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知道山民們開始喜歡他。因為他把那些原來爛在山上的寶物變成錢,然後裝進大夥兒的腰包。平心而論,石柱寮的山民們對錢並沒有太多的慾望,但如果僅是舉手之勞就能掙一些錢當然也沒人生氣。張山每次從山外回來,又馱回一些日用品,比如衣物、美容霜、香煙、酒一類東西,這些都是石柱寮過去從未有過的,這些山外的東西引發著山民的好奇,也一點點培育著山民的慾望。張山很聰明,他從來不帶電器,包括電視機、收音機之類,因為這裡沒有電,收音機因為大山的阻斷也沒有任何信號,他那個經常戴著的耳機子完全是唬人的擺設。他要保持對山外那個「信息時代」的神秘和壟斷,這樣才能顯出他的了不起。
但張山並沒打算坑人。在山外轉了六年的張山痛感到石柱寮的封閉和落後,他真的想做點什麼事,收購山民的山貨價錢也是很公平的。但僅僅做山貨販子讓他極不滿足,這對石柱寮是遠遠不夠的。石柱寮應當有讓石柱寮出名乃至出大名的東西。可是他不懂。於是他經常以帶人遊玩的方式,把山外的人帶進來,想請他們出些主意。在他帶來的女人中,並不是都和他睡覺的,不少是有文化的人,還有旅行社的導遊小姐。同時他還帶來過一些男人,還有些旅行社的老闆。所有來過的人都說石柱寮很美,但沒人說出所以然。張山就很不滿足。但山外人的一致肯定給了他信心。他知道石柱寮距離大規模開發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就一次次不斷帶人到石柱寮來,他希望有一個真正有見識有學問的人能到石柱寮來,鑒別一下這裡的山水,和全中國別處的山水有什麼區別,究竟用什麼吸引遊人?
張山懂得區別。
這是六年在外學會的東西。
張山在做這一切時,都是自掏腰包,而且是悄悄地幹。山民們並不理解他不斷帶人進山的用意,只把他看成個販山貨的。
張山還知道,要想實施他的計劃,最好把老且趕下台,由自己當村長。他相信他會幹得比老且好,會在幾年內讓石柱寮大變樣。
和老且商量讓他下台顯然是不行的,那無異於與虎謀皮。老且當村長二十多年了,多次連選連任,這當然和沒人競爭有關係。山民們認為既然以前是老且,以後還應當是老且。這和娶媳婦一個道理,你不能隔幾年就換個媳婦,何況老且是個很公平的人。當然老且也沒有下台的意思,這和娶媳婦還是一個道理,既然我以前是這個女人的男人,今後還應當是,總不能過幾年就換一個男人。這道理都是很明白的。
但張山不認這個道理。他認為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在他回到石柱寮的第三年,正好趕上選舉村長。那時張山已經做了三年的山貨販子,為山民賺回不少錢,他已經明顯感到他的影響力超過了老且,剩下的就是振臂一呼的事了。選舉前夕,張山走遍了石柱寮的每一家,家家都表示會選他當村長。他最後走的一家是老且家。他向老且說明來意,說明天改選村長,他會站出來競爭,而且一定會當選,希望老且不要太難過。然後他又充分肯定了老且這些年的辛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且始終沒說什麼,只抽著煙瞇起眼看著張山,那神情有些捉摸不定。張山沒太注意他的眼神,親切地拍了拍老且的肩走了。張山走出門時,老且在後頭說,張山你回去聽聽,今兒夜裡全中國又生了幾個小張山。張山聽到了,卻沒回答也沒回頭,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覺得背後有一股陰氣。
第二天的選舉大大出乎張山的預料,張山只得了一票,那是他自己投的。老且再次當選為村長。再次當選為村長的老且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和藹地問張山,昨兒夜裡又生了幾個小張山?
張山有些傷心地回到家裡,他不明白山民們答應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變卦。
山民們是仁義的。當晚都去了張山家,也都很傷心的樣子,對張山表示歉意。他們都承認投了老且的票,都說對不起張山,然後就沉默著。他們都有些口拙,沒有為自己辯解。這讓張山有些感動,也很無奈。
如果當晚重新舉行一次投票選舉,他們還會選舉老且。因為老且讓他們放心。張山雖然很有本事,但總不像個正經人。村長是石柱寮的最高長官,當然要選一個讓他們放心的人。
好在張山很大度,過後也就沒太放在心上,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而且他競爭村長的本意也不是為自己打算,他只想幹一番事業。張山一如既往地販賣山貨,山民們仍然不斷把山貨交給他,這件事幾乎沒受什麼影響。老且對這件事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山民們弄些山貨交給張山,他絕不會提倡和支持,但也不去反對。因為他知道那些山貨爛在山上確實有些可惜。狐狸野豬狼之類山獸也太多,滿山亂竄,不僅危害莊稼,還多次咬傷人,山民偷偷打死一些,對山獸群體不會造成大的毀壞。但如果公開允許,就會被大規模屠殺,後果不堪設想。老且是個當官的,當官的從來都知道怎麼去把握一件事的尺度。別看他平日睜著一隻眼走路,該看到的都會看到,沒看到的是他裝作沒看到。
忽然有一天,張山從山外帶來三個人,一個是一位老者,戴一副眼鏡,溫文爾稚,是那種叫人一見面就肅然起敬的人,另兩個是年輕人。據張山介紹,那位老者是一位大學教授,另兩個是他的博士生。山民們不懂什麼是教授,也不懂什麼是博士生,只是感到這是幾個有學問的人,不像以前張山帶來的那些男女。大家不知道張山帶這幾個人來幹什麼,但隱約意識到石柱寮要發生什麼大事,新奇中又有些不安。當然最為不安的是村長老且。他一直覺察到張山在悄悄幹什麼事,也一直觀察猜測。張山時常帶一些女人回來睡覺和玩耍,曾讓他安心不少,那不是幹大事的做派。但現在帶來幾個有學問的人,卻真的讓他緊張了。
第二天一大早,張山就帶教授和他的學生上山了。老且悄悄尾隨在後頭,看他們究竟要幹什麼。開始的七八天,他們也就是滿山亂走,森林、瀑布、溪流、百鳥百獸,都看了,看上去很高興,但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老且稍稍有些放心,光是高興不算啥,就憑咱石柱寮的風景,誰看了都會高興。他在心裡安慰自己說,這不算啥,人家大老遠來了,讓人家看看沒啥,反正又搬不走。幾天跟下來,老且對那位教授還真是從心裡尊敬,雖然是偷偷地遠遠地跟蹤,但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得很清楚。教授是太文雅了。因為爬山,張山熱得大敞開懷,後來乾脆光著脊樑,把衣服扛在肩上。教授和他的學生卻一直穿戴整齊,一個扣子都不肯解。學生不小心踩倒一棵小樹苗,教授馬上蹲下身子,用手扒土把它重新扶正培好。老且看了直在心裡感動,石柱寮也沒有這麼愛惜草木的人。就憑這個,他有點放心了,這樣的人在石柱寮不會幹啥壞事的。
但到了第九天,情況忽然發生了變化。教授和他的學生不再看其他東西,專門察看山上的那些石柱子,看一根又一根。最後一連數天乾脆圍著那根百丈高的大石柱子轉。那是石柱寮最大的石柱子,石柱寮的名字就是因它而起的。他們不會把那根大石柱子鋸下來弄走吧?要是丟了這根石柱子,就是鋸了石柱寮的命根子!
老且剛有些鬆弛的神經又繃緊了。因為說到底,他不知道教授的來頭,說不定這老頭通著天,甚至說不定就是一個很大的上級派他來的。如果真是這樣,說一聲鋸走,誰也擋不住的。現在他恨死張山了,恨不得把他捏死。這是引狼入室哎!
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教授是看上大石柱子了。連續數天,他們都沒有離開大石柱子。他的兩個學生還拿出儀器測量,一會兒用望遠鏡,一會兒用皮尺,量了高度,又量粗細,又摸又拍,高興得眉飛色舞。兩個學生又蹦又跳,教授也解開兩個上衣扣子,一臉的喜慶,好像發現了一個天大的好東西。張山也跟著傻樂,那個熊樣!
一個學生去解手,去了附近的山林,但不一時又跑回來大喊大叫:「不得了!不得了!教授我又有重大發現!」那會兒褲子還沒提上。只見教授幾個人連滾帶爬,跟著跑進山林。老且不知他們又發現了什麼,也急忙跑過去,隱蔽在附近觀察,原來他們鑽進了一個山洞。山洞有啥好稀奇的,老且老早就知道那裡有個山洞,那是個狹長的山洞,周圍長滿灌木茅草,洞口很深,石壁光滑潮濕,不斷往外滲水,洞裡就有一條小溪流出,終年不斷。老且曾在這個山洞裡避過雨,沒覺有啥稀奇,類似的山洞在山上還有很多,只不過這是個最大的山洞而已。
過了很長時間,張山帶教授一行人終於從洞裡走出來,全都高興得發了瘋一樣。只聽教授連聲說:「奇奇奇!天下奇觀,獨一無二,獨一無二啊!」接著兩個年輕人又是測量又是拍照,幾個人都在洞口照了相,復又返回那個巨大的石柱旁照相合影。老且的心一陣陣緊縮,再也忍不住從一塊巨石後頭跳出來,大喝一聲:住手!
幾個人一愣,教授和他的兩個學生看看老且,又看看張山,以為遇上個剪徑的。
張山笑了,說這是村長,你們別怕。
村長老且已走到面前,本來氣沖沖的樣子,可是不知為什麼,一到了教授面前忽然變得自卑起來。但還是強作嚴厲地說:「你……你們要……幹啥?」
張山接過話說:「你別嚷嚷,村長,咱們石柱寮要出大名啦!」
老且不明白。說出啥大名?
張山說,他們發現了圖騰!教授,是叫圖騰吧?教授點點頭,笑吟吟的。
老且更不明白,說啥叫圖騰?
張山拉起老且往上看,你看這根石柱子像個啥?
村長老且抬起頭,重新打量面前這根不知見過多少次的石柱,喃喃道不就是個石柱子嗎?
張山說你再往下看,石柱子根部兩側有兩個巨大的圓球形石蛋。
村長說不就是兩個石蛋蛋嗎?
張山一拍手:「這就對了,石蛋蛋就是兩個蛋!這石柱子就是……就是……」張山看看教授,忽然有些說不出口,他想盡量找一個比較斯文的字眼。
教授含笑說:「生殖器。」
「對!生殖器。」張山笑起來。
村長老且還是有些糊塗:「啥……生殖……器?」
張山這回不再文雅了,大聲說:「就是****,男人的****!你看像不像?」
村長老且呆了!
他呆呆地重新打量這根聳入雲天的巨大的石柱子,從下頭看到上頭,又從上頭看到下頭,日他娘可不是賊像!
張山一把扯起老且跑向那個山洞:「你再看看這個山洞像啥,像不像女人的那個……」
「甭說啦!」
老且大吼一聲,這回他很快領悟了這個洞口的含義。可他兩眼突然蓄滿了淚水,抱頭蹲了下去。這件事讓他覺得無地自容。
這時教授也已走來。教授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知道這個山裡人對這件事的理解還太褊狹,就開導他說:「村長你應當高興,這是多好的旅遊資源啊,這是天工造化,神奇之物,幾億年才孕育成這樣的神品。這沒有什麼好羞恥的,人類對生殖圖騰的崇拜古已有之,那是我們的父親和母親,是生命之源。石柱寮山上的生殖圖騰在全國乃至全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具有重要的旅遊價值、文化價值、生命科學價值……我回去會向中央有關部門匯報,盡快開發、研究。到那時,石柱寮會成為全中國、全世界的名村,你這個村長也會成為名人的!……」
老教授說了很多,村長老且腦子裡一團亂麻,教授的話讓他震驚和四肢發涼。這兩個東西真是太像了,山上還有大大小小無數這樣的石柱和山洞,現在想想,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以前天天見,咋就沒往這上頭想呢?現在讓人一下子說破,讓他感到難堪極了,叫了幾百年的石柱寮忽然成了****寮,這讓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石柱寮立村幾百年,從不為世人所知,這下要名揚天下了,還會有很多山外的人來參觀,等於把老先人的褲子扒開了給人家看,這不是丟人現眼嗎?
總而言之,這人丟大了。
十幾天後,張山送走教授和他的兩個學生,興沖沖從山外回到石柱寮,告訴老且兩個消息,一是他準備註冊一個石柱寮生殖圖騰旅遊公司。這在村長的預料之中。他知道這個驢日的東西會趁機興風作浪,他折騰了幾年,終於讓他成精了。他知道石柱寮從此再無寧日。
更讓村長老且沮喪的是第二個消息。張山告訴他,在他送教授出山的途中,教授曾問起村長的名字,張山告訴他村長叫老且,教授又問是哪個字,張山作了回答,沒想到老教授突然仰天大笑,差點從驢背上掉下來,連說不虛此行,奇了奇了奇了!張山說怎麼奇了,老教授收住笑,說這個「且」字很有講究的,有幾種讀法,其中一個讀音同「祖」,也是「祖」字的古體字,「且」其實就是個男性生殖圖騰!
張山說老且叔,日弄半天還是你這名字起得好,好啊!
村長老且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
《綠州》2002年1期
《小說月報》2002年4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