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24章 祖先的墳 (2)
    這一下捅了馬蜂窩。七奶奶奔出屋來,又哭又罵,要雷子賠雞。雷子一擰脖子筋:「砸死活該!」七奶奶一頭撞進雷子懷裡,耍起賴來:「龜孫羔子,你把我也砸死吧!」許多老年人圍著看,誰也不敢勸說。福淳爺可巧路過,他問明情況,彎腰拾起三隻母雞,一下子摔到雷子腳底下:「去!社員不正在西河窪幹活嗎?拿去褪褪毛,燒一鍋雞湯送去。隊裡拿幾個錢,買幾隻雞賠她。屁大的事,嚷嚷什麼!」雷子正被纏得一籌莫展,一聽這話頓開茅塞,朝七奶奶打個響鼻,提起雞樂顛顛地走了。不過幾句話,煙消雲散,七奶奶沒話說了。

    第二天,雷子買了三隻母雞,給七奶奶送去。他前腳出門,福淳爺後腳進了屋。他和七奶奶同輩,叔嫂偶爾也開點玩笑,這次卻一本正經的樣子,往七奶奶床沿上一坐,先裝上一袋煙遞上去,然後湊湊身子:「我說七嫂,你也老糊塗了,大田的麥子讓雞糟踏,你不心疼?」

    「誰不心疼?我咋知道雞去啄麥呢!」七奶奶「吱吱」地吸著煙,裝起糊塗來。

    「是這話。我看你也不是故意。」福淳爺顧全她那點老面子,並不揭穿,「往下呢,可要把雞看好。都把雞放出去吃麥,來年喝西北風嗎?你五保指靠什麼?——這些年雷子待你好不好?」

    「好!我沒說不好。」七奶奶嘴有點軟了。

    「是嘍!集體就是家,大伙都要愛護才對。你說呢?」

    七奶奶臉紅了,訕訕地說:「老三,你甭劃圈子啦!我的雞再吃大田的麥子,砸死活該。」

    福淳爺眨眨眼,詭譎地笑了:「你要再放雞吃麥,等你死了,我讓雷子送你火葬場去!」

    七奶奶最怕火化,伸出煙袋鍋敲著福淳爺的頭:「老三,看我不砸爛你的狗頭!」

    福淳爺縮著脖子奪回煙袋,欠欠屁股出了門,又回頭說:「甭說狗頭驢頭,到時候反正我當家。」說完,把長煙袋桿往脖子裡一插,搖搖晃晃地走了。

    那麼,福淳爺就沒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嗎?有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化肥、機械一直是農村的緊缺物資,光靠正常供應,根本不夠用。特別是化肥,需要量更大。這就非走後門不可,走後門就要給人送禮。

    福淳爺自己毫無辦法,他又從來不願低三下四地求人。於是把隊長、會計召集來,佈置說:「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誰有本事誰出去。請客送禮,實報實銷。有言在先,跟著吃點喝點,沒事。往口袋裡裝,甭說我不客氣!」

    有一年秋天,眼看該種麥了,各隊費盡心機,多少都弄來一些化肥。獨有八隊還沒搞到一兩。雷子急得團團轉,走!背上五十斤豆油,我跟你走一遭。

    當天,他們到了縣裡一個管化肥的部門。這裡並無熟人,只能硬闖了。福淳爺要親自去捨老臉,雷子伸手攔住了:「你看著豆油,我去!」他知道這裡頭的難處,有時買不來東西,還要被對方奚落一頓。雷子不忍讓福淳爺去受窩囊氣。他把兩桶豆油提到一個牆角里,讓福淳爺守候著,自己轉身進了大門。

    一個鐘頭以後,雷子大步流星回來了。福淳爺正眼巴巴地瞅著,看見雷子,趕忙迎住問:「辦妥啦?」

    雷子並不答話,眼裡噙著淚水,來到跟前,突然飛起一腳,踢翻一隻桶,滑溜溜亮閃閃的豆油泉水般流出來。福淳爺趕忙去拉,雷子暴跳不止,一連踢了十幾腳,一桶豆油全灑了,油汪汪一片。一群人圍上來看,不知這個莊稼漢子為什麼在發瘋。

    守著這麼多人,福淳爺不好追問,也無須再問了,雷子在裡頭受了氣,後門沒走通。他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滿地豆油,心裡一陣陣發酸。

    這時,守門人急急地走來了,手裡端兩個瓷盆,一邊在地上一捧一捧地把油收起來,一邊說:「嘖嘖!這不是可惜了的嗎?」大家圍著他發笑,而且也不嫉妒,這老頭倒會撿便宜。

    看門人足足收了兩個大半盆豆油,分成兩趟端走了。圍看的人也陸續走散了。福淳爺和雷子仍在牆角蹲著抽悶煙。好一陣,雷子起身,擦了一把淚:「走吧,三爺。今年種白茬,我也不求人啦!」

    「嘿,賭什麼氣呢?」不知什麼時候,守門人又回來了。這時,他已洗淨了手。這種事他見得多了。他早已看出來,他們碰了釘子。

    雷子沒有理睬守門人。福淳爺倒是站起來,打了個招呼。不知是守門人發了一筆難財,過意不去,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他把福淳爺拉到一旁,低聲說:「你們哪,走後門也笨。把東西送家去,十有八九準成。在單位裡辦不成的。」接著,他把一個什麼人的住址告訴福淳爺,就趕緊回去了。

    經過這番點化,福淳爺又有了一點希望。可雷子說啥也不去了。他只好背起油桶,按照守門人的指點,進了一個巷口。果然,中午弄到了四噸化肥的條子。

    一年年下來,各隊都有這麼一筆非正常開銷。有時候,送了禮當時不一定能買來東西,時機成熟了,才好張嘴。有時候中間轉托人,又讓騙了,東西只有白扔。群眾有時候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一點,因此意見很大,就有人向縣裡寫信揭發。

    不久,縣裡派工作隊來到我們村裡,清倉查庫,發現問題確實不小。那天晚上,工作隊長把福淳爺叫到大隊部,一筆一筆地把賬報完,然後嚴肅指出:「你們這個大隊賬目嚴重不清。據初步調查,八年來有三萬斤糧食、一千斤豆油下落不明。作為大隊支書,你要負責任的!」

    福淳爺靜靜地聽著,一鍋一鍋地吸著煙,等他說完,才磕去煙灰,慢慢地說:「你弄錯了,這數目字不對。」

    「怎麼不對!」工作隊長火了,「那麼多人查賬,一筆一筆弄出來的。」他一拍桌子,「這樣性質嚴重的問題……」

    福淳爺的嘴唇抽搐了一下,兩眼閃出淚花,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你們查的是賬面上的零頭,還有一筆賬外賬。在我這兒。」

    福淳爺從懷裡掏出一本破舊的賬簿,啪!往桌上一放。工作隊長迷惑地看著他,又拿起賬簿:「賬外賬?」

    「是的。怕群眾心疼,沒敢公佈過。可我都一筆一筆地記著哪,糧食約為二十萬斤,豆油不少於一萬斤。」

    工作隊長大吃一驚:「都弄哪裡去了?」

    福淳爺衝動地站起來,把煙袋纏好往腰裡一別:「長話短說,走後門用了。群眾揭發,沒錯!扔出去的都是血汗,能不心疼?可為啥還要這麼搞,農村幹部給人磕了多少頭,作了多少難就不說了,活該!誰讓你求人哩?誰讓你搞不正之風哩?莊稼人東西不值錢,臉皮不值錢,發賤!」福淳爺紅頭漲臉,使勁悶住火氣道,「一句話,我同意讓他們幹的,不關隊長的事。蹲監獄坐牢我一人去!我五十多歲了,也幹不了幾年了,村裡少我一個不當緊,生產隊長都不能處分,不能啊!農村的事,你們城裡人不懂,大隊可以一年沒支書,但生產隊不能一天沒隊長!你千萬別處分他們呀!」福淳爺慷慨陳詞,說到最後,又近乎哀求了。

    工作隊長倒不知怎麼說了,他們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面前這個莊稼老漢一樣的大隊支書,竟是這麼磊落!這是一個怎樣的老人啊!

    但從此以後,福淳爺再不同意隊長們帶著糧油往外跑。全大隊一年就有兩三萬斤糧油拋出去,他早就疼得咬牙了!他後悔、辛酸,感到自己對不起老少爺們。

    福淳爺的思想越來越苦悶了。

    他老是借酒澆愁,而且越來越貪杯了。

    福淳爺一輩子愛喝酒,以往我每次回村,定為他捎一瓶原裝酒來,陪他喝幾盅。他沒有錢,平日喝的都是七毛多錢一斤的紅芋干酒,質量很差,性卻很烈。他看我捎來好酒,老是沉著臉說那句話:「太貴了!」但他又很珍重,一次捨不得喝完。

    當然,哪個小伙子娶媳婦,也沒忘了請福淳爺喝喜酒,他也從不拒絕。上級曾為此批評他:「黨員幹部,怎麼能隨便到社員家裡吃吃喝喝呢!」歷次運動,工作隊也都整他這一條,他老也不改。他說:「咋!黨員幹部就不是人?都是本家爺們,幾番請不到,那叫廉潔?屁!那叫假斯文,裝相!」福淳爺固執地認為,鄉下不同於機關,其實機關也有人情交往。更何況我們村是個同姓家族呢。

    福淳爺酒量其實有限,三兩正好,半斤就要醉了。他可以一天不吃飯,不能一頓不喝酒。特別到了晚年,幾乎愛酒成癖。他從來沒打算忌過酒,怎麼能忌得了呢?他的心情老是一天比一天沉重。

    有一天晚上,我們爺倆在一起喝酒,他回憶往事,分外動感情。他說:「跟著黨走,我是鐵了心的。合作化那陣阻力大,莊稼人捨不得自己的地啊!我一家一戶動員,熬爛眼、說破嘴,大伙終於同意了。咱『曙光』社是全區第一個。……1958年,大伙出了大力,莊稼長得並不錯。可是一平二調來了,豐產沒有豐收。收紅芋時用犁子犁,大半都扔到地裡了。……那時我被拔了白旗,看著心疼,沒法。秋後,全村扔了三百多畝地,種不種都一樣,誰還願意要地呢?昏了頭!第二年我復了職,領著大伙度饑荒。三年困難,那是真難啊!樹皮都剝了吃,全村還是餓死百十口人!……」福淳爺用袖口沾沾淚水,又說,「我沒能救活他們,心裡有愧,到死……我也不會心安。……到1965年,恢復得像點樣子了,喏!又天下大亂。批判我,該批!我有錯誤,可是別打倒我啊!我還能幹幾年呢?來不及了……你看我這胳膊,」福淳爺說著捋開袖口,「儘是些筋筋皮皮了。我的肉、我的力氣,快要完了啊!……」福淳爺喉頭哽住了。他眼圈兒紅紅的,端起一杯酒,一口喝乾,重重地垂下頭去。在飄忽的燈影下,我看到,他的稀疏的頭髮,已經灰白了。

    我的心潮在一陣陣翻滾,啊啊,福淳爺不僅在傾訴內心的苦悶,也在計算著自己生命的進程!他是怎樣被事業苦苦纏繞著的呀!

    二十多年間,他幾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春天,是容易貪睡的時候,卻是莊稼人播種的季節,辰光誤不得。福淳爺總是早早爬起身,四處招呼人們上工。而到了冬天,又常常會有這樣的情景:一夜北風,一夜大雪,到天明時,一切沉寂下來。冰天雪地把整座整座的村莊都冷凝了。這時,在雪光和寒星下,一個模糊的人影來到村子中間的槐樹旁。一顆鐵鈴懸在一根橫枝下,用來搖鈴的繩子已凍成一條冰繩,僵僵地垂下來。那人剛想伸手觸摸繩子,可往四下裡望了望,又縮回手,蹲在地上抽起煙來。那意思,好像這麼一動,就會驚醒人們的晨夢。時候是早了一點,那麼,再睡一會兒吧。

    槐樹底下的老人,被一件又大又重的黑棉襖緊裹著,煙袋鍋一明一滅的,幫他驅趕著寒氣。他是那樣安靜,那樣耐心,像一位慈祥的老爺爺,守候著熟睡的孫子。濃密的鬍子上漸漸結出一層霜花,眉毛也白了。

    終於,一隻報曉的雄雞首先叫起來,「喔——」不大會兒,村子的各個角落,都傳來雄雞嘹亮的啼鳴,老人忽地站起身,扯住冰繩,急促地搖起來:「噹噹噹噹!……」接下去不久,這裡那裡也響起了鈴聲。寒星搖落了,晨夢搖碎了,沉睡的村莊緩緩地甦醒過來。……

    那第一個搖鈴的人,多半都是福淳爺。

    然而鈴聲的作用卻越來越小了。有時要搖動三四遍,再挨門喊叫,那一扇扇緊閉的大門,才「吱呀——吱呀」地打開。社員上工以後,又老是慢慢騰騰地幹活,幹部在和不在大不一樣。福淳爺曾多次向我說過:「莊稼人越來越懶了!不像單干時那麼吃苦。」這使他感到惱火,一個真正的莊稼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懶惰。可是為什麼會懶了呢?他想不通,我也找不到原因,只能隨著唏噓一番。幹部貪污、懶惰,他可以撤職,但對社員又能怎樣呢?乾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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