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25章 祖先的墳 (3)
    幹部和社員爭執打架的事,幾乎每天都要發生,有時一天數起,按下葫蘆浮起瓢。十二個生產隊,他一個也不放心,兩個腳底板跑得發脹,嗓子喊得發疼。他像所有隊長的嗓子一樣,長年處於半嘶啞狀態。他罵人,脫鞋底,可是不靈了,越來越不靈了。他的招數好像使完了。

    夜間睡在床上,福淳爺嗓子幹得冒火,一身筋骨像散了架。這時,他常想,工作為啥像拉旱船一樣費力呢?什麼時候才能輕鬆一點呢?但天不亮他又爬起來,開始一天的奔忙。

    年復一年,福淳爺疲憊不堪。他像一個風雨夜行人,在狹窄而泥濘的田埂上艱難跋涉。摔倒了多少次,又爬起來多少次,始終朝著事業的燈盞,頑強而焦急地行進。那風雨中飄搖的燈盞,是他的追求,他的希望,他的生命!

    然而,路太遠了,他老也走不到。漫長的路途耗盡了一個莊稼人最金貴的時光,風風雨雨在他臉上刻下一道道皺紋。腰背也駝了。曾經是那樣強健的筋骨,衰老了。福淳爺終於沒有力量再走下去了。

    1980年,村裡實行責任制前夕,福淳爺申請辭職,一個年輕人接了他的班。

    他肩上的擔子沒有了,每天挎著糞叉子,在村前村後默默地轉來轉去。很少和人說話。看起來,他的心情一點兒也不輕鬆。

    後來,大隊為了照顧他,在大隊部旁邊蓋了一間房子,讓他開個雜貨店,也算有了一個歸宿。福淳爺起初不肯,後來還是同意了。大隊部的院庭,曾經是他三十年的政治舞台,他留戀那個地方。

    店舖在十字路口,向陽一溜白粉牆。西邊是大隊三間供銷社,寬敞明亮,貨物齊全。東邊一間是福淳爺的雜貨店了。因為沒有透窗,顯得有些陰暗。靠北牆用磚頭砌成的貨架上,擺著一些日用雜品。有香煙、毛巾、襪子、鞋帶、針線、小學生用的鉛筆、本子等。用水泥做成的櫃檯裡頭,放著一罈酒,一罈醋,一壇醬油。櫃檯上有一瓷盆自己煮制的青豆,裡頭有白生生的杏仁,上面撒一層鮮紅的辣椒絲。用八角茴香煮成的。此外,旁邊還有兩隻小酒碗。

    福淳爺每天關門很晚,一些老漢常來這裡閒坐。他一早就打開店門,開始賣東西。不知什麼原因,挨門的大隊供銷社,竟不如這間小店顯得興隆。不少社員買東西,凡是小店有的,決不去大店。三分五分的零錢,不等找回,就轉身走了。起初,福淳爺以為是對方忘記了,就追出店門喊:「甭走,還要找你錢呢!」那人卻回頭笑笑:「算啦!一星半點的。」日子久了,老是出這種事。福淳爺終於醒悟:這是大伙可憐我呢!他的心頭一下子掀起巨瀾!酸甜苦辣鹹,什麼味道都來了。

    去年秋後的一天晚上,我回到村裡,和父母說了一陣閒話,又去雜貨店看望福淳爺。這時,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沒有一絲兒風。我披了一件雨衣,急匆匆地出了門。路上又黏又滑,幾次險些跌倒。老遠,我看到大隊供銷社的燈火已經熄了。只有福淳爺的雜貨店裡,還亮著一團昏黃的光。我走到門口,見福淳爺正坐在貨台後面,一邊抽著旱煙袋,一邊望著秋雨出神。我一下闖進去,竟把他嚇了一跳。見是我來了,忙站起來責備說:「這麼晚了,還來幹啥?」但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我把雨衣掛在門上,他又走出櫃檯拿下來放到牆角里,說:「今晚下雨,沒人買東西,咱爺倆喝兩盅。」說著,把門掩上了。福淳爺又返回櫃檯,從壇裡舀出一碗酒,又從盆裡盛出大半碗青豆杏仁,放在櫃檯上。櫃檯外有一張長凳,是平常老年人來這裡閒坐的。我扯扯凳子坐下,爺倆便隔著櫃檯,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酒來。沒有筷子,茴香豆便用手捏著吃。

    一時間,我們竟很少說話。只是慢慢地喝著酒,誰也不看誰。在無言的沉默中,我能想像出福淳爺憂鬱的臉色。門外沙沙的雨聲還那麼清晰,整個村子都被雨聲籠罩了。外面的牆腳下,土蚰子「嘟!嘟」地叫了兩聲,又沉寂了。路南的兩棵大柳樹上,有幾聲宿鳥騷動的微響,接著「咂」的一聲,大概是落下一根枯朽的樹枝。少頃,從更遠的地方,好像是黑黝黝的曠野裡,傳來隱隱的嘈雜聲。啊,起風了……秋夜神秘的語聲如此清晰地傳來,時而像有人在竊竊私語,時而像老人一聲深長的歎息,時而像洶湧的濤聲在逼近。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感情那麼脆弱,一絲莫名的惆悵襲上心來。

    我收回遠遊的神思,伸手捏起一瓣杏仁,送到嘴裡慢慢咀嚼,有些苦味。我正想尋些話頭,忽然看見福淳爺兩滴清濯的淚掛在腮邊。我吃一驚,忙問:「三爺,你怎麼啦?」

    他搖搖手,端起碗一口喝盡剩下的酒,又從壇裡舀出一碗:來,往我面前一推,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嗨!我這個人哪……沒本事!一輩子……算完了……完了。」他嚥住了,抖抖地摸起煙袋,面色那麼慚愧、悲愴!

    雖然在他任職期間,全村一直比較貧窮,但他為大伙共同富裕,卻奮鬥了半生。莊稼人是淳厚的,並不以成敗論英雄。在大伙的心目中,福淳爺仍是一位可敬的老人。然而,這卻大大加劇了他的痛苦!他從心裡感激鄉親們的深情厚誼,卻受不了憐憫!他曾經居高臨下,想給予大伙什麼的。結果呢,自己卻成了可憐蟲,靠鄉親們善意的施捨過日子。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這是一個強者的悲哀!

    我理解他的感情,不由得一陣痛酸,於是勸說道:「三爺,你的本意不就是讓大伙富起來嗎?如今大伙的日子終於一天天好起來,你應當高興才是。」

    福淳爺從嘴裡抽出煙袋,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我高興。我咋不高興哩?可……可我一想到,這不是從我手上富起來的,一想到我自己……就心裡酸。」他說著說著,又流淚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福淳爺的思想也許是狹隘的,但卻是真實的。我不能不承認,這是一個悲劇。村子裡富了,而他卻失敗了!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必然的失敗!

    當天晚上,福淳爺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以後,我知道三爺的心境一直不好,每隔十天八天,就回到村裡看他一次。他的健康狀況在一天天地壞下去。一方面,他為村子裡蓬蓬勃勃的新局面高興。但同時,他又老是不能從往事的回味中解脫出來。那時,我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老是這樣下去,福淳爺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去年冬天,我去省裡業務進修,因為學習緊張,春節也沒能回家。今年四月,當我結束學習回到縣裡,才聽愛人說,三爺已經死了。我並不感到意外,只覺得心在一點點往下墜。

    第二天上午,我匆匆趕回村裡去了。從省城回來時,我為福淳爺買了一瓶茅台酒。我明知他已經不在了,還是把它帶上了。

    回到村裡以後,父親告訴我,福淳爺是在除夕夜死去的。

    那天,雪下了一整天,漫天飄舞,村莊、田野,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傍晚,雪停了。人們已經操辦好年貨,沒誰買東西了。福淳爺家裡人叫他回去,他說身上不舒服,還要看守店舖,沒有回家。後來,陸續又去了幾幫人,拉他去喝辭歲酒,他也沒去。天黑以後,我父親又去看他,他問我從省裡回來沒有。父親說:「沒回來,你跟我去喝幾盅吧?」福淳爺搖搖頭,也推托了。往年的除夕夜,我總是和福淳爺一塊兒過的。不是在他家,就是在我家。這次,我沒有回來,他心裡不太好過,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父親理解他的心情,陪著坐了一陣,也告辭了。

    福淳爺關上店門,獨自喝起酒來。這一次,肯定又喝醉了。因為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一隻酒碗碰落櫃檯下,摔碎了。這一次,他喝醉了沒有上床睡覺,店門沒上鎖,就出了門。他一路腳印,歪歪斜斜出了村。沿著腳印追尋,可以知道他曾圍著村子繞了一圈。麥田地頭上,有四處被他扒開積雪,露出青蔥蔥的麥苗。顯然,他像往常當支書時那樣,又在察看麥子的苗情。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十二個小隊的場院和牲畜室,他也全走遍了。這些地方作為集體的象徵,曾經有過巨大的草垛、糧食,有牛馬驢騾。全大隊三百多頭牲畜,他大多都能叫出它們的名字:小紅馬、白額頭、一隻眼、老黃犍、黑毛獸……可是這些都不見了。場院是空的,牲畜已分到各家各戶餵養。幾處殘破的門窗,有他觸摸的痕跡,窗台上的一層白雪,留下了他的手指頭印。窗台下的雪地裡,腳印很深很深,有的已經融化出地皮來。可以想到,他曾在那裡站過很長時間,也許還流過淚。這些集體的家業,都是他經手創建起來的,曾經是他的驕傲和安慰。可是如今沒有了。草垛、糧食、牲畜、熟悉的畜糞味,全沒有了,只剩下空蕩蕩的一片場院,四處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他看了能不難過,能不流淚嗎?是的,福淳爺一定流過淚的。

    當他最後走到八隊的場院時,這裡不僅沒有草垛、糧食和牲畜,連房子也沒有了。十幾間場院打倒了,屋上的磚瓦、木料已經拉走,只剩下一片土牆的廢墟。這些廢牆上又分成一個接一個的小堆,擺在一大片空地上。那是分給各家各戶,準備開春以後拉到田里做肥料用的。土牆碎了,福淳爺的心也碎了!他撲倒在一個土堆上,再也沒有爬起來。等天明人們找到他時,福淳爺衰老的屍體已經冷僵了。他的一隻手壓在身下,摀住胸口,另一隻手伸出去,緊緊地攥著一把碎土。

    灰濛濛的天幕低垂著,覆蓋在白雪皚皚的原野上,周圍村莊的鞭炮聲時緊時緩,不停地響著。啊,辭舊迎新,這正是莊稼人最感神聖、最感歡悅而又充滿希望的時刻。

    福淳爺靜靜地臥在雪地上,臉色還是那麼痛苦。到底,他沒有解脫出來。全村男女老幼擁出村子。圍住他的屍體哭成一片。七奶奶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趕來了。七奶奶哭倒在地,雙手把福淳爺的頭捧在懷裡,大放悲聲:「三兄弟,今兒是個啥日子,親人千里迢迢……還趕來團聚,你咋……一個人……走了哇!……」雷子嫂跪在福淳爺身旁,哭得淚人一般:「三爺,你咋這樣想不開啊?有俺吃的,就有你吃的,俺們打算養你一輩子的呀!」十二個隊長,千把口男女老少都在流淚,訴不盡的衷情,解不開的悲痛……

    埋葬那天,幾乎全村出動。這是當地最古老的葬禮。人們抬著巨大的棺木,和著低回的嗩吶聲,一步一步地把福淳爺的屍體和亡靈,引到村後的槐樹林下,在那位先人的墳墓旁,隆重地安葬了。

    父親說完這一切時,已經泣不成聲。

    傍晚,我獨自來到村後的槐樹林。盛開的槐花,發出一陣陣濃香。晚風吹過,飄下一片片花瓣,悄然落在鬆軟的墳地上。無邊的寂靜一直延伸到幽深的天海。一隻夜鶯在冥冥暮色中從遠處飛來,無聲地落在槐樹林裡了。

    我在林下緩緩地走著,唯恐驚動安眠在這裡的老人們。最後,在福淳爺的墳前站定了。墳頭上已長滿了毛茸茸的青草,在夜色中不甚分明。一條蛇受到驚動,從草叢裡「沙沙」地爬走了。

    我已經沒有淚水,只覺得心裡堵得厲害。我想在福淳爺的墳前說點什麼,可是又說不出。似乎也無需說什麼了。

    福淳爺,古老而隆重的葬禮,已為你老人家作了結論。作為一代優秀的莊稼人,你已經走完了自己逼仄的生命的路程。也許,你沒有為這個世界增添令人矚目的光輝,然而,你卻奉獻了一顆赤誠的心,這就夠了。這裡埋著你的屍體,埋著你的優點和缺點,也埋著你的希望和遺憾。你的子孫將會總結你的一生,卻不敢也無權輕薄你。

    怎麼能呢?輕薄前人的人一定是輕薄的人。每一個人,每一個時代,不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嗎?歷史的鏈條是一環一環接下來的。誰敢說,我們今天的大廈下,沒有你們這一輩人鋪下的基石呢?

    啊,福淳爺,我們會記住你的,就像記住那位先人一樣。

    月牙兒亮起來了。墳上有許多斑駁的投影。在青幽幽的草叢裡,我分明看到一層飄落的槐花,一瓣一瓣的,那麼樸素,那麼潔淨。晚風徐徐地湧進槐樹林,清涼涼的。我沉思良久,打開茅台酒的瓶塞,把這名貴的佳釀,虔誠地繞墳潑灑了一圈……

    福淳爺,你聞到酒香了嗎?

    《延河》1984年9期

    《小說選刊》1984年11期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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