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月兒在錢坤的宿捨裡只住了三天。
錢坤的宿捨在一座二層老式閣樓上,以前是學校堆放雜物的。錢坤分來後就把二層騰出來讓他住。樓很小,一些雜物仍沒有騰干淨,但錢坤很滿意了,因為沒有鄰居。他喜歡一個人獨居。
那晚,他把月兒帶來時已過了半夜。月兒一上樓就叫喚渴死了,找到水龍頭擰開,俯下身咕嚕嚕一氣長飲。錢坤忙說要拉肚子的,這大冷天,瓶裡有開水。月兒飲完了才抬起頭,喘息說大哥……不,錢錢老師,你有吃的嗎?我兩天沒吃東西了。錢坤說你怎麼不早說,街上到處有夜宵。就去小廚房,好在還有兩塊饅頭一塊鹹菜,月兒抓在手裡狼吞虎咽。錢坤說你慢慢吃,我去燒熱水,你洗個澡吧。
錢坤沒有熱水器,就是一鍋一鍋地燒水,倒在一個木盆裡。等他燒好水回到臥室,月兒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連鞋子也沒脫。當時是初冬,深夜很冷了。錢坤拉條被子為她蓋上,自己洗澡去了。
當夜,錢坤睡在樓道的地板上。旁邊有一台老式彈棉花機。他始終沒弄明白,這座閣樓上怎麼會有這玩意兒,老太太為什麼不把它扔了。
在到天亮剩下的幾個小時裡,錢坤睡得很安穩,沒有任何想法。我們前頭說過,錢坤並不是個有太多想法的人。這人並不浪漫。
錢坤是在黎明時凍醒的。他只有一床棉被,給月兒蓋上了,他蓋的是一條薄毛毯,加上閣樓漏風,就凍醒了。醒來後沒弄明白自己怎麼睡在樓道上,就爬起身披上毛毯往臥室走,心想得趕快到被窩裡去,一抬頭看見月兒躺在自己床上,先是蒙了一下,這才想起昨晚的事。
錢坤有想法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你想吧,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男人,黎明醒來後,突然發現一個如花的少女躺在自己床上,身上蓋著他的被子,吐氣如蘭,安靜而舒適地沉睡,怎麼能無動於衷?錢坤一下就有了家的感覺。這感覺真是很奇妙的。
在這之前,錢坤一直喜歡獨居。他已經習慣於不被人打擾,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比如出城看看月亮,躲在閣樓裡研習一些高難數學題,或者看一些有關月亮的書。對於建立一個家庭,他一直心存戒備,因為女人留給他的記憶基本上都是不愉快的。上大學時,錢坤就是同學們取笑的對象,沒有哪個女生願意接近他。工作後老太太多次給他介紹對象,都因他的迂腐而告吹。他老是給人家談月亮,談關於月亮的書。錢坤的讀書面並不寬,但關於月亮的書,卻難有人比他讀得多。他對女孩子說古今中外的作家幾乎都寫過月亮,但他後來發現他們都是在拿月亮說事,並不是真愛月亮。女孩子驚奇道,那你說該怎麼寫?錢坤說首先不是該怎麼寫,而是該怎麼認識。文人們把它神秘化了,其實月亮就是一個普通的星球,上頭全是山石、坑洞什麼的,沒有生命存在,嫦娥奔月、吳剛伐桂都是人編造的。它本身也不發光,所謂月光只是太陽照射上去又反射出來……錢坤一轉頭,發現那個梳著長發的女孩子已經走了。於是錢坤多少次感歎,承認月亮上全是山石坑洞,難道會妨礙對月亮的熱愛嗎?
終於沒有一個女人走進錢坤的生活。
但現在不同了。月兒一下就躺進了他的臥室。她對他沒有那麼多的盤問,也沒有任何戒備,她感到的只是輕松和溫馨。特別是她說她感到了房間的溫暖。這很重要。
於是錢坤決定就娶她了。我得娶她。天會越來越冷。
月兒一直睡到傍晚才醒來。月兒一醒錢坤就說月兒你嫁給我吧!月兒坐在床上愣了愣,立刻大笑起來,笑得在床上打滾,而且笑的聲音像尖叫,差不多就像頭夜在林子裡的叫聲。錢坤靜靜地等她笑夠了又說月兒你嫁給我吧。月兒擦擦笑出的淚水,說你怎麼想起來的?錢坤說我早晨想起來的。月兒說我是個鄉下女孩,錢坤說鄉下女孩子才好呢。月兒說不好我要做城裡的女孩,錢坤說嫁給我就是城裡人了。月兒說你為啥不找個城裡女孩,錢坤說城裡女孩不喜歡我。月兒說為啥?你人怪好的,錢坤說因為我喜歡月亮。月兒說我也喜歡月亮,我在家時老是爬到山頂上看月亮,老盼著月亮把我帶到遠方去。錢坤說你出生的時候是圓月嗎?月兒說那夜是月牙兒,我爺爺告訴我的。錢坤說你怎麼總說你爺爺,月兒說爹娘都死了。錢坤說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月兒說沒關系,他們死的時候我才四五歲,都不大記得了。
錢坤說月兒嫁給我吧,我會疼你的。月兒低了頭,說人人都要結婚嗎?錢坤說也不一定,城裡人現在就時興獨身。月兒說結婚究竟是怎麼回事,錢坤說我也說不清。月兒說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睡在一起吧?錢坤說是吧,那樣肯定很暖和。月兒說你想和我睡在一起嗎?錢坤說想。月兒就哭了,說我有點怕,我就是不想嫁人才跑出來的。錢坤就慌了說月兒你別哭,不想嫁就不嫁,我不會勉強你的。月兒又笑了,說其實我還是願意嫁給你的。錢坤說算了,你還是別嫁給我了,我比你大很多。月兒說那有啥,我爺爺說我爹就比我娘大二十歲呢。錢坤說你才十七歲,還不到結婚年齡,月兒說你等我幾年好嗎?錢坤扶扶眼鏡說行。月兒扳起指頭算算,說等五年吧,等五年我就變成城裡女孩了。錢坤說你為啥要變成城裡女孩,你這樣就挺好的。月兒噌地跳下床,說我一定要變成城裡女孩,你這裡能洗澡嗎我都臭死了。錢坤說我給你燒好水了,你快去洗吧。
月兒洗澡時,錢坤出去了一趟,買回一些吃的。侯大爺笑笑說,錢老師交女朋友啦?錢坤紅了臉說是的是的,逃也似的回到閣樓上。
兩人吃過晚飯,就坐在臥室裡說話看電視。月兒的話明顯少了,注意力都在電視上。她說錢老師你的電視比俺村長的電視清楚多了,錢坤說我平時不大看的。月兒奇怪道,這麼好的電視不看不可惜了嗎?錢坤說你喜歡看就慢慢看吧,他也並不喜歡老是說話。電視上一個漂亮的女主持人正在主持一個旅游節目,月兒看得興高釆烈。接下來是介紹西班牙斗牛,牛身上被插上很多劍,月兒氣得大叫起來,說這些西班牙人真無恥下作。就換了個頻道,是一台歌舞晚會,上頭美女如雲,個個裸臂露臍,豐滿迷人。月兒看得如癡如醉,有時就低了頭看自己,用手撫摸胸脯,月兒的胸脯僅有一點鼓凸,沒發育的樣子,對比之下,顯得很慚愧,轉頭問錢坤,我是不是很丑啊?錢坤正在一旁翻一堆什麼書,抬頭回答說,你不丑,你真是很美的。
接下來兩人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錢坤發現月兒不見了,以為她去廁所,就沒在意。過了好一陣還是沒回來,錢坤就走出臥室尋找。廁所的門只關了一半,卻亮著燈,於是推開門,卻吃了一驚。原來月兒脫了棉襖,只穿一件紅肚兜,赤裸著上半身,正用他的剃須刀刮腋毛。錢坤說你干什麼月兒?月兒忸怩著一笑,卻沒有要回避的意思,繼續對著鏡子刮。錢坤看到她抬起的胳肢窩滲出了血,又大聲喊月兒這樣不行的你要干什麼!月兒笑道,城裡的女孩都沒有腋毛。錢坤驚奇道你怎麼知道?月兒說我從電視上看的。錢坤忙轉回臥室,歌舞晚會仍在進行。又一群女孩子在跳舞,錢坤伸了頭看,可不,一個個玉臂舒展,潔白如藕,的確全沒有腋毛。錢坤呆住了,沒想到月兒看電視會注意這些。他真想不出,她在城裡待五年,會學成什麼樣子。
三天後月兒離開了那座小閣樓。臨走時錢坤說你還會回來嗎?月兒搖搖頭,說你不要去找我,該回來的時候我會回來,山裡人說話算數。錢坤要給她一點錢,月兒不要,說我自己能養活自己,然後就挽著她的小包袱下樓去了。錢坤站在閣樓的窗前看她一直出了校門。她的兩條腿真長。
深夜一點,准確地說是凌晨一點,錢坤准時坐到地下舞廳的位子上。他記不清來這裡是第幾次了,他只記得發現月牙兒休閒中心的第一夜,就是在這裡看到月兒的。月兒在這裡跳了一個草裙舞,後來聽人說這個舞曲的名字叫下裡巴人。
錢坤每次來,都坐在靠前的這個位置上。月牙兒休閒中心有兩個舞廳,一個在樓上,是供客人跳舞用的,這個在地下三層處,專用來表演的,每一層都有保安把守,這時舞廳周圍已坐滿了人,仍然是那些有錢而且有教養的人。這時燈光有些昏暗,整座舞廳沒有一絲聲音。錢坤在期待中有些緊張,他決心要在今晚把月兒領回去。他相信月兒已經發現他了,因為他每次都早早在同一個位置上,而且他每次都發現月兒在跳舞的時候,眼睛都有淚光。他相信月兒生活得並不快樂,她看他的目光是深情的幽怨的。當她的目光掃過人群的時候,又是冷漠的凌厲的甚至是仇恨的。錢坤不知道這三年中發生了什麼事,但有一條是肯定的,月兒沒有變成城裡人,她不僅仍然是個山野來的女孩子,而且比初見她時更顯原始和野氣。
燈光漸漸亮了,空曠的舞廳在布景的襯托下,一下變成古樸原始的荒原,山石、木樁、猛獸,河流、木舟、魚網,隱約可見的草棚和草庵。接著傳來一陣低沉的鼓聲。皮鼓聲中,一群掛著獸皮的男女走出來,跳起歡樂的舞蹈,嘴裡發出“嗨嗨”的聲音,動作和聲音都非常簡單,剛勁。皮鼓聲漸漸急驟,舞蹈也越來越激烈,一陣急促的“嗨嗨”聲後,舞蹈戛然而止,演員在暗下去的燈光中迅速退場。燈光再亮起時,一個身材修長、長發披散的女子已經登場。錢坤扶扶眼鏡,沒錯,就是月兒。月兒跳的是草裙獨舞。說真的,月兒的舞姿一看便知,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可她跳得本色,更接近生活本身。她在嗚嗚咽咽的音樂聲中起舞,身上的草裙窸窸窣窣,聽得人身上癢癢的。開始時跳得舒展緩慢,手臂慢慢揚起,一束燈光打來,能清晰地看到她腋間的汗毛,軟軟的,稀稀的。錢坤的心在緊束,那是編舞者精心的設計。
此後,燈光變幻莫測,音樂也時緩時急,月兒在舞池中獨自旋轉,忘情地旋轉。三年中,月兒由一個瘦弱的女孩,已經發育成一個豐滿迷人的姑娘,皮膚仍然是棕色,雙腿依然修長,上身卻變得蜂腰隆胸,兩個高聳的****在稀薄的草裙中時隱時現,蹦蹦跳跳。她沒有胸罩,甚至也沒有內褲,在旋轉和跳躍中,一切都裸露無遺。場內的氣氛開始活躍了,人們不再文雅,不再沉默,而是不斷發出一陣陣狂呼。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來自山野的女子,原汁原味,毫無遮掩,毫無偽裝。他們癡迷的就是這個,他們離開繁華的南京城來這裡就是為了看這個,他們溫文爾雅地等到凌晨一點為的就是在等她,他們看膩了光滑的蔥白樣的女人,現在要看看一個像印度少女似的長著棕色皮膚的女孩子,他們已經惡心那些刮掉眉毛刮掉腋毛甚至刮淨全身體毛的女子,現在要看看一個帶著山野氣的毛茸茸的真女子,就像吃夠了美味佳餚的城裡人要改改口味吃點野味。
整個舞廳都瘋狂了,所有的人都在狂呼亂叫。
在這一片山呼海嘯般的尖叫聲中,月兒的尖叫依然能分辨出來,她身上本就稀薄的草裙已快要抖摟干淨,全身的器官都已展示給眾人,她在叫,在尖叫,在撕心裂肺般狂叫,錢坤從她的叫聲中已經聞到了血腥氣。突然,他不顧一切地沖進舞池,抓住月兒轉身就走,剛走出幾步,被保安一拳頭打在臉上,打得鼻血四濺。與此同時,周圍響起一片狂叫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錢坤被一個保安攙扶著,踉踉蹌蹌走出月牙兒中心的大門,手裡攥著一張沾滿血跡的紙條子,是月兒由保安轉交給他的。就著門口的燈光,錢坤展開紙條,上頭是歪歪斜斜的幾行字:錢老師,你不要再來了,我還沒有變成城裡的女孩子,他們不讓我做城裡的女孩子,說這樣才好掙錢,我一定要做城裡的女孩子,等我掙足了錢就能做城裡女孩子了,還有二年,我去找你,你還會喜歡我嗎?
高高大大的保安和善地拍拍錢坤的肩說請回吧。錢坤的頭有點暈,剛才那一拳打得太重了。他抬頭看看,好像就是這個家伙打的。但此刻保安正對他笑。笑得叫他毛骨悚然。錢坤有些站立不穩,他硬撐著不讓自己倒下,搖搖晃晃走到一棵小樹旁,扶住樹身蹲下,干嘔了一陣子,鼻孔又流出血來。他用手背擦了擦,努力站起身。他決定回家了。這時月亮已經落下,月牙兒休閒中心也已曲終人散,來此消閒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都已走完,剛才還閃亮的“月牙兒”三個字倏然熄滅,整座森林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作家》2000年11期
《小說月報》2000年12期轉載
《小說選刊》2000年12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