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62章 即將消失的村莊 (1)
    溪口村的敗落是從房屋開始的。

    在經歷了無數歲月之後,房屋一年年陳舊、破損、漏風漏雨,最後一座座倒塌。轟隆一聲,冒一股塵煙,就意味著這一家從溪口村徹底消失了。每倒塌一座房屋,村長老喬就去看一下,就像每遷走一戶人家,他都要去送一下,這是他的職責。

    老喬通常都是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他的耳朵老是支稜著捕捉聲音。村子裡太安靜了。沒有騾馬嘶鳴,沒有人語喧囂,沒有孩子們打鬧。多年來,這些聲音他已經不指望了,他唯一能夠等待的就是房屋倒塌的聲音。

    這樣的等待是很叫人喪氣的。

    他不知道哪一座房屋在哪一天倒塌,又不能把危房事先都推倒,因為房主沒給他這個權力。那些人離開溪口村時,都忘不了說一句:村長,幫我照看著屋子。好像他就是個看屋的。老喬倒是沒有生氣,經常去那些空屋子轉轉,看哪間屋要倒了,就用石灰圍著屋子撒一圈白線,以示警戒。接下來就是等待。有時要等幾個月,有時要等半年,那屋牆裂開的縫能鑽進人去,卻硬撐著不倒。有些日子,老喬差不多要把這件事忘了,卻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嚇得猛一哆嗦,然後拔腿就往那裡跑。

    這天聽到響聲時,老喬正在家門口整理一小塊菜地,他準備在上頭種一些辣椒。老喬不抽煙,不喝酒,只喜歡吃辣椒。平時上山幹活或者外出開會,兜裡總裝幾枚辣椒,過一會兒就拿出來咬一口,辣得擠巴擠巴眼,剩下一截裝兜裡。他捨不得一口吃完。過一會兒又拿出來咬一口,再擠巴擠巴眼。

    老喬家在村頭上,一邊整理菜地,一邊不時向不遠處的小溪張望。小溪在村前的竹林邊,其實更正確的說法,應當是竹林在村前的小溪邊。因為這條小溪是一條古溪,溪口村就是因它得名的。歷史上那頭老龜也總是沿這條小溪爬上岸,爬來溪口村,待幾天又爬回去,消失在小溪邊的竹林裡。老喬向小溪張望,當然不是看老龜來了沒有。他知道老龜不會來了,它已經三十二年沒來了。村裡人一直懷疑老龜遭了難,比如讓人捉住了養在家裡,在龜背上刻幾個字什麼的,或者乾脆賣給城裡動物園當玩物。真要那樣,老龜可就受委屈了。但溪口村的人堅信老龜不會死,那麼大一頭龜,甲殼堅硬烏亮,沒什麼野獸能啃得動。能傷害它的只有人,可是有誰敢殺它嗎?那東西起碼上千幾百歲,已經有靈性了,殺它要遭報應的。

    老喬向小溪那裡張望,是在等待一個陌生女人的出現。他知道她會出現的,他已經很多次看見她從竹林裡走出來,在小溪邊洗衣服,還不時唱著什麼。每到黃昏時,她總要來小溪裡洗澡。老喬一直納悶,這女人也太愛乾淨,身上有那麼多灰嗎?一次老喬悄悄靠近了,躲在一片灌木叢裡偷看,發現她居然脫得精光,赤條條躺臥在溪流裡,四肢伸展開一動不動,在夕陽的餘暉下,透過清澈的流水,能看到白花花一片。這不是洗澡,她在用山水浸泡。老喬想這女人可真會侍弄自己。女人終於泡透了,爬上岸擦淨身子,穿好衣服,再從小溪裡打一罐子水提上,然後消失在竹林裡。

    老喬看得耳熱心跳。

    老喬猜想她住在山上的某個洞穴裡。

    老喬幾次想蹚過小溪尾隨去看個究竟,問問這個女人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住在山上,是遇難,是流浪,還是個逃犯。可他到底忍住了,他怕驚跑了她。溪口村太需要一點人氣,何況那是個年輕的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在溪口村,三十多歲的人很少了。

    這次倒塌的是劉猛家的屋子。

    頭天夜裡下一場雨,很大,已經倒了兩處房屋。劉猛家的房子是一天一夜倒塌的第三處房屋了。有時倒塌會非常集中。

    老喬來到現場,繞著廢墟轉一圈,仔細聽聽,沒聽到什麼可疑的聲音,這才摸出一隻干辣椒咬一口,抬腿蹲到廢墟的一塊土疙瘩上,心裡想,這小子,把老婆孩子帶走,五年了,也沒捎個信來。外頭比溪口村好,可溪口村有你爹娘的墳,總該回來看看吧。這小子。

    這時候,村裡看熱鬧的人也就來了。多是些老人,佝僂著腰,或者拄一根拐,圍住了看,臉上木木的,有些茫然,神態像憑弔。

    沒人說話。

    有啥好說呢,人老了就會死,屋舊了就會倒,沒人住的老屋毀得更快,倒吧,倒吧,倒掉是早晚的事。他們只是在心裡計算,劉猛家這間屋有六十一年了,還是他爹經手蓋的。蓋這屋那年那頭老龜來過。那一次,老龜在溪口村住了九天。溪口村的老人紀事的方法有點怪,不說康熙、雍正,不說民國、公元,愛用老龜來去的時間做標記,幾百年都是如此。好在以前那頭老龜出沒很有規律,差不多十年左右來一趟,很準時的。從康熙三年立村,老龜就是溪口村的常客。

    老人們散去後,老喬開始在廢墟裡扒,又摸一根棍子吭哧吭哧撬,弄得一頭一臉都是泥汗。直起腰擦臉時,發現劉玉芬正站在一旁,也不說話。老喬說玉芬你怎麼啦?劉玉芬說村長我的屋子又漏雨了。老喬說你先回去,過會兒我去幫你修。

    劉玉芬點點頭走了,走幾步又回頭,眼神怪怪的。

    老喬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搖搖頭。這個劉玉芬也是命苦,從十七歲嫁過來,十五年沒生孩子。男人常打她,半夜裡常有她的慘叫聲,卻又戀她俊俏,再說山裡人討個女人也不容易,一直悶著氣過。劉玉芬都有點傻了,看人老是愣愣的,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前幾年男人外出打工,兩年後回來和她離了婚,然後又走了。劉玉芬倒也釋然,沒人打她了,一個人過得很輕鬆,越發顯得年輕了。村裡離婚的女人還有幾個,都是被外出的男人拋棄的。她們就沒那麼輕鬆了,都帶著孩子,一個個苦不堪言,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老喬從劉猛家的廢墟裡扒出一張發黃的土地證,他看了看,是五十年前土改時發的,上頭有劉猛爹的名字。老喬小心把它折好,揣進懷裡。又扒出一隻死貓,拎著去了村前的竹林,扒個深坑埋上。這事就算了結了。老喬在小溪邊洗洗手臉,坐下歇口氣,心裡還是有點煩亂。

    十年了,村裡沒建過一座新房,老屋卻倒了幾十座。溪口村大部分是幾十年上百年的老屋了,還會不斷倒塌。也許有一天,溪口村會整個消失。歷史上,溪口村有過多次災難,瘟疫、飢餓、匪禍。但那是災難,災難過後,人們還會回來,不管逃離多遠,還會扶老攜幼回到溪口村重建家園。這一次算個什麼事呢,那麼多人外出發了財,總不能說是災難吧。可發了財村子卻空了,剩下的都是老弱殘疾,老屋一座座倒,老人一個個死,他這個村長整日忙著的就是料理後事。

    怎麼會這樣呢,老喬時常回憶,試圖理出個頭緒來。大約十幾年前,年輕人開始外出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有的賠了,多數還是掙了錢回來。賠了的人就不服氣,說到城市裡撿垃圾去。過了年還外出,結果也掙了錢。

    那時他們掙了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張羅造房子。造房子是莊稼人一輩子的事業,房屋是莊稼人的衣胞,是棲息和生活的地方,是養兒育女的場所。其重要性也就僅次於擁有一片土地。原先的房屋早就破舊了,牆體已經開裂,屋頂已經漏雨,修一次又一次。他們的爺爺或者父親曾做過造新房的夢,想了一輩子也沒造起來,現在要由他們來實現了。年輕人從外頭回來時有些急迫,也有些炫耀地掏出一沓錢,買磚買瓦買木料。他們不會訴說在外頭的艱辛甚至屈辱,他們只讓父母妻兒看到他們的風光和能耐。於是一座座新房建起來了,個別的還建了二層小樓,原先的土坯房推倒做了肥料。那是溪口村最熱鬧的幾年,鞭炮聲老是響個不停。接著更多的年輕人出去了。那些日子老喬也格外興奮,村裡人多地少,就說去吧去吧,志在四方,志在四方。

    但之後,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建房的速度慢了下來,終於完全停止,沒人建房子了。他們說真傻。連兒子也這麼說。兒子喬小法是第一批出去的,掙了不少錢,原也準備建房的,可到底沒建。他說真傻。老喬不懂,就問兒子,說小法你說誰傻呢?小法說建房的人真傻。老喬說建房的人怎麼就傻呢?小法笑笑,說你以後就懂了。那口氣彷彿他是爹。

    年輕人對建房失去了興趣,對土地也失去了興趣。再後來,就陸續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出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外頭幹什麼,只說在某某城市。城市是那麼好進的嗎?沒成親的年輕人也不急於成親了。過年回來,有媒人上門,年輕人只淡淡地笑笑,說不急。媒人急了,說你兩年前就托我提親的呀。年輕人便攤開手趕母雞一樣,說您老走好,走好。

    喬小法在南方的一座城市裡,把老婆孩子接走後,再沒回來過。半年前來過一封信,讓老喬也去,說這個破村長有啥干頭,到我這裡來只讓你接送孫子上學。老喬沒去。但老喬感到了孤獨。老伴死了二十多年,他又當爹又當娘還當村長,那時他沒覺得孤獨,只是覺得累,忙完一天忙到半夜,倒頭就睡。現在兒子一家走了,村裡年輕人都走了,溪口村的老人們都感到了孤獨。但他們不說,也不抱怨,只是沉默著,偶爾向村口唯一通向山外的那個路口張望一陣。老喬看了難受。他真希望他們大罵一通,起碼也發出點什麼聲音。可他們不。一個村子都靜悄悄的。

    老喬從家裡扛個梯子出門。他不能不去,又實在怕去,心裡又其實想去。劉玉芬的房屋漏雨,他當然得幫她修。事實上他已經幫她修過好多次了。劉玉芬的房屋一漏雨就來喊他。有一次是在半夜裡,老喬慌慌張張扛著梯子隨了去,冒著傾盆大雨爬上屋頂,修好下來時已成水人,雖是夏天的夜,也冷得發抖。劉玉芬忙拉他進屋,不由分說扯下他的濕衣裳,拿條乾毛巾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老喬雖已近五十歲,身體依然結實得像木頭。劉玉芬的手在他結實的肌肉上迷戀地遊走,讓老喬感到一種遙遠的甦醒。他低下頭,這才發現劉玉芬也淋得透濕,兩個****不大卻輪廓分明地撐出來,連乳頭都清晰可見。老喬的身上在發熱,血液在奔騰,他已經很久沒聞到女人的氣息了。面前這個三十二歲的女人,因為沒生過孩子,依然顯得那麼年輕,她的軟軟的手在他身上輕柔地撫摸,讓他渾身酥軟,站立不穩。他抬起手,幾乎要摟住她了,卻突然一道閃電襲來,老喬一驚,抓起濕衣裳躥出門去,扛著梯子冒雨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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