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59章 逃兵曹子樂
    曹子樂決定逃走。

    他沒想到八路軍打仗會這麼不要命的,子彈打光了就拼刺刀,嗷嗷叫著往上衝,刺刀扎彎了用牙咬,咬得鮮血四濺。小鬼子也是些不要命的,好像遇上了好對手,碰上八路軍就特別興奮,哇啦哇啦迎上來。雙方一交火就打得血肉橫飛,屍陳遍地。

    曹子樂嚇壞了。

    曹子樂其實是個老兵了,從軍閥時代就開始當兵,那時才十五六歲。他並沒打算為誰去拚命,張大帥吳大帥都和他沒關係。他當兵就是為了吃飯。積水胡同的男人大都當過兵,也都是為了吃飯。但這碗飯畢竟不好吃,軍隊就是要打仗,打仗就會死人。曹子樂提心吊膽干一陣子,摸摸肚皮有點油水了,就找個機會開溜。大約過半年幾個月,餓得撐不住了,再去當兵。當然他也嘗試過其他謀生手段,比如做小生意,可他沒本錢。比如出苦力,曹子樂也不行,高高瘦瘦的沒力氣。比如賣唱,曹子樂倒有一副好嗓子,也會拉二胡,他也沿街試過,可是唱一天收不幾個小錢,感覺像個婊子。乾脆,還當兵。兵營裡軍餉沒個准,飯卻有得吃,大發饃一筐一筐的,一手抓四個,兩手抓八個,吃吧。

    曹子樂是個聰明人,當兵也有竅門。先是圍著軍營轉,打聽要打仗了,決不進去,只遠遠跟著。一仗打完,曹子樂就去了。這時軍隊要補員、休整,去了既受歡迎,還不用打仗,一天到晚光吃大發饃。吃個十天半月,又要打仗了,曹子樂尋機會又溜了。當然也有逃不脫碰上打仗的時候,他便縮在後頭,兩眼滴溜溜轉,絕不會去衝鋒陷陣。大不了挨打挨罵,不提升就是了。曹子樂沒打算提升。

    曹子樂運氣不錯,當兵二十年,只受過幾次小傷,逃跑幾十次,居然沒被抓住過,抓住是要被槍斃的。當兵、逃跑、逃跑、當兵,後來幾乎成了遊戲。自然,他得不斷轉換軍頭,怕人認出來。好在那時遍地是軍閥,哪股軍隊都招兵。當兵容易,逃跑也不太難,曹子樂是個職業軍人,也是個職業逃兵。他在不斷當兵不斷逃跑的過程中,體驗到一種快感。他覺得他把所有的軍隊都耍了,他白吃了他們二十年大發饃。

    人得找點樂子。

    曹子樂當八路軍純屬偶然。

    一九四○年冬天,曹子樂正在國民黨軍隊裡混吃大發饃。一次和八路軍搞摩擦時被俘虜了。同時被俘虜的還有幾百人。八路一個長官給俘虜講話,先講了一陣子抗日的道理,然後說願意參加八路軍的留下,不願意留下的可以回家去。當時願意留的占一大半,一少部分人走了。曹子樂本來也想走的。可他左看右看講話的八路軍長官面熟,好像是家鄉積水胡同的陳方。就大著膽子上前問了一下,沒想到還真是。陳方也認出曹子樂來,高興地揍了他一拳,說這不是曹子樂嗎?曹子樂就留下了。他覺得在戰場上碰上老鄉不容易,有陳方在會有個照應。陳方把他拉到一旁,說曹子樂你想好了,八路軍打仗玩命,沒這個膽就回家去當老百姓去。陳方和曹子樂同在積水胡同長大,他知道他膽兒小。曹子樂嘿嘿笑了,說有你呢。陳方說那好吧,你就編在我這個營吧。原來陳方是個營長。

    八路軍果然有些不同,訓練艱苦,紀律嚴明,還經常上政治課。戰士全像小老虎似的,打起仗來颳大風一樣,曹子樂極為佩服。可他自己還是不敢往前衝,只是躲在後頭喊,要不就是罵,虛張聲勢。一仗打下來,曹子樂也覺慚愧。陳方找他談話,主要想提高他的覺悟,他覺得他的主要問題在覺悟上。就說曹子樂你恨不恨日本鬼子?曹子樂說咋不恨!為什麼恨?那不明擺著,他們侵略咱們中國,燒殺****,這我都知道。陳方說知道就好,打仗的時候想想這些就不怕了,他們不是人,是野獸。

    曹子樂當兵這麼多年,只是個混吃大發饃的,沒想過為什麼打仗。但現在他的確明白了,打仗就是為了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去。他為自己所在的軍隊驕傲。別說一般戰士,就是陳方已由營長提升為團長,打仗衝鋒還是揮著大刀衝在前頭。

    曹子樂從心裡服他們有種,為中國人爭臉。他下決心下次打仗要殺個鬼子。不錯,他們是野獸。

    可是下一次打仗,他還是衝不上去,衝鋒號響起的時候,他很想衝上去,兩腿卻不聽使喚,並且拉了一褲子。陳方經過他身旁時踹了他一腳:媽的,你就不能少吃點!

    當天晚上,曹子樂躲在被窩裡哭了。他為自己的膽怯感到羞恥。

    三更天時,曹子樂逃走了。

    曹子樂逃離部隊的時候,在黑夜中轉回身,向軍營的方向敬了一個禮。那是他平生最標準也最真誠的一個軍禮。

    曹子樂逃離軍營二里多路,剛鬆一口氣,卻猝然發現前頭幾步遠的地方黑糊糊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是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

    曹子樂嚇得魂都飛了。

    那個日本兵端著一支槍,只要一扣扳機,曹子樂就玩完了。曹子樂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虛汗直冒,就那麼面對面站著,腦子一片空白,單等那一聲槍響。可是槍聲遲遲沒響。時間似乎凝固了。

    對面那個日本兵在對峙了不知多久,突然衝他跪下了,並且雙手哆嗦著把槍舉過頭頂。在這個手無寸鐵的沉默的中國人面前,他最終選擇了投降。當曹子樂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這小子原來也是個膽小鬼。他警惕地走過去,一把拿過那把三八大蓋,又迅速退回原來的地方,用槍指住他大喊一聲:「別動!」這時他才完全踏實了。

    三八大蓋是上了膛的。現在,情況顛倒過來了。只要他一扣扳機,這個日本兵就會腦袋開花。

    這是個巨大的誘惑,曹子樂有些激動。

    他曾向自己許諾要殺個鬼子的,可惜在戰場上沒能實現。這是個很大的遺憾。現在已脫離部隊,當了逃兵,再也不會有機會了。他知道陳方和戰友們天亮後發現他逃走,會罵他是個膽小鬼。不會再有人相信他也恨鬼子,也愛國。可他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他需要殺一個鬼子來證明這一點。當然,陳方不會看到了,但並不重要。他只要證明給自己看就行了。

    日本兵一直跪在那裡低著頭,一副任憑發落的樣子。曹子樂弄不清他怎麼半夜裡一個人在這裡,是和大部隊走散了嗎?這裡距白天的戰場不遠,日本兵的背後是一片高粱地。看來他是走散了,或者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倖存者。不管是什麼情況,反正他是個鬼子,殺死他不會錯。

    曹子樂把槍端直了,對準日本兵的腦袋,右手食指搭在扳機上,只要稍一用力,那傢伙就可以魂歸日本了。曹子樂的手有點抖,因興奮而發抖。他終於可以證明自己了。這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個機會。

    這時繁星滿天。有一陣風漫過來,對面的高粱地發出簌簌的聲音。那個日本兵也許跪得太久了,也許是害怕,不知這個中國人怎麼處置自己,就抬頭看了一眼,他看到了那支原本在自己手裡的槍,那支槍正對著自己,顯然是要開槍的樣子。日本兵嚇得一激靈,趕緊磕頭如搗蒜,嘴裡不停地說著什麼,大概是求饒的意思。

    曹子樂猶豫了。他的手仍在抖,但已經沒有了興奮。他發現射殺這個跪地求饒的日本兵,比在戰場上打死一個鬼子更難。曹子樂的槍口垂了下來。他下不了這個手。當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扣動扳機時,突然惱火地罵起來:我****娘小鬼子你怎麼回事!

    其實,他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小鬼子聽到他的喝罵,直呆呆看住他。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他知道他是在罵他。

    曹子樂這時真是火透了,索性跳腳大罵起來,當然是先罵祖宗三代,然後罵整個日本人,你們為啥到俺們中國來為啥殺中國的老百姓!你們是強盜是野獸你們以為到中國來就能為非作歹告訴你中國的軍隊不答應中國的老百姓也不答應!說啥你們日本國像一隻蠶中國像一片桑葉說蠶能一點點把桑葉吃掉呸做夢去吧!老子也看過地圖你們日本國像一隻蠶不假可你們這只蠶是泡在大海裡蠶最怕水你懂不俺們積水胡同的女人養蠶連帶水的桑葉都不敢給吃一吃就死你懂不?說俺們中國像一片桑葉那是你們看走了眼,你們擦擦眼屎看清楚了那不是桑葉是一隻巴掌,一巴掌把你們打到大海裡去淹死……

    曹子樂罵得語無倫次,罵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也罵得氣壯山河。那個日本兵知道他很生氣,也大體能猜出他在罵什麼。但他知道這個中國人不會再殺他了。

    曹子樂出了一口惡氣,果然做個手勢讓他起來,說小鬼子你要去哪裡?日本兵大約沒聽懂,比畫了一陣子打仗的樣子,又指指身後的高粱地,做了個躲起來的動作。曹子樂明白了,這傢伙原來也是個逃兵,在高粱棵裡藏了一天。曹子樂弄明白他也是個逃兵,彷彿觸動了一根不該觸動的神經,突然吼道:老子問你要去哪裡!這回日本兵聽懂了,指指曹子樂意思說我跟你走。曹子樂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穿著八路軍的軍裝,不能失態,就指指不遠處一個黑黝黝的村莊,意思說你去那裡吧,中國的老百姓很善良的。不料日本兵嚇得直搖頭,指指曹子樂還是要跟他走。曹子樂有些不耐煩。管他去哪裡關我屁事,扛起槍自顧走了。走出好遠一回頭,發現日本兵仍在後頭跟著,自己走快他也走快,自己走慢他也走慢。看來他是跟定自己了。曹子樂有點明白了,這個日本兵不怕被軍隊俘虜,卻怕被老百姓抓住。軍隊裡到底有規矩,繳槍不殺。老百姓可就難說了,日本人作惡太多,被老百姓逮住了沒個好。這小子不傻。

    曹子樂站住了,他得想個辦法。

    大約四更天的時候,曹子樂帶著那個日本兵,終於返回八路軍駐地。不過他沒有進去。在離駐地幾百米的地方,他把退出子彈的槍還給日本兵,指指前頭,說你去吧,他們會收留你。

    曹子樂獨自一人,重新返回荒野,腳步踉蹌中踩到一個死人,他低頭看看是個老百姓。他想了想,脫掉自己的軍裝,換上那個老百姓的服裝,又把軍裝掛在一棵燒焦的樹杈上。做完這些,他狠狠摑了自己一個嘴巴,然後快步鑽進高粱地裡。

    《人民文學》2001年3期

    《中華文學選刊》2001年5期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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