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的人把這條小巷叫石碾子巷,是因為巷口靠山牆處有一座石碾,青石碾砣,青石碾盤。碾盤中心曾有過四個刻字:大明景泰。俞二狗的爹俞時周活著時,還說過這事,他識得幾個字。不過,現在那刻字已磨損得模糊不清了。景泰是明代宗朱祁鈺的年號,這麼算來,石碾當有五百餘年了。這一帶不乏古董,秦磚、漢瓦、唐槐,都能找得到。農家小院一個不起眼的石碓窩,不定也有幾百年的壽仙。還是俞二狗的爹俞時周說的:「這地方,歷史!」
早些年,青石碾周圍曾是很繁鬧的。入冬以後,特別是一到臘月裡,家家戶戶在這裡挨號碾谷,準備過年時蒸黏面,做糖陀螺用,所以顯得分外喜慶。小孩子們像麻雀一樣,一落一群,唧唧喳喳地笑鬧,繞著石碾追逐。大人們只是歡欣地看著,並不管束,偶爾大叫一聲:「當心。」這種時候,不論是新碾出的小米,還是碾道裡熱噴噴的驢糞蛋兒,都透著很濃的年味。
近一二十年,黃河故道兩岸不大種穀子了(據說是因為低產,麻雀也太多),所以青石碾也就閒置起來,靜靜地臥在那裡,僅僅作為石碾子巷的標記了。
遠路來了客人:「打擾,請問石碾子巷在哪兒?……」
「努!」鎮上的人用手一指,再不用多說一個字。
青石碾就這麼個用途了。冷清。
石碾子巷是小鎮最古老的巷子,整個小鎮就是由此發端,一年年擴展起來的。小鎮是公社駐地,經濟文化發展都很快。新興的居民區,不斷擴大的機關單位建設,處處呈現著新的氣象。這大概就是常說的,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相比之下,石碾子巷就顯得冷落和陳舊了。幾個世紀下來,仍是那條又彎曲又狹窄的青石小巷。兩側還保留著不少舊式房子,房脊上長著茅草、瓦松,一蓬蓬的,牆根有苔蘚。整條小巷顯得陰暗、潮濕,不時有一兩個老態龍鍾的蟾蜍爬出來,一腳踩上去,嚇你一跳。
這裡處處可見舊時代留下的痕跡,即便是民情風俗,也是如此。
比如,石碾子巷的人重經濟,不重文化。小孩子上學,能記賬就不上了。這裡的三十一戶人家,除了種地,幾乎家家還做些生意。小鎮上所有賺錢的小行當,差不多全由石碾子巷的人包攬了。他們注重實惠,賺錢養家是當務之急,文化不文化無所謂。
他們也不喜歡做官。前些年選隊長,都是抓鬮兒。誰抓著誰幹,還要叫一聲:「嗨——倒霉!」這一年生意做不成了。他們是一年一換,也算鄉規民約。
大隊治保主任是石碾子巷的人,叫劉大孩。他是由上級委派的,已經連任二十多年。大伙公認他吃了大虧。劉大孩人緣好,雖說好開個玩笑,卻熱心為人民服務。誰家的雞少了,也向他報案。大孩決不嫌案子小。他拿一根燒火棍,在陰溝裡、草垛裡到處翻,最後撿一把雞毛交差。不過,你起碼要搭上一條燒雞腿,或者一褲袋炒花生什麼的。石碾子巷多是生意人家,不缺少零嘴吃。按世鄰稱呼,劉大孩屬子侄輩,到誰家都隨便,兼之辦案有功,吃點喝點順理成章。他也不客氣,嘻嘻哈哈,伸手就抓。你罵著罵著(罵著玩兒,並不當真),他已到手了。劉大孩禁罵,不紅臉,不害羞。出了門,一路吃,一路唱去:「辰時來案辰時辦,午時來案午時盤,半夜三更來了案,燈籠火把照堂前。嗆嗆嗆嗆嗆!……」用的是黑頭韻,帶點花臉腔,水平一般以下。
石碾子巷還保留著古樸的民風。如果你留心察訪,在他們的生活中,甚至還有某些原始的、帶有野性的色彩。
在石碾子巷盡頭,有一座三合院。院子中間有一棵老棗樹,樹身粗糙而彎曲,枝幹古籐幾乎覆蓋了小院。夏天時,棗葉碧綠,秋天時,紅棗滿樹,而葉子卻早早脫光了。整個看去,就像一棵巨大的枯枝梅,把小院裝點得古雅幽靜。偶爾,有一聲不知名的鳥叫,婉轉嘹亮,餘音不絕。
這一家有兩個男主人,同在後街的公社院裡做事。女人在家做家務,大門常年關閉著,不大和外面的人來往。這家的孩子有好幾個,大多在學校讀書。他們對孩子讀書的事很重視,這和石碾子巷所有的人家都不同。這個家庭似乎有自己獨特的生活秩序,並不管外人怎樣議論,只是按照自己選定的生活道路,一天天打發日子。
這是一個複雜而特殊的家庭。
凌晨,當麻雀還沒有出巢,老棗樹還浸泡在水霧中的時候,小院的大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胖乎乎的老漢,並不從容也不驚慌地從裡面走出來,匆匆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經過那個被露水打濕的石碾旁邊,往北一拐,逕直朝北街的公社大院走去。
於是天亮以後,小鎮上便開始傳告:
「何師傅今夜又回小院來住啦。」
「俞二狗真是個憨蛋!」
「何師傅起得恁早?我從門縫裡看見,他走得又急又快。」
「怕人看見唄!」
「看見又怎樣?」
「多管閒事!」
的確,人們看到的這個現象,已經持續了三十年,早就不新鮮了。他們所以還會議論,只是說些閒話而已,並不含有任何褒貶的成分。人大概是不能不說閒話的。其實,有什麼怪?
那個三合院是俞二狗的家,也是何師傅的家,怎麼不可以回家住一宿呢?至於他起得早,走得快,那是他趕著去做早飯。何師傅是公社炊事員,而炊事員哪個不起五更呢?看,何師傅只顧走進公社大院,開始一天的忙碌。
公社大院坐落在小鎮北街。這裡解放前是城北有名的大財主白半縣的舊宅。白半縣掛過雙千頃牌,家裡丫環侍女十幾個。何師傅從十六歲就跟白半縣做廚子。打日本時,白半縣當漢奸,被八路軍殺了。一九四七年北撤後,這裡成了國民黨的鄉公所,何師傅仍在這裡做飯。解放後,何師傅一度回家。他的家原本不在石碾子巷,而在小鎮北邊的何家橋,半里多路,近得很。何師傅見天來鎮上賣蒸饃。
何師傅蒸得一手好饃,又大又白,足斤足兩。一樣賣蒸饃的還有三家(都是石碾子巷的人),何師傅不賣完,別家一個也賣不動。但他並不因此就欺行霸市,一天只賣二十斤面的蒸饃,賣完完事,到石碾子巷對門的小酒館裡喝酒。
他喝酒也就是四小兩,多了不喝。那些日子,何師傅好像有什麼難以言說的心事,喝酒時,老坐在那一個臨街的窗口前,向外窺望。面前的八仙桌上放一荷葉包油炸蠶豆,他端起酒碗,雙唇往裡深深一抿,「吱——」很響。然後放下碗,緩緩摸起一顆蠶豆,眼盯著石碾子巷那兒,隨手往上一拋,不偏不斜,蠶豆正好落在舌尖上。用右邊的牙咬碎,用左邊的牙咀嚼;下一顆豆用左邊的牙咬碎,用右邊的牙咀嚼,很慢,很細,吃一顆蠶豆要半袋煙工夫。四兩酒喝完,也就天黑了,起身回家。
何師傅的家也寒磣。爹在一九四二年逃荒出去,再沒有回來,家裡只有一個老娘,雙眼瞎。何師傅沒有妻室兒女。有幾年,他和小鎮北街的姬寡婦相好。臨解放時,姬寡婦死了,他替她買了棺材壽衣,一直送到地裡,逢年節,還去燒一把紙錢。打那兒以後,何師傅就愛喝酒了,也愛發愣,不大和人講話。他喝酒上臉上得厲害,從頭皮紅到腳脖,再加上好那麼「吱——」一下,長了,小鎮上便多了個檻子(歇後語):何師傅喝酒——有聲有色。他在街面上極熟。
何師傅不賭博,不嫖妓,也不吸煙。大煙、小煙、洋煙,一概不吸。吸一口吐一口,幹啥呢?最主要的是,他是廚師出身,吸著煙做飯,弄不好會掉進煙灰,不乾淨。有的廚師不講究,喜歡一邊炒菜,一邊唇上叼支煙,說話咳嗽全無顧忌,煙灰、吐沫星子亂飛。人家不吃就飽了。何師傅看見這種人就扭臉、噁心。他一輩子愛乾淨,白圍裙,白面皮,唇上一抹黑髭修得齊齊整整,看上去乾淨利索。
在他賣蒸饃期間,收下一個徒弟,就是小鎮上的俞二狗。二狗住在石碾子巷盡頭那個三合院裡。俞二狗個子很高,少心眼兒,見什麼人都喊「夥計」。他爹俞時周活著時,狠狠打過一頓,才改了過來。這人沒啥本事,一天到晚袖著手遊蕩,看狗咬架,和小孩子捉迷藏。俞二狗褲腰帶老是松,隔一會兒就要提提褲子。石碾子巷的人沒誰看得起他。
憨人有憨福,二狗娶了個俊俏老婆,乳名七妮。七妮兩隻眼亮晶晶的,眉毛黑而長,像用筆描畫過似的。看人時,眉毛一挑,兩片薄薄的嘴唇似開未開,似笑未笑,像在傳遞什麼信息。其實呢,並不一定真有什麼意思。神!
七妮愛打扮,穿上衣服腰是腰,胸是胸。腦後盤一個烏黑的髮髻,斜插一根白玉簪,放開來就是一條大辮。年輕時候,這根辮子更長一些,軟軟地垂到屁股蛋子上,一走一搖,一走一搖,禁招人看。
七妮原是白半縣家的丫環,雖說是奴才,吃穿卻也是慣了的。她常抱著孩子買何師傅的蒸饃。何師傅也收錢,也不收錢,七妮偶爾有一天不來買蒸饃,何師傅便像丟了魂似的,淨往小巷口看。街上人說,憑俞二狗那個熊樣,何師傅那個愛乾淨,斷不會相中他。他是沖七妮才收他做徒弟的。
這話雖有道理,但他們也只是看到皮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街面上的人並不知道,早在何師傅跟白半縣當廚子時,就和七妮有舊情。他們有一段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