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二爺院子裡有一棵老杏樹,很老了。你看,那褐色的樹身,像一個駝背老人一樣彎曲著,外皮皺裂,用手一摳,就能摳下一塊。枝上的葉子,每年早早地就脫落了,看上去像枯死了一般。
殊不知,它卻有頑強的復生能力。冰雪剛剛消融,枝條就開始發軟孕蕾了。等到春風一吹,一夜之間就能催開滿樹杏花,粉紅的,而且總有二三枝伸到牆外去。蜜蜂兒循著幽香,成群結隊地飛來,嚶嚶舞動,採花沾粉,好不快活!轉眼間,花開花落,杏娃娃便頂著花臍,從油綠的嫩葉旁邊,露出毛茸茸的青腦袋,一顆、二顆、三顆……呵!密密匝匝的,滿樹都是,哪能數得清呢!
這是一棵水蜜杏,熟透了的時候,那肉瓤——其實,哪有什麼肉瓤?鼓脹脹的一層薄皮裡,包含的全是蜜甜而帶點微酸的汁漿,如果用針扎個眼,會立刻冒出一粒水珠,咬一口,保你滿嘴生津。
可惜,這麼好的杏,總是不等熟透,就讓鄰家的孩子們摘完了。這當然和小孩子嘴饞有關,但大家卻惋惜地抱怨說,都是關二爺老兩口太寵著孩子們了。說這話的呢,又多半是那些孩子的父母。
的確,這老夫妻倆是太和善了。周圍人緣好,對鄰家的孩子尤其好。家裡的東西,不論吃的玩的,只要孩子們喜歡,盡可以拿。就連關二爺嘴巴上的長鬍鬚,也時常有小孩子來向他討要。做什麼用呢?搓成須繩打耳屎!不知你試過沒有,那玩意兒探進耳穴,輕輕捻動,裡頭便隆隆作響,又癢又舒坦,真是妙不可言!
有一次,好像是初冬的晌午。關二爺半仰著臉,靠在院牆外曬太陽。日頭暖融融的,讓人發倦,他不知什麼時候打起盹來。這時,鄰家五歲的毛妮又來討鬍鬚,見關爺爺睡著了,便躡手躡腳,剛要伸手偷拔一根,沒想到關二爺鼻孔裡進了紫外線,忽發奇癢,猛然打了個轟雷般的噴嚏:「阿——嚏!」毛妮以為關爺爺知覺了,發起怒來,嚇得「哇」的—聲哭了。
關二爺倏然醒來,正莫名其妙,關二奶奶已聞聲從院子裡趕出來,彎腰盤問了好一陣,才弄清原委,於是忙拉住毛妮的手:「毛毛莫哭,奶奶幫你拔!看那老東西再打噴嚏,我把鼻子給他縫上!」說著,上前從關二爺嘴巴上胡亂扯下兩根來。毛妮搶過去,這才破涕為笑。關二爺老兩口也隨之笑起來。
扯皮連肉的鬍鬚尚且如此,那樹上的青杏疙瘩,原本身外之物,老人家就看得更輕了。值什麼呢?只要能使孩子們高興。
關二爺老夫婦喜愛孩子,並不是沒有緣由的。鄰舍們清楚,除了兩位老人性善,最主要的還是因為自己院子裡太寂寞了。關二奶奶一輩子不育,晚年要了人家一個男孩叫大牛。有一年,大牛和幾個孩子背著大人,一同進城玩耍,正趕上兩派武鬥。槍聲一響,孩子們嚇得四散奔逃。大牛闖進一條胡同,不想這裡恰是武鬥中心。子彈如飛蝗般嘯叫著,他收腳不住,慘叫一聲,一頭扎進彈網裡去了。
等逃回家的孩子們往村裡報信,天色已是暮晚。關二爺東奔西找,直到半夜才在鄰近一個老工人的家裡找到。所幸沒有傷著要害,只在腿上中了兩彈。關二爺千恩萬謝,和村裡隨後趕來的人抬上大牛回了家。大牛的槍傷不久痊癒,但由於那場驚嚇,從此成了癡呆。後來漸漸長成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了,身體也是牛一樣壯,可是說不上媳婦。關二爺老夫婦已近古稀,盼孫子情切,有時逗著別家的孩子,會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夜半醒來,也時常自歎命苦,心中的隱痛是可想而知了。
八年前,好心的村裡人眼看這麼好的一雙老人要絕後,就湊集了將近一千元,極力攛掇關二爺買下從外地來的女孩子。這女孩子叫秋萍,那年才十七歲,雖說身材尚顯單薄,卻是白白淨淨,眉清目秀的。關二爺老兩口樂得合不攏嘴,親鄰們也都說他們有老來福。
哪知她的到來,卻使這個家庭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這秋萍姑娘,從小生長在西南某省的崇山峻嶺中,初中畢業後,因家庭經濟困難停了學。十五六歲就跟著劈山造田抬石頭,一家人日子過得清淡如水。哥哥三十出頭,還是光棍一個,而娘又得了肝病。很顯然,家中需要錢,需要一大筆錢。可錢從哪裡來?爹看鄰村有的女孩子遠嫁外地,都有一筆可觀的彩禮,於是便狠狠心,幾乎是哀求著,向女兒提出了這件事。
那天傍晚,秋萍乍聞此言,頓時驚得面色慘白,哭倒在床上。半夜時分,昏昏沉沉做起夢來。她忽然看見從雲端裡伸出一隻魔爪,一下把她抓到半天空。秋萍嚇得七魂出竅,渾身酥軟。她只覺兩耳生風,不大會兒又被拋在一座冰山上。這裡好冷啊!她抖抖地爬起來,縮著肩膀茫然四顧,不見人煙,不見樹木,一座冰峰連著一座冰峰。啊,秋萍發覺自己到了絕地,再也見不著父母親人了,她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淒切的聲音在呼喚:「……萍兒!萍兒……」秋萍用手揉揉眼,發現母親正在身邊,母女二人立刻抱頭痛哭起來。母親哽咽著說:「萍兒,你別怕……不願去就下去……娘也捨不得呀!……」此刻,山風正呼嘯著發威,撞得門窗「嘎吱嘎吱」響,一股股冷風鑽進來,透人心骨。冬天的夜,好難熬呀!
秋萍陷進了矛盾的深淵。她是個懂事的姑娘,自小知道體貼人。家中的艱辛,她是看到了。一連數天,秋萍思前想後,覺得再沒有更好的辦法,終於決定還是按爹說的辦。
當這件事定下來時,爹娘和哥哥都哭成了淚人,好像秋萍此去,是被他們賣給人家當殉葬女了。而秋萍反倒強顏歡笑著勸慰:「嘻嘻,這山溝溝裡悶死了,我正要出去看看呢!」
終於,秋萍隨著爹上了路。在登上火車的一剎那,除了一絲悵然,她並沒有太多的悲淒,真的!也許,家鄉留給她的溫情太少了些。此外,她勸慰家人的那些話,雖則是為了減少老人的疚痛,可也並沒有說假。秋萍雖然在山旮旯裡長大,卻並不是那種蒙昧無知的女孩子。在她寬闊而俊秀的額頭裡,蘊藏著一個尚未開發的豐富世界。上中學時,從地圖上,她知道中原的土地是遼闊富饒的,不僅有家鄉這樣延綿不絕的山區,而且有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大平原是什麼樣子呢?一定很大,坦坦蕩蕩,無遮無攔,很美,土地肥沃,風吹來,莊稼海浪般地—翻滾。總之,那裡另有一番天地,另有一個比家鄉美麗的世界。秋萍姑娘啊,以她中學生的天真和純淨,張開了想像的翅榜,從內心深處,生發一種神秘的衝動和渴望。甚至,她為自己敢於離開心愛的父母,獨自去闖世界而自傲呢!
「匡!匡!……」火車啟動了,漸漸加快速度,一聲長鳴,飛馳起來。不知怎麼,秋萍忽然覺得心血如潮,猛地撲向窗口。家鄉那熟悉的山巒的峰線,正飄蕩著從眼前隱去。姑娘的心碎了!眼眶裡一熱,視野立刻成了模糊的一片……
父女二人輾轉數千里,終於在蘇北平原的古黃河灘上落了腳。這裡,一馬平川,雖然看起來,莊稼長得並不像傳說中那麼好,但廣闊無邊的土地,高遠浩邈的天空,畢竟使姑娘的心胸一下子寬敞起來。她覺得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爹也滿意這地方,光是大片土地就叫他驚羨不已了。只要有土地,還愁沒有好日子過?家鄉處處是山石,本來靠山吃山倒也不怕,可偏偏要劈山造田,累死累活幹一年,巴掌似的一塊懸在半山腰,一場洪水又沖到溝底。閨女在這裡,再不用出那種苦力了。經幾個熱心人介紹,他們在關二爺家住了幾天,看兩位老人十分忠厚,爹便答應了這門親事。至於大牛雖憨傻,但看來四肢壯健,有人照料著,出力幹活還是行的。莊稼人,還圖個什麼呢?初時,秋萍不肯,經不住爹一再勸說,也只好認可了。唉,人到這步田地,哪能指望事事稱心如意呢?再說,十七歲的少女,對於婚後的生活,更不可能考慮得很多。
爹把一千元彩禮拿走,沒等閨女拜堂,就匆匆回返了。家裡還等著這筆錢用呢!
爹一走,秋萍才感到淪落異鄉的孤單和淒涼。畢竟,她還是個孩子呀!但更叫她難過的還是自己的婚事。大牛比她大五歲,一天到晚傻乎乎的,只是樂,什麼也不懂。據說,他特愛吃糖,如果誰給他一粒糖,讓他幹啥他就幹啥,常受一些搗蛋鬼的捉弄。
成親那天,小小的院庭裡,客來人往,熱熱鬧鬧。那棵老杏樹上,爬滿了歡樂的孩子,每人一把喜糖。大牛也挺開心,但他感興趣的也只是喜糖而已。他喜歡幹活,嘴裡嚼著糖塊,裡裡外外忙個不停,卻並不懂得這件事和他有什麼相干。
秋萍由幾個姑娘陪著,坐在新房裡間的床上,沉鬱而惶恐。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攔著一汪清水,閉一下就掉出一串淚來,膝頭上已濕了一片。賀喜的人們驚異於這姑娘的秀美,卻又含著一種憐惜之情;親友們說著吉祥的話語,心頭卻籠罩著一層陰影。一些熱心人開始捫心自問,當初由他們促成的這樁婚姻,究竟是功德,還是罪過?
晚上,秋萍害怕極了,這樣一個五大三粗的傻瓜,誰知會幹出什麼野事!她蜷縮在木床的一個角落裡,驚懼地等待他的到來。
大牛真的來了!搖搖晃晃,像一個龐然大物。但當他看到屋裡的變化時,他愣住了。尋常,他睡的那張小木板床,已放在外間了,裡間換上了一張雙人大床,床上的破被褥也換成了新的。更讓他驚異的是,那上面多了一個人,一個女人!此刻,她正盯著自己,那是小動物臨被捕殺前的灰暗而絕望的目光。大牛駭然一聲驚叫,轉身就逃。「咚!」額頭撞在了門板上。關二奶奶料到他會有此舉,已從外面把門鎖上了。大牛摸著額頭,怔怔地站在門後,既出不了屋,又不敢去裡間睡覺,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
關二爺老兩口從門縫往裡瞅,一個在裡間嚶嚶地哭,一個在外間傻站著。猝然間,兩位老人心頭像壓了一盤磨,一天的高興勁全消散了。
第二天,大牛重又找到他的破被褥,夜晚仍歇在當門的小木床上。秋萍姑娘獨自睡在裡間。兩人雖然各懷警懼,在一段日子裡,倒也相安無事。關二爺老兩口也沒有去干涉。
然而,這樣的平靜,能持續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