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二寶坐在飛馳的列車上,回想著在小劉莊的三年,真有點不安了。那時,他們待自己情同骨肉,可是進城十年,這還是頭一次回小劉莊。鬍子大伯和大寶哥生活得怎樣了?這幾年怎麼就把他們忘了呢?自己幫助了那麼多同學、朋友安排工作,為什麼就沒想到也為大寶哥找個地方呢?真渾!犬馬尚且知報,二寶竟如此無情嗎?
想到此處,二寶心裡一亮,已經打定了主意,這次去小劉莊,一定把大寶哥帶出來,好歹老頭子還在。我也還有些門路,說什麼也要為他找一份工作!
第二天中午,二寶下了火車,又急忙轉乘汽車。僅剩八十公里了,二寶的心情真有些耐不住了,不時向窗外眺望。
農曆七月,正是綠色生命最旺盛的時節,高高低低的玉米、棉花、大豆、紅薯等各種秋熟作物,覆蓋了一望無際的徐海平原。
大堤下的古黃河灘裡,果木叢集,繁茂蔥蘢。一群群的綿羊,山羊,散佈在綠茵茵的坡地上,恬靜地啃著青草,牧羊的孩子們都在樹蔭下自顧玩耍,甩響鞭兒,或者爬到樹上捉鳥捕蟬。河灘裡一片片的清水,鏡子一般,清晰地倒映著樹木、青草、羊群和孩子們的身影。極目遠處,各種莊稼連成一體,彷彿墨綠的地毯,只在大片玉米地的上方,浮著一層淡淡的花霧。剛剛一場透雨,空氣濕漉漉的,風撲來,裹著濃郁的泥土氣息,咂咂嘴,還有些清新的甜味兒。二寶靠在窗口上,貪婪地看著面前的一切,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遐想,大自然中萬千植物,從「先輩」那裡繼承來的,同是一粒(株)生命,有的早早就萎縮了,有的卻生機勃勃,在天地之間生長、繁衍,靠的是什麼呢?……
嘀——汽車一聲長鳴,緩緩地到站了。二寶從遐想中醒來,回頭望去,那個熟悉的小劉莊,已在眼前了。汽車剛剛停穩,他就提起皮包衝下車來。
十年不見,這裡的一切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就連堤腳下那片作為村子裡公墓的小槐樹林,也已經濃蔭合抱了,下面增加了不少墳頭。其中一座墳像是新築不久,上面才有幾棵鮮草芽兒。可是奇怪,怎麼連個花圈的殘骸也沒有呢?二寶知道,這些年鄉下死了人,常常也送許多花圈。過去聽鬍子大伯講過,這法子並不好,如果算經濟賬,比舊時扎紙罩、紙馬還破費得多。他顧不得多看多想,忙著尋路進村,面前已成了三岔路口,哪一條最近呢?二寶拎著沉甸甸的皮包,正在猶豫,忽聽曠野裡一聲悠遠的喊叫:「二——寶——」
二寶一愣,繞了半圈,搜尋著這熟悉的聲音,只見前面一個瓜棚前,正有人向他使勁招手。憑那洪亮的聲音和粗壯的身影,他斷定那一定是大寶!二寶樂得差點跳起來,急忙揚揚手,高聲叫著:「大寶哥——」他沿一條大豆地的溝埂,斜插著奔去。那邊,大寶正飛也似的迎上來。
近了,近了,還有四五步遠,二寶丟下皮包,張開雙臂,兩人一下子撞上了,緊緊地抱在一起。二寶感到大寶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肩頭被什麼東西滴濕了。二寶鼻子一酸,眼淚也湧了出來。
終於,他們鬆開了雙臂。大寶呆呆地看著二寶,嘴唇動了幾動,到底沒說出話來。二寶發覺,在大寶黑瘦的臉上,似乎隱藏著很深的痛苦。他擦擦眼角,迷惑地看著大寶,大寶卻笑了,笑得有些苦澀。於是,二寶也笑著轉回身,把皮包提起來:「看,大寶哥,我給大伯捎來了好吃的東西,還有一隻雕花煙斗,核桃木做的,據說防癌呢!」
大寶陡然眼睛一亮,隨即又熄滅了。他走上去,默然接過皮包,低聲地說:「來,我拿著吧。」
「好的。」二寶遲疑地鬆開手,在後面隨著。他看到,大寶拎著皮包,好像經不住它的份量似的,顯得分外吃力,步子緩緩地向前走去。
二寶環顧四野,今年的莊稼出奇的好。更讓他驚奇的是,沿一溜堤腳,隔不多遠就有一個瓜棚,瓜棚上爬滿了絲瓜秧、葫蘆秧之類的青籐。絲瓜、葫蘆拖著秧蔓,低低地垂下來。
兩人相跟著,不一會兒走進大寶的瓜地。大寶放下包,趕忙摘西瓜去了。二寶站在瓜棚下,隨手抓起一頂破草帽,一邊扇風,一邊仔細打量這片讓他歎為觀止的瓜地。幾百棵西瓜,行距,株距一般寬窄,瓜秧都朝著一個方向生長,上面排列著橢圓形的土蛋子,那是壓秧用的,防止風擺。每一個秧子上有四五個土蛋,前面是一個圓圓的西瓜。他記得鬍子大伯說過,這名堂叫「流星趕月」。但看來今年又有不同,每棵西瓜除了主秧,還有一枝副秧隨在後面,上面也結了個小一點的「二瓜」。據鬍子大伯說,只有肥料充足時,才搞成這種形式。因為前有大瓜,後有二瓜,所以叫做「二郎擔山」式。最讓人佩服的,大瓜和二瓜居然各自排成行列,順著望去,像是放大了多少倍的一串串碧珠,可見用功用肥何等精細。地裡一棵雜草也看不見,整個地面全被葉片和西瓜覆蓋了。瓜地周圍,是一圈豆角,全部用枝條架起來,綠色的,紫色的豆角,一嘟嚕一串的。二寶在心裡讚歎,人在這裡,覺得一切都是這麼純淨、樸素,處處生機盎然,讓人勃發出無窮無盡的力量,連垃圾、糞便也會轉化成生命!
這時,大寶抱著一個圓滾滾的西瓜進了棚子。看來,他心情比先前好多了,臉上充溢著創造者的滿足和自豪,以及讓人分享勞動果實的那種急迫的喜悅。他憨厚地笑笑說:「二寶,先吃個瓜解解渴!」
二寶高興地應了一聲,接過來,看那瓜上,附著一道道淡青色的波紋,隨手一彈,手感發顫,音脆圓潤。忙放在一塊木板上。大寶已從庵棚裡抽出雪亮的瓜刀,按住了,輕輕一砍,剛破皮,西瓜就「彭」的一聲裂開了,隨即流出水來。嚓!嚓!嚓!大寶手起刀落,斬成一個個半月塊,微黃色的瓜瓤,飽和著晶瑩的水分,上面鑲著有規則的雲漫子兒,一股清甜的味兒鑽入鼻孔。二寶伸手抓起一塊,一口咬去半個心,果然滿腮沙甜,順嘴流汁,心肺為之一爽。「真甜!」二寶叫著,狼吞虎嚥,一連幹掉七八塊,直到肚皮發脹,才停下來。
大寶看著二寶貪吃的樣子,露著欣慰的笑。這時,看二寶張著手停下來了,他忙又遞過來一塊:「吃啊!再吃一塊,西瓜不會撐壞人,在城市吃不上這樣鮮嫩的瓜的。」
「好!」二寶肚飽眼饞,伸手接過來,慢慢吃著,問道,「大寶哥,大伯還壯吧?」
不想,大寶臉色忽然陰沉了,垂下眼皮,一點點地把手裡的瓜皮掰碎了,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你大伯,已經下世了!」
「啊?!」猛然間,二寶大驚失色,摔掉瓜一下子撲過去,扳住大寶的雙肩,拚命搖晃著,駭然追問:「什麼?你胡說什麼?!」
大寶痛楚地看著遠處那片槐樹林,說道:「半個月前,他食道癌病發,已經去了。」
二寶驚恐地悶頭向那片墳場望了一眼,反身撲到大寶的懷裡,失聲痛哭起來:「嗚!……」一邊哭,一邊死勁捶打大寶:「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早紿他治病!為什麼瞞得緊緊的!你……嗚……」二寶哭得渾身抖動,撕人肝腸。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呀!
大寶默默地流著淚水,緊緊抱住發了瘋的二寶,任憑他重重地捶打和責備。他深知,父親多麼疼愛二寶,二寶多麼喜愛他的鬍子大伯!兄弟二人抱頭痛哭,全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好一陣,待二寶安靜一點了,大寶才把全部情況告訴了二寶。
從去年秋後,老人家就感到不舒服,吃點飯就想吐,漸漸地,他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本是個性情開朗的人,可這些年卻在憂鬱中生活,國家的****,對一個曾付出鮮血的創業者來說,他比一般農民寄予了更多的關注和憂心。十多年前,他向二寶許下的那個小小的心願,一直不能實現,竟使他心中常常不安。這不僅因為他從不輕易向孩子許願,更主要的是,透過這件小事,讓他看到了黨和國家的命運多麼叫人焦慮!
萬萬沒有料到,國家的危局扭轉了,他身體卻染上了致命的病症。今年春天,他又想起十年前許的願,強撐著日漸消瘦的身軀,指點大寶及早做種西瓜的準備。清明後五天就用營養缽育種,谷雨後移栽。這樣就比正常下種提前了十天,西瓜也可提前成熟了。他在默默地爭取時間;既是為了補還向二寶許的願,也為了把幾代人的種瓜技術傳給大寶。
後來,他的病情終於被發覺了。大寶和村裡幹部,社員都來勸他,讓他出去看一看,他咋也不肯,說:「如果是那個病,看也沒用。」只是催促大寶,不要誤了西瓜地的工夫。以後,病情越來越重,但他一天也不睡在床上,從西瓜下種開始,一直都跟著,不能幹,就在一旁指點。麥收時節,天氣驟然發熱,空氣蒸得人喘不過氣來。大寶既要收麥,又要壓瓜,二畝地種了六百棵西瓜,天天都要擺弄,累得實在夠嗆。大寶更憐憫父親的身體,怕他經不住熱和累,會一頭栽倒地上,就向父親說:「爹,你回家歇著吧,我夜裡加加班,就把瓜壓上了。」
老人家坐在瓜棚下,固執地搖搖頭,一句三喘地責備說:「夜裡壓瓜?那哪兒成!會把秧子扯斷的。越是正午,太陽火爆爆的,才正好壓瓜。這時候,瓜秧軟,經擺弄,也扯得緊,瓜秧越扯得緊,長得越有勢頭,你記住了?」
大寶怕惹他生氣,只好含淚點點頭,提著瓜刀,又出了瓜棚。
這天中午,太陽火球似的懸在半空,大寶頂一個草帽,蹲在地裡壓瓜,整個脊樑都給太陽曬得紅腫,發亮,大汗淋淋。他不時回頭,看見父親在瓜棚裡陪著,坐一會兒,躺一會兒,病痛折磨得他一刻也不能安寧。大寶噙著淚,咬著牙繼續幹下去。他知道,父親到這一步,不定哪一會兒就會死去,心如刀割一般。等他又壓完一壟西瓜,回頭再看時,父親躺倒再沒有起來。他心裡一驚,丟下刀就往瓜棚裡跑,發現父親已昏了過去。大寶連喊幾聲,沒有應聲,忍不住哭了起來,忙雙手抄起來抱在懷中,踉蹌著往家奔去。
又過了八九天,等西瓜長成拳頭大時,終於,他不行了。
臨終那天,他告訴圍著他落淚的人們:「死後,不要送花圈,太費,也沒意思。就埋在那片槐樹林裡,能看得見土地,村莊,親人。」也不要告訴他任何一個老戰友。最後囑咐大寶說:「待西瓜……熟了,給二寶發一封信,讓他來……吃瓜。」說完,就嚥了氣,帶著欣慰的笑意。
當大寶講述這一切時,二寶已完全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
二寶在小劉莊住了三天,白天幫大寶下瓜,賣瓜,忙得一身汗水,什麼亂七八糟的煩惱,全都拋入九霄。當一個個圓圓的西瓜「嘎吧」摘下來,裝上平板車時,他享受到的是收穫的喜悅;當買主吃上甜沙沙的西瓜,讚不絕口時,他感受到的是勞動的價值。他又時時感到不安,覺得這一切歡樂,只有大寶才配享受。但看來,大寶決計要把他的歡樂分給二寶。幹著活,或在勞動間歇裡,大寶常常向他談起他的豬圈、兔捨,用準確的計算,報出他每年可以賣給國家的肥豬、兔毛數字,也談起他準備砌新院的打算和備料情況,還向二寶打聽哪種電視機最好。甚至有一次,壓低了嗓子,紅著臉向二寶透露了一個秘密,說是準備再種兩年瓜,把祖傳的種瓜技術整理出來,寫成書。說罷問道:「二寶,你文化高,到時候你幫我改,成嗎?」二寶「嗯、嗯」地點點頭,臉「騰」地紅了,紅得比大寶還厲害。在大寶面前,他忽然自慚形穢起來。
這一夜,二寶睡在鬍子大伯睡過的堂屋裡,失眠了。鬍子大伯去了,沒有給兒子留下多少財產,屋裡仍是一個普通農家的陳設,只是糧囤比先前多了兩個,他更沒有給兒子留下什麼權力,大寶仍是一個普通的莊稼人。但他覺得這個小院,是那麼安謐、充實。這些年,自己一點點向父親索取,卻似乎缺少一種最珍貴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第二天,二寶回城了,終於沒有說出讓大寶隨他進城來的話,不是忘了,不是。
《新創作》1982年9—10期