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被老槐沖一頓,怪沒趣轉臉和一旁的張老太說話去了。張老太也是老槐不怎麼喜歡的一個人,不喜歡她的原因是因為這人沒立場,見啥人說啥話。比如老槐和老皮的棺材誰的最好,她就從來沒個一定的態度。老槐說自然是我的棺材好,那是最好的柏木做的,如今連柏木都見不到了,這樣的棺材還不好?張老太就說那是那是,柏木稀罕,沉甸甸的一拍響。彎腰老皮給張老太說柏木算啥?死沉!到時候往地裡抬能把人壓死,還是我的松木棺材好。那是真正的哈爾濱紅松,木質又好又輕,抬也好抬,你說呢?張老太就連連點頭,說松木稀罕,咱本地沒有,本地沒有的當然是最好的。張老太主要是被彎腰老皮的什麼哈爾濱蒙住了,她不知道哈爾濱是個什麼東西,哈爾濱紅松這名稱就顯得氣派,她不知道別人是否聽說過,反正她是沒聽說過,就像碭山酥梨、符離集燒雞一樣,大約也是全中國有名的。有一次老槐經過張老太門口,正好聽到彎腰老皮在她家偷說他的棺材怎麼怎麼的。老槐就很記恨。
老槐側耳細聽了一陣子,彎腰老皮和張老太在說別的事,沒說棺材。沒說就好。哪天我要請一些人,大伙當眾說說清楚,究竟誰的棺材最好,這事不能算完。
終於要開會了。村長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文乎乎的有些秀才氣。講話嗓音不高,不像老村長那樣粗喉嚨大嗓門。但今天會場秩序特別好,一千多人靜靜地翹首望著台上,沒誰說話也沒人干雜活。秀才講話很清楚,每一句都聽得清。老槐很讚賞,肚裡有墨水就是不一樣,於是老槐就忍不住喊了一聲:「好!」聲音極大,把秀才嚇了一跳。會場上有人笑起來,卻沒人吃驚。大伙都知道老槐開會向來是要隨時發表意見的。上頭講得好,他就大聲喝彩,講得不順耳,他會隨口大罵:「放屁!」「胡說!」等等。當他發表意見時,並不在乎講話人和會場其他人的態度。在老槐看來,開會就像唱戲一樣是個熱鬧事,為什麼不能隨時喊好或者拍巴掌呢?老槐開會討厭別人小聲嘀咕,但他自己卻喜歡即興插嘴。這不一樣。別人說話是扯閒篇干擾開會,老槐插嘴是和會議內容密切相關的。看來秀才還不太適應老槐這種打斷講話突然喊好的辦法。他沖老槐苦笑了一下,繼續講話。
內容是介紹村辦企業的情況,說企業發展勢頭很好,產品銷路也好,等等。這個內容秀才講了有十幾分鐘,老槐就鼓了三次掌,也就他一個人鼓掌:「呱呱呱呱呱!……」單調而熱烈。大伙都在靜聽,沒人再發笑。倒是秀才有些發窘,這算怎麼回事呢?只他一個人鼓掌,就顯得整個會場反應漠然,那麼就不如不鼓掌。其實大伙還是挺關心村辦企業發展情況的,都在伸長脖子等下文,秀才講了上頭這些話是僅僅通報情況呢,還是另外有事要商量,大伙都急著要聽下文,沒人理會老槐鼓掌不鼓掌的事。如果真有人計較說老槐你別亂打岔,他會跳起來和你理論一番,那樣會更誤事。秀才果然又往下講,說企業發展雖然好,但資金不足,號召大家自願投股,年底可以分紅。這話一出口,底下就議論開了,會場嗡嗡響,群眾反應熱烈。彎腰老皮當場站起來說:「我投一千塊!」又有人站起來表示要投股,秀才抬抬手示意大家靜下來,笑著說,大伙別急著表態,可以回家從容商量一下,商量好了三天內到村委會交錢。然後就宣佈散會了。
這會開的!
這會總共開了不過大半個鐘點,大家已紛紛起來離開會場,老槐還愣坐在那裡發呆,嘴巴張得老大。怎麼能這樣開會?這叫開會嗎?往常老村長起碼要開大半晌的。秀才幾句話就把大伙打發了,還說他肚裡有詞呢,有屁!老村長光「咕嚕咕嚕」就能湊合兩個鐘點。好不容易開個會硬讓這小子糟蹋了!
老槐不過癮。
不過癮也得散會。老槐只好起立,拾起小板凳往回走,走得無精打采。他原準備開大半天的,這麼早就回去幹啥呢?走近前頭路口,一抬頭看見彎腰老皮張老太還有幾個老東西在那裡說笑,老皮有些眉飛色舞的樣子,好像還在說投股不投股的事,老槐就有些惱火。這老雜種剛才在會上就存心出風頭,村裡有錢人多啦,我家小狗子就比你有錢,輪得上你帶什麼鳥頭!老槐一直懷疑他故意在張老太面前逞能。這二年他和張老太來往甚密,在她家一坐就是半夜,說這說那的。張老太從年輕守寡,兩個女兒已出嫁多年,差不多都要娶兒媳婦了,不大有人來看她。張老太一個人發悶,很歡迎老皮去她那裡,有時候還煮雞蛋給他吃。看來指望張老太公正評說誰的棺材好是沒指望了。張老太是個傻瓜,從年輕時就是個傻女人,她懂個啥!
老槐不願和他們搭腔,轉彎避開十字路口徑直回家去。小狗子早已到家,腰裡繫條碎花圍裙正給雞伴食,胸前鼓凸凸直晃蕩。邪門,越是不願意看到那地方越是看到那地方,兩隻眼不聽使喚似的。小狗子說:「大!鍋裡有飯熱著呢,你快吃吧。你兒子吃罷去獸醫站了。」老槐悶聲說:「不吃了!」轉身又去了院外,蹲在黃瓜地裡抽一陣子煙,心裡還是煩。就提個水桶從手壓井裡汲水,一桶桶往瓜壟裡澆。清亮亮的水嘩嘩流淌著,老槐漸漸愉快起來。黃瓜秧已經上架,開始開花了,左一朵右一朵黃燦燦的。大車店那個秧子就最愛扯一截黃瓜秧野草秧什麼的吊頭上,幾朵黃花燦燦地垂下來,一走路浪蕩浪蕩的。那時老槐才二十來歲,推獨輪車做生意,趕早趕晚都要在秧子店裡歇息。秧子迎上來:「老槐,知道你要來留著床呢。」老槐用指頭彈彈她的胸脯:「不留我去你屋裡睡。」秧子打開他的手笑嘻嘻說:「就怕你沒那膽!」老槐彎腰抄起她雙腿就往屋裡抱你看我敢不敢!秧子蹬腿直叫喚你個愣種快放了我!住店的客人都跑出來看,大聲喝彩說老槐別放她!秧子被他摸得渾身發癢笑得快岔氣了,央他說老槐別鬧了我親你一口行了吧?老槐就停住了說你親吧,秧子就抱住他脖子在他腮上「叭」地親出個響來。老槐這才放下秧子,說秧子往後你別說我敢不敢了我啥都敢。秧子說你敢把前村花牛殺了我就服你。老槐說花牛是誰,秧子說花牛是個二鬼子仗著日本人的勢力到處欺負人。老槐說花牛是個漢奸?秧子說沒錯。他欺負你了?常來找茬。老槐說你放心你該早說。當天夜裡,老槐提上大車店裡一把鍘刀去了前村,找到花牛一鍘刀劈成兩半。老槐提著鮮血淋漓的鍘刀回到大車店,秧子嚇得直發抖,說天爺這咋辦你真把他殺了,老槐說殺了就殺了我不殺也會有人殺他。
秧子說日本人找來咋辦,老槐說日本人才不會心疼他呢,你要害怕就跟我走我娶你,我家離這裡百多里地,日本人找不到的。秧子說我捨不得這個店。老槐一跺腳娘們!回屋睡去了。那晚秧子撥開老槐的門鑽進他被窩裡,秧子說你來吧我要報答你。老槐一腳把她踹下床去:「滾!」秧子就哭了,說老槐兄弟我真的不能嫁給你我還有老娘,老娘說我要不養她她就嫁人,這麼大歲數了再讓她嫁人人家不笑死。老槐心裡咯登一下,像被人咬了一口。老槐三歲時死了爹,娘倒是沒嫁人,卻整天和一些男人鬼混。老槐小時候不懂,漸大,就仇恨那些男人,也仇恨娘。十四歲,老槐刨倒林上的柏樹,給娘打一口棺材放院裡。也給自己打一口棺材,放門外。裡外兩口棺材一擺,再沒有男人敢登門。一個十四歲的惡狠狠的少年什麼都敢幹。老槐娘半年後上吊自殺。老槐一聲沒哭把娘埋了。從此老槐成了一個人物。娘要嫁人,這是個麻煩事。老槐對秧子說你別哭了,我不逼你。秧子說要麼你來當大車店的掌櫃,老槐說倒插門?秧子說別這麼說,不一樣嗎?老槐搖搖頭。秧子又哭了,秧子真喜歡他。
老槐走了,推著他的獨輪車。
老槐還是常來,趕早趕晚都住這裡。老槐不怎麼會賺錢,他只是喜歡推著他的獨輪車到處走走。無論走到哪裡,心裡都放不下秧子。她的蜂腰隆胸,她的掛著野花野草的浪裡浪蕩的樣子,老讓他心神不定。每次住店,老槐總要無故找茬或者弄點什麼事情出來,秧子也老是和他過不去。兩人像冤家鬥個不停。
冬夜,老槐睡不著,躺在床上把牆擂得咚咚響。
咚咚咚!咚咚!……
隔牆住著秧子。
秧子每次都把他安排在隔牆。一道木板牆,喘氣都聽得到。秧子愛撒尿,一夜好幾次,秧子的便盆老是叮叮咚咚的。老槐說你給我換個房間,秧子說這房間咋啦?老槐說我睡不著。秧子說你咋睡不著,我就睡得安穩。老槐說你的尿真多,秧子說你這人下流,不能不聽?老槐說我不能不聽,秧子說我不能不尿。老槐說你給我換房,秧子說不換。秧子提把茶壺又住便盆裡倒水,叮叮咚咚的。老槐渾身起火,大吼一聲不睡啦!秧子你起來給我做飯我要趕路!秧子摀住嘴哧哧笑,說缸裡有面井裡有水院裡有柴想吃啥自己做。老槐說我住店給你店錢吃飯給你飯錢你該給我做飯。秧子說天冷你自己做吧我再睡一會兒。老槐氣呼呼起床,從井裡打兩筲水,一筲倒鍋裡,一筲倒面缸裡。缸是大豎缸,裡頭有二百斤面,老槐洗洗拌草棍在缸裡攪,拌一個面疙瘩有百多斤,抱起來放鍋裡點火就煮。面疙瘩太大,半截露出水面,鍋蓋不能蓋只能敞鍋煮。老槐看著他的傑作,獨自笑了。院裡芝麻秸燒了半垛還在燒,中間又添一次水。
秧子不放心,看他老在燒火就起床跑來,一見這樣子就叫起來,說老槐你這是做的啥飯?老槐得意洋洋說攪疙瘩湯。秧子說你作踐人,有這樣攪疙瘩湯的嗎?一個疙瘩百多斤!老槐乜她一眼說我只會這樣攪疙瘩,你咋不起來做飯?秧子操起一棍子就撲上去打你個壞種你糟蹋我的面我的柴火你別躲你別躲呀!老槐攔腰抱住秧子按在灶間一陣狂吻,秧子用棍子敲他腦袋響,老槐撕開秧子棉襖把頭拱進去一陣熱烘烘的體香讓他醉了,秧子扔了棍子說聲你抱我去我屋!那時才四更天外頭還黑濛濛的。老槐抱起秧子去了她的臥室丟在床上就解衣裳,秧子說你輕點我是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