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60章 名人張山 (1)
    張山名氣有多大沒人能知道。石柱寮被三百里深山隔絕,山民幾乎沒人出去過,只能聽張山胡侃。

    張山說他在山外的名氣大得連自己都吃驚,出山不久有一條沙石公路,這條公路沒有盡頭,沿途不斷有歡迎他光臨某地的橫幅懸在上頭。到一座城市警察屁顛顛跑來向他敬禮,並且幫他趕毛驢。下館子吃飯有小姐列隊迎候,進去後坐下像個大爺,有專人端吃端喝,吃完抹嘴就走,連碗筷都不用洗。住進客棧老闆娘送他去房間,親自打好洗腳水,再泡一壺熱茶,鋪好被窩才離去,臨出門笑吟吟說大哥有事只管叫我。打開電視一個俊俏女子直衝他笑,說歡迎收看她的節目,看完節目還說感謝他的收看。夜裡睡覺正覺孤單,推門進來一個香噴噴的女子,鶯聲燕語說大哥我陪你睡覺吧。反正走哪裡都有人歡迎,幹啥事都有人伺候。

    石柱寮的山民黑瘦著臉,聽得目瞪口呆,說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他們不明白山外的那個世界發生了什麼,像張山這種鳥人會受到這樣的禮遇。

    張山在石柱寮名聲原本不好,從十幾歲就幹些不上規矩的事,比如往村長老且的被窩裡塞一條蛇,比如往菩薩身上撒尿,比如往人家牛屁股裡插一根柳枝條,比如偷看鄰家女人洗澡。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從張山後來去山外混了幾年,回來就成了一個人物,老是雄心勃勃要把石柱寮變得像他一樣有名氣。張山一再向山民們說,現在幹啥都要出名,一個人要出名,一個地方也要出名,出了名就好發財。張山在石柱寮的影響已經遠遠超過村長老且,張山像鹽一樣每日鹹淡著大夥兒的生活:

    張山這趟出山又有十幾天了吧?

    張山這趟趕了七頭毛驢。

    張山這雜種還真能吃苦。

    這趟我送給張山五張狐皮。

    我交給張山二十六斤山菇。

    我拿給張山三十斤藥草。

    張山昨兒夜裡回來了。

    張山的毛驢又馱來一個女人。

    張山這驢日的。

    有山民說,張山出名就靠這名字起得好,張山,多響亮!連村長老且的名字也不如他。老且,啥意思嘛,古里古怪的。張山說你不懂就少說,張山這名字很普通的,全中國叫張山的有十二萬零三人,真正有名氣的也就兩個,一個是我,一個是女娃子,世界射擊冠軍,槍打得好。石柱寮的人就很吃驚,說你咋知道這麼清楚?張山說十二萬零三人還是上個月的數字,這個月又增加了四百多,光昨兒夜裡就生了二十一個小張山。

    村長老且撇撇嘴,邪乎。

    張山說老且叔你別不信,現在山外頭是信息時代了,消息快得很。我把耳機子戴上,立馬就能知道。張山平日老是戴個耳機子,神神秘秘,山民們並不知道那是個什麼物件。村長老且問,啥叫信息時代?

    張山說打個比方,就像夜間有好多手電筒往天上亂晃,老遠就看到一束束電光,又亮又快。

    老且立刻嗤之以鼻,說山外人有毛病了,一到晚上就拿個手電筒亂晃,還睡不睡覺。

    張山給他說不明白,說老且叔你哪天跟我去山外走一趟,說不定嚇你一跳。

    老且說我沒那麼膽小,手電筒誰沒見過。

    隔了一夜,老且又想起什麼,找到張山說,我給你說張山,你別把那個也叫張山的女娃子帶到石柱寮來。張山說咋的?

    村長說你昨兒說她槍打得好?

    張山說是,百發百中。不然怎麼叫世界冠軍。

    村長老且說,我不管她啥冠軍不冠軍的,你要是敢把她帶到石柱寮來打野豬,我就宰了你。

    張山說人家才不會來打野豬,人家打野豬幹什麼?人家是打飛碟的。

    村長老且說飛蝶也不能打,這滿山的飛蝶和豬、狐狸一樣都是石柱寮的寶,誰都不能毀壞。

    張山時常有一種衝動,就是抹村長一嘴屎,豬屎,野豬屎。

    張山討厭老且。

    老且也討厭張山。

    這兩個人最早發生摩擦是因為報紙。那時候張山才十幾歲。

    石柱寮那時候訂了幾份報紙,有《人民日報》,有省報、市報。當然都是上級要求訂的。說這裡太偏僻,要有幾份報紙。村長老且本來不想訂,因為得花錢。但他後來還是訂了。原因也很簡單,他怕不訂報紙,上級會經常來人,甚至會派工作隊來。那樣會更麻煩,花錢會更多。老且並不是想當山大王,他只是像祖輩的山民一樣,不希望被外人打擾石柱寮的生活。傳說石柱寮山民的祖先原都是從山外來的,或者因為犯罪,或者因為避亂避兵逃進山來,祖輩定居這裡,對外界就有一種恐懼感。他們只想安靜地生活,不想被人打擾,也不去打擾別人。石柱寮很小,總共才幾十戶人家,最近的山村距這裡也有幾十里,除了通婚,平日極少來往。

    報紙訂了以後,一般一兩個月才送來一次,都是用毛驢馱,每次都有兩麻袋。郵遞員趕著毛驢送來報紙,石柱寮就像過節。大家都圍上來看熱鬧,一張報紙打開,那麼大一張,這人摸摸,那個摸摸。那上頭密密麻麻的字沒人看,因為山民們都不識字,也就是看看圖片,稀罕得合不攏嘴。張山和幾個小娃子要搶報紙看,就他們幾個識一些字,是跟一個外村嫁來的女子學的。那女子叫山果,娘家村裡有小學,山果上過三年級。

    老且大吼一聲,把山民手中的報紙一張張都奪過來,說誰都不能看!張山抓起一張報紙要逃,被老且追上一巴掌打倒,把報紙搶了過來。張山也倔,抹一把鼻血,爬起身猛一躥又搶回報紙,轉身飛奔。老且也不含糊,緊追不捨。兩人圍著石柱寮繞圈子,山民們都追著看,吶喊著為張山加油。那時老且正值壯年,很有力氣。張山也就十五六歲,恰是當跑的年齡。兩人一前一後猛跑,一連跑了幾圈,還是張山到底年幼,重被老且捉住,一張報紙撕成幾片,還是被搶了回來。

    老且喘吁吁向山民宣佈,以後報紙來了,不許任何人動一張,都由他保管,年底分給各家蓋扁食。老且看來,報紙就是紙,就是大紙。這麼大的紙在石柱寮是很稀罕的,你拿一張,我拿一張就毀壞了。而且那上頭的字不能看。有啥看頭呢?無非是些消息,山外的消息。人不能知道得太多,知道太多了就會亂心,就會不安分。比如在石柱寮,村長最不喜歡的人就是扯舌頭的人,東家長西家短,扯來扯去就要出事。報紙也是扯舌頭,只不過是扯大舌頭,一樣的道理。

    老且很公正。到年底了,他把保管一年的報紙都運到空地上,按人口多少,分給各家各戶,每戶都分上幾十張大紙,全都嶄新。還剩幾張沒法分,老且用刀子裁開,一家分一片。山民們果然喜氣洋洋。要過年了,家家包扁食,用它蓋在上頭特別喜慶。這些大紙各家能用一年,糊牆紙,貼窗戶,扎頂棚,女人裁鞋樣子,很實用。老且在石柱寮的威望就是通過這些具體事建立起來的。

    張山往他被窩裡塞蛇,就是因為報紙引起的。山民們當然要指責張山,說這不應該。

    至於張山偷看鄰家女人洗澡,也就是偷看山果洗澡的事,倒是有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是山果有午後洗澡的習慣,這在石柱寮是絕無僅有的,據說這都是因為山果識字,山果識字就愛洗澡。山果洗澡都是關上大門,在屋山牆旁邊的一個草棚裡洗。草棚緊靠著張山家的院牆,如果張山順他家的皂角樹爬上牆,就能清楚地看到山果光著身子洗澡的樣子,山果從那裡可以看到,可她毫無防備,因為張山只娘兒倆過日子,老娘還是個瞎眼,而張山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因此就在山果毫無覺察的情況下,每日午後被小張山看了個夠。另一種說法是山果有意勾引小張山,她喜歡童子雞。先是以教張山識字為由,經常讓張山去她家玩。山果的男人常年看山,平日不回家,山果有充裕的時間和空間。教完張山識字,山果說張山你回家吧我要洗澡了,就在那個棚子裡,你可不要爬上牆偷看啊。小張山紅著臉走了,隔牆聽到水響,憋不住還是爬了上去。山果從棚頂縫隙看到了,抬頭罵道,張山你不要臉!然後又小聲說,快下來幫我搓搓背。有人從路邊經過,正好聽到頭一句,卻沒聽到下一句。於是就傳開了,說張山偷看山果洗澡。其實他們不知道,張山不僅偷看山果洗澡,還幫她搓了背,還吃了山果的奶。

    不管是哪種說法,張山的名聲是壞了。長大後,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張山二十八歲那年,瞎眼娘死了。張山再無牽掛,抬腿去了山外。

    張山在外一待就是六年,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反正回來就有些器宇軒昂的樣子。大家還記得他頭一趟回來是在一天的傍晚,身後跟兩頭毛驢,一頭毛驢馱一個大皮箱子,另一頭毛驢馱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塗著鮮紅的嘴唇,兩道眉畫得彎彎的,一對奶子聳起很高,看見山民們就笑起來,說張山你們這裡人怎麼這麼黑。山民們黑瘦著臉往後退,有些被驚嚇的樣子。張山穿著一身整齊,衣服上全是口袋,不知從哪個口袋裡摸出一包煙,說鄉親們好,說鄉親們辛苦了!然後就發煙,一人一支。山民們不知他成了哪路神仙,捏著煙也不點,駭然看著他回家去了。

    山民們後來才知道,那年輕的女子並不是張山的媳婦,他說是山外的一個朋友,來跟他玩玩的。山民們就有些疑惑,男人和女人也能交朋友嗎?既然不是他媳婦,就肯定是相好的。有人好事,夜間潛進張山家偷看,果然尷尬。先是見張山為那女子弄一大盆水,讓那女子脫了洗澡——又是洗澡,可見也是識字的。這且不提,令人驚奇的是那女子白天看起來平常,光著身子竟是渾圓肥白,有懂得的人說那是偷胖。洗完了澡,張山和她又摟又抱又親嘴,然後上床睡覺。不大會兒那女子突然大喊起來,說驢驢驢驢!……嚇得偷聽的山民趕緊逃走了。

    此後十幾天,兩人晚上睡在一起,白天上山玩耍。石柱寮雖然封閉,卻有好山好水,森林、大山、溪流瀑布、百鳥百獸,都是原生態。這也是老且和他前任的功勞,石柱寮多年形成的規矩是,不准砍伐樹木,不准打殺鳥獸,常年派人看山。山上最奇的是柱石很多,最高的一根有百丈之餘,聳入雲天。石柱寮就是因此得名的。

    那女子在石柱寮玩了十餘天,不久由張山送走。看來的確不是張山的媳婦。

    張山一人再從山外回來時,有山民問,你咋不娶那女子?

    張山說那女子能娶嗎?

    山民說,你就不討老婆了?

    張山說討老婆幹啥,想討老婆我一年能討十二個。哪像你們討個老婆守一輩子,眼下山外不時興這個。

    平日張山就鼓動大伙弄些山貨交給他,由他到山外去賣錢。回來時果然常用毛驢馱個年輕女子來,玩十幾天又送走。看得山民抓耳撓腮,恨恨地罵,張山這驢日的!

    山果找過張山幾次,都是送野山菇。山果雖然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卻仍體態風韻,只是臉有些黑了,不再像二十幾年前那麼水靈。她對張山有些怨恨,張山回來後,從來沒去看過她。路上碰見了,也像普通鄰居一樣點點頭,沒有任何特別的眼神。山果就有些失落。她在心裡想,你吃過我的奶子哩。張山從外頭帶來的女人都很年輕,山果知道沒法和她們比,特別夜間聽到山外女人叫床的聲音,心裡更是癢癢的、恨恨的。她不想聽又不能不聽,一牆之隔離得太近了。她猜想張山在床上肯定是很有本領的,不然那女子不會叫得那樣酣暢。她真後悔當初不該拒絕他。那時張山只有十五六歲,山果只是耍他玩,讓他搓背,讓他吃奶子,耍著耍著張山抱住她按在地上,被山果打了一個巴掌,小張山哭著走了。張山一直到二十八歲沒娶上媳婦,都沒再找過她。這小子有股倔勁,山果一直不能確定是自己欠他的,還是他欠自己的。張山從山外回來後,她心裡老是有些忐忑。

    一天晚上,山果終於忍不住敲開張山家的門,手裡提一籃子干山菇。張山一個人在家,他是頭天剛從山外回來的。見山果摸黑登門,張山有些意外,說山果嫂子你來了,要賣山菇?山果說你還認識我呀?張山說咋能不認識,我還吃過你的奶子呢。山果居然紅了臉,說你就是沒個正經相。張山說我正經了也沒有人信,乾脆就不正經了。山果幽幽地看著他,說你還記恨我?張山歎口氣,他居然也會歎氣,說山果嫂子不是我記恨你,當年你那一巴掌把我打壞了。山果說你瞎說,張山說不騙你,你看我離開石柱寮之前找過哪個女人?山果說你咋不找?我後來老是等著你呢。張山說不是不想找,是我不行了。山果說我看你時常從山外帶女人來,叫床叫得像殺豬,你厲害著呢。張山說我後來到山外才治好的。山果說你咋治好的。張山說人家告訴我去嫖妓女,妓女辦法多,一治就好,果然就讓她們治好了。山果驚奇地睜大了眼,愣了好一陣子,弄了半天還是自己欠他的。就說你咋不正經娶個女人過日子。張山說我不能正經娶女人過日子了,和正經女人在一起肯定還是不行,只能和妓女在一起,妓女有股邪勁,只有和她們在一起,我才是個男人,我這一輩子就這麼打發了,一個人也很好。

    山果當晚回去大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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