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小三子已經十五六歲,像個姑娘的身子了,她的圓圓的臀結實而富彈性,她的細細的腰腹如綢緞那樣光潔,她的一對小乳盈肥可人。他的手感告訴他小三子就在他懷裡,他感到恐懼而新鮮,心裡已被這小妖誘得翻江倒海。但他不願意說破,說破了會極為尷尬。他只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漸漸摟緊了她,並把手伸向該伸的地方。他感到小三子的氣息那麼清幽,像一朵含香的花蕾。小三子在他懷裡蛇一樣扭動,喘氣聲越來越粗。她感到他的手有些可怕,漸漸把她弄疼了。她忽然意識到這遊戲只能到此為止,伸手在他胳肢窩撓了一下,又泥鰍一樣滑到被窩那頭去。天明起床,兩人都裝得若無其事。好像夜間什麼都沒發生過。小三子早早吃點飯要回去,說家裡忙,要趕回家拾棉花呢。回家幾天,心神不寧。隔幾天再去,又做這遊戲。卻始終不讓二姐夫動真的。她覺得有點對不住二姐,更主要的是害怕。但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她覺得黑夜中那個神秘的世界既好玩,又刺激。
根生隱蔽在一簇樹叢中,看著自己的院落,仇恨在嗖嗖往上躥。他似乎已看到喬吉被他用棍子砸碎了腦袋。喬吉的身子扭了扭,便躺在地上不動了。我殺了人啦,為全村人出了一口惡氣,我根生成了眾人咂舌的英雄,天明就會傳遍全村。說不定被公安局逮去。不對不對,不能讓他們逮。應當提著那條帶血的棍子去投案,那才氣派。一路上碰上熟人就笑笑,說:「喬吉讓我殺了。」要說得輕鬆,而且一定要面帶微笑,這是很當緊的。
他決定這麼幹了。
從哪裡翻牆過去呢,根生想了想,好像哪裡都不好翻牆。這個院落是他一手經營的,因為靠近野外,院牆壘得特別高大,牆上還栽了很多玻璃碴子鐵蒺藜什麼的,要進去不那麼容易。而且即使進了院子,還是無法進屋子。屋門內閂是他精心設計的,閂槽有暗溝,閂上門從外頭撥不開。硬砸門更不可能。門是榆木做的,特別厚重。即使用斧頭劈,沒個三五十斧頭也劈不開。那麼大動靜還不驚醒他?根生搓搓手,一時不知怎麼辦好。忽然想到用火燒,對,用火燒!一把火點了這個院落,把喬吉燒死裡頭,什麼痕跡也不留,那才解恨呢。根生摸出火柴,從樹叢裡摸一把乾枝葉,只幾步就躥到院後。喬吉肯定住在堂屋裡。堂屋上苫的草全是麥秸,點把火扔上去眨眼就會大火熊熊,撲都撲不滅的。根生半跪在地上,抽火柴就要擦劃時,手忽然抖了。這把火燒死喬吉是沒問題的,但自己的院落不也燒成灰燼了嗎?根生實在捨不得。雖說現時一切都歸公了,但莊稼人哪個不盼著有一天重新歸來。大伙都在私下裡說這日子不會長久。喬吉說要蓋大樓什麼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壓根就沒人信過。根生還不想毀了自己苦心經營的院落,多少輩人都住在這裡,他不能把它毀了。
根生不知道自己怎麼離開河灣的。他重新回到黃壩菊家的院子時,背上背了一大捆花生。幾百畝花生從秋天刨下就垛在田里,喬吉不讓人摘。開始是顧不上,後來是怕大伙吃。如果現在讓大伙去摘花生,肯定不會剩下什麼,人們實在是太餓了。但那幾垛巨大的花生垛,看出來在日漸縮小。儘管有巡邏隊,還是擋不住人們你偷一捆我偷一捆。曾有不少人被當場捉住,也有被巡邏隊從家裡翻出來,吊起來打得皮開肉綻。沒用。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這些天巡邏隊似乎不像從前那樣賣力了,不知吃飽了去哪裡睡覺。根生去偷花生的時候,沒見巡邏隊的影,只見到另一個花生垛前有兩個黑影也在偷花生,開始雙方都住了手貼地不動。但相持一陣子之後才發現大家都是來偷花生的,於是互不干涉,背起一捆花生各走各的路。
根生背得氣喘吁吁,用腳踹開門,忽然發現菊站在院子裡。根生嚇一跳,生怕菊會叫起來。但菊沒說什麼,反上前搭把手,幫根生把花生卸到庵棚裡。菊說你太膽大了。根生用手背往臉上抹一把汗,說這年頭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不偷白不偷。菊說你打算怎麼辦,根生說還能怎麼辦,我們邊摘邊吃唄。我真是餓壞了,你不餓?菊說咋不餓,就是心裡直打鼓。根生說別打鼓了,快坐下吃吧。兩人就坐下剝花生吃,菊說你把門閂上沒有,根生說我忘了,你等著,起身出庵棚,到大門後正要閂門時,忽然聽到院外的路上雜沓的腳步聲。忙從門縫裡往外瞅,一道手電光晃過來又晃過去,根生心裡一緊,伸手摸住頂門棍。再看時,巡邏隊已經走了,看來他們並沒發現什麼,不過是例行公事。等巡邏隊走遠了,根生才悄悄把門閂好,又用頂門棍頂上,這才返回庵棚。他沒敢給菊說看見巡邏隊的事,怕她害怕。現在他有了一種自豪感,他可以為菊做點什麼並被她接受了。最起碼是和菊平等了。
菊實在餓得受不住了。一直在不停地吃,花生還帶著風乾的泥土,但顧不上了。根生邊剝著吃,邊偷眼瞅菊,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沒敢點燈,外頭月牙兒一點淡光照進來。兩人坐得很近。根生能聞到菊的氣息,他還沒和菊挨得這麼近過。菊說,根生下回別偷了,就這一回,好嗎?根生說怕啥都在偷,今夜我就碰上兩個。菊說我不信。根生說菊,你這人太實心眼,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菊心裡一熱,好一陣沒說話。她真的搞不清怎麼對怎麼錯了。喬吉錯了嗎?可喬吉幹的是公家事。人家是幹部,上級都支持他,而且到處都這麼幹,你能說他錯嗎?根生錯?可根生說的都是實情。菊無法判斷,心裡亂得很。菊丟下花生秧,說根生你吃吧我要睡了,我覺得身上發熱難受。根生說你睡吧,我把花生摘好,分給幾個老人都吃點。菊離開庵棚時又說,別忘了把花生秧子燒了,別讓人搜出來。根生說你放心菊。菊說你該叫我姑。根生說我就想叫你菊,你比我還小幾個月呢。菊似乎感到一點什麼,但菊不會開玩笑,不知道怎麼往下說,就轉過頭走了。
喬吉到縣裡開了幾天會,回來時有點不對勁,不像以前那麼神氣了。接著就有了種種傳聞,說食堂要解散,各家的房子還給各家。但傳了一些日子沒有動靜,倒是從外頭運來一些大米白菜,據說是從江南調來的。沒誰多追究。這沒什麼意義。
食堂還在開伙。
深翻土地一天也沒歇工。
喬吉好多天沒叫女人去吃羊肉了。不是他不想,而是有些力不從心。幾乎一個冬天,他發現自己的努力沒任何結果,居然沒一個女人懷孕。這叫他十分沮喪和惱火。他知道村裡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惡狠狠地看他的笑話。你喬吉不是很厲害嗎?你喬吉想和哪個女人睡就和哪個女人睡,可你是個無用的男人,你操個孩子出來讓大伙瞧瞧。當然沒人這麼說。但喬吉從人們的沉默中能感受到無言的憤怒和鄙視。沒一個男人正眼瞧他。以前他一直以為是怕他,現在他感到是不屑一顧。連女人在床上時也沒人正眼看過他一眼。所有的人都像看小丑一樣看他手忙腳亂。
喬吉不甘心。
喬吉需要成就感。
菊被喬吉挑中幫後腰照料那幾百頭羊,是根生被派去江南運大米和白菜之後。這完全是一種巧合。上級說每個村都要抽兩個人去縣裡集中,然後一塊去江南籌集糧食。根生和另一個年齡稍長的人就被派去了。這當然是一個美差,起碼可以不幹活並且天天有飯吃了。人人都想爭著去的,並不是喬吉有意要把根生支派走好打菊的主意。天地良心,喬吉根本不知道根生在偷偷喜歡菊的事。
後腰脾氣越來越大。後腰對喬吉說見天死幾頭羊,還有不少要下羔,我忙不過來,你還是趕緊把羊還給各家。喬吉說你又反動了,這是上級指示。後腰說你別嚇唬我,我膽小。喬吉就笑了,說後腰你別不識相,我對你算夠朋友了。後腰說我不欠你什麼,你別給我賣情,你讓別人來放羊吧,我去挖地。喬吉皺皺眉,說咱倆別抬槓了,這樣吧,我給你派個幫手來。
第二天菊來河灣向後腰報到時,後腰吃一驚,說菊你咋來啦?菊不太明白他的話,說讓我來幫你。後腰沒再說什麼。
根據後腰的分派,菊只管照管那些小羊羔和生過羊羔的母羊。其餘粗重雜活,大群羊趕出趕進都是後腰自己幹,連母羊生羔都由他來張羅。這活兒太髒,而且讓個姑娘家弄這事有些那個。但菊是個實心眼,有空閒就幫後腰趕羊出圈,一點也不怕累不怕髒。在她看來,這比挖地輕閒多了。有時母羊生羔,菊也跟著搭把手,並不覺得害羞,這有什麼呢?這當然沒什麼。後腰歎口氣,心想這姑娘還混沌未開的樣子,別看這麼大個頭。由她去吧。她似乎還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危險。我算個什麼人呢?操閒心。
後腰還是每天宰一頭羊,晚上煮一鍋肉。不用後腰操心,喬吉自會把肉打發掉。光是一幫巡邏隊員就足可吃一頭整羊了。喬吉倒是有些日子沒喊女人了,每晚只管自己吃飽了,抹嘴就去睡覺。後腰想這小子立地成佛了。
不過十幾天的工夫,菊已氣色大變。姑娘是一畦菜,澆澆水就水靈靈的。菊不那麼累了,且每天都能吃上飽飯,面色紅撲撲的,幹起活來像個小子。她似乎沒有任何戒備和防範,更沒有什麼忐忑。幹完活就睡覺。菊睡在後腰隔壁的一座小院裡,和後腰住的院有小門通連,原是一家人分開住的。大院住年輕人,小院住一雙老人。現在菊和一群帶羊羔的母羊住一起。住在小院,菊有種雲裡霧裡的感覺。剛從冰天雪地累得半死餓得半死的人群中脫離出來,好像突然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如此安靜、溫暖,還有足夠吃的東西,多麼好。菊本來膽子很小,但現在有這麼多弱小的羊羔在身邊,菊就不感到孤獨,且生出要保護它們的慾望。她為那些羊羔和母羊鋪上柔軟的草,把圈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忙就是半夜。一頭羊羔剛生下來不久母羊就死了,菊把它放進自己的被窩,用自己的身體為它取暖。沒人讓這麼做。後腰嘲笑她說,你真憨,管它呢死就死了。菊很吃驚,咦,咋能不管呢,喬吉讓我來就是幫你管的哎。後腰歎口氣,心想這姑娘真是個實心眼,傻得透氣了。
菊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她很感激喬吉讓她到這裡來。
當某一天夜裡,喬吉鑽進她的被窩時,也就說了一句,菊你真能幹。
菊哆嗦著縮成一團,卻沒有喊。
春節過後,菊的肚子已經顯形了。
那時食堂早已解散,各家也都回各家去住了。喬吉也被撤職。根生把菊帶到江南去了,定居在一個偏遠的漁村。臨走時,根生找到喬吉,當街揪住他的衣領,甩了一個大嘴巴子,說,喬吉你等著,有一天我會回來殺了你!那時圍觀的人很多,後腰也在一旁。後腰是從他的肉鋪子裡聞訊趕來的,手裡提一把刀。他很想根生搶過那把刀去,很多人都想根生搶過那把刀去把喬吉捅了。但根生沒看見。
菊在江南那個偏遠的小漁村生下一個男孩。這也是黃壩村的女人在之後的三年間生出的唯一的孩子。她和根生相濡以沫,生活得很好。根生一直沒忘了回故鄉去把喬吉捅了。他不能不想起他。因為他們身邊有個喬吉的兒子。根生一看見那孩子就想到喬吉。但根生太忙,日子竟一年年拖下來。他想也許喬吉早被人殺過了,因為想殺他的人不是他一個。這麼想著,心裡就好過一些。而且那孩子一年年長大,根生不想讓他知道他的身世。
三十年後的一天,根生終於耐不住思鄉的煎熬回到故鄉。他想趁還走得動的時候給早已過世的母親上上墳。結果他吃驚地發現喬吉居然還活著。只是他已經瘋了。住在野地裡的一個茅草庵裡,蓬頭垢面,像個野人樣吃生食喝冷水。根生站到他面前時,他一點也不認得,而且也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擺弄一根繩子。那根繩子有幾尺長,是用布條結起來的,看樣子也有些年頭了。繩子正像他的鬍子一樣亂糟糟的,有幾處是重新結上的。
喬吉老了。根生想。根生摸摸自己的鬍子,長長地歎一口氣。臨離開他時,根生從懷裡掏出一百塊錢丟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他會不會花錢。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金潮》1994年2期
《小說月報》1994年7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