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芬收住淚,面色慘白,怔著,怔著,忽然咬住嘴唇,默默地點了點頭。老夫人滿意地長舒了一口氣。她相信惠芬是動了心。畢竟,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立一塊貞節碑,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照常例,既要立碑,先布其德。甄山泰一面把這件事申報縣府,一面把各寨長者和住在外地的甄姓有身份的人召集來,在家廟祠堂裡擺了三桌酒席,商議這件事。席間,他把惠芬如何節孝、如何賢惠等許多功德,向眾人說了一遍,大家也紛紛稱譽。提起立碑,這是光宗耀祖的事,哪有不同意的呢?
散席以後,這些人便分頭行動,在甄家族中上下廣為傳播惠芬的貞操。實話實說,反映是多種多樣的。有些女人不僅不振奮,反而感到心情沉重,為惠芬歎息起來。尤其那些老年寡婦,回味半生苦楚,竟默默地流起淚來。什麼貞節烈女?明明是一個石枷。把人給鎖死了。但這詛咒只能在心裡,萬不敢說出口的。甄家族中人,大多是歡欣鼓舞的,交口讚譽甄山泰為族人辦了一件功德事。
立一塊碑,大約總計花費十多石麥錢。可是惠芬家貧如洗,哪來這許多積蓄?甄山泰生性慷慨,自己拿出兩石五斗麥,其餘由大伙自行捐獻。消息一出,族中人個個踴躍,這種體面事,誰肯落後呢?何況將來在碑上還要刻上名字,名垂千古。除了那些窮得揭不開鍋的,凡是地畝較多,有點積蓄的人家都報名捐獻。這家一鬥,那家五升,不收誰的就會得罪誰。一連三天,甄家祠堂送糧的人絡繹不絕,說說笑笑,盛況感人。最後管事的一算賬,竟然收了十二石三斗麥子,加上甄山泰拿的兩石五斗,大大超出所需。甄山泰大為感動,更確信這事合乎綱常,順乎人心。心裡又在鄙視那些當初訕笑過自己的寨主:「嚇!我甄家寨有如此貞節烈女,你們有嗎?我甄山泰一呼百應,你們辦得到嗎?——未必!」
籌款停當,甄山泰派出十幾個精壯之人,去北山採石。北山在微山湖那兒,離甄家寨有二百多里,那山上的石頭最宜修碑,青色,呈長條。同時派人在那一帶請了一位石匠師傅。這石匠四十七八歲,面如重棗,須如馬鬃,凜凜一軀,是個標準的山東大漢。鑿石磨碑,刻字雕花,是祖傳的手藝,在魯西南很有名氣。
不過十多天,石料運回來了。因為是毛坯,因此很大很重,連同碑料一塊大方石,少說也有萬把斤。用兩輛四輪大平車,套上八匹大馬,從北山拉來,很費了一些力氣。
這時,石匠師傅已經先來了。離惠芬不遠的一家,有兩間空房,就住在那裡。甄山泰原說用大伙捐獻的麥子,派人為石匠做飯的,但惠芬不同意,要自己管飯,大約是過意不去。甄山泰通情達理,也就同意了她的要求。老實說,這也夠便宜她的了。
惠芬變賣家當,破產招待,除了早上,中晚兩頓飯都有四個菜,一壺酒。石匠是個豪爽之人,很過意不去,一再勸阻說:「隨便吃點就行了,往下你還要過日子呢。」惠芬淡淡地一笑說:「大叔,我窮家破院,沒啥好吃的,您老多包涵就是了。」石匠看到,她在說這些話時,眼裡閃著淚花,不覺詫異起來。他一輩子不知為人立過多少貞節碑,很熟悉這些做寡婦的心理。有的確是以此為榮,有的完全是被人抬出來,不得已而為之,心裡卻十分痛苦。他懷疑這年輕女人是否也有難言之隱。再看她家中空空蕩蕩,不禁萬分感慨,如果把大家捐獻的麥子接濟她過日子,不比立這塊石碑更有用嗎?可是,他不能說這個話。他無權過問這種事,只能吃完飯干他的活。
立碑是很講究的。舊時,家裡如果有過功名,或者大戶人家的女子,石碑的碑座應當是個石龜,碑上有個碑帽。碑帽上有雕花石鳥之類。石鳥玲瓏剔透,口內含著哨子,風一吹,會發出鳴叫,十分清脆,風力時強時弱,叫聲也就婉轉起來,活脫脫真鳥一般。封建社會皇封貞節女,碑帽上還刻有盤龍,中間一個「旨」字,這是最光彩不過的了。如果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女子,由族人議立,則一切從簡,上面沒有碑帽,一塊大的石碑安在方石座上就行了。按等級,惠芬當然只屬於後一類。
二十多天後,石碑和石座都已磨光鑿平,再一個多月,連字也刻好了。雖說碑形簡單,但出自名石匠之手,卻也雄偉。碑文是請一位有名的老翰林撰寫的,字體遒勁。正面右首是「甄寶之妻舒氏貞節碑」,正中四個正楷大字:「柏舟矢志」。左下首是:「民國年月」。碑文刻在背後,大意是:「寶早亡,妻舒氏惠芬筠操霜節,屹如山立,雖終歲饑寒,有百折不回之志,三軍莫撼之守令,玉節金貞,感人至深矣。是以族人不忍湮沒並請旌賜以柏舟矢志,以慰吾心。」云云。碑文後面刻有甄山泰等二三百個名字,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幸虧石碑碩大,石匠師傅技法高超,不然,還真的容不下這許多樂善好義之恩公。
這一塊碑,一共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總算修好了,立碑儀式定在農曆十月初二。在這前幾天,故道兩岸的幾十家寨主和上百位紳士名流,都接到了甄山泰的大紅請帖。同時,甄山泰派出專人殺豬宰羊,置辦酒席。此外,請了兩個戲班子,一個是本地柳子戲班,一個是紅笛梆。紅笛梆善使彩,演到殺人時,一刀砍下去,刀刃沒入頭皮,血流如注,驚心動魄,僅這一招,常常贏得滿堂彩。一般戲班子很怕和他們唱對台。柳子戲以婉約的唱腔負有盛名,但這次還是派出了最強大的陣容。誰知熱鬧還不止於此。接到請帖的各家寨主一串通,總不能白吃酒席呀,於是共同出錢,從河南請來一個戲班,是豫西梆子。山東一個唱高調梆子的戲班也聞訊趕來,自願奉送一台戲。
這是露臉的事,不怕風光,因此推辭不得,四台戲將要對唱,真有熱鬧好瞧了。甄山泰親自定了四出整台戲,有《秦素梅弔孝》、《三娘教子》、《呂蒙正趕齋》、《王三姐住寒窯》。其餘可由客人自行點戲。當然,點戲是要開賞的。點戲的多了,唱戲的往往只唱幾句,一齣戲就算完了。如果連唱幾句也來不及,只需走一個過場,也可以。這名色叫「打加官」,一個角色身穿紅蟒炮,腳蹬高靴,一手持笏板,一手拿一副簿子,上書「天官賜福」幾個字,隨著鼓板,在台上走幾步,轉向後台。然後出來一個人,站到台沿口高叫一聲:「謝某老爺賞!」這錢就到手了。凡遇這種場合,光賞錢就收許多。這也是山東那個高調梆子自來獻戲的原因。不然,光唱白戲,吃誰?
立碑頭一天,適逢農曆十月初一。按當地人說法,是鬼節。據說,從這一天開始,四處遊蕩的陰鬼便由閻王爺收回去,管束起來,大約是搞點思想匯報和集訓什麼的。這中間,也許要搞點揭發批判,也有的鬼打點小報告之類。閻王爺據此要處分一批惡鬼,罰到陽間做人。據說,人怕死,鬼怕托生。到了來年清明節時,閻王爺又把眾鬼放出來,自由活動。可見陰間也是有紀律的。每逢這兩個鬼節,世上活著的親人便去墳前祭奠一番,燒化一些紙錢。
十月初一大清早,舒惠芬便到了墳地,挨個給故去的先人和婆母、丈夫燒化了紙錢。天氣清冷清冷的,惠芬跪到丈夫墳前,獨自哭訴了好久,才挎起籃子,慢慢回了家。那臉色卻漸漸晴朗起來,顯得自信而堅定。
中午時,妹妹雲芝從婆家趕來了。自從出嫁,她常來看望嫂子。雲芝對嫂子有胞姐般的感情。哥哥死後,嫂子沒有嫌棄這個危難中的家,默默地挑起家庭重擔,打發自己出了嫁,又侍奉生病的母親,直到把老人安葬。家中應該做的,她都做了。雲芝從心底裡感激嫂子,對嫂子的個人境遇深深地同情。她真希望她改嫁,她相信母親和哥哥九泉有知,也會同意的,為什麼要讓她苦守一輩子呢?她幾次來,都想這麼勸說,可是欲言又止。雲芝知道甄家族規是那樣嚴酷,而且也不知道嫂子是什麼主意。當她聽說了要為嫂子立一塊貞節碑的事以後,像是一錘敲到心上,嫂子再也無法跳出這個苦坑了。今天來,就是懷著深深的憐憫來看望嫂子的。
整整一個後晌,雲芝沒有出門,和嫂子依偎著談了許久。說完了體己話,不知怎麼,姊妹倆抱頭痛哭了好一陣。
吃晚飯時,石匠師傅來了。這最後一頓飯特別豐盛,惠芬把僅有的兩隻母雞也殺了。飯後,石匠在惠芬家裡待了足有兩個時辰,惠芬和雲芝給他說了許多話,說一陣哭一陣。這個豪爽的山東大漢,喝了幾杯酒,臉色已變得紫紅,臨離開時,一拍胸脯,硬當當地說:「你們放心,這個話我能捎到,誤不了事的!」說罷告辭出門,到住處背起石具褡褳,向甄家寨東門外走去。在寨門口,有人向他打招呼:「師傅,這麼晚了還上哪裡去?」石匠用手一指寨門外:「石碑還差最後一道工,我去看看。」一直出了東寨門。
東寨門外的十字路口,是個交通要道。貞節碑就準備立在這裡,後晌時,甄山泰已派人把碑拖來。四周紮了四個高大的戲台。立碑的高台附近,紮了一個神棚,是準備明天立碑儀式開始時,由惠芬祭天祭地祭先人的。石碑靜靜地臥在地上,石匠圍著看了一陣,又撫摸了一陣。這是他兩個月辛勤汗水換來的結晶。他好像有點惋惜,可是沒有過多地停留,就離開了石碑,趁夜色濃重,繞過北寨門,一直往西,大步流星去了。那是柳鎮的方向。
第二天四更天,甄家寨按慣例四門大開。這時,曉霧彌浸,沒有一絲風,除了勤苦的人家要趕到黃河故道裡去打柴,或者有急事的人要出門,路上還很少行人。這時,有兩個年輕女子,手扯手一前一後,在濃霧中急急地出了南寨門,走不多遠,立即往西拐去,時而驚訝地向後面張望,漸漸消失了。
這時候,甄家寨家廟祠堂裡,十幾位廚師正忙著準備酒席,香氣誘人,溢滿了整個寨子,許多人家開始起床了。天大亮時,寨子裡已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真像過節一樣。各村各寨的客人先後都來了,有騎馬騎毛驢的,有乘轎的,也有坐轎車的,家廟祠堂前停了好大一片。甄山泰靴帽藍衫,衣冠楚楚,在大門口和客人們寒暄,一個個拱手讓進祠堂。祠堂裡搭好的大棚下,足足排了二十張八仙桌子。酒宴開始,自是一番熱鬧景象。客人們吃飽喝足,已近正午。甄山泰率領各家寨主和名流賓客,滿面笑容,慢慢踱出東寨門,立碑儀式就要開始了。
此時,東門外已是人山人海。甄家寨立貞節碑的消息,早已轟動了故道兩岸,地裡已沒有什麼活,誰不來看熱鬧呢?連輕易不出門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也來了,按此地規矩,這種場合是允許她們拋頭露面的。
甄山泰把客人們安置在備好的座位上。這裡也是一個檯子,是用十幾輛大平車拼起來的,上面鋪著門板之類,位置在四個戲台中央,客人坐在上面,可以隨意看哪一台戲,也可以隨意點戲。甄山泰環顧四周,萬頭攢動,許多人指指點點:「這就是甄寨主!」甄山泰隱約聽見,微微一笑。他開始檢看準備情況。東寨牆上八門土炮斜指藍天,是準備做禮炮用的,裡面封裝些火藥,沒有「硬料」。神棚周圍,十幾掛鞭炮已經用竹竿長棍高高地挑起來。四個戲台上,鼓樂班坐在前台,單等儀式開始,就樂炮齊鳴了。
甄山泰很滿意,正要開始,忽然想到石匠師傅還沒有來,立碑是要在他指導下進行的。於是趕忙派人去叫。他有些懊悔,早上吃酒席時應該讓他也參加的呀,自己太忙,一時疏忽,怎麼下人們也忘了呢?
他來不及抱怨下人,又派人去叫惠芬,她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
這時天已到了正午,石匠和惠芬還沒有來到,不僅甄山泰發急,連客人和看熱鬧的人也都急了。好一會兒,派出的人終於回來了,一臉驚慌,把甄山泰喊下檯子,耳語了一陣。甄山泰臉色大變。正在這時,雲芝來了,甄山泰一把拉住,領到一旁,低聲而緊張地問:「你嫂子呢?」
雲芝淡淡地說道:「我嫂子改嫁走了。」
甄山泰大叫一聲,頓時昏厥在地上。客人和所有的人霎時大亂,預感到出了什麼意想不到的事,紛紛猜測耳語:
「出了什麼事嗎?」
「石匠還沒領工錢呢!」
「那寡婦咋也沒來?」
「死了嗎?」
「死了倒好,怕是跑了!」
「我早起抬糞,看見甄家寨西邊河窪裡,有一個後生牽一匹馬在那裡,像是等人。」
「你認識嗎?"
「看不大清,好像是柳鎮的小銅匠。」
「糟糕!」
「是糟糕。」
……
事情大白,舒惠芬確實跑了。她和那位小銅匠是鄰居。
半個時辰以後,甄家寨東門外人馬散盡,嬉笑聲傳向四面八方。人們並不覺得掃興,這比看戲還新鮮,還有味。
甄山泰丟盡臉面,大病三個月,從此辭去寨主,再也不管這些烏七八糟的事了。
事隔多年,甄家寨的寨堡早已坍塌,人們有時還談論起這件事。但莊稼人愛講公道話,他們說,從那以後,甄家寨反而再也沒有出過這一類有傷風化的事,真的!
這有點奇怪。怪在哪裡,許多人至今不明白。
《鍾山》198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