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玲上任後第一次作報告,就讓她碰上一件極不愉快的事。準確地說,是碰上一對賊溜溜的目光,起碼在她看來是這樣。
那天會議室一派肅然,社科院的夫子們在台下正襟危坐,表情木訥而恭敬。社科院已經很久沒開這樣的會了,老書記長期臥病,不理朝政,上級派這位副書記來加強領導,大家都有點新鮮感,何況這位副書記是個只有三十幾歲的女性。
老實說,對於官員們的講話,這些夫子們向來不是太感興趣。他們都是某一研究領域的專家學者,平日只對自己的專業感興趣。但偶爾開一次這樣的會,他們也不討厭,就算換換腦筋,輕鬆一下。聽這樣的報告,他們注重的不是講什麼,而是怎樣講。因為在他們看來,所有的官員講話內容都是一樣的,無非是一些官話套話廢話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話。但從這些官話裡你仍能分辨出官員們水平的高下。就像當年聽樣板戲,同一出《沙家濱》,一樣的詞,不同的演員唱,差別就大了。當官的自然要講官話,對這一點夫子們是很寬容的,你不能要求他們講一些專業水平很高的話,這沒道理。他們就是用聽樣板戲的心情來聽韓玲講話的。
應當說,那天韓玲的報告還是叫大家讚賞的。韓玲的講話多是從文件上和報紙上來的,並沒有什麼新鮮的內容。但她講起來沒有拼湊之感,而且口齒清楚,用語嚴密。夫子們便在心裡喝一聲彩:「熟練!」其實他們不知道,韓玲是很能講的,當初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在講台上講了五年哲學,後來調省委宣傳部理論處,時常給省委領導開辦理論講座,再後來調省委組織部當辦公室主任。幾年的官場生涯使她更加沉穩,只是講話的語調發生了一些變化,以前是清純的學院氣,現在增加了一些官聲官氣。這種轉變是自然完成的,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夫子們並沒有感到有什麼彆扭,只是吃驚她這麼年輕就已這麼老成。她的老成從穿衣裳也可以看出來。韓玲穿一套淺灰色西裝裙,西裝的樣式也有點老舊,這樣的顏色和式樣,五十多歲的女性也可以穿。對她的講話和打扮,社科院的夫子們沒有任何挑剔,她當然只能這樣。可是他們的神態只能是恭敬的,儘管沒有任何親切感。
對夫子們恭敬的目光,韓玲也同樣沒感到有什麼不妥。在組織部幾年,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目光。平日到組織部來的幹部,大多牽扯到陞遷調動,即使正常的工作來往,他們的神態舉止也都是恭敬的甚至是拘謹的。他們有不少是廳局級幹部,但即使看到組織部的一般工作人員,也同樣表現得十分謙恭。現在韓玲把夫子們恭敬的目光,看成是學者的教養。當然是教養,到底是些有學問的人。講話時,她幾次看到有些老夫子輕咳時都趕緊掏出手帕摀住嘴,把痰咳在手帕上仔細包好放在褲袋裡。這不僅讓韓玲滿意而且讓她有些感動了。
但這時韓玲發現了一個年輕人,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年輕人。那是個男人,可他的頭髮比女人的還長。他隨隨便便地坐在最後,一隻胳膊搭在另外的椅子上。韓玲開始以為他是個雜務人員,但後來發現不是,他一直坐在那裡聽她講話。一對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帶點輕視和漫不經心,還帶點兒新奇和欣賞。她實在無法準確形容和判斷他的目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決沒有那些上了歲數的學者們的恭敬。他的坐姿和目光讓韓玲很不舒服,她老覺得那目光有點賊溜溜的邪氣,這樣的目光在社科院的會議室裡顯得十分不協調。社科院怎麼會有這種人?
那天散會後,長頭髮的年輕人走到韓玲身邊,看著她的衣服說:「現在是夏日了。」然後吹著口哨走了。
韓玲一時氣得臉煞白,這傢伙太過分了!現在是夏日了,什麼意思?嫌我穿得太嚴實?關你什麼事!她真想喊住他訓他一頓,可她張張嘴又閉上了。這人簡直像個小痞子,真喊住他不知他會怎樣讓她難堪。
韓玲懂得如何保持尊嚴。
事後韓玲向老院長打聽,才知道他叫楊川,是搞當代文學評論的。她知道這個人,報紙上常見他的名字,時常為一些文學觀點和人爭論,一直是文壇上的熱點人物,也是社科院最年輕的學者。院長在介紹楊川的情況時,半是讚賞半是無奈,苦笑道,這人是我調進來的,古典文學功底很好,原打算帶他搞六朝文學研究的,可他不感興趣,就熱衷於搞當代文學評論,湊熱鬧。
據老院長說,楊川是社科院唯一搞當代文學評論的。
韓玲決定先看看他的文章,就讓秘書去索要。沒想到楊川不給。楊川說我的文章沒看頭,不讓韓書記費心。韓玲碰了個釘子。老院長聽說了,就給她找來一些,說這小子狂得很,你看看吧。韓玲接過一堆報刊雜誌,逐一翻過去。對文學上的事,她不太懂,但也不是一無所知。她發現楊川的文章內容很雜,有作家論,有作品評論,有思潮反思,有隨筆,都是圍繞當代文學,筆鋒銳利,很富挑戰性。韓玲不能不承認,楊川的文學觀點雖然有不少讓她不能接受,但他每一篇文章都有閃光點。他的破綻和閃光點幾乎一樣多,那麼他成為一個有爭議的評論家就是很自然的了。實在說,韓玲不太喜歡這樣的文章,她是學哲學的,喜歡嚴謹,做人也是如此。
看了楊川的文章,韓玲已大體瞭解他是怎樣一種思維方式了。她決定和他談談。她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人。
談話是在韓玲的辦公室進行的。確切地說,差不多是韓玲一個人在說話。韓玲先說了一些客氣話,比如是到社科院來學習的,希望大家支持等等。然後談到他的一些文章,表示了對他才氣的讚賞和對某些觀點的不同看法。後來又談到如何做人,比如坐姿、口哨、頭髮什麼的。末了很婉轉地說:「你看你有什麼想法?」楊川一直斜坐在椅子上乜著眼看她,似聽非聽,一言不發。這時站起來,說我沒什麼想法,有想法那天都說了,就是覺得你衣服穿得不合適,大夏天了,別捂得像個修女似的。韓玲也站起來,生氣地說:「這麼說我今天的話你一句也沒聽進去?」楊川憤憤地:「我的話你也沒聽進去,你看你穿的還是這套灰西服。」
「我穿什麼衣服和工作有什麼關係嗎?」
「和季節有關。」
「個人愛好,這種事你以後少管!」
「我頭髮長短、坐姿如何,也是個人愛好,你也要少管。」
「小楊同志!」
「你比我至多大三歲。」
韓玲已氣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楊川走到門口,又回轉頭,笑嘻嘻說:「韓書記,我並無惡意。你的身材還是很好看的,真的!」說完走了,頭髮一飄一飄的。
等他走遠了,韓玲長出一口氣,她覺得自己有些不冷靜。也許他確實並無惡意,就是有點怪。要在社科院做好工作,應當有容人之量。她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的確是有些老舊。這小子說我身材不錯,該不是見我生氣恭維我吧,看來要和他接近並不那麼容易。
當天下班回家,韓玲沒顧上做飯就拉開衣櫥找衣服,找來找去沒什麼合適的,不是顏色太暗,就是式樣陳舊。她這麼多年的確沒在穿戴上用過工夫,找來找去找出一件白襯衫,換上照照鏡子,發現自己的身材的確還可以。特別是把襯衫束進裙子以後,腰很細,胸很挺,整個人爽爽的。韓玲原地繞了一圈,似乎找回一些少女時代的感覺,暗叫一聲慚愧,這麼多年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女人,連丈夫似乎也不曾留意。丈夫和她是同學,也是學哲學的,仍在大學任教,雖才三十多歲,可背已有些駝了,一副深度近視鏡架在鼻樑上,很有些夫子模樣了。平日兩人說話極少,丈夫的心思在做學問上,她的心思在工作上,沒什麼共同語言,也沒什麼生活樂趣,家中死氣沉沉。好在誰也不抱怨誰,大家相安無事。
第二天上班,在社科院內迎面碰上楊川,韓玲很大度地招呼:「早!」
楊川站住了,從頭到尾打量著韓玲,笑道:「韓書記到底換裝啦?」
韓玲說:「還能不換衣服?」她出門時沒敢把襯衫束進去,那樣胸脯太招搖。
楊川搖搖頭,說:「你應當把襯衣束在裙子裡,效果會好些。再說,你只換了半截裝,裙子換成黑色的或白色的,你皮膚很白,適合這兩種顏色。」
韓玲隨口說:「是嗎?」就走了過去,不再理他。心想這傢伙怎麼啦,老盯住我的衣裳。
這一整天,韓玲都心神不寧,就是心裡不愉快。堂堂一個副書記,被人挑三挑四。如果是工作,大家可以商量。偏偏是個很私人化的事,讓她發火不是,不發火也不是,只覺得這人真是討厭,看來他沒把我這個書記看在眼裡,他只把我看成一個女人。可是說不愉快吧,心裡又有些癢癢的,什麼身材不錯啦,皮膚很白啦,作為一個女人,這些話其實又是入耳的。但這樣入耳的話又叫韓玲感到那麼遙遠和生疏,以至覺得很不習慣。她已經是一個副廳級的職業女性,被人這麼稱讚尤其是被一個年輕男人稱讚,就有一點曖昧的感覺,甚至有點被調戲的感覺。
韓玲七天沒換裙子。
就是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