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55章 尋找月亮 (1)
    今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對錢坤來說是個愉快的日子。

    晚飯後錢坤走出校門的時候,門房侯大爺瞅瞅他的鞋,笑了笑沒說什麼。錢坤也笑了笑沒說什麼。

    錢坤穿一雙登山鞋,侯大爺就知道他又要去城外看月亮了。他喜歡這個年輕人,特別喜歡他對月亮的癡迷。有一次他對錢坤說,要不是腿腳不行了,真想跟你一塊去城外看月亮。月亮讓他想起童年,想起老家。侯大爺說我到南京快六十年了,好像就沒留意過月亮。小時候在鄉下,月亮是孩子們的伴,在月亮底下聽故事,捉迷藏,心裡真靜。到南京這些年,就覺得日子亂哄哄的,再沒那份安靜了。

    在這所中學裡,錢坤唯一的知音居然是這個門房老頭。在幾乎所有老師和學生眼裡,錢坤都是一個很可笑的人。錢坤的可笑就是因為他喜歡月亮。如果他是一個教語文的老師,或者是一位林黛玉式的女老師,大家還覺得可以理解。但錢坤是個教數學的,而且又是個男老師。就讓人覺得有點怪異。這年頭別說老師們了,就是那些學生甚至女學生也沒幾個人喜歡月亮了。月亮已經從城市裡消失,已經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只在書本裡還偶爾可以看到。就是說月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嫦娥的故事一樣遙遠。

    有一次錢坤臨下課時,讓班上見過月亮的學生舉手,結果嘻嘻哈哈猶猶豫豫舉手的學生不到三分之一。這叫錢坤大為驚訝。當然其餘有些學生也許見過的,只是沒有注意。就像從大街上拉出一個行人,問你有沒有見過,你搖搖頭說沒有,但也許你見過的,只不過沒留意罷了。誰會留意一個不相干的人呢。月亮就是一個不相干的東西,當它游過城市上空的時候,城市的光芒、高大的樓房以及污濁的空氣已差不多把它遮住了。可在錢坤看來,沒有見過月亮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不能原諒的事。那天當他戴著那副深度近視鏡沮喪地離開教室的時候,有幾個男生推開窗戶朝他喊,錢老師你酸不酸?嗨!

    背後是一片哄笑聲。

    錢坤覺得這些孩子真可憐。當即就去了校長室,向老太太報告他剛才統計的數字。他覺得這個情況很嚴重,差不多是個醜聞。老太太就是這所中學的女校長,是個很慈愛的人。她曾多次為錢坤介紹對象,可惜都沒有成功。她見錢坤著急的樣子,忙安慰說錢老師你別著急,以後咱們組織個夏令營什麼的,專門到野外看月亮,讓同學們補上這一課。等錢坤走後,她又寬容地搖搖頭。老太太看過他的檔案,從中學到大學到參加工作七八年,在所有履歷表業餘愛好一欄裡,他填寫的全是「月亮」兩個字,就像吳剛伐桂一樣固執和愚蠢。但老太太還是很愛惜他,因為錢坤的業務特別棒。自他大學畢業分來後,這個學校高考的數學成績,在全市一直是最好的。學生見沒見過月亮並不重要,能不能考上大學才是最重要的。老太太懂得用其所長。癡人多有一長。

    錢坤出了校門,一直沿馬路往城外走。出城差不多要走十公里。傍晚正是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車流人流商場店舖舞廳茶座洗頭房霓虹燈,叫人眼花繚亂。

    以往每次經過這十公里路程,他都會想起月兒。他想月兒也許就在這人流裡,在哪部出租車裡,在某個舞廳或商場裡購物。那時他不僅會左顧右盼,還會豎起耳朵聽。他希望能聽到那個貴州女孩子的尖叫聲。他知道她的尖叫絕不同於城市女孩的嬌聲誇張,而是充滿野性的、酣暢淋漓的。她在興奮時感受到侵犯時都會這麼叫。但現在錢坤不需要分神尋找了,因為他已經發現了月兒,或者說他自以為發現了月兒。

    他已經找了她三年。

    月兒,我找到你了,我要把你帶回來。

    十公里街道很快走完,出太平門就到城外了。這是一條通向東郊風景區的小路,小路緊貼一段斑駁的古城牆蜿蜒進入密林。錢坤放慢了腳步,深吸幾口新鮮的空氣,心情也隨之悠然了。現在大約八點多鐘,去看月兒為時尚早。那個叫月牙兒休閒中心的地方,真正的夜生活需十點半以後才開始,月兒直到深夜才會出現。

    現在可以從容在林間漫步了。今天是上弦月,肯定好看。

    東郊風景區是南京的精華所在,連同紫金山峰,整個景區都在鬱鬱蒼蒼的原始森林中,總面積比整個南京城還要大。其中古道無數、景點無數,明孝陵、靈巖寺、孫權墓、中山陵、汪精衛墓,以及聞名中外的紫金山天文台、紫霞湖、梅花山,都在其中。錢坤就是在這裡度過幾乎每個星期五夜晚的。整個景區白天遊人如織,晚上就會冷清下來,冷清得有些陰森。那時月光如水,流瀉在整座森林的上空,森林便像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城堡。間或一聲鳥啼從密林深處傳來,令人心尖兒發顫。

    錢坤不害怕。

    他喜歡這樣無邊的寂靜,喜歡這座被月光籠罩的森林,並且什麼都不想。他是個沒有多少想法的人。別看他喜歡月亮,可他既不浪漫,也不深刻。相反,當他在森林裡遊蕩的時候,更像一個貪玩的孩子,甚至像一個智商不高的傻瓜。

    他又俯下身子看樹影了。

    月光從樹隙中漏下來,地上的樹影呈現萬種情思。他俯下身子看,久久不動,就像讀影,誰也不知他讀出了什麼。

    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月光下走路而且快步如飛。經過密林,經過石橋,經過墓地,經過殘碑,經過山坡,經過草皮,經過溪流,直到走出林子走到近旁的田野。原本在林子裡像溪流細小的月光,豁然變成一片浩大的光海,朦朧著一波一波在曠野裡湧動。那時錢坤扶扶眼鏡坐在田埂上微微喘息,心境是極其美妙的。

    三年前正是在這樣的情景裡,他猝然聽到身後的林子裡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且有男人在低聲說你別跑咱們談談什麼什麼的。錢坤幾乎是本能地一躍而起,轉身衝進林子,彎腰抓起一根枯枝,迎著腳步聲奔去。一個長頭髮的女子從面前飛身而過,錢坤擋在兩個歹徒面前大叫一聲不要無禮。情景有點英勇,當然也有點落套。

    接下來的情況你能猜想到,錢坤被兩個歹徒揍了一頓。錢坤從小沒和人打過架,他不知道該怎麼打。手裡的枯枝一下被人奪走,然後變成抽打他的武器。兩個歹徒很憤怒,一邊打一邊說你也配充當擋道的。錢坤被打得團團轉,跌倒了爬起,爬起又跌倒,眼鏡也被打飛了。錢坤一直說你們這樣是不對的,我的眼鏡我的眼鏡。歹徒不理,繼續拳打腳踢,其中一個抽出一把刀,月光下閃出一道寒光。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殺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錢坤說你們這樣是不對的。他看到了那把閃著寒光的長刀。但這時突然響起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噢!……噢!……

    原來那個逃跑的女孩子又轉了回來,此時正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尖叫。她尖叫的聲音非常特別,不是大喊救命啊抓壞蛋啊什麼的。就是一股腦兒尖叫。對著他們三個人尖叫。就像在舉行尖叫大賽,聲音細而尖刻,撕心裂肺持續不斷驚心動魄,以至整座森林都迴旋著尖叫聲,逼得人透不過氣;噢噢噢噢噢噢!……兩個歹徒居然住了手,居然驚慌起來,居然毛髮直豎,其中一個搖搖晃晃走到她面前哀求說姑奶奶你別叫了好不好。其實他手裡拿著刀,捅一刀就行了。可他沒捅。他完全被她的尖叫弄昏了頭。

    後來,歹徒就跑了。他們真是不明白,一個女孩子怎麼能這樣叫,叫得如此瘆人。像獸。

    錢坤傷得很重,躺在地上呻吟,一點也不掩飾他的疼痛。

    女孩子架起他時笑得咯咯的,說你這人多事,他們根本就追不上我的。錢坤說我的眼鏡。女孩子找到眼鏡給他戴上,說真好玩。錢坤不知道她是說眼鏡好玩,還是說被歹徒追得滿林子跑好玩。就有些生氣,說你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不回家,待在林子裡幹什麼。女孩子說我在這裡玩了一天,迷路了,再說我也沒地方去。錢坤吃力地扭轉頭,這才注意到她肩上挎了個小包袱,就說你不是南京人啊。女孩子說我幹嗎是南京人,我是貴州人,來打工的。來多少天啦?昨天剛到。錢坤想這女孩子玩興不小,說你一個人來的?女孩子說一個人自在,想去哪就去哪。錢坤想這女孩子野性,卻誇了一句你挺勇敢的。女孩子又笑起來,說這算啥呀,我跟爺爺在山裡打過狼。錢坤心想我真是多事了,白挨一頓揍。一瘸一拐由她架著走,有些窩囊。林子裡一片死寂,錢坤不知道說什麼了,就沉默著。他感到她架著他很賣力氣。

    還是女孩子耐不住寂寞,說我叫月兒。

    錢坤嗯了一聲,就有些高興,這名字不錯,完全不似她的野性。就問你幾歲啦?

    女孩子又笑起來,說哪有這麼問的,我們那裡問娃娃才問幾歲,我都十七啦,我不想嫁人才逃出來打工的。

    錢坤又唔了一聲,沒再說話。他忽然覺得這麼對話非常危險。月兒似乎不覺得,一路上都在說,說她自己的事,說她家鄉的事,說她初中沒上完,家裡沒錢,說她的普通話跟收音機學的,說她家養一頭豬三年才長到四十斤,被爺爺一槍打死了,放到鍋裡煮怎麼也煮不爛。說鄰居小花十四歲就嫁人了,後來她生個女娃只有二斤一兩,說村長家有個電視,看一晚收一毛錢,說劉三的媳婦跟一個收山貨的人跑了,劉三抱著娃娃天天哭……

    終於走出林子,走過斑駁的古城牆,到了太平門。錢坤說你不用送我了,謝謝你,我可以打個車自己回家。

    月兒站住了,抹抹額上的汗珠子,看看仍然燈光輝煌的馬路,有點迷茫的樣子,說你們城裡人都是這樣嗎?錢坤說哪樣?月兒說你回家我去哪裡?錢坤立刻紅了臉,是啊她去哪裡,總不能讓她重回林子裡過夜?就囁嚅說對不起,我還沒有結婚,就一個人住。他本意是說怕不方便。女孩子月兒卻拍手歡呼起來,說正好呀,大哥我跟你去睡。

    錢坤驚得張大了嘴。他在明亮的燈光下第一次仔細看她,這女孩美得驚人,長相似一位印度少女,眼睛很大,睫毛密長,皮膚有點棕色,但很細緻。個頭有一米七,胸部扁平,兩條長腿顯得結實有力。怪不得她說歹徒追不上她。

    錢坤當夜把月兒帶回了學校。

    他有大門的鑰匙,是門房侯大爺專為他配製的。

    月牙兒休閒中心並不輝煌招搖,和市內那些娛樂場所完全不同。它隱藏在半山坡一片密林裡,不到近前根本發現不了。這是一座四層歐式建築,樓房上沒什麼裝飾燈。當初引起錢坤注意的只是嵌在牆上的月牙兒休閒中心幾個字,這幾個招牌字像被薄薄的玉石蒙了一層,光線淡淡的甚至有點暗,只「月牙兒」三個字凸現出來,清爽而明亮。整個調子有點孤獨,還有點憂傷。

    錢坤先是奇怪休閒中心建在這種偏僻的地方,會不會有人來消費,從市中心到這裡起碼有十五公里,及至走近了才發現擔心多餘。休閒中心門前不大的空地和兩旁樹林裡,停放了很多私家車,還有些出租車不斷往返。看來這裡生意不錯。

    憑他三年來出入娛樂場所的經驗,錢坤相信這是一個高檔消閒場所。當他一步跨入大門的時候,心裡有些異樣,他突然強烈感到,月兒就在這裡頭。

    三年來,為了尋找月兒,他走遍了南京所有的娛樂場所,他的工資幾乎都花在這上頭了。不花錢進去找人特別去尋找一個女孩子,是不會讓你進去的,進去了也會被保安請出去。你只能裝成一個消費者,要一杯茶,要一杯酒,或者去桑拿一番,然後才有可能慢慢找人。

    他一直固執地相信,月兒不會去幹苦力,也不會離開南京。想掙錢,又想輕鬆,就只能在這類地方。

    果然,他在舞廳裡發現了她。

    那時又是凌晨一點多。他一直在耐心等待她的出現。他已去了各個地方,茶座、酒吧、音樂廳、書吧、健身房、按摩室,到處一派安靜祥和,連音樂也是靜靜的,柔柔的,如泣如訴。人們或低聲交談,或獨自品茗,絕無喧嘩之聲。看來,到這裡消費休閒的人不僅有錢,而且有教養,個個透著儒雅。

    但服務生裡沒有月兒。

    時間已過了半夜,人們還沒有散去,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有人不經意看了一下表,但並沒有要走的意思。錢坤注意到了。

    於是他感到了一種在其他娛樂場所見慣了的曖昧。這讓他稍稍有些失望。他原以為在這個高雅的地方不會有那種曖昧的,可他終於還是聞到了那種氣息。所不同的是,那些娛樂場所的曖昧幾乎是赤裸的、放肆的、急不可待的,這裡的曖昧卻是深藏的、嚴靜的、若無其事的。

    不知為什麼,錢坤心裡一陣慌亂。

    他幾乎已經猜到他們在等什麼。

    但願這事和月兒無關,但願月兒不在這裡。

    可他立刻又絕望地想,月兒肯定在這裡。在整個南京,月兒只有這一個棲身之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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