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崗就是個售貨亭一樣的亭子。用木頭扣成的,閒置在這個城市的東郊岔路口旁,風吹日曬幾年了,油漆剝落,已經破爛不堪。那上頭有「安崗」兩個字,也已模糊不清。來往行人熟視無睹,沒人理會它,更沒人探究安崗兩個字的意義。現在城市裡店舖名字都起得怪怪的,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何況把一個亭子叫做安崗,還算不上太怪。而且後來據毛眼考證,說這地方原先就叫安崗,你看亭子背後就是一座小山岡。幾個撿破爛的小夥計轉頭看,的確是個小山岡,上頭長滿亂蓬蓬的雜樹,於是大家都覺得毛眼很有學問。其實毛眼還熟悉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大街小巷的名字全記得清清楚楚。
毛眼佔領安崗,完全是因為沒地方住。
毛眼是撿破爛的,流入這個城市已經七八年了。開始才八九歲,可以伸手討吃的,主要在飯店討,也幫人洗盤子,倒也餓不著,但幾年下來也就落個肚子圓。毛眼漸大,已經不能滿足於吃飽飯了,他想攢點錢,就開始撿破爛。晚上住宿是個大問題,街角樓底,被治安人員趕來趕去,特別是那些戴袖章的老太太最討人嫌。既然樓底不行,毛眼就索性上樓。這個城市就像個巨大的建築工地,到處都在蓋樓,只是沒毛眼的份兒。毛眼就有些不滿意,於是專挑那些新建好還沒住人的新樓去住。三天兩天就換一座樓,這裡住幾夜,那裡住幾夜,住得興致勃勃。在過去的三年裡,這個城市所有新蓋的樓房差不多讓毛眼住了個遍。隔些日舊地重遊,那些樓房已搬進人去。毛眼便在樓下背著手打量,點點頭說:「舊房嘍!」
毛眼如此三年,總忙著喬遷,過足了癮,也有點厭了。就想找一處固定的落腳處,於是就找到了安崗。安崗內有六個平方米的空間,足夠了。聽說這個城市早幾年有六平方米可以住三代人。毛眼把亭子重新整修了一番,無非釘些木條、貼些報紙女人頭什麼的,地上鋪些木板草苫棉胎,躺下打個滾又彈起:「嘖!」他對這地方很滿意。
不想半夜裡有什麼扒門,咯吱咯吱響。毛眼驚醒了,開始以為是風,但聲音不對。這地方偏僻,就有些毛骨悚然,莫不是有賊?就屏住氣聽,又聽到嘰嘰叫聲,像是一條狗。確是一條狗,是一條野狗,一向夜間睡安崗亭內的,卻被人佔了,野狗進不去,就不停地扒門。毛眼隔玻璃往外瞧,野狗扒住門身子立起來,頗為雄壯,就不敢開門。如此僵持一夜,凌晨,毛眼摸個棍子打開門,尋見野狗臥在後頭的山岡上,見毛眼出來,跳起一陣狂吠。毛眼揮揮棍子,野狗就悄悄退走了。當晚又來,毛眼早為它準備了吃的,幾根肉骨頭丟在門外,也就是賄賂的意思。如此數天,雙方日漸友好。一個月後,毛眼和野狗成了朋友。夜間,毛眼仍睡亭子裡,野狗仍臥背後的小山岡上。有時也在亭子裡玩一陣,該睡覺了,就去山岡的灌木叢。
自從佔據了這座亭子,毛眼就對這個城市有了好感,甚至有了點主人的意思。在這之前可不是這樣的,這個城市的確是收留了他,可他卻遭受了無數的白眼辱罵甚至毆打。他終於沒有離開這個城市,是因為他沒地方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彷彿遙遠山區的一個村莊,被人拐賣出來。後來他逃走了,卻不記得回家的路。他是爬上一輛運煤的貨車來到這座城市的。那時他像一個小黑鬼,到處漂蕩,沒誰正眼瞧過他一眼。他曾幾次被收容,可是沒地方遣送,只好又放出來。平心而論,毛眼是喜歡這個城市的,這裡有寬敞的街道、高大的樓房和四季常青的樹木,混口飯吃倒也不是太難。但他知道,這個城市不屬於他,只屬於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們,屬於那些懶洋洋乜眼看他的居民和凶神惡煞戴袖章的老太太。毛眼從心裡敵視他們,他在所有住過的新樓里拉屎撒尿。一次捉到一條蛇,用報紙卷一層又一層,然後送給一個戴袖章的老太太,那老太太擰過他的耳朵。老太太取開廢報紙,當場嚇得昏了過去。毛眼是撿破爛的小頭目,手下有十幾個小夥伴,翻檢垃圾時常揚得塵煙滾滾,紙屑亂飛,居民叫苦不迭。那時他心裡就有無限快意。
但現在不同了。
現在毛眼已經有了固定的住處,他喜歡把他的六平方米破亭子叫做「我的房子」。他對夥伴們說:「晚上到我的房子裡玩!」於是十幾個髒兮兮的小夥伴就來了,有的買了啤酒有的買了飲料,毛眼除買了一些小吃還買了一隻燒雞。亭子裡坐不下,大家參觀了一陣就到背後的小山岡上,又吃又喝鬧哄了半夜,那條野狗也高興得亂跳。大家都為毛眼高興,也都準備傚法毛眼,為自己找一個固定的落腳之處。來這個城市這麼多年了,還不應該落下腳來嗎?當然應該!毛眼說,等大家落下腳,咱們就是這個城市的人了,不能像以往那樣瞎搗亂了,是不是?大家齊聲說是!咱們要經常洗洗衣裳洗洗臉,不要那麼髒,是不是?大家都說是!咱們以後辦一個垃圾清理公司,把咱們的城市打扮得乾乾淨淨,你們說好不好?這是誰都沒想到的,辦一個垃圾清理公司?毛眼你就是大經理啦?印不印名片?當然要印!咱們都是公司成員啦?毛眼說什麼成員都是副經理都印名片!小山岡一片歡騰。
第二天毛眼就去買了一套新衣服,毛眼沒多少錢,只能買那種最便宜的,但總是新的,穿在身上乾乾淨淨。那個賣衣服的姑娘還衝他笑了笑,說他穿在身上挺好看的。毛眼感動得差點流出淚來。他現在深刻地感到他已經是這個城市的一員了,因為他第一次看到人家對他在笑。
毛眼現在仍然只能撿垃圾找破爛。他的垃圾清理公司是以後的事,他必須為此準備一大筆錢。但他現在的感覺不同了。撿破爛不再翻檢得塵土飛揚,而是小心翼翼,撿完了還要把現場清理一下,盡量弄得乾淨一點。有時發現死貓死狗,便挖個坑埋上。這並不是他的活,而且沒有任何效益。可他願意幹,這些東西會發臭的,讓大家聞了不舒服。毛眼走街串巷,到處和垃圾打交道,每每有一種痛切之感。這個城市的表面是乾淨的,甚至是美麗的,可是在它的角落和隱蔽之處,卻有這麼多垃圾。這樣不行!那時他在垃圾旁叉腰站著,搖搖頭在心裡說這樣不行,以後得好好規劃和管理一下。他幾乎已經像個市長一樣在考慮問題了。
那天毛眼走出那條骯髒的巷子,迎面看到兩個外國人信步走來。毛眼忙把手裡的蛇皮袋藏在一旁,迎上去說:「這是條死胡同,請你們從大街上過!」並做了一個類似於交警的手勢。兩個外國佬並不懂他的話,但似乎看懂了他的手勢,便轉身走了。毛眼很高興,他覺得做了一件維護這個城市榮譽的事。
毛眼時常在馬路上攙扶一些老人過街,只要看到那些蹣跚的老人,他總會上去扶一把,儘管常遭到路人的懷疑。一次剛扶一個老人過街,就有一個尾隨的婦女扯住他,說你別忙走!然後對那位老人說你看看你的錢袋少了沒有?老人掏出錢數了數,一分不少。那婦女才鬆開毛眼並教訓說:「要是偷東西遲早會抓住你的!」毛眼大聲分辯說你才偷人家東西!
毛眼的確碰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毛眼不記恨,你看這個城市的居民不也經常互相吵架打架嗎?你不能這麼小心眼是不是?毛眼只要一回到他的那個叫安崗的小亭子,就立刻高興起來。你應當知足。他時常告誡自己。這個城市已經養了你七八年,如今憑空給了你這個住處,你還想什麼?你應當盡量為它做些好事。晚上回來,野狗肯定等他,親熱一番之後,毛眼便從蛇皮袋裡掏出一些吃的給它,然後各自睡覺。
這天晚上,毛眼已經睡著了,卻突然被一陣狗叫聲驚醒。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條野狗從來不叫的,是因為它從來不多管閒事。白天悄悄地鑽山林,晚上悄悄地睡覺,幹什麼都悄悄的,彷彿它懂得生活在這個城市旁邊的危險。現在半夜裡叫起來,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毛眼趕緊爬起身,摸一根棍子衝到外頭,卻聽到有廝打和呼救聲,在小山岡的另一邊。毛眼趕緊翻越過去,野狗也緊隨著,終於發現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被兩個歹徒攔截,要對那個年輕姑娘施暴。毛眼立刻就明白了,這裡通向東郊風景區,這一對戀人光顧著玩回來遲了,碰上了壞人。差不多就是這樣。
這時兩個歹徒已把小伙子打昏在地,正撕扯姑娘的衣裙。毛眼大叫一聲從山岡躍下,野狗也緊隨著撲上去,兩個歹徒嚇得一愣,趕緊鬆開手逃走了。野狗一直往樹林裡追過去。毛眼幫著姑娘把小伙子拉起,小伙子一臉都是血,仍然昏迷著。姑娘急得又哭起來,左看右看,天到這時不會再有出租車。毛眼說:「你在後頭扶著,我背上他送你們走!」那一刻,十六歲的毛眼成了大救星。他的瘦弱的身體不知哪來那麼大勁,彎腰背起小伙子就走。路上走走歇歇一直背進這個城市的腹地,才終於攔住一輛出租車,毛眼又一直陪送到小伙子家,才滿身血跡地回來。人家要給他錢,他沒要。怎麼能要錢呢?咱們都是這個城市的人。
毛眼背那小伙子走了足有十幾華里,一身汗透,回來被風一吹,感冒了,燒得發燙。第二天毛眼一天沒起床,昏昏沉沉就是睡。睡到傍晚時,有人敲門,毛眼掙扎著起來開門,是幾個警察。毛眼擦擦眼,心裡有些發怵,說:「我沒幹壞事。」其中一個警察笑笑,說:「沒說你幹壞事,你叫什麼名字?」毛眼說我叫毛眼。警察說昨天夜裡是你救了人,毛眼這才放下心,說是我救了人。警察說你把詳細情況說一說,毛眼就從頭說了一遍。警察就從腰裡掏出五十塊錢,說這是你救的那個姑娘送你的。毛眼說我不要錢,我又不是為了錢。警察們都笑起來,說看來你是個好孩子。毛眼就很高興,說這錢就捐給希望工程吧。警察說你知道得不少哇?毛眼撓撓頭皮,笑了笑,他真是為自己高興,辦一件好事又帶出來一件好事。可是一個年長的警察接著說,毛眼你不能在這裡住了,你得跟我們走。毛眼說為啥?年老的警察說,你看到這亭子上的字沒有:安崗,就是個治安崗亭,前後兩個字剝落了。這亭子本來就是個治安崗亭,後來廢棄不用了。現在治安不好,要重新用起來。你呢,屬於盲流,有家回家去,沒家政府給你找個地方,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們走吧。
應當說,警察對毛眼的態度是和藹的,一點也不嚴厲,說的也都在理上,明明白白。但毛眼聽了卻如五雷轟頂,頓時陷入絕望之中。他意識到他的一切努力包括對這個城市所有的好心好意都成了一廂情願。他並不屬於這個城市。他必須離開這個該死的崗亭和這個該死的城市。這是不可抗拒的事實。毛眼憤怒地收拾了一下東西,什麼話也沒說,就跟著走了。在警車上,毛眼發現了那條被打死的野狗。
到了收容站,毛眼發現他所有的小夥伴都被弄來了。據說這個城市在清理盲流,徹底清理。大家互相看看,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當天夜間,他們就被押上一列火車,聽說是到黃海邊的一個農場去,那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太湖》199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