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眼一路上都有做賊的感覺。
毛眼坐在大客車最後一排的角落裡,說明他一上車心裡就有些發虛。但他還是來了。不管路上車子多麼顛簸,毛眼的一隻手始終放在褲兜裡,緊緊握住那把鑰匙。他能感覺到手心裡已經攥出汗來。
那是一把防盜門上的鑰匙,立體圓錐形,像一把電鑽的鑽頭。這種鑰匙比起過去木門上的扁平鑰匙片,本身就具有把玩性,握在手裡很飽滿。鑰匙孔上掛了一隻黑脊白腹的小蜥蜴。黑脊上佈滿粒鱗,手指搓過去有些酥麻,又有些恐懼。
毛眼的手不時在褲兜裡擰動,同時喉嚨裡卡嚓一下。但他不敢把「卡嚓」說出聲,因此就像咂嘴。毛眼一路上不斷咂嘴,引得鄰座一位姑娘高度警覺,並盡量把身子挪開一點。毛眼咂嘴的聲音極像在接吻,她肯定以為這小子在調戲自己。其實毛眼不是。毛眼只是在想像中打開一道防盜門,然後就體味著一種快意和心驚。鄰座姑娘種種警覺的反應,毛眼壓根兒就沒注意到。
十七歲的毛眼還不懂得調情。
他的注意力都在褲兜裡。
他的褲兜裡藏著一把帶蜥蜴的鑰匙。
這把鑰匙可以打開一扇防盜門。
臨近春節,回家的人很多,車上擁擁擠擠滿員滿座。車廂裡瀰漫著人體散出的混合氣味,那是一種溫暖的帶有被窩曖昧氣息的味道。不少人沉醉在這味道裡瞇眼打盹。這氣味讓他們想到家,想到一家人節日的團聚。他們有理由沉醉。也有人對這種很俗的氣味不能容忍,一個四十多歲穿著高雅的女人,就表現出異常的煩躁,不時用手在面前揮一下。這時有人放了一個很響的屁,顯然是車子顛動時不小心。有人笑起來。那女人氣得把車窗猛地拉開一條縫。但突然冷風像刀一樣砍進來,弄得滿車人脖子一挺。有人大叫:「關上!」是一個中年男人。四十多歲的女人橫了他一眼,大概怕激起眾怒,不情願地把窗戶拉上了,接著掏手帕把嘴捂上。毛眼也被驚動了。眼前的一幕讓他覺得有趣。他知道這一車人基本上都是那一座城市的人,他敵視那座城市,也敵視那座城市所有的人。他樂意看到他們之間鬧彆扭,他們鬧彆扭讓他覺得心裡踏實。
毛眼剛感到一點放鬆,車子忽然慢下來,原來是交警攔車檢查。在這之前已有幾次了。春運期間,客車超載的事常有,交警主要是檢查人數的,當然也有提防車匪路霸的意思。毛眼無端緊張起來,手裡那把鑰匙攥得更緊,只是停止了擰動。如果這時候警察走上車看住他,他會立刻把鑰匙交出去。但警察只是上車探了探頭,很快便下去了。
車子繼續開動時,毛眼鬆一口氣。鄰座的姑娘又和他緊緊挨在一起了。她實在沒辦法躲開他,人太多,車子又老是晃動。毛眼似乎剛注意到她的存在,因為他忽然感到她緊靠的大腿溫乎乎的。毛眼有些興奮,裝在褲兜裡那隻手就擰了一下:「卡嚓!」
毛眼走下長途客車,才發現天上飄起了雪花。一車人都已走散,歡天喜地回家去了。毛眼孤零零站在廣場上,不知今晚去哪裡落腳。但他也並不著急,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在他十七年的記憶中是常事。現在他更急切的是要看看這座城市。面前的這座城市燈火輝煌,車流如織,毛眼兩隻細細的眼睛瞇縫起來,就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相信自己有些滄桑了。
其實毛眼離開這座城市不過一年的時間。一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是下著小雪,他和一群髒兮兮的流浪兒提著破爛的行李卷,被押上一輛大篷車。押解人很和藹,在這之前的晚飯上還請他們吃了一頓蘿蔔燒肉,但把他們遣送出這座城市的態度是極為堅決的。當時一個小夥伴企圖逃走,被押解人一把抓住,拎起來扔進大篷車。毛眼冷冷地看著,沒有動彈,也沒有說話。他已經早早坐在了大篷車上,他知道這時候任何掙扎和反抗不僅徒勞,而且有失尊嚴。當大篷車在那個落雪的夜晚駛離這座城市的時候,毛眼的心裡充滿了失落和怨恨。
第三天傍晚,他們被送到黃海邊一個農場。
農場很大,據說管轄著幾萬畝灘涂。農場裡除了幾十個老職工,其餘就是二百多個不明身份不明來路甚至不知籍貫不知年齡不知姓氏不知爹娘的流浪兒。他們從全國不同城市送來,組成一個特殊的部落。雖然他們大多是些十幾歲的孩子,卻都是些老江湖了,管理起來並不容易。別看他們穿得破破爛爛,可都是在城市長大的,很見過大世面。他們嘲笑那些老職工是老土。因為來自不同的城市,又分成很多天然的幫派,整天操著各種口音吵罵鬥毆。管理人員把他們強行拆開,分成班排連,派專人帶著。每天除了勞動,還有文化課。起床、上工、學習、吃飯、睡覺,實行半軍事化管理。這讓毛眼的感覺很不好。他覺得這裡像個勞改隊,特別早晨起床晚上睡覺的號聲,讓他感到一種古遠的荒涼。他弄不懂這地方怎麼還會保留吹號的規矩,號聲讓他覺得時光在倒流。
很快有人逃走。
在勞動的時候逃跑是容易的。無邊無際的灘涂,到處是蘆葦、雜草叢、荒草棵,說是進去屙屎撒尿,然後就沒了蹤影。
毛眼沒打算逃跑,那種慌慌張張的樣子讓他想到逃犯。為啥要逃跑呢?要是哪天想走了,就明明白白告訴農場說:我要走了!他相信沒誰能拉住他。你可以不讓我待在一個地方,但你不能不讓我離開一個地方,老子又不是犯人。他一直在心裡恨著趕他出來的那個城市。如果要離開農場,就一定要選擇一個體面的方式。
毛眼肯定沒打算留在農場。儘管這裡的生活比在城市流浪時安穩得多,有吃有穿,每月給五十塊零花錢,勞動也不繁重,每天有人教識字,管理人員也不打罵。聽說這裡還是聯合國濕地自然保護區,能看到大海,飛鳥成群,還有空氣新鮮什麼的。但毛眼還是對這裡沒有興趣,一輩子待在這個荒僻的地方是很可笑的。他有時會用憐憫的目光看著那些頭髮白的老職工,心想這些人怎麼這樣笨。
毛眼之所以沒有急著離開農場,是因為他要思考一些重要的問題,比如人生。他不覺得這個題目太大。毛眼是個有心性的人。早在沒離開那座城市的時候,他就經常用撿垃圾的錢買一份報紙,坐在垃圾堆旁仔細翻閱。他身上隨身帶了一本新華字典,毛眼的認字水平相當於小學畢業。他曾經站在胡同口向外國人指路,讓他們繞道行走,因為他不願意讓外國人看到胡同裡的垃圾。他曾經站在一堆堆的垃圾旁,像市長一樣考慮將來成立一個垃圾公司,把那座城市變得更美麗。但他對那座城市的所有美好感情,都被人家糟蹋了。毛眼很傷心。毛眼很傷心是因為他不明白怎麼會這樣。他相信這是個很深奧的問題,一個屬於人生的很深奧的問題。那麼思考一下人生就成為當務之急。
他覺得農場是個適合思考的地方。
這裡比城市安靜得多。這裡有海浪、沙灘,有長長的林間小路,有無邊無際的蘆葦,有清清的彎彎的小河。這樣的場景在電影電視裡見過,主人公總是在這樣的地方慢慢行走,樣子深沉,還有點憂鬱。總之,這裡天然是個適合思考的地方,不思考可惜了。在這裡把人生的一切都想好了再離開,是個很合算的事。
毛眼的思考差不多從春天就開始了。春天和煦的春風讓人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一動腦筋就犯困。整整一個春天,他雖然時常徜徉在林間小路上,思考卻沒有任何進展。他只是做了個思考的樣子。夏天的情況似乎更操蛋,要麼熱得人光喘氣,光著膀子還大汗淋漓;要麼正走在路上,突然一陣暴雨襲來,只好拔腿就跑,緊跑慢跑還是成了落湯雞,索性連個思考的樣子也沒有了。於是毛眼寄希望於秋天。灘涂的秋天特別肅殺,萬木凋零,秋風細雨,讓人感到一種遠離人間的孤獨和淒涼。毛眼有點思緒綿綿了。
他在細雨秋風中回想起許多事情,差不多都和趕他出來的那座城市有關。這也難怪,從八九歲流入那座城市,一直到十六歲被遣送出來,留存的記憶差不多都和那座城市有關。那座城市把他從一個兒童變成一個少年,那座城市養育了他,也傷害了他。他熟悉那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胡同,每一座樓房商店。在他的感覺裡,那座城市就是他的家。他已經記不得當初是從哪裡流入那座城市的,因此也就記不得他真正的家在哪裡,爹娘是誰。事實上他幾乎沒去想過這些。他在八九年的時間裡,一直像只小動物一樣在那座城市找吃的,先是討飯,後來撿垃圾。他在頭腦中從來沒想過要屬於一個家庭,他只屬於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是那座城市。
毛眼思考了一個秋天,關於人生的問題毫無頭緒,卻弄出對那座城市的相思病來。他發現之所以會怨恨它,還是因為思念它。看來思考不是什麼好東西,沒心沒肺也許更好。像那些小夥伴,有的已經交上女朋友了,毛眼常見他們偷偷約會,有的才十四五歲。他們比毛眼快樂。毛眼把什麼事都誤了。
在此後的很長時間裡,毛眼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還思念著那座城市,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你被人家掃地出門了,還去思念它,不是犯賤嗎?農場當然是要離開的,但卻不一定非要去那座城市。自己快要年滿十八歲了,可以在任何一座城市找一份工作。
進入冬天以後,毛眼一直在和自己作鬥爭,他真的成了一個憂鬱的少年。後來,他覺得已經把自己說服了,於是告別農場,搭車去了北方一個遙遠的城市,這個方向正好和他原來生活的那座城市相反。
但不久毛眼終於承認,他在欺騙自己。理智其實是個很脆弱的東西,就像大河表面的冰層,無論如何經不住冰層下激流的衝擊。當北上的列車載著十七歲的毛眼隆隆奔馳的時候,他的淚水流了出來。他在北方那座遙遠的城市只匆忙玩了兩天,就重新登上了回頭的列車。他並沒有直接回來,而是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往前挨近,每到一座城市就停下來,住兩天,然後又上車,直到一座小城。這座小城已經逼近他生活過的那座大城市,兩地相距不過二百多公里。他已經感覺到那座大城市的氣息。在這座小城,到處可以看到那座大城市的產品廣告,到處可以看到掛著那座大城市牌號的車輛,經常可以聽到那座大城市的口音,這座小城整個在那座大城市的輻射之內。
終於,毛眼從挎包裡摸出那把帶蜥蜴的鑰匙。
他需要找一個回到那座城市的具體理由。
這把鑰匙屬於那座城市,是毛眼當初撿垃圾時撿來的。因為好玩,當時沒捨得丟,洗洗乾淨就留在身邊了,有時會拿出來把玩,也會猜想這把鑰匙是什麼人丟失的。但並沒有十分用心。
毛眼到了農場後,把鑰匙藏在挎包裡,不願意再看到它。看到它會讓他想起那座城市。可他心裡一直惦記著這把鑰匙,而且越來越惦記。這是他和那座城市唯一的聯繫了。在距那座城市二百公里的小城,毛眼終於將它拿了出來。這是他向自己攤出的底牌。
現在毛眼終於站在這座城市的車站廣場了。
飛舞的雪片在燈光下旋轉,讓毛眼覺得一點都不真實,一切都像在夢幻中。
一個裹著皮領大衣的女子從側面的黑影中走過來,低聲說,小兄弟,跟我去玩玩吧。毛眼看了她一眼,那女子迅速掀開大衣,露出高聳的胸,衝他笑笑。毛眼慌亂地搖搖頭,迅速走開了。他知道她是幹什麼的。走出好遠,毛眼突然咧嘴笑起來,這麼說我像個大人啦。
在這座城市,你擁有一把鑰匙,你就能打開一扇門,就說明你有一處房屋,有一個可以安身的家。
毛眼也有一把鑰匙,而且是一把帶蜥蜴的精美的鑰匙。可他不知道能打開哪一扇門,這個城市的門太多了。但毛眼並不沮喪,他覺得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這座擁有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防盜門起碼有幾十萬個,而他手中的這把鑰匙肯定能打開其中一個,想一想就覺得刺激,這太有誘惑力了。
當然找到那個門並不容易,也許一年二年,也許十年八年,但毛眼有足夠的耐心。將來有一天找到那個門時,手中的鑰匙一擰:「卡嚓」開了,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事情。
毛眼確信這把神奇的鑰匙能給他帶來無窮的快樂。他想自己不會再像市長那樣考慮這座城市的垃圾問題了。這座城市用不著他操心。
當晚毛眼住進了一座大樓。準確地說,這是一座尚未完全建成的大樓。過去在這座城市流浪的時候,他就經常鑽進這樣的大樓裡去住,而且幾乎幾天就換一座樓。現在聳立在街頭的那些豪華賓館、寫字樓、居民樓一類建築,其實都是毛眼最先住過的。那時他是帶著惡作劇的心理搶先入住的,後來只是因為老要搬家,才住進郊區一個廢棄的治安崗亭裡,並以為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家。但他正是從那個崗亭裡被拎出來送往黃海農場的。
現在毛眼又重新入住高樓了。
住高樓的感覺真的不錯,就像站在這座城市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