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10章 雪裡 (1)
    我十二歲那年,家裡養了一條獵狗。

    記得有一天中午,我放學回來,剛走到院子門前,就聽到左邊有人高聲喊我的名字:「亮——亮!」我一轉臉,看到嬸嬸正從南面村口快步走來。她一手挎籃子,一手向我招呼,臉上笑盈盈的。

    嬸嬸剛過門不久,今天一大早回張婁走娘家,不知為啥這麼快就回來了。我急忙跑過去,高興地叫著:「嬸嬸,給我捎來什麼好吃的東西啦?」說著,口水已湧滿腮,我趕忙嚥了一口。

    「唷,亮亮快看看,可好吃啦。」待我跑到跟前,嬸嬸抿嘴笑著,像變魔術似的,猛然掀開蓋著的紅花褂子。呵!籃子裡臥著一條小黑狗,胖乎乎圓滾滾的,睡得正熟。我樂得一蹦老高,書包掉了也不去拾,搶過籃子,返身往家裡跑去,一路歡呼著:「我有一條小獵狗嘍!快來看喲……」還不時回過頭去,撒嬌地看看嬸嬸。

    嬸嬸看我磕磕絆絆的樣子,彎腰拾起書包,連忙叫道:

    「看你那瘋相,別摔倒嘍!」我並不理會,摔倒就摔倒,正想在地上打個滾兒呢!

    嬸嬸的娘家張婁,玩鷹馴狗的人家很多。一到冬閒,人們就架著鷹,驅著狗,到曠野裡逮兔子。這一方面是為了弄點野味,主要還是賦閒。莊稼人忙活了一年,到了冬天沒多少事幹,很喜歡到野地裡跑跑轉轉,這也是一種閒情逸致,非常有趣。

    每逢一家圍獵,常常有許多鄰家的大人孩子,興致勃勃地跟著助威,一發現兔子,滿田滿野地喊叫、圍追。上有黃鷹前有獵狗,後有人群,就像陸海空聯合作戰,可熱鬧啦。黃鷹在空中飛行,速度極快,一直盯住兔子,不時往地面衝擊,用鋼鉤一樣的彎嘴狠啄,或用堅硬的翅膀掃打。兔子「吱哇」一聲在地上打個滾,看黃鷹騰空,爬起來再逃。這樣每經過一次,獵狗和兔子間的距離便縮短一截,漸漸靠近了,終於被獵狗追上,一嘴咬住。

    這時,人群早已遠遠地落在後面。不一會兒,便會看到獵狗身上馱著黃鷹,口裡銜著兔子,踏著碎步跑回來,向主人交差。主人用小刀剖開兔子肚皮,當場掏出五臟六腑,賞賜獵狗和黃鷹,然後繼續圍獵。

    其實,一九五七年以前,幾乎村村都有這類獵戶,我們村子也有。那時我才八九歲,曾經多次隨大人到野地裡轟過兔子,並因此迷上了獵狗。不過,在我們那一帶村子,張婁的獵戶要算最多。

    此後幾年過去了,一場風暴把鄉間搞得民窮財盡,莊稼人餓著肚皮,再也沒有這些閒情了。可我是個孩子,並不懂得發愁,仍幻想著自己養一條獵狗,好到曠野撒撒歡。因此,嬸嬸一過門,我就纏著讓她給我尋一條獵狗來。可這種獵狗在「獵戶村」的張婁也幾乎絕種,今天,她終於抱來一條,可知很珍重。為了讓我早一點知道,她住也沒住就趕回來了。

    我瘋瘋癲癲,旋風一樣闖進大門,一下子撞在父親懷裡。他一把拉住我,正要訓誡,一眼瞅見了小獵狗,頓時眉開眼笑起來,伸手從籃子裡抱起來:「啊——是條獵狗呢!」他反覆撫弄著,愛不釋手。叔叔、母親和兩個姐姐也都圍上來觀看。這時,嬸嬸也隨後進了院子,一家人興高采烈,我更是得意忘形。

    時值中伏,我卻怕它凍壞,跑到屋裡,從母親剛剛拆下的被套上,撕下一大塊棉套把小獵狗裹了起來,這下夠暖和的了。我抱著這一團軟乎乎的東西剛出屋門,一家人都大笑起來。母親收住笑,衝我嗔怪道:「你這孩子,真是瘋子,就不怕熱壞狗娃?看!還毀了一塊棉套。」我這才醒悟到,自己辦了一件蠢事,趕忙打開被套,也笑了。

    吃飯時,父親講了一段關於羲狗的傳說,使我對這條小獵狗更添了幾分喜愛。

    父親念過幾天私塾,肚裡有點古董。他說,這種羲狗在獵狗中算上品。據說,這是人類的始祖伏羲氏教民從事漁獵時,馴化的一種野狗。遠古時候,人們靠漁獵為生。狩獵時,除了手中的石器、木棒,輔助物主要就是這種獵狗。碰上兇猛的野獸,它會毫不畏懼地撲上去撕咬,幫人捉拿。傳至現在,這種狗也算開創人類社會的「功臣」了。父親還說,在所有家畜家禽中,唯有狗最通人性,羲狗尤其如此。這種密切關係,也是世世代代建立起來的。後人懷念伏羲氏,也為了記住這種獵狗的功績,就把這種獵狗叫做羲狗。父親說,也有人叫它襲狗,是說它善於奔襲,又有人叫它細狗,是指它的腰很細,行動敏捷。我想,這三種說法都不矛盾,頭一種說它的來歷,後兩種說它的特點。因為我很喜歡頭一種說法,姑且就叫它羲狗吧。

    這條羲狗很討人喜歡,剛抱來時不過一拃多長,渾身毛茸茸的,脊背黑亮,無半點雜色,繞著脖頸一圈純白,一直延伸到肚皮底下,像一條長長的圍巾。更奇特的是,四隻蹄子也是白的,往地上一站,虎虎生威。父親說,這條狗珍貴就珍貴在四隻蹄子上。它和一種有名的駿馬一樣,有一個名字,叫做「雪裡站」。這名字的確美,不過有點長,平日我就叫它「雪裡」,它也挺高興,搖著尾巴,歡蹦亂跳。

    家裡有了這條獵狗,父親很怕分散我的精力,特意囑咐說:「亮亮,可別光顧逗雪裡玩,荒了學業。」我自然滿口答應。這時暑假剛過,我已經升入六年級,並且擔任級長,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一家人對我寄托很大希望。對於父親的囑咐。我是心領神會的,還差一點笑出聲來。因為這裡有個緣故。

    過去聽奶奶說過,我父親小時候也上過幾天學,但父親特別貪玩,尤其愛好聽戲。那時候,鄉下民間文藝團體很多,花鼓、四平調、梆子、評書、大鼓、墜子等,五花八門,經常有演出的。那時莊稼人一家一戶,沒誰管,忙時閒時都有人聽。我父親才十二三歲,就成了「戲迷」。每天早飯後,他便一本正經地挎上書包,不過不是去上學,而是去聽戲。本村沒有就去鄰村,二三里路,反正不遠。估摸該吃中午飯了,就背上書包回家,也算「放學」了。可是不久便漏了餡,於是免不了挨板子,挨鞋底,以示警戒。但過不兩天,老毛病重犯。如是反覆多次,爺爺和奶奶終於洩了氣,正好地裡人手緊缺,就讓他停了學。

    實際上,那時候即使父親不耍滑,家裡也供養不起,最終還是要停學的。但父親每每回憶起來,仍然很後悔。他說過,如果不是貪玩,本來是可以多識幾個字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他搖著頭,這樣感歎過許多次。

    現在,他告誡我不要因為一條獵狗而荒廢學業,是飽含著他的酸痛的,總希望用兒子的刻苦上進,去補償他少年時代的荒疏。父親的心情,我是深深理解的。

    母親卻想得更高一些。我有兩個舅舅和妗子,都是三十年代就參加革命的老共產黨員,母親受他們的影響很深,也常常引以為豪。她年輕時,又常聽外祖母講些忠烈傳一類的故事,由於這些熏陶,就使她比之一般農村婦女,心胸要開闊得多。

    母親好在晚上一邊紡線,一邊給我講些舅舅早年的事,紡車嗡嗡地響著、轉著,我的思想也螺旋似的升騰,好像插上了翅膀。臨了,她總是忘不了說:「你現在趕上好時候了,也算咱們家第一代識字的人,要下點苦工夫,將來若能出息個人材,學你舅舅的樣子,報效國家,才是好樣兒的。」母親這些話對我激勵很大,我常常是在異常澎湃的心潮中,進入美好的夢鄉。

    自然,我上學依舊很用功。小獵狗雪裡也並沒有受到虧待。我上學時,一家人都願意照料它。我放了學,它就和我形影不離。到了冬天,雪裡躺在我被窩裡,簡直是一盆火,暖烘烘的。

    不到半年時間,雪里長成大狗了。身子又高又長,前胸寬闊,腰兒柳細,四蹄健壯,和鄰家的一群狗在一塊戲耍時,它總是衝在最前頭,跑起來風一樣快。

    雪裡很溫順,從不仗著個大欺負別的狗,鄰家的狗常拿它逗樂,在它身上翻滾跳躍,佯咬抓撓,它從來不發脾氣。即使遇上生狗欺負,它也能忍受,很有氣度。但卻因此招出一樁禍來。

    村裡有個叫雨水的孩子,比我大一歲,個子也高,很粗野,和別的孩子打交道,總愛佔個小便宜。在學校時和我同級,誰也管不了,學習一塌糊塗。老師去家訪,他的家長又護短,說不得。無奈何,學校只好勸他退學。不然,一條臭魚臭滿鍋喔,會把校風搞壞。事後,老師在教室裡以雨水做典型,教育大家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一個孩子如果不讓管教,信馬由韁,是沒有好結果的!」從此,我們班級紀律更好,雨水卻失學了,性情變得更乖戾。

    雨水家離我家不過百十步遠,卻從不和我們鄰家的幾個孩子玩耍。他家有個習慣,三合院一年到頭常閉著。院子裡養一條惡狠狠的灰毛狗,聽到牆外有腳步聲,它也要撲到門上,抓得「咯吱咯吱」地響,從門縫裡往外狂吠,很嚇人。尋常無事,誰也不敢去他家串門。正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那條灰毛狗由於離群索居,性情也很孤僻。偶爾隨雨水出來,總是紅著眼,齜牙咧嘴,一副與天下為仇的樣子。

    有一次晴朗天,我從地裡割草回來,雪裡很輕鬆悠閒地在前頭帶路。剛到村口,就見雨水在路邊槐樹林裡用彈弓打麻雀。他打得很準,幾乎彈無虛發,每打下一隻,就扔給身後的灰毛狗。灰毛狗貪婪地吃進肚裡,不過癮,伸著血紅的舌頭往樹上瞧,嘴裡「吱吱」地叫著,不時用爪子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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