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18章 七個和一個
    寬敞的招待所大廳,這一刻顯得擁擠了。一二百人分別圍著二十幾張大圓桌,祝酒聲、嬉笑聲、杯盤叮噹聲,匯成跳蕩而和諧的音響。看起來,大家都很愉快。

    這是一年一度的政協招待會。春節將臨,全縣各方名流雲集一堂,共話新春。其中有黨政要員、工程師、主治醫生、國民黨前少將、演員、畫家、小有名氣的文人,等等。年輕的縣長代表政府,向大家表示感謝和祝願,話音一落,大廳裡便喧嘩起來。這次招待會,除了煙茶,還有一杯水酒,幾樣小菜,熱鬧而不奢侈,真是再好不過了。

    奇怪的是,南牆根這一桌人,不知什麼緣故,竟是寂然無聲。竹筷、酒杯整齊地排放一圈,沒誰動一動。一個個臉上冷陰陰的,和整個氣氛極不協調。

    這裡原本坐了七個人,有縣政府陸顧問、宣傳部馬顧問、農業局史顧問,還有幾位是幾個月前由正職改為副職的部辦局負責人。這幾個人是話不投機嗎?好像不是。因為他們一向都是談得來的。這種場合一般比較隨便,不分等級、不分行業,大家都是自由結合,無非是平日脾氣相投的,招呼一聲便坐到一起來了。這七個人除了上述原因,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都是左撇子。就是說,全用左手拿筷子。他們是有名的「左翼聯盟」,在縣機關是盡人皆知,一直作為笑料來談的。

    有一年也是這種招待會,陸顧問當時還是縣長,他講完話和同桌人吃飯(那時桌上比現在豐盛得多),老被碰落筷子,一時不耐煩起來。他原是愛開玩笑的人,便站起來向周圍吆喝一聲:「還有左撇子沒有?」開始,大家一愣,及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又一齊轟笑起來,當時就有幾個人響應:「我是左撇子!」「我也是!」「我……」

    陸縣長響朗朗地吩咐服務員:「小李,給咱另開一桌!」於是,由他帶頭,七個左撇子單獨坐到了一起,拿筷子夾菜,一律用左手,倒也挺順手。他們不時朝外得意地擠擠眼,引得大廳裡一陣陣發笑,招待會的氣氛一下子達到了高潮。當時,縣裡那個小有名氣的文人戲稱他們為「左翼聯盟」,陸縣長哈哈大笑:這名字不壞!從此也就傳開了。以後再有類似場合(那些年這種場合也真多,上級來人、幹部調動、節日祝賀、五花八門的典禮,都要在一塊兒聚一聚),他們便打著哈哈坐到一起,擺出一副與常人不屑同席的架勢,常常逗出許多樂子,為宴席增色不少。陸縣長長於此道,很有駕馭這種場合的特殊本領。

    可這會兒不行了,他再也沒有昔日的豁達。自從春天退居二線,就常常一個人喝悶酒。昨天接到大紅請帖,就心中老大不快,因為這無異於又一次提醒他:你已經不是主人了。他本想不來,猶豫了半夜,今天還是來了。來了又後悔:你是怕被人遺忘嗎?真沒趣。想退出招待會,又覺不妥,不管怎麼著,大局還是要顧的。不然,又會被人說閒話。只是心裡悶悶不樂。另外幾位「左翼」盟友,也大都懷著類似的心埋,情緒怎麼也提不起來。

    新縣長正在講話時,忽然政協辦公室主任領進一個人來。這是個萬元戶的代表,剛從鄉下趕來,遲了一步。其他桌上都已滿座,就被安排在陸顧問他們席上了。此人四十多歲,厚嘴唇,雙眼皮,戴一頂黃色狗皮帽,一副呆相,天知道他怎麼發的財!陸顧問斜了他一眼,又重新合上。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能上席!他眼前一黑,從心裡泛出一絲兒被侮辱的感覺。

    按說,陸顧問向來是沒有官架子的,當初當縣長時,三教九流都有來往,但那時大家會說他平易近人。可現在呢,卻同是客人,地位平等。不,這個狗皮帽子似乎比自己還顯貴一些。剛才入場時,新縣長居然停下講話,帶頭鼓掌歡迎。那呆子看來沒經過這樣的場面,一時慌了手腳,朝滿場人作了一個大揖,引得一片笑聲。看,到這會兒還激動得紅頭紫臉哩。但看起來,他也很愉快。陸顧問閉上眼,仍能感到他那狗皮帽子護耳在眼前晃動。討厭!——陸顧問絕沒有反對農民致富的意思,只是討厭「愉快」,這實在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其餘幾位看到陸顧問神情不對,互相遞個眼色,心照不宣,全都生出厭惡而又無可奈何的神色。

    狗皮帽子被視為異端,一下子不安起來。他憑直感,發現這一桌人並不歡迎自己,於是誠惶誠恐,卑謙地向周圍哈哈腰,提提屁股,在電光椅上坐了不足三分之一的面積。然而此舉並無大補,反而招來同桌人更大的鄙視。他粗大的鼻尖上滲出汗來了,於是更加小心翼翼,坐如立樁,唯恐弄出什麼差錯來。

    講話結束,宴會開始,七位同桌仍沉浸在一種近乎噁心的情緒裡。彷彿闖進他們中間的是一隻蒼蠅。陸顧問瞇起眼,靜靜地抽著煙,穩如泰山,別人也就不動。心情是越來越壞了。如果說先前的煩惱來自一種不能確定的心理因素,那麼現在是再明白不過的了——正是這個呆頭呆腦的狗皮帽子惹人厭煩,他們忽然找到了一個共同的發洩對象。

    別桌已經鬧了一陣,陸顧問才一甩煙頭,抖起精神,叫起來:「喝!咱也喝!」

    「喝!——咱也喝!」

    大家舉起杯子,一連干了三次。

    「吃!咱也吃!」

    「吃……」

    七個人同時舉筷,伸向中間一個盤子。這是一盤清川雞肉丸,圓圓的,像征著團結;下面鋪一層鮮綠的菠菜,含義不明,也許是裝點的意思。

    狗皮帽子心裡膽怯,不敢同時舉筷,等他們已經夾起肉丸時,才伸出手去。恰好這時,坐在右邊的農業局史顧問左手夾起一隻丸子,他怕中途滑掉,就把頭伸出去接了一程,正要張口吞吃,不料狗皮帽子伸出筷來碰了一下,那只丸子很活潑地一跳,滾落下來;連帶著的一片菠菜葉往上一甩,很癡情地貼在史顧問的鼻子上了。

    滿桌嘩然!史顧問氣得滿面通紅,一邊急急地掏出手帕擦臉,一邊橫了狗皮帽子一眼,抖抖手中筷子狠狠地訓斥,「你……你這個人!你看大家怎麼拿筷子,你怎麼拿筷子!」

    「是啊,亂來!」

    「儘是毛病!」

    ……

    狗皮帽子嚇壞了。他一臉愧色,低頭看看,自己右手拿筷,好像沒錯哇。但沒錯怎麼和人碰了筷子呢?是不是自己太激動、太慌張,以至左右不分了呢?他惶然向周圍打量,仔仔細細辨認了一圈,這才忽然發現,一桌人全是左撇子!

    他一扔筷子站起來,嘴裡咕嚕了一句:「日娘,今兒撞上鬼了!」

    1984年10月北京小關

    《全城》1985年總第34期

    《小說選刊》1985年3期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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