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古利老漢—生過於精明,過於謹慎,做事情總是猶豫徘徊。村裡人說他像秋天南去的雁,走一千退八百,缺少應有的果決。
打完場,鋤罷豆,適逢鄉下小閒。今天是麥收後柳鎮第一個廟會,三省八縣數百個村莊的莊稼人,都顯得那麼振奮。
清晨剛起床那陣,老漢猶豫著,要不要去廟會上轉一轉。
飯後撂下碗,他先給豬餵食。圈裡一頭花白豬已有四百來斤,還沒捨得賣。上級提倡餵養二百斤以內的瘦型豬,他偏要餵養大膘豬,不超過五百斤是絕不出手的。有經驗的人都懂得,豬越大吃食越顯省,長肉也快,划算。接著,他又給羊添上一抱富苗秧,鮮嫩碧綠。然後猴兒樣蹲在一旁,邊抽煙邊看羊吃草。半個月前,母羊下了一隻羔,虎犢似的,老是「騰騰」亂蹦,滿院撒歡。他算過,長到秋後,這一隻羊就能賣八十多塊,再加上那頭大膘豬,年底收入五百塊把裡攥。來年春上,準備扒草屋蓋瓦房,就指望這筆錢了。
江古利現在住的三間草屋已有三十年歷史了,後來修修補補,上面又加了幾層瓦,變成瓦臉邊。雖說不土不洋,卻也招人眼羨。這二年就不行了。村裡蓋新房的人家日見其多,而且一蓋就是渾磚渾瓦,鐵欞玻璃窗,明光耀眼的。相比之下,老漢的瓦臉邊就顯得不倫不類了。經過多年的風雨剝蝕,東面牆又裂開一條縫,愈看愈生氣。老伴嘟嘟囔囔:「就死在這個鱉窩裡吧!」江古利一抬嘴巴:「嘖!甭急。我心裡有數。」的確,當他走過一座座新落成的房子時,那神態是不屑一顧的。他心裡卻又常常生出一絲惆悵:他不明白,那些人怎麼會跑到自己前邊去了呢?
一股清風吹過,驅趕著院子裡的潮氣。老漢站起身,看看天色已不早,他決定去趕廟會了。剛走出幾步,又反身回來,向廚房正在洗刷的老伴吩咐:「晌午別忘了飲羊!」說罷轉身上路,走出七八步遠了,忽然覺得不踏實,又二次返回,向院子裡吼道:「聽見沒有?晌午飲羊——還有餵豬!」老伴走出屋門,瞪著眼大聲回答:「沒聽見!」就是說,聽見了。老太婆常常故意和他這麼搗亂。江古利這才咳嗽一聲,故作威嚴地轉身上路了。
路上的行人已經不多,趕早會的莊稼人,大多已經到了。江古利不賣什麼,也不專意買什麼,閒趕會,腰裡裝上錢,不過是備急,碰上討巧的東西,也不妨買一點。
老漢買東西愛鑽空子。夏天買冬天用的東西,冬天買夏天用的東西。秋後大家都在賣糧,他手頭再緊也要買一些。春天來了,許多人家要買糧,他省吃儉用也要賣出去一些。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去年春節前夕,大伙都在忙著操辦年貨,他卻從會上買了一對很大的抬糞筐,摞在頭上打道回府。老伴看他這副模樣,罵他「背時鬼」!江古利把筐往地上一丟:「你懂個屁!過日子得有前後眼。這一對糞筐開春要賣五塊錢,這才三塊半。你摸摸,多結實!」確實,這就是他的精明之處。
今兒趕會的人特別多。到處擠成疙瘩,到處人聲喧天。糧食、蔬菜、木器、日雜、條編、畜禽、蛋類以及各種農副產品,都按指定區域銷售。人們討價還價,大呼小叫,好像都患了神經病。人有時很怪,平日交往時,十塊八塊錢可以看得不值什麼,但到了交易場上,卻常常為一二分錢爭得面紅耳赤。人爭面皮,貨爭分厘,賣個好價錢,或者買個便宜,多半是為了炫耀,顯得光彩。當然,人們也並不是把錢看得無足輕重的。如今,大家似乎更意識到錢的重要。如果說,廟會是一盤旋轉著的巨磨,錢,則是它的軸心。一進入廟會,就會給你一個強烈的印象:許多人都在想辦法弄錢。
一個賣涼粉的老漢,扯著嗓門喊:「天熱!喝碗涼粉吧!……」剃頭師傅親熱地打招呼:「來趕會哪?理個發爽氣!」鞋匠兩眼瞪得血紅,穿過密林樣的大腿,專盯人的雙腳,發現誰的鞋子破了,這才順著腳踝子往上看,迎住人的臉驟然笑了:「喲!是你呀!鞋子爛了也不知道?快脫下來,我給你補補。今兒活真多,硬是忙不過來。」彷彿那是他的本家什麼人,才格外照顧的。
百貨布匹和成衣攤子前,吸引著成群的姑娘媳婦,一個個擠得汗淋淋的,頭髮黏成綹,衣服貼在身上。她們吵吵嚷嚷、比比畫畫,爭著搶著挑選自己看中的衣服鞋襪。
江古利信步在廟會上轉悠著。他發現,大多數莊稼人花錢還很謹慎。錢在手裡攥得汗濕,仍然什麼還沒有買。手頭富了一點,卻不敢也不習慣大手大腳。但也有個別人顯山露水的,在故意誇富。
一座茶棚下,一個老婦人正和一個滿身油漬的漢子閒聊。老婦人問道:「泥鰍兒,聽說你這一趟買賣又賺大錢了?」
「五百塊!權當賺一包煙錢。」漢子嗓音洪亮,滿不在乎地向周圍看了一圈。
江古利老漢在一旁聽著,覺得毛骨悚然。這小於到底能有多少錢!他忽然想到自己腰裡才只有幾十塊錢,而這已是家中的全部現款,頓時覺得矮了半截。
他知道,眼下賺錢的門路真多!原本有手藝的鄉村「五匠」自不待說了,就連一些地道的莊稼人,也在學新技術。比如種紅花、芍葯、甜葉菊,過去聞所未聞,現在居然也有人會擺弄。有的成了飼養專業戶,還有的養什麼紫貂,過去光聽說這玩意兒是關東一寶,如今也在中原落了戶。最有本事的是長短途販運,聽說有的還買了汽車。那個泥鰍兒大概就是幹這行當的。這種人眼尖心靈,到市面上轉一轉,哪項營生有利可圖,一目瞭然。弄准了賺上三百五百,不驚驚乍乍,偶爾失算,賠上三百五百,也不疼不癢,並不計較一時一事的得失。
這一類能人,如今哪個村都有一些。他們有技術,有眼光,有氣魄,完全不像舊式農民,僅僅面對黃土背朝天了。不,他們已經直起身子,看到更遠更廣闊的地方去了。而像他這類老莊稼人,除了精於耕作,一無所長。比如喂許多畜禽,是要有專門技術的。不比喂得少,好伺弄。一傢伙餵那麼多,萬一有個閃失呢?豬生了瘟,雞得了霍亂,一夜死個光,還不把血本賠光!幾年能爬起來?想想也嚇死人!他沒這個技術,也沒這個膽量,更不願借錢做營生,那不是他過日子的方法。他只能一頭豬,兩隻羊,十隻雞,小打小鬧。這樣穩當。
原先,他對自己的經營方式和日漸殷實的小日子還挺滿足,今天到廟會上看看聽聽,覺得自己簡直還是個窮光蛋!老漢終於沉不住氣了。在老一輩莊稼人中,他曾以勤儉持家和精於算計而受人敬重,現在是否已經落伍和要被淘汰了呢?他對老祖先傳下來的一整套治家準則——諸如不欠外債、不冒風險、不發外財等等——曾經奉為金科玉律,現在看來,是否太保守、太陳舊,遠遠不適應潮流了呢?
江古利老漢懷著失意的心境,慢慢在會上踱步……一抬頭,前面是雜品商店。他隨便走進去,意外地發現,這裡正賣減價掃帚,長竹苗帶木柄的,一塊二一把,比原價便宜四毛錢。家裡並不缺掃帚使,但他還是決定買一把備用。十幾把竹掃帚沿牆豎在櫃檯外,有幾個人已經在那裡挑選了。
老漢走上去,一時摸摸這把,一時看看那把,不是短尾巴,就是斷把子,居然沒有中意的。他有些失望了,無精打采地向營業員瞅了瞅。
營業員是個年輕姑娘,細高挑兒,燙著辮梢,上面扎兩朵黑蝴蝶結,越發顯得面孔白嫩。不知何故,這會兒正不高興。她一會兒看看手錶,不時催促顧客:「快一點,削價商品有什麼好挑的!」於是有幾個人選好掃帚,付了錢。
老漢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趴在櫃檯上看。忽然發現櫃檯裡頭,還有七八把掃帚橫放在地上,心中一喜,忙向營業員要求:「同志,我想到裡頭挑一把,中不?」
姑娘正忙著收錢,斜過來一眼:「櫃檯重地,你能進得?」
「那就勞你拿出幾把,讓我挑挑。」江古利老漢小心地笑了笑。
「在外頭將就著挑吧,你看人家不也買了嗎?就你特殊!」
「不中意呢。」
「不中意就別買!請你來啦?」姑娘翻翻上嘴唇,睨視了老漢一眼,其實那話裡還有一層意思:「窮酸!」只是沒有出口。
江古利卻領會到了:她看不起我呢!一時氣得脖子上的筋出了槽,憤然說:「你這個婦女,咋這樣說話!」
姑娘白嫩的臉上,立刻升起兩朵紅雲。她對稱呼自己為「婦女」,感到是個莫大的恥辱。在她的印象裡,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才叫「婦女」。因此氣沖沖地一指:「你才是婦女!」
「呃?」江古利吃了一驚。過去在村裡,隊長佈置生產,不管姑娘媳婦,統稱為「婦女勞力」,大家習以為常。但姑娘反稱他是「婦女」,就有些費解了。於是伸長了脖子爭辯道:「我咋是婦女?」
「你就是婦女!」姑娘火氣沖天,一口咬定。「怪事!」江古利猛地又把脖子縮回來。旁邊幾個人先是一陣大笑,而後勸道:「算啦算啦,鬥什麼嘴呢?」
老漢看她紅口白牙,不講道理,本來是要和她辯清楚的。大夥一勸,氣先消了一些。是啊,為這碼事和一個姑娘拌嘴,不值!只好搖搖頭,無可奈何地承認:「好好!就算我是婦女,行了吧!」
眾人又笑起來。姑娘高傲地撇撇嘴,勝利地笑了,這才伸手從裡頭扔出幾把掃帚,幾個人一搶而光,江古利也摸到一把,果然好一些。於是摸出五塊錢,很氣派地遞上去:「找錢!」那口氣裡也有潛台詞的。
姑娘賭著氣,一把奪過去,在錢箱裡翻騰了一陣,把找回的錢往櫃檯上一扔,轉臉走了。她真討厭這個黏糊糊的老頭。
江古利正要伸手拿錢,卻一眼看到在找回的錢裡,除了一張五塊票,還有一塊、兩塊的。他心裡「咚咚」直跳,伸出的手猛然一抖,又縮回來。老漢驚慌地向周圍打量一眼,見沒誰注意自己,突然心一橫,飛快地抓起錢,倒拖掃帚出了店門。他在人叢中左拐右拐,直到一個僻靜處才停腳站住,把掃帚夾在兩腿中間,騰出手將錢數了兩遍:八塊八毛!——顯然,姑娘錯把五塊當成十塊了。這麼說,整佔了公家五塊錢的便宜!
老漢一生沒做過虧心事。別人休想佔他的便宜,他也從不佔人家的便宜,一輩子講究個公道。他信奉祖訓:外財不發命窮人。
今天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壞了祖宗的規矩。雖說只有五塊餞,卻像處女失去貞操,足以使他惶悚不安了。他得坐下來認真想一想,這件事究竟辦得辦不得。經過近一個鐘點的斟酌,他找出三條理由說服了自己:其一,這姑娘討嫌,真要把錢送還,說不定她還會發凶:「咋不早送回來!就這麼多嗎?」引起更大的嫌疑。把錢拿走,卻可以教訓教訓她,出一口惡氣。二來呢,這是和公家打交道。許多人不是都說,占公家的便宜不算占嗎?自己多年乾乾淨淨,獎狀也沒得過一個。
看來,還是實惠一點好!另外,今天在廟會上所見所聞所想,使他第一次明確意識到,在莊稼人中正在出現一股新的生活勢頭,那麼多人除種田以外,都在想辦法弄錢,自己真的落後了!他不僅眼紅,而且感到丟臉。江古利什麼時候甘居過人下呢?沒有!過去就連拾野糞也要比別人多出幾斤,偶爾不能超過別人時,他寧願把家廁的糞也添上,當成野糞賣。然後,在一群老漢和隊長的稱讚中,得到某種滿足。這種虛榮和自尊,曾經保持了幾十年。可是,這二年卻漸漸被人們冷落了。好像他真的成了「背時鬼」。扯淡!江古利還會東山再起的!看!現在五塊錢到手,竟是那麼容易,這是時來運轉的兆頭!那麼,這便宜就非撿不可了。老漢並不特別看重五塊錢,卻看重手氣!是的,這是手氣,不能扔了。而且不偷不搶,是她自己昏了頭,怨哪個!
江古利蹲在地上,腳前的煙灰已磕了一小堆,心裡才不那麼慌慌亂跳了。他自以為想通了,坦然了,才把被汗水浸濕的一把錢裝進貼胸的口袋裡,扛起掃帚,精神抖擻地沒入了人海……
老漢瞇縫著眼,有點愜意地想,看來,人生在世,有時是要發點外財的,不能那麼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