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大學畢業後又回到這座城市,從小職員幹起,然後是科長、處長、副市長、市長。以前是騎自行車上班,後來坐小汽車。小汽車停在巷口鞋攤不遠處,市長從巷子裡走出來,一路和人打著招呼,到巷口向老鞋匠點點頭,上車去。他和老鞋匠之間的感情幾十年都沒有變。老鞋匠目送他上班的目光,像看著自己的兒子。老鞋匠為他高興。自從他當市長,這個城市每年都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馬路變寬了,汽車變新了,樓房變高了,空氣變好了,城市變綠了,人們的衣著變鮮亮了,人人紅光滿面,來來往往的人都像遇著了什麼喜事。就連他的鞋攤子也發生了變化。以前擺放的都是些破破爛爛的鞋,發出一種混合著腳臭和汗餿的氣味。
現在看不到那樣的鞋了。至多就是哪裡裂開了,縫幾針就好,再不就是姑娘們來換高跟鞋底。男人們的皮鞋沒人打鐵掌了,至多打一塊皮掌,美觀又大方。偶有人送一雙破破爛爛的鞋子,老鞋匠居然如獲至寶。這才像個修鞋的樣子,這才能顯示他的手藝。老鞋匠喜歡破鞋子,越破越好,他的職業就是對付破鞋子。可如今滿大街珵亮的皮鞋、美觀的休閒鞋,每每讓他有些不安,常常讓他感到眼前的日子有些不真實。有時候老鞋匠會問市長,不會有啥事吧?市長笑起來,會有啥事啊?老鞋匠看住他,說沒事就好,千萬別出啥事。市長說你覺得會出啥事?鞋匠放低了聲音,人家說眼下當官是個危險的行當。市長說你老放心。鞋匠就很高興,說我放心。
當然也有讓老鞋匠不高興的事,隔些日子就會有不相識的人,提著煙酒找到老鞋匠,請他向市長轉交一些上告信、申訴書之類的材料。不知道他們怎麼打聽到這個老鞋匠和市長的關係不同一般。老鞋匠當然不肯收,既不收煙酒也不收材料。他說我和市長沒關係。但事後他總會告訴市長,說你哪裡肯定不對頭,老百姓找到一個鞋匠轉交材料算咋回事?市長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也不知他採取了什麼措施,反正這類事漸漸少了。
其實老鞋匠並不像市長那樣關心這個城市的事情,他只關心他的鞋子。面前擺放的鞋子不像以前那麼破了,也不像以前那麼多了。有時候他甚至會有閒著的時候,這讓他有點失落,覺得該歇歇手了。他已經在這個巷口坐了幾十年,一個人大半輩子坐在同一個地方,需要極大的定力。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安心的,安心坐在巷口,安心補鞋。可他自己知道,內心也有不安定的時候。每當看到巷子的人進進出出,特別是一些人提著旅行包出差去,老鞋匠總是很羨慕的。他知道他們去過很多地方,他也想出去一趟。他的要求並不高,只想在哪天動身,去尋找那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只要能找到那個地方,這一生就沒有缺憾了。那是積攢了一生的心願,積攢了一生的思念。隨著年歲的增長,那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就像他的夢中情人,幾乎夜夜和他相會。那張小紙片一直被鞋匠藏在箱子裡,他不願意再讓人看到,也不想再被人議論。那是他心中的聖土不能被人糟蹋了。在過去的歲月裡,他一直珍藏著這個心願,並沒有急著去尋找,是因為他不想過早地看到那個地方,如果過早看到了,就不會再有猜想,那麼後半生幹什麼呢?他要慢慢地充分地去想像它,享受想像的快樂。
「三口井一號」,這地名實在美妙而神秘,他曾把它想像成一座古鎮上的一條古街,古街上有三口古井,古井周圍有參天的銀杏樹,樹下常有一些白鬚飄拂的老人坐在石凳上呷茶談古,紋枰論道。古井有濕漉漉的井台,幽深的井口,清涼的井水,不時有年輕女子來打水,擔著兩隻桶,桶和她的腰一同閃搖,兩隻奶子一跳一跳的。他想像那女子是個未嫁的姑娘,或者是個少婦,也許是個寡婦。然後,又沿著每一種可能想像下去,比如長相、年齡、性情、住處、家人……「三口井一號」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具有無限的想像空間。
三十多年了,老鞋匠仍然無法窮盡它,想像如深山密林中的小徑,隨便踏上一條,就能沒完沒了地走下去。市長當然也知道他的這個心願,知道他要去尋找一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但市長從來沒有問過,就像不知道一樣。可有時他會對著低頭補鞋的老鞋匠久久打量,似乎要破解這個老人。應當說他對這個老人是瞭解的,從他少年時鞋匠就進入了他的生活,那時他只知道他是個善良的手很巧的鞋匠,是個雕像一樣永遠坐在巷口的可親近的人,是個只知低頭幹活很少說話甚至有些木訥的人。後來他聽說了那張小紙片的事,說實話當時他很震驚也很感動。顯然他一直沒有真正懂得他。一個人要懂得另一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後來市長才真正體會到,其實一個人要真正弄懂自己同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是他出事以後才慢慢明白的。在副市長、市長的位子上,他曾頂住了幾百次行賄。他曾以為他有足夠的定力,可以頂住任何誘惑,可以做一個好市長。但在某一天夜晚,他卻接受了不該接受的十萬塊錢。此前有幾次行賄人送來的錢都超過百萬,他都頂住了,可這十萬塊錢卻讓他栽了跟頭。
市長出事了。這個城市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市長怎麼能出事呢?市長在任期間幹了那麼多大事,幹了那麼多好事,怎麼突然就出事了呢?區區十萬塊錢算什麼?他們甚至認為市長即使受賄起碼也應在百萬以上,十萬塊錢太丟份了。十萬塊錢毀了一個市長,他們由衷地為他惋惜,然後就憤怒地咒罵那個行賄的傢伙,那個傢伙成了這個城市的公敵。
老鞋匠差不多是這座城市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出乎意料的是,老鞋匠表現得異常平靜。他聽說後仍然每天補他的鞋,一句話也不說,只埋頭補鞋。那幾天幾夜,他幾乎沒有休息。面前堆放的那些鞋子,終於讓他補完了。那天補完最後一雙鞋,交到主人手上,然後他收拾好鞋攤,推著那輛破舊的手推車離開巷口,離開巷口的時候,他往這條巷子注視了好一陣,還伸了個懶腰,好像這一生的活兒終於幹完了。
後來這個巷子的人再也沒有看到老鞋匠。
老鞋匠離開這座城市,去尋找「三口井一號」去了。
他到底上路了。他已經等了三十多年,再不上路就走不動了。
他是空身去的,身上只背了個小包袱,裡頭包了幾件替換衣裳。他不打算再補鞋了。他已經幹了一輩子。他把手推車推進了垃圾堆,然後一身輕鬆地離開了這座城市。
老鞋匠沒有任何線索,走一處打聽一處。
他到過很多大城市,走過很多小縣城,去過很多小鄉村。鞋匠走了兩年多,走了幾千里路,終於某一天在一個遙遠的偏僻的山凹裡,他打聽到了「三口井一號」。他知道他會找到的。
三口井是這座山凹小鎮的名字。那天他風塵僕僕走進小鎮的時候是在黃昏。小鎮不大,只有百十戶人家,橫豎兩條街,街面上鋪著青石板,街兩旁有很多參天的銀杏樹。他看到了三口井,三口井有濕漉漉的井台,井口有很多凹口,那是打水的繩子幾百年勒出的歲月留痕。他看到一些年輕女子來打水,來來去去,桶都是木桶,很粗。女子個個細腰豐胸,走起路來一搖一顛的,很好看。她們打滿水,陸續挑往四處去了。小鎮上到處炊煙裊裊,一股股飯的清香瀰漫在小鎮上,到處一派古雅祥和的景象。這樣的場景他曾想到過,果然眼見成真,讓鞋匠十分歡喜,也十分熟悉。
但當他按門牌找到「三口井一號」時,卻讓他吃了一驚,原來他發現這裡是座監獄,一座很大的監獄。高牆鐵網,戒備森嚴。老鞋匠打了個冷戰,以為自己眼花了。可是擦擦眼再看,還是座監獄。沒錯。監獄坐落在鎮子南端,緊靠著大山,大山下還有一座很大的農場。
老鞋匠盯住監獄大門看了很久。他覺得很沮喪,這個結果不在他的想像之中。他什麼都想到過,就是沒想到會是一座監獄。
現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想像力還不夠,想了三十多年,還是沒有想透。後來他回到鎮裡,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客棧,他覺得很累很累。客棧裡已住了一些客人,也都風塵僕僕的樣子,多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不用問,他們都是來探監的。老鞋匠忽然心有所悟,什麼也沒說,住下了。一夜無話。
第二天正好是探監的日子。老鞋匠也隨著他們去了。進了大門,在值班室做登記。老鞋匠報出市長的名字,他預感到他會在這裡。不知為什麼,自從看到這座監獄,他就預感到這裡有玄機。果然值班人查了查,說有這個人,你是他什麼人?老鞋匠說是他街坊。那人很和氣,說你要見他嗎?老鞋匠搖搖頭,說麻煩你告訴他,有個老鞋匠在外頭等他,一直等到他出來。值班人員目送他走出監獄大門,有些不懂。他不知道這個老人究竟是誰。
老鞋匠回到鎮裡,仍住那家小客棧。一路走來時,他的心態已經很悠然了。他發現很多家這樣的小客棧,小客棧是這座山凹小鎮的一大景觀,僅半條街就有十七家之多。入住的都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他們都是來探監的。他們走了很遠的路,鞋子都走壞了。
他在心裡想,看來還得重操舊業。
從此,這個小鎮子上有了一個鞋匠。
鎮上的人說,三口井早該有個鞋匠了。
三口井常有一些遠方來探監的人。
他們都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
他們的鞋子都走壞了。
《中國作家》2001年12期
《中華文學選刊》2002年2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