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瞎了眼!」一個女人猝然大叫一聲。江古利打個哆嗦,臉也黃了。回頭看時,原來掃帚劃到一個中年婦女的臉上,顯出幾道白印痕。老漢忙賠笑:「對不住,真對不住,不礙事吧?」那婦女像拍蒼蠅一樣,用巴掌在臉上「叭叭」連按幾下,沒有血,白了一眼,不再理睬他。江古利老漢趕忙把掃帚扛高了一點,沒趣地走開了。好一陣餘悸未消。奇怪!他老感到許多人在盯著自己看,一聲毫不相干的嚷叫,都能讓他心悸肉跳。閒適泰然的心境竟是這麼快就消失了。
忽然間,他看到三四個年輕人,猛地躥到一個窗口下,摟住腰排起隊來,口裡亂嚷:「快排隊喲,這裡賣削價物資!」人們先是一愣,隨即蜂擁奔來,近處的,遠處的,潮水一樣壓到窗前。賣青菜的攤子擠翻了,誰的雞蛋被踩爛了,一個小孩子被撞倒了……一時間,呼喊聲、咒罵聲響成一片。
江古利聞訊早,又佔地利之先,早已搶上去,緊挨那幾個年輕人排上隊,並且豎起大竹掃帚,擋住後面的人不敢近前,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最先排隊的幾個年輕人,看人擠得實在太厲害,便主動放棄前排位置,出來維持秩序,向人們招呼道:「大家自覺排好隊,人多擁擠,防止小偷!」許多人趕緊摸摸自己放錢的地方,一邊感激地看著這幾個後生。
江古利老漢的牛皮錢夾,掛在後腰的褲帶上。他拍了拍,硬邦邦的。
那幾個年輕人正熱心幫大家排隊,一會兒推推這個,一會兒捅捅那個。人們也都自覺服從指揮。不大會兒,隊伍到底像個隊伍了。
直到這時,大家才有空互相打聽,到底賣什麼削價商品。當然沒誰知道。可是有人估計,可能賣「什麼什麼」。接下去,這估計傳開,就成了真的。於是,願買的留下來,不願買的就走了。剛才為了爭位置互相指責的人們,現在似乎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相識的和不相識的,都友好地打著招呼,找些閒話聊起來。
日頭像火球一樣滾過正南,有些偏斜了,這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刻。灼人的光焰噴在人們身上、臉上,曬得人心裡發焦。窗口仍緊緊關閉著。大家焦躁起來。江古利用拳頭擂著窗戶,連連喊叫:「還賣不賣呀?熱死人!」眾人也跟著吶喊,裡頭毫無反應。
又有人估計,屋裡一定有人在走後門。這種事莊稼人見得多了,也就漸漸懂得規矩,有什麼便宜貨,要先盡著有臉面的人買,剩下的才能賣給外人。大家習以為常,也就見怪不怪,而且知道怪也無用。無奈今天太熱,上百人的長隊,老是這麼干曬著,不由人不惱火。
「彭彭彭!……」江古利老漢又在打窗戶,雷鳴似的吼道:「裡頭不要賣光了!東西!」
這時,一個戴紅袖章的市管員匆匆走來,問大家:「這裡在幹什麼?」
「賣削價商品唄。」
市管員疑惑地說:「沒聽說這裡賣削價商品啊?」他分開人叢,正要上前探個究竟,窗口忽然費力地打開了。大家立劾詫異起來,只見從窗口裡露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的臉。她困惑而吃驚地向長隊看了看,又收回目光,問對面的江古利:「這麼多人,幹啥哩?」
江古利眨巴眨巴眼,怒沖沖地反問:「裡頭不賣減價貨嗎?」
「造孽!」老太太以為在罵她,「砰」地關上了窗口。此地俚語,「貨」者,常指不正經的女人。
這時,市管員正好擠過來。一眼認出,老太太是公社獸醫站劉站長的娘,這裡是職工宿舍。
「呸!」至此大伙才明白,原來這裡什麼也不賣,被人耍了!
眾人正在發呆,忽然有人驚呼:「哎——我的錢包讓人掏走啦!」
隨著這一聲喊,許多人同時叫起來:「我的錢沒有了!」「我的也沒有了!」「誰幹的缺德事兒!……」
隊伍立刻大亂了。江古利趕緊往屁股上拍了拍,硬邦邦的牛皮錢夾也不翼而飛了,一時頓足大喊:「抓小偷哇!」
可是,小偷在哪裡?
大家議論紛紛,淒淒惶惶,市管員也慌忙幫著詢問。終於省悟:偷東西的一定是最先排隊的那幾個年輕人!待要尋找時,才想到這幾個人早已不見了。
十幾個丟錢的人哭著罵著,在市管員帶領下,去公社報案了。江古利老漢卻兩眼發直,僵在窗口下動也沒動。他少的錢並不是最多的,只有八九塊錢。老漢一向精細,趕集上店,錢從不放在一處,牛皮錢夾裡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在貼胸的口袋裡。他這口袋也特殊,縫在衣服裡頭,是萬無一失的。
江古利老漢像被一塊巨石壓彎了腿,慢慢蜷曲在窗口下,憋悶得喘不過氣來。除了剛發覺少錢時,那一聲本能的驚呼,再沒吭一聲。甚至,也沒再去咒罵那幾個騙了他的小偷。他彷彿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某種權利。只是面色陰鬱而慘然地蹲著,蹲著……木呆呆的。忽然恨恨地自語:「報應!」
江古利老漢已經全無趕會的興頭。他雙手扶膝,艱難地站起身,扛著重似千斤的掃帚,從窗口挪開,臉上烏晦晦的,他要回家了。
他疲憊地走著,默然無語,頭低垂著,心裡亂糟糟的。突然間,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從背後傳來:「你不能走!」
老漢猛一驚,幾乎要癱在地上了。他緊張地回過頭來,十幾步開外,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正抱個吃奶的娃娃,一路喊叫著追來。老漢看了一眼,確認不是那個賣掃帚的姑娘,才稍微定下心來,臉上的肌肉還是「崩崩」跳了幾下。他不認得這婦女,喊聲與他無關,於是轉回身又走,步子卻加快了。
「哎!你還想跑?抓住他!」背後的女人更急促地喊叫起來。路上的人都扭轉頭,吃驚地揣測:這女人咋咋呼呼,在喊誰呢?
江古利不再回頭。他已經沒有興致看熱鬧了,這女人反正與自己無關。他只感到今天神經太脆弱,想盡快離開這個吵鬧不祥之處,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清靜一下。可是,剛走出幾步,猛聽「咚咚」的腳步聲已逼到背後,接著衣服被人扯住了。老權忙回頭時,那女人正怒不可遏地揪住他,氣喘吁吁,面色煞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人們「呼隆」一下圍上,不知出了什麼事。
江古利也莫名其妙。細看這婦女,不過三十二三歲,頭髮散亂,微長的面孔有些憔悴。兩眼缺少光彩,裡面含著淚水。她一隻手抱個娃娃,才只有五六個月,正在「哇哇」啼哭。圍著的人們互相打聽,到底是咋回事啊?
江古利仔細辨認了一番,確實不認得。這麼當街被一個年輕女人揪住,不免尷尬,結結巴巴地說:「這是,這……幹啥哩?我又不認識你!」說著,想拿掉她的手。
那女人卻更緊地抓住他,叫起來:「你裝呆!你不認識俺?俺認識你!今兒趕會賣東西,俺瞅了半天啦,還想往哪兒跑?」
江古利又回頭看了看她,委實不認得,更不記得這女人和自己有什麼相干。
「你放開他,大家都在這兒,跑不了的!」一個黑臉漢子闖到人圈裡,落落勢勢地朝那婦女說,「說說咋回事,我們給你評理!」眾人也隨聲附和:「你只管說,跑不了他!」這時,大家估摸一定是老漢欺負了這女人,愛打抱不平是這一帶人的秉性。
女人鬆開手,把哭著的孩子放倒懷裡,一邊餵奶,一邊哭訴:「麥前廟會上,俺來賣鮮黃瓜,帶著花骨朵,細毛刺,可水靈呢!滿會上就這一份,離家時,俺男人囑咐,賣一塊錢一斤。俺思量,太貴了,就按八毛錢一斤賣。快賣完時,他遛來了。」女人指指江古利,「他說要嘗嘗鮮,剩下的三斤全買了。俺看他爽快,按六毛錢一斤稱給他。他給俺五塊錢,俺一時心慌,當成十塊錢找了,剛好占俺五塊錢的便宜。大伙評理……俺總共才賣了十幾塊錢哪!……」女人傷心得說不下去了。
大伙聽了,才明白原委,於是紛紛沖江古利指責說:
「你這老年人,太不像話!」
「看這婦女,帶個孩子,容易嗎?你也忍心!」
「呸!老東西,真不值錢!」
……
有人又轉而抱怨那女人:「咋不讓你男人來賣呢?」
這一下,更觸到女人的傷心處,她又哭起來:「俺男人有殘疾,不能下床。俺一手拉扯孩子,種了五畝地,雖說大伙幫著,也忙得夠嗆,裡裡外外靠俺一個人。沒力氣沒本錢,收成比人家差一截子。孩子他爹看病還要花錢。年後,俺早早搭個塑料溫室,種了一百棵黃瓜,想搶個好行市。沒想到,一不留神,就出了差錯。俺男人直罵俺沒用。……老少爺們幫我勸勸這位大叔,讓他……把錢退給俺。嗚嗚……俺澆水,侍弄,不易啊!……」
五塊錢,在今天的大多數莊稼人手裡,確實算不了什麼,在這個有著不幸的女人手上,卻有特殊的份量!她哭得如此傷心,一下子贏得大伙的同情,對江古利老漢的指責,頓時變成了怒斥:
「把錢還給人家!」
「聽到沒有?」
「真老不要臉!」
……
在一片劈頭蓋臉的斥責和謾罵聲中,江古利老漢氣得面色慘白,渾身發抖。別說六毛錢一斤的黃瓜,就是六分錢一斤的黃瓜他也嫌貴!往年,總是黃瓜落價到一毛錢三斤時,他才買。而且麥前廟會,自己根本就沒來!顯然,這婦女認錯了人。老漢一世清清白白,受人尊敬,何曾當眾受過這種侮辱!
他委屈,憤怒,兩腮痙攣。「你們,你們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他想大吼一聲,「混蛋!我沒多拿人家的錢,我江古利一生一世沒做過虧心事!」
可是,他喊不出來,怎麼也不能理直氣壯地這麼說。他只覺天旋地轉,兩眼昏花,那個賣掃帚的姑娘,老在面前出現。他感到心虛,兩條腿在劇烈打顫,幾乎要站不住了。江古利老漢正經歷著這一生中最大的精神折磨,那正在悸動著的心靈深處,還有一個比面前更激烈的戰場!只有在這時,他才痛切地感到,失去做人的尊嚴,是多麼可怕的事!
人們的喝斥還在繼續,他已經什麼也聽不清,只隨著一片聲浪,本能地囁嚅著:「我、我、我沒有……不,我佔了便……不是……」他什麼也沒有說清,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眾人看他吞吞吐吐,一副狼狽樣,更確信他佔了女人的便宜,於是更猛烈地斥責:
「還拖延個啥?快掏錢還人家!」
「有本事自己掙錢去!」
「白活了這麼大歲數!」
一個愣小子衝進來,當胸揪住:「走!上公社派出所!」
接著有人吶喊:「對,關他幾天!」
江古利老漢沒有掙扎,沒有反抗,像一個被人當場拿住的盜賊,那麼卑瑣,那麼膽怯,那麼惶恐,彎下腰,兩眼直愣愣的,傻了。
那女人見此模樣,忽然不忍,忙伸手攔住那小伙子,苦苦哀求:「別,別這樣,可不能關他呀!」又轉向江古利,「大叔,你要是腰裡沒帶錢,俺、俺不要了。」
一開始跳進來的黑臉大漢,一直在靜靜地觀察,看老漢那副痛苦的樣子,漸漸生出疑心來。他撥開那愣小子的手,轉臉向女人小聲問道:「你可記准了人?」
那女人重又小心地看了老漢一番,低下頭極不情願地說,「沒錯的,是、是他。俺不要錢了,真的!……」她已確認這個老漢和她一樣,也是個困難戶。不忍心再逼他了。
黑臉漢子看看女人,又看看半昏半傻的老漢,忽然長歎一聲:「算啦!嗨——」他伸手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五塊錢,向眾人說,「依我看,大伙不要再責備這位老人家了。看樣子,他也是一時錯了主意,腰裡大概也沒錢。一人有難大家幫,哪位鄉鄰錢寬余的。獻幾個出來,幫幫這位妹子!」說罷,把五塊錢向女人手裡塞去。
眾人先是一愣,接著是一陣讚揚聲,愣小伙和七八個人都在掏錢,紛紛向女人送來。
那女人一時驚慌起來,感激地看著大家,卻撥火炭似的往外推:「不,不!俺不要,俺不要!……」周圍的人們都被感動了,七嘴八舌地勸說:「就把大伙的心意收下吧!」
正當一群人推推讓讓,忽然一聲震人心魄的大吼:「慢!」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江古利老漢面無血色,抖著手從懷裡摸出五塊錢,分開眾人,瘖啞著嗓子說,「俺……認了!這個錢還是俺來……還。」一把攥住女人的手腕,把錢放在她掌心,然後,飛快地扭轉頭,擠出人群,大踏步走了。人們看到,這老漢喉頭打結,兩眼分明閃著淚花。
大家一時都被弄糊塗了。女人先是一愣,突然醒悟地大叫起來:「快、快別讓他走!俺、俺冤屈了這位大叔……真的!」她高高地揚起錢,連連喊叫。原來,在老漢給她錢的一剎那,她忽然記起上次那個老漢一隻手上,有一個很大的肉瘊。可面前這位大叔,枯樹皮一般的兩隻手上,卻並沒有肉瘊的呀!
等人們再次問明情況時,老漢已經走出幾十步遠了,而且走得那麼急慌,就像一個逃犯。……
《人民文學》198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