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個什麼人?你說讓我換我就換?偏不換。其實她從第三天就想換了。這條裙子已穿了十多天,都有味了。往常從來沒隔這麼久不換洗衣裳的,韓玲雖說一向樸素隨意,但總是乾乾淨淨。可是換了裙子,楊川又該認為是聽了他的意見。韓玲心裡彆扭極了,好多天都是寒著臉,看見楊川也不理他。奇怪的是楊川也不說什麼,他明明看見韓玲還穿著那條淺灰裙子,卻裝作沒看見,低了頭走開。這叫韓玲有了勝利的感覺,你小子到底閉嘴了。
那天晚上,韓玲在家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洗了很長時間,連丈夫都有些納悶了,丟下書敲敲衛生間的門,大聲喊:「沒事吧?」這時韓玲已經洗好了,正擦去鏡子上的霧氣欣賞自己的胴體,她發現自己的皮膚仍然細膩而富有彈性,心裡就很高興,真是不錯。她不知道為什麼要看著自己的身子,這麼多年好像都把它忘了。這時丈夫一陣敲門,把她嚇一跳,生氣說:「這就好了,你嚷什麼!」趕緊穿好衣服打開門,一臉濕漉漉的光鮮,只是有點慌張。
晚上睡到床上,韓玲一直在想明天穿什麼衣服。平心而論,楊川說得有道理,皮膚白的人黑白裙子都合適,俏麗而端莊。可她對楊川有一種逆反心理,按他說的穿了,又讓他得意。想一陣子心裡又煩,這算個什麼事,穿衣吃飯,隨隨便便,心思還是應當放在工作上。社科院的夫子們是寶貝,有的還是國寶級的寶貝人物,事前領導就交代,做好後勤,做好服務工作,讓他們多出成果。明天要和老院長商量商量,如何把氣氛搞得活躍一點。
天明上班,韓玲隨便穿一條淺咖啡色長褲,一件黑底白碎花襯衫,走進大院就有些後悔,怕碰上楊川又讓他說什麼,幸好沒見楊川的影子,便快步走進辦公室。關上門穩定一下情緒,心裡仍有些忐忑,好像做了什麼錯事。
後來韓玲到了老院長辦公室,兩人商量決定先把兩室搞起來,一是棋牌室,一是乒乓球室,休息時間可以打打牌下下棋,也可以打打乒乓球。乒乓球屬中等運動量,不大不小。大家工作時間原也不定的,累了就可以娛樂一下。院裡有幾大間空房,說辦就辦,僅兩天時間就一切籌備齊了。
這兩天忙碌,韓玲幾次見到楊川。是楊川看到搞兩室主動來幫忙的,乒乓球檯就是他跟著親自去買的,一副興高釆烈的樣子,對韓玲的衣服也沒再說什麼。韓玲就很高興,心想這傢伙也是個有口無心的人。安好乒乓球檯,楊川自然是第一個來打球的,和一個中年學者對陣,圍了一大群人看,大家都很開心,說院裡辦了一件大好事。此後每到休息時間,就有不少人來兩室活動,老夫子們似乎都年輕了幾歲。
這天是發工資的日子,院裡人到得特別齊。平時夫子們並不要求坐班,可以坐班,也可以不坐班,在家做學問也是一樣的。但發工資這天一般都來。大家領過工資,不少人進了兩室,打牌下棋打乒乓球,都玩得非常開心。韓玲也上陣陪著打了一陣子球,雖有空調,還是有些汗津津的。就回到辦公室,關好房門洗擦了一下。這時有人敲門,韓玲走過去打開,見是楊川,就一愣,說:「你有什麼事?」楊川手裡提個袋子,神神秘秘掩上門,說:「給你買了幾件衣服,看看合適不?」
韓玲臉一紅,說:「誰讓你買衣服的?你怎麼這樣!」就很生氣。韓玲當幹部也多年了,確實沒收過人家禮物的,何況一個年輕男人給買的什麼衣服。
楊川逕自往裡走,說:「你穿的衣服叫人看了難受,不能穿好一點嗎?」
韓玲說:「你出去!送禮是要挨批評的。」
楊川把一袋衣服往韓玲辦公桌上一放,笑嘻嘻說:「我不是給你送禮,我從小到大就沒給人送過禮。」
韓玲一臉生氣:「那好,就趕快拿走吧!」
楊川說:「我是替你代買的,你要付錢。」
韓玲說:「我又沒讓你代買,衣服我不要,也不會付錢給你!」
楊川說:「不付錢不行。」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把錢來,往韓玲桌上一放。韓玲不明白,很嚴厲地說:「你這是幹什麼?快把衣服和錢拿走!」
楊川仍是笑嘻嘻的,說:「韓書記,你生氣的樣子真好看,臉上紅撲撲的。女人嘛,就得臉紅。從來不臉紅的女人不可愛。」說著就往外走。
韓玲氣極,衝出去拉住他,壓低了聲音卻有些發抖:「你太不像話!快……把這些東西拿走!」
楊川轉回身,仍笑著,說:「韓書記,別拉拉扯扯的,讓人看見了不好。」韓玲火燙似的趕緊鬆手,卻想扇他一個耳光,轉身抱起衣袋抓起錢就往他懷裡塞,氣得話也說不出來。
楊川推拒著,說:「韓書記你誤會了。實話說吧,這些衣服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這些錢是你的工資,我剛才替你領的,已經把買衣服的錢扣下了,十塊錢的跑腿費也扣下了,我不能白跑路是不是?這剩下的工資你點點,夠不夠數。別生那麼大氣,改變一下你的形象,會更可愛。」說完掙開韓玲的手,拉開門走了。
韓玲怕人看見她的狼狽相,趕緊過去把門踹上,抱著衣袋和錢往桌子上一摔,淚水就流出來了。這人簡直和街上的痞子沒兩樣,硬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一時茫然不知所措。這麼多年遇到的事情多啦,卻沒碰到過這樣叫她窩火叫她委屈叫她難堪的事,這算個什麼事啊?再去追上送還他,顯然不可能,他不會要的。自己乾脆留下穿?這更不可能。我怎麼能穿他買的衣服呢?雖然他已經扣了錢。他居然自作主張扣了我的工資!這不僅是個自信的傢伙,而且的確是個狂妄的傢伙。
這時有人敲門,韓玲趕緊把衣服和錢藏進櫃子裡,順手拿起濕毛巾擦擦臉,她知道眼角掛著淚水。走過去打開門,又是楊川!
韓玲想重新關門已來不及,楊川卻沒有要進來的意思,只把頭伸進來,說:「韓玲,你很討厭我是不是?我明天就打請調報告,不過你會後悔的。」
他叫我什麼?韓玲!再發展下去,說不定要叫玲玲了。韓玲臉漲得緋紅,張嘴想說點什麼,楊川已經走了。
後半天,韓玲在辦公室走來走去,煩躁不安,像屋裡放了定時炸彈,想去給老院長說說,又覺不妥,別人當然更不好說。她盯著放衣服的櫃子,覺得噁心透頂。看來這件事只能緩下來處理了。
沒想到第二天楊川真的打了請調報告,是給老院長的。老院長覺得突兀,來找韓玲。韓玲也覺不可思議,說走就走,就是因為買衣服的事嗎?老院長不知底裡,歎口氣說,他以前也說過要走的,省裡一家文學雜誌社要他,我沒放,覺得是個人才,放了可惜。看來他不安心,要走就讓他走吧。韓玲不便多說什麼,就是覺得這事彆扭。楊川能調走當然好,再往後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就點頭同意了,心裡覺得出了一口惡氣。
隔些日子,楊川真的調走了。
韓玲漸漸有些不安。那天楊川來辭行,仍然笑嘻嘻的,說韓書記我要走了,你有什麼要囑咐的,這次保證洗耳恭聽。楊川這麼說,倒讓韓玲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一笑,說你別客氣,你看我剛來你就走了,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那天也怪我不冷靜,應當謝謝你才對的。楊川搖搖手苦笑了一下,說我這個人的確不好,主觀意識太強,看到不順眼的事就想去改變它。你別疑心,這次咱們不說衣服的事了,那些衣服你要實在看不中,再退還我。咱不說衣服的事了。我所以要求調走,完全是工作的原因。你知道社科院的夫子們沒人搞當代文學。韓玲插嘴說你幹嗎不搞古典文學研究呢?聽說你功底很好的。你看夫子們出了那麼多書,都是成果呢。楊川說那些成果我寧願不要。搞古典文學現代文學研究的確容易出成果,可我認為那是一潭死水,大多是有定論的東西,研究來研究去,不過是修修補補,沒意思。
而當代文學卻是一條流動的大河,是活水,雖然泥沙俱下,卻正是需要識別的眼光,在千百件作品中,你發現了一部好作品,在成千上萬作者中,你發現了一個作家,那才真正有意思,那才真叫成果。而在這之前,那部作品沒人注意,那個作者只是個無名小卒,沙裡淘金,快活不快活?快活得發抖啊!夫子們看不上這樣的工作,也不大看得起當代文學,這沒道理的。說重一點,是懶惰,是膽小,是不思進取,是平庸乃至庸俗!《詩經》、司馬遷、李白、辛棄疾、李後主、曹雪芹、魯迅、茅盾,還需要你再去發現一次嗎?楊川一口氣說了很多,說得激動起來。韓玲幾乎是大吃一驚,這樣的觀點在她是聞所未聞的,原來以為這是個沒有思想只知瞎湊熱鬧的傢伙,甚至認為他是個小痞子,卻沒想到他有這麼深刻的見解,起碼在她看來是這樣的。他哪裡是在文壇上湊熱鬧啊,分明是一位極有頭腦極有抱負的青年理論家!
韓玲也激動了,握住他的手說:「楊川,你別走了,還留在社科院!我給你提供最好的研究條件,好嗎?」她的目光是那麼懇切。
楊川慢慢抽回手,搖搖頭,說我還是走吧。社科院太沉悶,我有些透不過氣來。好不容易來個年輕人,又是個漂亮的女性,我真高興啊。可惜她是個領導,官聲官氣暮氣沉沉。我原希望看到一些亮色的,可是人家就是不領情。
韓玲看他越說越陰陽怪氣,笑起來,說我明天就換你買的衣裙還不行嗎?
真的?
真的。
不生氣啦?
不生氣啦!
夏日多好啊,夏日是女人的季節。楊川哲人似的感歎,幽幽地看著韓玲。
韓玲的臉紅了,透出女性的柔媚,說楊川你別酸了好不好?
楊川站起身,笑道:「我真有點後悔調走了。」
第二天,韓玲果然換了那套衣裙,感覺好極了。上身是一件絲綢的襯衫,下身是一件白色的百褶長裙,走起來飄飄蕩蕩,似在乘風走路。她感覺自己年輕了十歲。可是當她興沖沖走進社科院時,卻沒看到楊川的影子。問老院長,老院長說楊川到那家雜誌社報到去了。
楊川還是調走了。
《時代文學》199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