祖上聽到了,突然頭皮一緊,又有些惱怒。這橋剛造好,怎麼要倒呢?他慢慢站起身,想上前問個明白,可道士已經下橋,幽靈一樣消失在黑暗中。
老彌的祖上走到道士站立的地方,聽聽流水聲,也拍拍石欄,並無什麼異樣。他呆呆站了好久才回家,心裡十分惶然,幾乎一夜沒睡。
第二天黎明,老彌的祖上便迫不及待來到河邊,橋上橋下察看了很長時間,連每塊石頭的接縫處都看了,還是沒發現什麼問題。三孔橋很結實,怎麼會倒呢?除非那道士施魔法。老彌的祖上聽說過,有一種妖道會施魔法。可他為什麼要施魔法,讓這座橋倒掉?沒道理嘛!
老彌的祖上這麼想著,還是心神不寧。此後,更是每天都去三孔橋,上上下下仔細察看,他倒希望真能發現什麼異常之處,好趕快修理,但還是沒有。那麼,橋基會不會有問題?這是他最擔心的。可橋基沒法察看,泡在水裡,沉在地下,就只能在心裡懸著。老彌的祖上歲數大了,還要掌管全家的事,可他不管多忙,都會堅持每天去三孔橋察看。一段時間下來,老人家已是身心疲憊。晚上躺在床上,有時安慰自己,那個老道,肯定是胡說的,不必當真。那麼結實的石橋,怎麼能倒呢?但第二天,他還是要去三孔橋。
三孔橋成了老彌祖上的一塊心病。
直到死。
老彌的祖上臨死前,就給兒子留下一條遺囑:每天去三孔橋看看,一旦發現異常,就立刻封橋。
這個遺囑也成了老彌家族的遺囑。
一代代老人臨死前,都會囑咐下一輩:每天去三孔橋看看,一旦發現異常,就立刻封橋。
可三孔橋一直沒倒。
在很長時間裡,三孔橋一直是這一帶的交通要道。每天都有很多車輛行人經過。
後來,情況有了一些變化。
黃河決口後,這一帶成了荒原。很多村莊消失了。小河已被泥沙淤塞,成了一道漫窪,只在下大雨時,才會有一點積水,但不久就會乾涸。三孔橋並沒有被洪水沖垮,反被厚厚的泥沙掩埋,三孔橋不見了,只有兩排石欄露出地面。就是說,整座三孔橋被泥沙牢牢沉結在大地上,不會再倒了。
老彌家族的人說不清是應當慶幸,還是絕望。到老彌這一輩,老婆孩子都去了外地,只剩老彌一個人仍然守在這裡。老彌在荒原上養了一群羊,一群雞,幾條狗。他並不缺少事做,也不缺少錢花,只是太悶了。三孔橋的故事已經二百多年了,老彌成了最後一個守橋人。他曾想過收養一個孤兒,比如去哪裡找一個小乞丐養在身邊,等自己死後,讓他繼續守下去。但他還沒有拿定主意,反正時間還來得及。老彌才五十多歲,身體仍然壯得像一頭牛。
傍晚,雞羊歸圈後,他會照例來到三孔橋,摸一摸露出地面的石欄杆,坐一會兒。他的幾條狗都陪著坐在附近。
老彌會自言自語:「我一腳……」
或者突然大喊一聲:「老道,我操你祖宗!」
聲音在黑夜裡傳出很遠,有點瘆人。
《紅豆》2008年6期
《小說選刊》200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