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這時,雪裡跑到了林子邊上。其實,它並沒有和灰毛狗爭食的意思,只是站住了,好奇地往那邊瞧了瞧,灰毛狗便不願意了,只見它聳起頸毛,「汪汪」狂叫著直撲過來,奔雪裡脖子,張嘴就咬,雪裡並不驚慌,等它撲到跟前,只輕輕一躍就閃開了。然後,踮起碎步,從容地繼續趕路,蹄子敲在路面上,蕩起一朵朵塵花。顯然,它並沒有害怕。瞧!雪裡那條尾巴高高地「扛著」,很有點君子不把小人怪的意思。
這狗太老實!我在心裡說,有一種被欺的感覺。我討厭地向灰毛狗瞪去一眼,它又不客氣地衝我叫起來,只因我手中拎著一把鏟,它才不敢靠近。雨水回身看著,並不呵斥他的灰毛狗,卻嘲諷地向我一抬嘴巴:「嘻!你那還是條獵狗呢,膽小鬼!依我看,別叫它『雪裡』啦,就叫它兔子吧!哈哈……」
這話尖刻得真叫人受不了,可我沒有還擊,他愛佔便宜就讓他佔點便宜吧。我白了他一眼,悶悶地回了家。
這樣的事一連發生了好幾回,雪裡總是忍讓,從來不和雨水那條灰毛狗計較,總是一聲不響地躲開,而每經過一次,雨水都增添一分傲氣。他那條灰毛狗也更加有恃無恐,把忍讓視為軟弱,不僅欺負雪裡,而且也欺負到我。
那天,雨水又在槐樹林裡打鳥,看我從路邊過,故意一揚彈弓,朝我頭上的樹枝打來。一隻被打死的麻雀,正好擦著臉在我面前落下。他那條灰毛狗呼地躥上來,沒等麻雀著地,往上一躍,「卡」的一聲,張嘴銜住了,把我嚇了一跳。
灰毛狗銜住麻雀,並不回轉,卻直衝我齜牙低叫,彷彿我會和它爭食似的。灰毛狗的嘴離我的腿不過二指遠,它嘴裡噴出的熱氣都感覺到了。看樣子,我只要一動彈,它就會咬在我腿上,撕下一塊肉去。我驚出一身冷汗。雨水卻得意地朝我恐嚇說:「別動!動一動就咬斷你的腿!」我真的一動也不敢動。這時我身上還背著一杈子草,肩膀勒得要命,那滋味兒可難受了。
灰毛狗攔路逞威,雪裡卻站在它身後兩步遠的地方,靜觀事態,一聲也沒有吭。這樣相持了好大一會兒,我又累又氣又怕,心力交瘁,腿直打顫,眼看站不住。幸好那狗急著吃麻雀,收兵掉頭,我才算解除危險。可這時腿麻了,剛一抬腳,沒等站穩,便一頭栽倒在地上,草撒了一地。雨水在一旁拍著掌大笑起來。再看雪裡,已經頭前跑了,仍舊是踏著碎步,蕩著塵花,一副輕鬆瀟灑的樣子。它倒安逸!
我實在氣壞了!原以為雪裡是我的驕傲,現在卻成了我的恥辱,並且因為它的懦弱而累及主人受欺!回到家裡,我摔下背上的杈子,迎著又在向我撒嬌的雪裡,一腳把它踹倒,雪裡驚叫一聲,並不跑。我一連踹了三腳,它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直搖尾巴。
這是我第一次打它,踢得很重。雪裡「嗷嗷」地哀叫著,像是乞饒,又像求救。母親帶著一手面,從鍋屋裡跑出來,看我踢打雪裡,詫異地問道:「亮亮!你好好的打它做啥哩?」我把經過向母親說罷,委屈地哭了。
母親歎了一口氣:「咳!人太老實了。就有人欺,狗也是這樣。算了吧,往後少和他沾邊。」母親是個性格剛強的人,從不欺負別人,也不願受人欺負。我是她的嬌生子,兒子受了氣,她也很不好受。可雨水畢竟也是個孩子,他家大人又不講道理,怎麼辦呢?只好這麼勸我。
後來,我把這件事向鄰家的幾個孩子說了,他們也很不平,都說,應該找機會教訓一下雨水和他的灰毛狗。
終於,這一天來了。而且,我第一次知道雪裡原來具有非凡的勇敢。以前,我錯怪了它。
這一天,我放了學往家走,遠遠看見我家院子前邊,升起一縷濃煙,直衝雲霄。我估計這時候大人還不該下晌,莫非是院子前邊的柴禾垛著了火。我想壞了,趕緊聳聳肩往家跑,書包一蕩一蕩地直打屁股,也顧不上扶一扶。等我氣喘吁吁跑到跟前,一下子氣呆了。原來是雨水點著了我家白楊樹上的那個大喜鵲窩!
白楊樹在院子南邊的小水潭旁邊,上面有個喜鵲窩,像個小柴禾垛,又高又大。聽母親說,已經十幾年了。就是在我出生的那年前夕,來了一對喜鵲,繞著我家院子飛了幾圈,「喳喳」地叫了好久,然後在這棵白楊樹上安了家。當時小楊樹還小,但長得高。喜鵲築好巢以後,一早一晚叫個不停。不久,我便出生了。這也許只是一種巧合,但卻正稱人意。
我上邊曾有過一個哥哥,七歲時得病死了,後來又添了兩個,一個是姐姐,另一個還是姐姐。如今添下我這個男孩,一家人自然歡天喜地,都把這對喜鵲看做吉祥鳥,十分珍愛。
過了幾年,小楊樹長大了,家裡有困難,有幾次要賣掉它,就因為上面有這個喜鵲窩,才沒有賣,怕破了吉相。從我懂事,母親不知給我講過多少遍。因此,我對這窩喜鵲更具有特殊的情感,把它們看做引渡我來到人間的天使,神聖不可侵犯。這件事,周圍的鄰居也都視為神奇,很愛惜。
現在,卻讓雨水一把火點著了,可以想見我會氣成什麼模樣。可是,雨水為啥要燒喜鵲窩呢?我急忙打量了一下。只見雨水得意洋洋,看我來到,只瞥了一眼,便叉手向天,欣賞空中火景去了。他的那條灰毛狗貪饞地望著樹上,舌頭伸出老長。一切都明白了,我差一點氣昏。
原來,喜鵲有個特性,如果發現窩巢失了火,為了救孩子,一對老喜鵲便會不顧性命危險,張開翅膀,輪番撲火。可是,喜鵲撲火,是撲不滅的,扇過一股風去,只能助長火勢。火勢越大,喜鵲越是勇猛地來回扑打,等到窩巢燒完時,兩隻喜鵲的翅膀也就燒禿了,不能再飛,「撲通」一聲墜下來,成了點火人的獵物。一窩幼鵲或者鵲蛋也燒得焦黃透熟,成了可口的野味。這是一種極殘忍的捕獵方法,一般人都把這看做缺少德性,尤其對喜鵲這樣的益鳥,更不忍如此加害。
我痛苦地抬頭望去,只見樹上濃煙直翻,烈火中,構築窩巢的柴棒「畢剝」亂響,火星四濺。窩裡的小喜鵲「喳喳」慘叫,撕人心肺。我禁不住流淚了,心肺像被繩子勒緊了扯出腑腔。可是愛莫能助。我明白,如果這時候往樹上爬,不僅有著火的窩巢隨時塌落頭上的危險,而且會被狂怒的喜鵲啄瞎雙眼!根本救不得,也救不下。
火燒得正旺。窩巢周圍的樹葉在捲曲,發黃、燃燒,樹幹也熏成了黧黑色,溢著水,冒出一股股白氣。我氣得跺腳大叫:「雨水,你真缺德!為啥點我家喜鵲窩?」
「呵?」雨水把眼瞪得老大,氣勢洶洶地轉向我,「你家的?你能把它叫得答應?!多管閒事。」看!他辦了壞事,還強詞奪理。我又急又氣,忍不住大哭起來,一邊和他爭吵,一邊不停地往樹上望。啊,簡直慘不忍睹!
一切都像放火者預料的那樣,只見兩隻老喜鵲發出一聲聲怪叫:「喳喳!」「喳喳!」張開翅膀,一前一後,直撲大火。「噗!」「噗!」隨後是濃煙一卷,「彭!」「彭!」火勢更旺了。老喜鵲不懂得這樣干無濟於事,只是一心想救孩子,掉轉頭,怪叫著,不顧一切地又撲了上去。「噗!」「噗!」就像電影上飛機輪番轟炸一樣,驚險、緊張,讓人透不過氣來,我一把扯斷了領子上的紐扣。
我忘記了哭,也不再和雨水爭吵,由極度的悲憤轉而佩服喜鵲的勇敢和義舉,還一邊朝上大喊大叫:「別救火!別救火!你們都會燒死的。」可是喜鵲不懂,仍然翻來覆去地扑打,毫不畏縮。可憐天下父母心,人禽皆同啊!
這時,小喜鵲的慘叫聲已經聽不到了。不大會兒,火勢漸弱。窩巢快要燒盡。兩隻老喜鵲已精疲力竭,渾身瓦藍的羽毛和潔白的肚皮成了模糊的一片。它們絕望地哀叫著,嘶啞著嗓子,雙雙停在附近的一根枯枝上,失神地望著即將焚燬的家。它們心碎了,顫抖了,「呀!——」「呀!——」一聲聲慘叫,像在呼喚自己的孩子,聲音是那樣淒切,悲哀,催人落淚。我想,如若喜鵲也有思維,此刻,它們當在憤而問天:「我們犯了天條還是人律?竟遭此橫禍!」
一陣風吹來,窩巢又躥出最後一股火苗。一對老喜鵲痛苦地趔趄了一下,霎時間又瘋了。它們互相對望了一眼,碰碰嘴,像是臨死前的訣別,然後「嘎」地大叫一聲,一齊衝向窩巢,「嘩啦!」窩巢塌落了,柴棒頭伴著灰燼、泥塊,一落數丈,都掉了下來。兩隻老喜鵲再也無力飛起,一同栽下樹來,只在地上掙扎著蹬蹬腿,便氣絕身亡了。四隻小喜鵲也燒得不成樣子,蜷曲著散落在地上。一個美好幸福的喜鵲之家,讓雨水無端葬送了、毀滅了!
我的心劇烈地悸動了一下,兩眼噙滿了淚水,扔下書包,直撲死去的喜鵲。這一瞬間,早在翹首以待的縱火者雨水和他的灰毛狗,也一同跑上來。我急紅了眼,正感到勢孤力單,突然,雪裡不知從哪裡衝來了,利箭一般,「嗚」地叫了一聲躥上來,把雨水撞了個仰八叉。雨水「哎喲」一聲摔在地上,我乘機撲了上去。
灰毛狗一見雪裡來到,立刻暴叫一聲撲上來。此時,人和人,狗和狗,兩對兒都廝打在一起了。我知道平日雪裡太老實,生怕它吃虧,一邊和雨水扭打,一邊向另一個戰場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